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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信返回家乡的路程挺遥远，需要先乘坐一夜的火车，然后再乘坐两小时的公共汽车，再转乘半小时由县城至乡镇的汽车，才能够到达沽河镇秦王庄附近。
经历过整整一天一夜旅途的疲劳，志信在秦王庄附近的公路上下了公共汽车。因为再无交通工具，他只能迈开大步朝五里外的秦王庄赶。他只走了不到一里路，意外碰见志礼骑着摩托车由秦王庄方向过来。志礼一见是他，有些惊喜，道：“真是太巧了，你也不用回家了，娘正在医院里住着，我带你直接上医院吧。”
志信便跳上志礼的摩托车，二人赶往镇医院。
由秦王庄通往医院的路全是沙质的土路，很是颠簸，志礼骑摩托车挺快，但是志信感觉摩托车还是慢了。
“娘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会住院？”志信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先提出自己的疑问。志礼一边掌握着摩托车把，一边失落地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上次你走后，咱娘身体一直不好，经常头晕胸闷，咱大哥不敢再让她一个人住，就接到自己家。前天早上咱大哥看她睡着没起，感觉不得劲，这才知道她晕过去，赶紧送到医院，医院里说是脑梗，他们已经抢救不了，只能维持输水，大哥托人问了县医院大夫，说已经耽误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没办法……”
志信闻听，脑海中突然“轰”地一声响，仿佛内心里深藏着的龌龊被什么击中。难道娘是因为自己跟金翠善在感情上的失败而受到打击了？亦或，她是在替自己赎感情上的债？娘，如果是这样，儿子可是连累您了……
“是不是因为我的事情？是不是我让她失望了？”志信心情完全失落着，在心里喃喃自语。
“咱爹走的早，咱娘拉扯咱几个不容易，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前些日子她老是跟咱大哥叨叨，说她要走了，不知道这是不是预兆？”志礼又道。
一提到父亲，志信的心思“忽悠”又飞回到过去的年代里。父亲为什么为那么早离他而去？现在，尽管哥哥姐姐们都已经成家了，可是他还没有成家呢！想不到窦桂芳已危在旦夕，难道她真的不想管他了？
数分钟之后，志礼骑车赶到镇医院。志信慌急地跳下摩托车跑向病房。志礼支好摩托车，一路小跑着追他。志礼带他到达一间病房，推开门，只见志仁正守在病床边，窦桂芳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两眼紧闭，腊黄的脸色十分安祥。
志信几步到床前，两眼紧盯着窦桂芳面无血色但略显平静的脸，两膝一弯，“扑通”跪倒在床前，两手紧紧抓住窦桂芳的手，泪水突然就流下来了，嘶哑着声音道：“娘，我回来了……”
尽管志信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但是医院里的大夫对于窦桂芳的病情毫无办法。当天夜里，窦桂芳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根据当地习俗，秦王庄的志仁、志礼、志信三兄弟和志红、志月两姊妹一直在家守灵到第三天，等到第三天下午，他们以隆重的方式给敬重的母亲举行了葬礼。
无法形容窦桂芳的离世对于志信的打击。按照当地农村的说法，志信现在还未结婚，所以他还算是未成人。幸亏他的哥哥姐姐都已经成家了。在志信的记忆里，当年在他六岁时父亲去世，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打击，但是那时候他还小，还有些不懂人事，根本不清楚失去父亲之后，对于他的未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是这一次母亲离世，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已经明白所有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或多或少会遇到无奈。在二十多年的成长过程中，他逐渐明白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窦桂芳拉扯他们兄弟姊妹五个的艰难。整整五个未成年的孩子啊！那一年窦桂芳也才刚刚四十一岁，那时大哥志仁不过才十八岁。突然之间，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到她的身上。窦桂芳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义无反顾地接过担子，似乎从未考虑过寻找一个新的依靠帮她拉扯孩子。她一步步艰难地度日，将孩子一个个拉扯成人，现在她已经没有心事，也不用在农田从事繁重的劳动，因为她的孩子已经可以赡养她，让她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但是突然之间，她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再也不回头……
窦桂芳的离世，令志信对于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深深的疑惑。临返回部队之前，他试图跟大哥和二哥多聊几句，想要解开心中的疑团。但是志仁和志礼都不肯说。志信一时发急，就道：“难不成娘就是因为我的事才病了？”志仁一见他着急，稍稍犹豫之后，才道：“你也不用自责，本来我和你二哥什么都不想跟你说的。咱娘虽然年纪大了，可是她也不算太老，这两年她一直一个人生活，倒是有个人经常过去跟她说说话，也不知道娘跟他到底怎么样。难道娘说要走要走的，是这个原因？”
志信闻听，吃惊地睁大眼睛，难道窦桂芳是想改嫁？哦，对于娘在这一方面的感情，志信显然完全忽视了，可能志仁和志礼也忽视了。现在想想，她为了儿女们整整牺牲了自己一辈子。可惜，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一想到这些，志信感觉心里很酸楚，不由得又回忆起窦桂芳对自己的照顾。过年时，窦桂芳在炕下锅灶前用不多的花生油炸萝卜丸子，而他躺在炕上却被并不浓重的油烟给熏晕了，朦胧中，他发现自己俯在窦桂芳的背上，被她背进了公社医院……
上小学三年级时，那时父亲已经不在。要过年了，窦桂芳赶集回来，拿出一双崭新的胶鞋给他穿上。他似乎是第一次穿从供销社买回来的新胶鞋，兴奋的在地上直跳……
他在上小学时，因为生活的贫困，这个贫困的大家庭一年之中难得见到油星。但有一年的春天，志信大清早上学时，窦桂芳竟破例切了一大块猪头肉，将喷香的熟肉夹在一个白面馒头中间，让他带着上学路上吃。只可惜，这一生中志信不知身体的哪个零部件出问题了，根本享受不了大油水。在上学的半路上，他吃光了馒头，却剩下半块猪头肉，带又不好带，只好把它丢在路边沟里。后来他放学回家，窦桂芳问他：“你把肉和饽饽都吃了？”他知道窦桂芳主要是关心那块肉，恐怕她生气，只得小心地回答：“饽饽我都吃了，肉我吃不了，剩下一块扔了。”窦桂芳闻听，脸色立刻变了，问他：“你丢什么地方了？我去找回来。”志信回答：“是在第二节地里，地方我想不着了。”窦桂芳腮帮子哆嗦一下，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一口气，小声道：“以后不愿意吃肉就少吃点，可不敢再丢了，咱家本来肉就少。”
许多年后，志信偶尔去拜访当年窦桂芳在村里的好友、也就是秦志远的妻子。老人已经八十多岁，满脸都是皱纹，两只眼睛却还有神。她一眼认出志信，惊喜地道：“想不到你能来看我，快进屋坐坐。你知不知道，当年我跟您娘在村里最好了，她当时自己在家，经常跑俺家跟我一起睡觉。你知不知道，当年在咱秦王庄，就数咱两家最穷了，全村再没有比咱两家更穷的……”
她的话，令志信在内心里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志信在第三天后返回了部队，在失落和平静中，他度过了一段相对平稳的日子。
那年春节之前，志信再次回家探家，经秦东方介绍，意外认识了冷如秋。
冷如秋来是在县酒厂上班。她是一名酒库的保管员。志信是到秦东方家串门时遇到她的，其时她正到秦东方家走亲戚。论起来，秦志森是她大姨家的表哥，但是她并不经常到表哥家来。志信遇见她时，只是感觉这个女孩挺不一般，反正她看上去不像一般农村女孩，有点像城里人。后来大家熟了，他才知道她还是农村女孩，无非高中毕业后被她的三叔给安排到县酒厂工作。她三叔其时正在县工业局当副局长，分管县酒厂。
在此之前，秦东方从未想过要给他们俩牵线，但是人世间的姻缘就是如此奇妙，秦东方一看到他们俩面对面站着，且互相好奇地打量对方，心里立刻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等志信进了屋后，连忙端出炒花生和瓜子给他吃，又下了一壶茶给他喝，还请冷如秋过来陪他一起说说话。然后秦东方去找他爹秦志森，悄悄跟他爹说：“爹，你看没看见志信跟俺表姨挺般配？不如你给他们说合说合？”秦志森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自栩对社会见多识广，在村里还有个外号，叫做“小诸葛”。七十年代时，一次他坐长途车到青岛买布料，为了测试青岛小偷有多厉害，特意裁了一叠报纸当十元票子塞在裤子后的口袋里，不想竟在坐市内公交车时被割了口袋，一叠报纸竟不翼而飞，这是“小诸葛”的一次失误。
他此时站在房门外的正间向内室打量几眼，微微点头，道：“他俩倒也挺合适，要不，我就给他们牵个线？”
于是他走进里间屋，对志信和冷如秋道：“你们俩好像是同岁吧？又都没有对象，不如这样，你们今天都熟悉一下，说不定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秦志森的话有点直接了当，当场把两个年轻人都给说得脸红了。但是志信在心里说，这倒不是坏事，自从窦桂芳去世，他忽然感觉自己在老家失去了根基，尽管家中还有大哥和二哥。从今往后，怕是要寻找一个精神上的依靠了。
而在冷如秋心里，她对于自己未来的终身大事的确有一点着急。数年前，她曾经历过一段感情的打击。她虽然是在县酒厂上班，但并非是正式工，只是一个农民合同工，所以那些真正端着铁饭碗的男人没几个看上她，即便有人看上她，只是图她的外貌长相，这包括那个在制曲车间当主任的尚卫国，他完全是城里户口，他的父亲还是县商业局的副局长。有一段时间，尚卫国真是追她挺急，两个人眼看就要谈婚论嫁了。那是一个年轻人的思想正在开放的年代，县酒厂离县城里唯一的滨河公园又近，那些日子里，两个人有时是在周末，有时是在夏秋的月亮底下，经常跑去逛市内公园，逛到无人处，还会发生一些亲密的小动作……
自从她和尚卫国有了情感上的牵连，一度她天真地认为，自己这一辈子算是找到终身依靠了。等到尚卫国将她真正领回家之后，她却发现，他的父母没有一个人给她好脸色看。那次她离开尚卫国家后，想要再找尚卫国一探究竟，她总得知道尚卫国躲避她的原因吧？想不到尚卫国开始有意识地躲避她，根本不想同她有一点交流。她隔三差五再三找尚卫国，一阵把整个工厂弄得风风雨雨。
到此时，尚卫国便有些气极败坏，干脆找到酒库对她直接道：“冷如秋，跟你说实话吧！咱俩的事俺爸俺妈不同意，他们嫌你是农村户口，往后有了孩子，户口还要随你。”冷如秋当时闻听，如同五雷轰顶，颤声道：“你现在才知道我是农村户口？你不是早就知道？你既然知道您爸您妈不同意，又为什么跟我谈到现在？你是不是欺负我不是城里人，你是不是故意想要欺骗我的感情？”
冷如秋说这番话时，似乎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了。尚卫国没有料到她会如此激动，便有些后怕，因为他也听说过很多女孩被男人抛弃之后寻死觅活的故事。但此时他的确在意父母的意见，他们一家子都是城市户口，孩子本来该是城市户口，要是娶了冷如秋，孩子一定还是农村户口，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另外最近他妈为了让他摆脱冷如秋，刚刚给他介绍了一个在县供销社宾馆上班的女孩，名叫王小莹，细高挑的个头，身材不肥不瘦，长着圆圆的脸蛋儿，感觉一掐都能掐破了，尤其她的小手也是特别修长白皙，握上去极温暖又柔软，特别有女人味，哪像冷如秋那双常年在酒库劳作磨砺出来的粗手啊？
“对，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原来以为我们可以的，可是我，我真是无法说服我的父母。对不起。”尚卫国丢下这句话，就惶恐地跑掉了。他不敢再跟冷如秋纠缠下去，现在王小莹已经在他心里占领了大半。
尚卫国跑出酒库大门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响，冷如秋似乎把一件什么东西给摔到了地上……
所以，对于现在的志信和冷如秋来说，可能真是应合了那一句话，叫做“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之后他们二人的发展态势就像是顺风顺水行大船，一切顺利。只是半年之后，两个人便进入谈婚论嫁的地步。
冷如秋和志信是在部队结的婚。毕竟父母都已经不在世，自家虽然还有一栋房子，却早已无人居住。另外志信考虑到志仁和志礼都有各自的家，再让他们忙活自己的事自己反倒不安心。于是，他决定商量冷如秋，让她到部队结婚，而她竟也同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