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除了正常上班,志信和冷如秋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女儿书霖身上。
书霖现在小学还没毕业,她虽然才只有十来岁,整个人显得挺瘦俏,出落得倒清秀脱俗,且挺喜欢跳舞。志信和冷如秋都挺喜欢书霖,除了在学习上督促之外,一心想要把她培养成文艺人才,不但给她报了业余的舞蹈班,还给她报了一个电子琴班。但书霖说她最喜欢跳舞,不喜欢弹电子琴。志信和冷如秋都不听从她的意见,只是想尽一切办法再三动员她学习,等到她上初中之后,突然又不喜欢跳舞,反而对电子琴情有独衷。后来参加考级,四年中连续考过四级,令志信和冷如秋意外惊喜。
不过,听一些专业的老师说,社会上学习电子琴的认可度根本不如学钢琴,因此不建议孩子学电子琴。冷如秋闻听之后有一点着急,跟志信商量说:“要不就让书霖改学钢琴?”志信说:“你知道一架钢琴要多少钱?”冷如秋摇头道:“不知道。”志信道:“我到百货大楼看过,那儿就摆着一架,是珠江牌的,一共要八千八,钱的事还是小事,最主要是那玩意儿太大,咱这两间屋根本没地方放。”
冷如秋愣了愣,道:“那就算了吧!”
关于志信的工作,他感觉自己挺适应。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像当年的朱亚楠一样下乡工作,但是魏主任却让他先留在办公室。办公室另外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年龄都不会超过二十五六岁。男的叫郑智,是计生办的统计员兼微机员。女的叫肖美凤,她是会计,专门负责收入、工资发放等所有账务。郑智看上去很灵活,看到志信时却不苟言笑。王美凤长相不错,眼睛是双眼皮,小脸蛋儿有些微胖,怎么瞅都挺顺眼。她对于志信的到来挺热情,当天到中午时,就想请志信一块儿吃饭,说是给他接风。可惜这顿饭被魏主任给安排了,魏主任说,志信是新到,单位里又添新人了,怎么着也得吃顿饭表示一下。
那天中午,志信跟着魏主任和郑智、肖美凤三个人一起到柳兰镇一家羊肉馆吃了一顿饭。按照肖美凤的说法,他们这是去“喝羊汤”。志信感觉这家的羊汤不错,一碗十二元,里面有许多大块带骨的羊肉,肉很新鲜。但中午并非只是羊汤,还有拌羊肚、炒羊血、煎鲅鱼等等。
魏主任两眼直盯着志信,问:“小秦,你喝一点白酒吧?”志信慌忙道:“魏主任,我不敢喝白酒,连啤酒也喝不多。”魏主任愣了一下,道:“你以前也不喝?到了单位不喝酒哪成?这样,要是不能喝白的,就来一点啤的?总之一定要喝一点,尤其你是第一天来,以后就不央央你了。”魏主任便让郑智开青岛啤酒,当地人多数都喝这种啤酒。郑智先是开一瓶给魏主任倒酒,魏主任一把夺过去,说我自己倒就行。郑智又开了第二瓶要给志信倒酒,志信学着魏主任的样子,也把酒瓶要过去自己倒。志信忽然发现自己对于酒桌上的规矩一点都不懂,是因为当了许多年兵的缘故?哦,三十而立,在部队里他经常得到“优秀士兵”的奖励,想不到一回到社会,居然落伍了。
郑智一连开了有四五瓶啤酒,志信看着有些吃惊,见他又出小包间拿回一整瓶的清河老烧,志信更加吃惊,看他往自己杯里倒酒,魏主任笑道:“他一个人就能喝一瓶,还不耽误上班,咱俩加起来也喝不过他。”志信再瞅肖美凤,她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你使劲喝,喝大了我背你回去,我是滴酒不沾的。”志信便信了。
中午这顿饭吃的挺痛快,人生一辈子,志信绝对是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志信自我感觉有一点可笑,他一共才喝了不过两瓶多一点,已经心跳得不行,到洗手间对着镜子一看,脸上更是红得像一块布。志信回到饭桌上,瞅瞅郑智,他却不急不慌,早把大半瓶白酒倒进肚子里。志信发现魏主任挺能喝,五瓶六瓶不在话下。他看到志信在喝完第一瓶时就满脸通红,微笑着道:“脸红的人不可忽视,你必须得再喝一点。”直到志信喝完第二瓶,说话时嘴唇都不利索了,肖美凤才插了一句:“魏主任,他好像真喝不了太多。”然后郑智赶紧出房间找羊汤馆老板要了四个火烧端上来,大家吃饭了事。
若干天后,志信从肖美凤嘴里才知道,原来魏主任的习惯,第一次跟新同事喝酒时必须要摸清对方的酒量,从此之后就会有分寸。
志信乍一上班,感觉在办公室老是挺闲。他偶尔在走廊里转一转,发现走廊里的窗户挺脏,根本不是在部队时的窗明几净。他打定主意,索性把单位里所有的窗户一个个全部擦了一遍,又把单位的厕所和整座院子全部清扫一遍。
他的无意之举,令魏主任大为称赞,并立刻开全体职工会在单位推广,要求大家从此之后每天提前二十分钟上班,上班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卫生,魏主任特意让肖美凤给大家分派了窗户,每个人承包两个。志信的举动,引起单位另外几个新同事的误会,经常下乡的刘彩彩背后就说,这个新来的秦志信假什么积极充?本来以前可以晚一点上班,现在每天都要提前二十分钟,真是烦死了。
这种话很快被肖美凤传给志信。志信心想,原来单位里的人挺复杂,不过肖美凤还算是一个好人吧?对了,以后在单位里真是得注意些。唉,当了那么多年兵,看样子自己的思想真是落伍了。
这段时间里,志信一直想找魏主任谈一谈工作上的事情。肖美凤也看出他的焦急,笑道:“皇上不急太监急,魏主任有自己的打算,你倒是把肚子放心里才好。”志信说:“是把心放肚子里。”肖美凤微笑着道:“我就说把肚子放心里。”志信意识到她是故意开玩笑,自己还纠正人家,是不是有点犯认真了?
又过两天,大家早上打扫完卫生,然后集合完毕各自下乡,魏主任对志信说:“你跟我来一趟,肖美凤你把车库的钥匙拿着。”肖美凤答应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跟着魏主任和志信出办公室下楼,然后到院子里。她把院子里的一个车库打开,里面竟然停放着一辆挺旧的轿车,看牌子和车型,应该是丰田牌的。
“咱单位还有车?”志信有些诧异,同时猜想,难道魏主任是想让他当司机开车?这倒也不错,在那个年代里,社会上的轿车特别少,会开车的司机也特别少。柳兰镇党委政府也不过三辆轿车,一辆小红旗是书记的,一辆桑塔纳是镇长的,另外一辆挺旧的桑塔纳是公务车,哪个领导有事就派给哪个领导。
“柳兰人民三大愁,贝雕皇冠现河楼,贝雕是指工艺品厂,现河楼原是镇政府的招待所,这个就是其中之一的皇冠。”魏主任眉头微微皱起来。什么意思?他到底是想启用这辆车,还是想要让志信把车卖掉?
“车交给你了,有点旧,大概十五六年了,要不当年领导也不会把它给计生办。你赶紧弄一弄,镇上有维修的师傅,要是能开,以后就让它跑起来,要是不能开,只好让它继续躺这儿睡大觉。”
原来如此!
魏主任说完就走了。肖美凤屁颠屁颠地也跟着走了。志信自到计生办工作,见肖美凤对于魏主任的话是言从计听,怀疑她跟魏主任有私人交情。但是上班快半个月了,似乎没有发现什么情况。最关键的是,魏主任还特意把志信安排到跟他一个宿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避嫌。
志信发扬在部队时不怕脏不怕累的优良传统,迅速动手将车上的卫生清理一番,然后回到办公室问肖美凤维修部的位置。办公室里只有肖美凤一个人,郑智陪着刘彩彩下乡去了。志信说:“真是一辆老爷车,这还能上路吗?”肖美凤有点自豪地说:“现在连镇上几个副书记副镇长都没有车,魏主任要是坐上皇冠,怕他们看着不舒服。可是计生办的事情又多,没有车就得雇车,用车的事魏主任已经跟镇上主要领导汇报了,往后再要进城办事,你别忘了拉着我。”志信听了她的话,就想,她上次为什么要说“把肚子放在心里”?看上去她不像有坏心眼儿。
上午时,志信把维修部的万师傅给请来了,他们合力把车推出来,万师傅先把电瓶卸走拿去充电。到下午时,他就用自行车带着电瓶回来,先装上电瓶,又检查发动机有没有机油,先把旧机油给放了,又加上新机油,又叫志信到附近加油站买一桶汽油回来。等这一切做完,万师傅上车一拧钥匙,只听“突突”一阵响,志信眼见车屁股后冒出一股子黑烟,跟着就是白烟,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一切似乎都正常。马师傅开着车外出跑了一圈,再回来时,对志信说:“行了。”
志信上车后调整好座椅位置,也开着车出去跑了一趟,想不到这辆皇冠看上去如此破旧,跑在路上相当舒适,比在部队时的解放车好太多。
自此,志信成为计生办的一名司机。他很乐意成为一名司机,因为自他来到计生办后,看到计生业务挺烦琐,整天迎接检查也挺烦琐,另外在处理一些计划外怀孕的事情和违法生育的事情,令志信有一点不适应,偶尔还想,他是不是入错行了?
可能是因为当司机,志信看上去在计生办的人缘还不错。单位里经常住宿的基本只有于兰兰和志信,其他的同事都是在值班时才住下。因为一直有男有女居住,志信倒也没觉得尴尬。倒是在平常里,只要于兰兰有什么不方便之处,比如她要打一大桶水自己提不动,或者她到城里拉计生药具要装车,都是志礼帮忙。单位里偶尔只有他们俩人晚上不走了,志信便主动买回饭菜,大家一起凑和吃点。
在他工作到第二年秋天,因为计生办要压减开支,另外魏主任实在应付不了那些镇里的副书记副镇长隔三差五地要车私用,令志信不停地打外差。有时因为领导们用车时间上冲突,还导致没要到车的领导恼火忌恨,于是魏主任决定把车给卖了。很快就有一个车贩子上门看车,讲明轿车只值八千块,付了钱之后,当场把车开走了。卖车的钱入了镇财政的账。
没有了车,志信只能下乡学习计生业务。魏主任特意把他和刘彩彩分到一组。刘彩彩没有自行车,志信就骑着摩托车带着她下乡。刘彩彩起初跟志信的交流沟通不多,认为他以前是魏主任的人。后来大家都熟悉了,刘彩彩的话就多起来,经常在志信面前评价计生办的人,第一个就是魏主任,说魏主任的工作是有能力,但是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整天就是想着当官,希望党委能把他提拔成副局级。但是正因为他挺优秀,并且担任了镇上一个如此重要部门的负责人,有些人便对他不满,背后说他的坏话。另外魏主任的家属脾气挺厉害,自从魏主任到计生办上班,她好像害怕魏主任分心,经常晚上到计生办查岗,弄得魏主任从来不敢在计生办住宿,不到晚上十点就得赶紧回家。
志信顿时感觉魏主任原来活的挺累。
刘彩彩还评价了另外几个同事,比如郑智的心眼儿挺多,轻易不得罪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领导面前永远都表现出最好的一面。肖美凤好像跟前任领导关系挺好,只要跟前任关系好的,现任领导使用起来就有顾忌,因此她认为说不定魏主任哪天会把肖美凤给换掉。另外服务站里的崔秀萍站长,她都快退休了,为人和气,算是个好人。服务站还有个于兰兰,父亲在市里某局当副局长,她妈是教师,她是个老大嫚,不是找不着,是她太挑剔,那个人你可得罪不起……
志信想不到在单位里工作有这么复杂。再有,刘彩彩的话是不是有点多?她咋对自己讲了那么多?恐怕是埋在心里太久压抑不住了吧?
对于于兰兰,他已经稍稍了解一点。于兰兰除了身材稍稍有一点点丰满,基本挑不出什么毛病。于兰兰不爱留长发,只留着挺短的头发,头发丝一根根显得挺粗,尾梢上染了一点点金黄色。于兰兰的相貌有着美女的潜质,双眼皮配上一双挺精神的黑眼珠,是她脸上最耐看的地方。于兰兰的鼻梁和嘴唇也挺好看,身材凹凸有致。于兰兰既有女人的温柔,又有男人的豪爽,尤其说话办事,向来斩钉截铁,在单位里人称“十三妹”,名字是从电影《侠女十三妹》里引用的。于兰兰在上班时,还喜欢瞅空到办公室里跟志信拉呱,志信一听到一楼有人吹着口哨上二楼,就知道是于兰兰上来了。于兰兰吹口哨是一绝,声音挺嘹亮,且婉转动听,于兰兰曾对志信说过,她当年在上学时在学校学会了吹口哨,偶尔上厕所时也吹,结果外面的女生误把她当成男生占用了女生厕所,吓得都不敢上厕所。于兰兰跟志信在一起,特别喜欢跟志信聊一些在部队里的一些经历,另外还有一些社会生活上的琐事。
那一次于兰兰又上二楼办公室找志信聊天,等进了办公室,于兰兰突然问:“志信,你都有什么爱好?”志信愣了愣,道:“在部队时主要是喜欢照相。”于兰兰带些惊喜地道:“你还会照相啊?哪天上城里公园给我也照几张。”志信说:“行,这个没问题。”不想于兰兰又道:“除了这几样,你还喜欢做什么?”志信又愣了愣,心说,她问得倒挺详细,写东西能算吗?这个实在是他的爱好,只是写的不好,前几天才在县报上发了一篇小“豆腐块”,若是这也叫写作,是不是太丢人了?他只好搔一下头发道:“也没别的爱好了,最多喜欢看看书,读读报纸。”
但是那一次谈话,令志信在闲暇之余引发许多思考。不错,他该认真地写一点东西了,新闻稿可以继续写,但是还要写一点小说散文之类的稿子,这才是他的爱好,那种刊登之后的喜悦,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于是他自此之后陆续写了一些,并陆续发至各大小报刊。很可惜,只有东莱县报陆续登了几篇,其他大报一篇未见。
有一天,志信从报纸上突然发现一篇介绍胶东贝丘考古的文章,里面提到“东夷”,一时联想到“东莱县”与“东夷”是否有着内在的联系。对了,本镇的龙山文化遗址跟“东夷”文化,亦或是“东莱”文化,其中是否也有着一定的关联?由本镇的龙山文化遗址,不难推定一件事情,当年明朝洪武年间大移民之前,沽河两岸的原住民一定很多,那座历史遗留的龙山文化遗址就是一个确证。遗址坐落于沽河西岸、河镇以南约4公里、通往岛城的公路西侧位置,面积达5万平方米。志信心想,谁能够想象得到,在4600年至4000年前,这儿居然座落着一个挺大的村子,至少几百人应该有吧!一定还有村长或是族长,有一大群男男女女,自然有长得漂亮的,肯定也有长相一般的。在漂亮的姑娘和强壮的男子汉之间,是不是也有很多精彩的爱情故事?除了青壮年,老人孩子也不在少数。那时的人们会穿什么样的衣服?他们过的是“公社”性质的集体生活吗?
志信一时对这些文化符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他手头并无更多资料。他只是想,那时的公社跟现在的公社一定有相似之处,无非叫法不同。那时的人们会有金属器皿吗?可能没有,因为20世纪70年代时考古学家曾对这儿进行过部分考古发掘,发现这儿的器物基本都是陶器,以红褐陶和灰褐陶为主,另外还发现过鹿和狐兔的骨胳,再有多的,就是一些贝壳,自然是采自大沽河食用之后的遗留。
从此后,志信开始关注起当地的文化遗址。后来在逛县城的新华书店时,他还买过一两本跟考古研究有关的书籍,逐渐得知,原来古人逐水而居是为了方便地获取食物,因此在胶东半岛四周沿海才会存在着诸多古代采食之后遗留下的贝丘遗址。然而4860多年前,胶东贝丘遗址竟而逐渐绝迹,令考古学家大为不解。直至后来在胶东某个地区发掘出大汶口文化的痕迹,专家们方悟到,由人类先进文化的融入,最终导致人们由依河海捕获为生改变为农耕文化。而制陶和金属冶炼的出现,更是促进了农耕文化的发展,同时也促进了酿酒文化的进步。怪不得,东莱县境内会有“即墨古城”的存在,据说那儿在当年是整个胶东古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偶尔和于兰兰在一起时,志信谈起对于东莱文化的热爱,令于兰兰目瞪口呆,反问他:“你这是爱的哪门子好?能吃还是能喝?没看见现在人们都在忙着挣钱享受?”志信微微发怔,心说,好像自己是有点儿魔症了。自此后不再在于兰兰面前提关于“东莱文化”的事情。
但是,随着工作的延续,志信和于兰打交道也越来越多。有好几次于兰兰进城购进计生药具,都是魏主任安排志信开车拉着她。
于兰兰挺喜欢志信开车拉着她进城办事。有几次明明可以赶回柳兰镇吃饭,于兰兰却说时间不早了,不如她请他吃兰州拉面。还有一次,她又请他到四季火锅城吃自助火锅,不算贵,一个人只要二十元。另有一次是在夏天正热的时候,他陪着她到市计生服务站装完药具后,她说要回家拿个东西,指挥着志信开车转了两三条马路,到达一个有五六个楼座的小区,然后在靠西的一栋楼后停下。志信本来想车上等她,可是她非让志信上楼喝点水歇歇,说她父母都上班了。
志信只好跟在她身后上楼,看她穿一条淡灰色带一点弹力的裙子,屁股一扭一扭挺性感。志信不敢再看下去,心说,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以前有过感情问题吧?为什么非得看上他这个已经结过婚的男人?对了,可能于兰兰根本没有这种想法,是不是自己的思想龌龊了?
志信立刻就有一点羞愧,怎么说自己当年也当过兵吧?
一进于兰兰家,志信感觉跟自己的家完全是两种天地。只见眼前物品摆放有序,到处窗明几净,电视柜上摆放着一台29英寸的大彩电,茶几上还摆放着一盘平常人家难得见到的新鲜油桃。整个客厅的色调是奶油色中稍加一点淡黄,一看就是有品味的家庭。志信暗暗感叹,冷如秋何时能够把自己的家收拾得如此干净利索?
于兰兰一回到自己家,便换上一双粉色的拖鞋,迅速改变了自己在单位落落大方的形象,变得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她却又把两只手平托在胸口,对志信道:“不要客气,就像跟自己家一样,请随便坐,你先吃一个桃子吧。”然后殷勤地从果盘里抓起一个桃子托着递给志信,志信不好意思接,于兰兰的左手一把抓住他的右手,硬将桃子放在他的手心里。志信的脸“腾”地红了。
未等他多想,于兰兰早开门进了自己的卧室,先把门关上,不一时又探出头来道:“你先看一会电视吧,刚才搬东西我都出汗了,我先洗个澡再回去。”
志信无奈地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央视电影频道。过了有一分多钟,就见于兰兰穿一件挺薄的丝质睡衣,睡衣的面料几乎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之上,双手抱着一些内衣捂在胸前,小心翼翼迈着碎步从志信面前穿过去,半带羞怯地直奔洗手间而去……
那一次的经历,令志信几乎方寸大乱,差点就要犯对不起冷如秋的错误。他当时确信,于兰兰已经对他进行了明确的情感暗示,但他无法了解于兰兰的真实想法。他们认识才不过半年多,她为什么会这样?毕竟她是个未结婚的大姑娘啊!幸亏那天他极力控制自己,不使自己有非分之想,并努力确保情绪的平稳,以免令于兰兰也跟着做出错误的判断。
那天上午,当二人乘车返回柳兰镇时,于兰兰一路上沉默不语。甚至其后的一个多月里,于兰兰再未乘志信的车。
直到那年春天,当春风再次吹绿了四野,沽河上的水鸭开始成群结队地在水面上觅食,偶尔排成一行,一齐扇动翅膀飞翔。其时,志信突然听说于兰兰居然已经办好手续调回城里。她要走了?怎么事前根本没一点儿风声?
于兰临走之前,魏主任特意给她设宴饯行,那天晚上全计生办的十多个人都到齐了,大家轮番向于兰兰敬酒。她平常里只是喝一点啤酒,那天晚上却一直不停地喝。那天晚上,肖美凤并没有参加,她已经怀孕九个月,已经请假回家准备生孩子。其时郑智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他的父亲病了,需要送医院,于是租一个车赶紧离去。剩下参加饯行宴的,大多数都喝得挺大。饭局结束之后,魏主任直接回家。另外几个同事都住在家属院里,也都直接回家。
只有于兰兰要回单位宿舍住宿,志信也只能住单位宿舍。寂静的春夜里,风儿并不和暖,只是微微带些小清河边数株桃花飘来的花香。一闻到桃花香,志信不由心中一动,自然想起大明中期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他的一首《桃花庵歌》到底是为谁而做?“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是为正逢其时的美艳女子沈九娘?也不尽然,恐怕是唐大才子的个人写真吧?大宋才子黄庭坚亦曾写过“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端的好一副江南春色图。而唐朝的崔护一首《题都城南庄》更加令人触景感伤:“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哦!时光就是如此不饶人,转眼即逝。等到过了明日,计生办的大楼里再也不会见到于兰兰的身影了吧?
二人在一轮明晃晃的月光下一路默默地向前蹒跚,于兰兰时不时还往前撩一下小腿,看上去有九分醉。志信怕她一不小心遇上磕绊,不敢走得太快,只能跟在她身后,看她东倒西歪,想扶也不敢扶。偶尔见她蹲下干呕,却又吐不出来。眼看离开镇驻地已经有一段距离,快到计生办时,于兰兰脚下突然一绊,差点跄倒,吓得志信赶紧一步上前并抓住她的胳膊,又怎么扶得住?眼见于兰兰往地上一偎,整个身子靠在志信的怀里,突然嘤嘤地哭起来。黑暗的夜里,这种女人在心情悲伤时所发出声音极具穿透力,极容易对她的现状产生怀疑。志信当场吓得手足无措,想要赶紧捂住她的嘴,却又不敢动手。一不留神,于兰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紧紧地压到他的嘴唇上,志信本想用力推开她,可是一想起她的哭声,又于心不忍,心说,该来的总也躲不开,一切的事情必定有着因果关系,干脆任由她丰满且柔软的唇堵住自己的嘴巴……
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是志信一生中所经历的最奇幻的一幕。那天晚上,尽管于兰兰突然失态,但是她分明感受到了志信迟钝的信号。她的心里瞬间明白了一切,反而很快松开手。再后来,她跟他一起平静地返回到单位办公室。志信看她坐下来,主动给她倒一杯热水。然后两个人分别坐在办公桌的对面。志信默默地看着她,心说,如果冷如秋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情,她会怎么看呢?
哦,于兰兰喝了一口水,她的情绪还是有一点激动?她狠狠盯了志信一眼,突然捂住脸,又一次无声地哭了,泪水顺着她微微丰满的手指缝流出来,流到手背上。她的心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恩怨?他志信又怎能承担起这种恩怨?她压抑的抽泣慢慢停止了,他赶紧拿了一块餐巾纸递给她擦脸。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擦着脸,一边喃喃自语着。“对不起,我今天晚上喝得有点多,不该这么失态。志信,你是个好人,我没有看错你,只是从今往后再没有机会一起工作了。你现在去休息吧,你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我得再过一会儿才能好些……”
她把话说到这儿,志信只能回自己的宿舍休息了。但是,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整整大半夜没有睡着,还是想不明白,于兰兰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若干天后,志信到服务站找崔秀萍站长闲聊,二人谈起于兰兰,崔秀萍瞄一眼门外,见无人进来,才故作神秘地小声对志信道:“你是不是感觉出来于兰兰对你有点那个?我跟你说,她虽然工作那么多年,但还是有一点小天真,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自从你到咱单位上班,她一直挺欣赏你,她说她从小就崇拜当兵的,在岛城卫校上学时,就想找一个当兵的谈对象,但是没找着。后来毕业分配工作上班了,她曾跟一个部队干部谈过恋爱,两个人几乎要到谈婚论嫁了,没想到那个干部嫌她有点胖,楞是跟她分了手。后来你分到咱单位,你常常帮助她对不对?你一定不知道,她经常在我面前说你的好,我感觉她肯定是很喜欢你。志信,这些话她只对我说过,现在她已经走了,我也只对你说过,只是想让你知道一点她的心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她没有别的心思,就是突然感觉遇上她喜欢的人了。其实她自己也明白,你根本不属于她。她为什么要调走?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原来是这样?”志信完全听傻了,却在心里埋怨,于兰兰,你真是个傻妹子,天底下有多少有情有义的好男人,为什么非得把我当一回事?像你这样单纯善良的好姑娘,一定会找到自己的真爱。
数年之后的一个春日,志信背着照相机到市公园拍摄春天回归的美丽风光,见公园里无数或紫或白的玉兰绽放,河边随风摇摆的柳枝嫰黄,青绿的草坪上坐着无数惬意的游客,无数幼儿摇摇晃晃在广场上场扯着彩色的气球狂奔。一位爱好戏剧的大姐正守着一台拉杆音箱正在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志信一边拍着,一边走近公园一处小广场,意外发现身材微胖的于兰兰正在广场旁的石凳处,教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吹肥皂泡泡,小男孩长着粉嘟嘟的脸,非常可爱。当一串串泡泡映着男孩的兴奋向着高空飞散,于兰兰微胖的脸上全是幸福的微笑。
志信一时想起于兰兰当年说过的请他到公园给她拍照的话,悄悄按下快门,偷偷记录下这幸福的时刻,然后无声地离去。
未来几年,志信的生活基本归于平静。偶尔他瞅空回一趟秦王庄,看一看大哥志仁和二哥志礼一家,另外还有吉祥。吉祥上一届已经当选上村主任,整个人立刻精气神挺足,只是他养的猪还是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有百十头。志信忍不住笑话他:“你这辈子是怎么回事?发展得不是很快。”吉祥却也不恼,只是道:“磨嘴皮子的话谁都会说,一旦来真的,得凭真本事才行。我是想急也急不了,一切都得慢慢来,现在我还要管村里的事,根本忙不过来,等什么时候我不干了再说。”
志信这次回老家,发现吉祥养的老母猪比以前多了不少。并且吉祥还跟他谈到秦明广的现状。秦明广从前年秋天开始,听说沽河镇的王家屯有一个叫吴永君的“女粮王”,自己一个人流转到手三千多亩地,每年销售粮食五百多万斤,除去土地流转和其它费用,年收入过百万。秦明广虽然当过村支书,却是正经八百的庄稼汉子,他特意到找了一趟女粮王跟她学习经验。一见到本人,却是一个只有四十多岁的妇女,穿着打扮很是干练。一聊起土地流转的事情,女粮王滔滔不绝,秦明广听的热血沸腾,心说,区区一个农村妇女,想不到会有如此大的能量,关键还要舍得吃苦,另外还要有周密的谋划。等他回到秦王庄,也在村里宣传和流转别人的土地,他出价每亩地一年给六百块流转费,一些子女常年外出打工的村民,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却也不想再种地。截止到目前,他一共流转到手八百多亩土地,转眼变成沽河镇排名第二的种粮大户,一年下来收入不菲,据说有十几万不止。
志信想,一般农民种一亩地粮食,一年的净收入最多不过八九百块,一亩地除去六百块钱流转费,最多能剩二三百块利润,另外种粮大户还有不到一百块钱的小麦补贴。如此算下来,秦明广一年挣个二十万左右也有可能。那么,他这算是找到事业的“第二春”了?
但是吉祥又告诉志信一件事情,说是三七没了。
三七没了?志信立刻想起那个大热天一个人在坡地沟里割草的青年,腿脚有点跛,说起话来也不利索。
“他是怎么没的?他年纪不算老,不应该。”
“是一场意外,不过对他来说也是解脱,以后再也不用吃累干活了……”
吉祥说,他出意外是缘自村里有一户人家村外拉拆旧房的废料,他看到里面有很多干柴,就去拣,不提防被翻斗车给砸中……
志信当场愣了一阵子。三七只比他大三四岁,两家子住的也很近,因此打小很相熟悉。从内心说,他挺可怜三七,他的大半生都一直在割草喂牛,另外还要下地干农活,全村人似乎没有谁比三七干的活更多。以他本身的条件,根本说不上媳妇,只能单身,但是他每年干的活和养的牛却为他家里做出很大贡献,而他的家人一直以来以为这些都是他应该干的。想不到他最终会是这种结局。
在计生办工作的日子里,志信除了研究过一段时间的东莱文化之后,仍然不忘写一点东西。自从他跟着刘彩彩下乡,发现农村里的故事真是不少,计生工作中的稀奇事也不少。从此他便两条腿走路,一边写一些新闻稿件发给东莱日报社,一边写一些文学类的散文小说,竟陆续发表不少。日子久了,魏主任发现他对于文字有特殊的爱好,大喜,经常从一些报纸上裁剪一些有趣的稿件给他,使志信有所参考,令他写稿的兴致更浓。那一年,恰逢市计生委将新闻稿件的采写列入加分考核,到年底时,柳兰镇因为计生考核总分加了十六分,历史上第一次获得全市计划生育最高奖项:“东莱市人口奖”。甚至于到第二年时,市计生委只能将该项奖加分修改为最高三分。
当获得“人口奖”的表彰通报传到柳兰镇党委、政府,又传到镇计生办,无论领导还是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全都沸腾了。当天晚上,魏主任就安排全办一起庆祝,并邀请分管计生工作的镇党委蒋大年副书记到场主持全局,大家多数都喝得大醉,志信被蒋副书称为功臣,自然也喝醉了。只有肖美凤推说家中孩子还小需要照顾,一个人保持清醒。
那次聚会喝酒,魏主任特意先评说了今年的考核结果,说尽管我们现在取得了好成绩,但我们只是在努力从事着这样一项工作,实际上,这项工作早晚有一天会被淡化,早晚有一天我们会从事其他的工作。
魏主任说的有点伤感,志信认为他一定是在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魏主任带领大家庆贺的第二天,正好开镇党委会,当分管计生工作的党委副书记蒋大年提出要给魏主任一个市级嘉奖指标时,镇党委杜家乐书记却面带微笑说:“何止是嘉奖,我看小魏的工作干的着实不错,最近市里有可能考察干部,范围可以扩大到事业编制,这个机会挺难得,我建议到时候大家共同推一推,只要有工作能力为镇党委做出贡献,到什么时候我们也不能亏了他。”
若干天后,组织部果然派考察组到乡镇考察干部,杜书记自然竭力向考察组的孙组长推荐魏主任。但是最终考察的结果令杜书记大感意外,有部分干部和群众反映,魏主任目无领导、以权谋私、公车私用等等,总之问题不少。
因群众评议不过关,魏主任提拔的事情就此搁浅。
若干年后,魏主任调到别的乡镇,工作依旧很踏实,在新的乡镇领导眼里算是个能人。最主要的是他学会了低调做人,和乡镇的基层领导能够打成一片,又和下属相处的也不错。没过几年,魏主任终于得到提拔,实现了他的梦想,成为一名副科级的镇党委班子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