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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信虽然已经离开家乡多年，但是他知道老家有一条根，一头一直维系在自己心里。
志信在买了摩托车之后，特意骑着它回了一趟秦王庄。他想回去看看志仁，还有志礼，主要想要跟他们说一声，自己已经分配了工作，马上就要上班了。他还想去找吉祥聊聊天，除了大哥和二哥，整个秦王庄只有和他最聊得来。前几天他就听志仁说，最近村里又要换届，吉祥这次想要当村主任。志信心想，吉祥这些年在村里还算是个优秀青年吧！知道上进，也知道帮村民做事，所以他也该进一点步了，最主要的是可以带领着乡亲们一起养猪致富。他毕竟当过几年兵，只是自己养猪发家可不行。
志信发现在有了摩托车之后，距离老家秦王庄的路忽然近了一大截。原先从县城骑自行车，怎么也得一个小时多才能骑到，现在只需要不到二十分钟。不过，偶尔瞅见从身边一闪而过的桑塔纳牌小轿车，志信又有些感慨，什么时候能开上小轿车就好了，中国人会有这一天吗？他会有这一天吗？他曾从《参考消息》上看见过有关日本汽车的发展历史，自六十年代开始，日本丰田牌小轿车就开始普及，一个普通工人只需三个月的工资就能买一辆小轿车。听说一辆桑塔纳在价格最高时，足足需要十八万块，即使后来实行零部件国产化，现在还得十五万多。如果按他当兵最后一年发的工资标准算，他至少得十五年不吃不喝才能买上一辆。
志信到达秦王庄后，先回到志仁家。他停下摩托车，未等进门，志仁早从屋里迎出来，一见是志信，惊喜道：“你怎么来了？买上摩托车了？”志信瞅一眼放在志仁院子里的金城摩托车，有些羞郝道：“主要是为了上班方便，先买个二手骑着。”志仁惊讶道：“你现在上班了？分在哪里？”志信此时心情也是十分兴奋，道：“我是分到柳兰镇，在镇政府上班。”志仁闻听，怔了片刻，嘴唇竟有些哆嗦，道：“行，你现在终于找到好工作了，你该去上上坟，跟咱爹咱娘说一声。不，你先进屋，我给你二哥打一个电话，他前几天刚刚回家看看，我这就叫他过来。”
志仁一边说着，一边带志信进屋。他让志信在饭桌前坐一坐，自己到里屋用固定给志礼打电话，现在固定电话早已经在村里得到普及。志信听见志仁有些激动地道：“你在家吧？你赶快过来，志信已经分配工作了，他刚到家，一会给爹娘上上坟。”
志信本来没想到今天回来要给父母上坟，但志仁提出之后，志信感觉很有道理。志仁关心书远，志礼关心书清，当年的父母不同样关心他们三兄弟？如今他有了新工作，后半生也算是稳定了，天地可以不拜，但是父母必须要拜，是亲爹亲娘给了他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生命，令他可以体会人世间的冷暖，此种感情，他小时候不懂，父亲去世的时候不懂，上初中时不懂，当兵之后有几年也是不懂，直到窦桂芳离世之后，他才彻底醒悟，原来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是父爱母爱。但是，当世上无数人的父母健在时，他们却都不知道珍惜，等到父母老了，等到他们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做儿女的往往只留下永远的遗憾和追悔。
不一时，志礼就赶过来，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志信很熟悉二哥的这一副装束，这个提包志礼每年上坟都要带着。包里装的一定是饼干、纸线和浆水。
志礼进屋时，志信看到志礼的脸色很黑很粗糙，心说，一定是在工地上被太阳晒的。志信看见志礼拿黑包袋的手也很粗糙，心想，尽管增礼一天就能挣好几百，但这种体力活其实并没有几个人愿意干。
“二哥，你们这一批活干完了？”志信迎到他面前，再三瞅志礼的手，心里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志礼却笑道：“现在天气太冷，工地上都停了，咱村的人都要回来，我就跟着回来了。”
“今年挣的钱都发了吧？”志信知道，像二哥这样的农民工，最害怕的就是干了一年活拿不到钱。去年头过春节时，因为拿不到一年的工资，县城里有几个农民工还爬上吊车准备跳下来，幸亏被地方政府制止，及时做工作让施工单位给他们发了工资。但带头上吊车的人被劝下来后，又被派出所的人给带回去问话。
“上半年的发了，下半年的还没有。听俺那一帮的工头说，得等到过年之前才能要下钱来。你现在的工作都妥了？真是进政府单位了？”志礼却还记着志仁在电话里跟他说的消息。志信点点头道：“俺们这一批已经分配，我上柳兰镇政府，明天就要上班，今天特意回来看看。”
这些年，他们弟兄三人真是没有多少相聚的机会，今天逢着志信的喜事，志仁赶紧准备一些纸钱等物，三人立马奔村里的义地而去。在义地里，志仁亲手点起纸钱，一边用小木棍拨着火，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爹，娘，志信当兵回来了，他现在要上班了，他现在挺好的，我和志礼都挺好，请你们二老放心……”
他的话，令志信瞬间回忆起父亲和母亲的音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子莫名的酸楚，泪水瞬间涌出眼眶。他看到志仁和志礼一齐向着父母的坟头磕头，连忙用手背擦了眼睛，恭恭敬敬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
志信和两个哥哥一起上完坟后，一路交谈着回到村里。志信要去吉祥家找他说说话。志仁说：“你先过去看看，一会赶紧回来吃饭。”志信答应着，朝吉祥家快步走去。他这辈子在村里只有结交下吉祥一个好朋友。虽然之前还有东方和大柱，但在漫长的人生长河中，他们还是有些疏远了。
志信到达吉祥家，一只土狗突然朝着志信呲牙咧嘴大叫起来。志信正要喊吉祥，吉祥却从猪棚里出来，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破大褂。他刚才正在猪棚内喂猪。一见是志信，脸上立刻露出笑容，道：“你怎么回来了？中午在我这儿吃吧！上个月杀了一头猪，至今冰柜里还留着一点猪下货，正好咱俩喝一点。”志信道：“俺哥已经准备饭了，我明天就要上班，分到柳兰镇政府了，今天特意回来看看。”吉祥闻听也是欣喜，道：“祝贺祝贺，您哥要是准备了就算了。你先上班，哪天我到柳兰镇找你。”志信说：“行，你哪天去也行。”
志信跟着吉祥到屋里，听他说了不少家务事和村里的事情。关于吉祥自己的事情志信早就有所了解，吉祥自从前年结婚，现在又有了儿子，他和媳妇都能操持家务，现在养猪的规模也扩大了，已经达到一百多头的存栏量。现在吉祥的小日子过得挺幸福。
志信跟吉祥拉一些日常琐事，吉祥不自觉把话题转移到村里的事物上。吉祥一说起村里的事情就有些义愤填膺，他说前几年秦明广当书记时，村里还算稳定，大家伙各人做各人的事情，谁都不干涉谁。可是自从原来的现金保管秦志松想要负责村里的工作，村里就有一点乱。三年前的冬天，村委会进行选举换届，秦志松的弟弟秦志槐居然从外面找了两车小痞子，意思想要把秦志松给推上去。有村民看不惯，就不投票给他们，当场有小痞子要上前扇巴掌。秦明广一看场子乱了，顺手拿了一张铁锨指着他们让他们出去，不想四五个小痞子一拥而上，当场把秦明广给摁在地上打了一顿。
到此时，秦明广的家人就只能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但是那帮小痞子反应挺快，打完人之后，立刻跳上车跑了。后来选举结果一出来，尽管秦志槐找人镇压场子，并且一连投了两次票，秦志松和另外一名委员的票数勉强过半，但是他们三人组合中的另一名委员楞是过不了半。只能组成个临时村委。再后来，秦明广到沽河镇赶集，半路上又被一帮不明不白的人打了一顿，只是皮肉受苦，连轻微伤也算不上。秦明广一气之下就不干了。这两年，咱村可是乱透了，有点本事的都不愿在村里呆，都到外面去挣钱，秦王庄眼看要完蛋。
“村里竟有这种事情？”志信听得都有些愣了，在他心里，秦明广这个人还算和善吧？逢年过节，他都是跑遍全村挨家挨户拜年，满村里到处都是“秦明广给您叩头啦！”的朗朗声音。关于村里的发展，原先秦王庄三十多个冬用塑料大棚是他带领着建起来的，村里给镇上玉米站配制了五百亩玉米种和八百亩小麦种，也是他争取来的项目，一斤种子比卖普通粮食要贵一毛钱呢。秦明广在村里是经常有酒喝，可是在那个年代里，因为村里有提留款，镇上还经常有干部下乡，有几个村干部不跟着吃吃喝喝的？
但是现在，为村民操了大半辈子心的秦明广已经下台了，他所经历的几十年，又何尝不是秦王庄历史变迁的几十年？
“听说你今天也想选村主任，你感觉能行吗？毕竟他们的势力挺大。”志信一句话戳到吉祥的关键之处。吉祥嘴角抽搐一下，脸上带些气愤，道：“我不怕他们。自从秦明广不干了，他们以为自己能够一手遮天，他们遮不住。你不知道，自从临时村委掌权后，秦志松在家和不在家的人全都分了地，村里原先有五间办公室想要处理，也被秦志松顶着叫行的名义贱卖给他弟弟，咱村谁都知道，那五间办公室地方好，至少得值三万块，可是他弟弟在现场张嘴叫了一万二，咱村老少爷们再没一个敢吭声应价的。一万二跟三万，你说能差多少？”
吉祥所说的一切，简直令志信惊呆了。离家那么多年，他一向了解的是老家村民的朴实，以及乡民邻里之间的和睦，何曾想到世风会到如此地步？分明一部分人的人心已经堕落。在他们眼里，只有钱和利益是万能神，而权利则可以成为万能神的保护神。
志信忽然起意想要去看一看秦明广，毕竟当年他在秦明广家待的时间太长，他肚子里的许多文化知识几乎都来自于秦明广家的报纸杂志。他跟吉祥提出来，吉祥却摇头道：“他现在已经对村里的事情不管不问，每天只是四处赶集卖鸡架子，已经成为赶集专业户。估计到现在还不一定回……”
他们正拉着闲呱，吉祥家的电话响起来。吉祥连忙去接，是志仁打来的。吉祥叫志信接电话，志信听志仁在电话里说：“你把吉祥一块儿叫着吧！我菜都做好了，叫他过来喝点。”
志信把志仁的意思跟吉祥说了，吉祥倒也痛快，道：“行，正好把剩下的那点下货捎过去。”
二人一起去了志仁家。他们到达志仁家时，志仁已经炒好五个菜，又拍了一个黄瓜。志仁还另外还把秦志宪喊过来，因为村里有些乱，他现在已经不当文书了，只管在家种菜，一年收入不少钱。志仁和秦志宪的关系一直很好，二人日常也有许多生产上的来往。志信想，谁都有几个好朋友，志仁原来在社会上的朋友也不少。
四个人在喝酒时，吉祥和志宪的话题便有意无意往村里的事情上转悠。吉祥沾些酒意，对秦志宪道：“当初你不该退出村委，你该和秦明广一起选上。”秦志宪道：“伙计，你不知道，现在咱村人的心思不是十几年前了，当年我和秦明广，那时候我们谁敢把好地分给自己？谁敢把户口迁出去的人都给分上地？我们无非就是吃一点喝一点，可镇上干部到咱村工作一上午，你不请人家吃顿饭，让人家到晌午头再骑着车子赶回去？这个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吉祥说：“要是这一届我干上村主任，不用村里掏腰包，我自己想办法。”秦志宪说：“你就吹牛吧！你一共才养那百十头猪，一年挣不了几个钱，我还没见过敢说把吃喝给包起来的村干部呢！不过现在也不跟他们治气了，他们愿意上就上，俺和秦明广年纪都大了，还真是不想干了。但从现在看，他们新上来的也就那么回事儿。”吉祥说：“这个不用你说，谁都有眼睛，叔我先敬你一杯，等选举的时候你一定支持我。”
他们在议论村里的事情，志信也不敢随意掺和。离开村子那么多年，他知道人心一定会变，以前不爱钱的人，现在都爱钱了，似乎有一句流行的话，叫做“没有钱办不了的事，只要钱能办的事情，都不是大事。”
钱啊钱，你现在真的成万能神了？秦王庄，你的子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了？
志仁准备的菜不算太丰盛，可能大家都带些情绪，一阵都喝得有点大。志信喝了大概有两瓶啤酒，感觉挺上头，不敢立刻骑着车走人，志仁就劝他睡一觉再走。其余吉祥和秦志宪二人一边走一边拉扯着说话，直到十字路口才各自分开。
志信在志仁家睡了有两个多小时，醒了之后，又想起秦明广，心说，还是先不看他，等以后歇班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