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凤终于离开秦王庄,回到了她出生的地方。她的离去看上去义无反顾,却彻底打破了志信对于未来的美好憧憬。
在她离去之后,志信一度怀疑,可能蔡小凤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吧?自己是不是在她身上犯了单相思的毛病?对了,她不是经常往大志家跑吗?难道她也没把大志放在心上?不过大志似乎不缺媳妇,前些日子有一个邻村小女孩到秦志森家学做服装,跟他无意中见面,两个人都感觉投缘,聊了很多少男少女时期的人生见识。后来女孩就跟大志订亲了。自从订亲之后,她就一直住在他家,再后来女孩意外怀孕,两个人只能正式结婚。
蔡小凤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孩?是东北那片黑土地把她的心思给牵回去了?
现在,他忽然对于建筑的活开始厌烦,同时对于贫穷也开始厌烦。难道不是吗?一年三四百块,十年才能攒够一栋房子,十年后,他该多大了?要是现在就有一栋房子,蔡小凤还会对他不屑一顾?
其时,秦绍山又承揽了柳兰镇锅炉厂的一桩活,准备盖一座挺先进的大车间,据说要用钢筋水泥桩做竖梁,要加挂吊重的航车,秦绍山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十八根水泥立桩给浇筑完。进行水泥浇筑是一件极累极脏的活,秦绍山不知为什么相中了志信做为一线操作工。混凝土搅拌有专门的工人,志信则负责手握电动振动棒,将倒入模具的混凝土振动结实,然后由一名专门的工人将混凝土桩用水泥浆找平。
对于志信来说,浇筑混凝土是一个全新的天地,他从中学到很多关于混凝土的知识,也了解到浇筑混凝土需要做试验模块。但是现在因为蔡小凤的离去,他对于建筑活真的厌烦了,尽管秦绍山说,这段时间的工资是每天三块八毛钱,比往常几乎翻了一倍。
志信想要辞职,却又被这三块八毛钱给诱惑,大概干完这一批活后,工资还是要恢复到两块钱吧?他只能咬牙坚持着,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终于完成了所有十八根水泥桩的浇筑,同时还完成了十八个基座的浇筑。
志信想,自己该歇一歇了,便请了两天假。
两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志信走在村里的街道上,突然遇到刚刚下班的秦志刚,秦志刚说:“志信你这两天歇班挺自在。”志信说:“我累了,真的想歇几天。”秦志刚说:“你倒歇得挺好,我们这两天可累了,明天你要上班的话记着带钢钻和锤子,你浇的那些水泥桩全部不合格,需要把钢筋全部剔出来。”
“什么什么?我浇的水泥桩不合格?”志信立刻懵了,不错,那十八根水泥桩可全都出自他手呢!他这辈子从来没干过那么重要的事情,现在全部成废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向秦志刚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很担心自己会不会搅进事故之中。但是秦志刚只是淡淡地道:“不是你的事,是水泥不达标号,包括做的那些检测模块,所以只能把钢筋剔出来重新返工。”
我的娘哎!志信在内心里叫了一声。本来歇两天班之后,他还打算再回去上班呢!现在,他根本不想再回去了。
第三天,他果真没有去上班。第四天,他依然没有回去。窦桂芳有些诧异,问他:“你是怎么回事?不上班老在家里干什么?”志信老老实实回答:“我不想上了,一个月就挣那几个钱,哪年哪月能盖得起房子?”窦桂芳说:“你要不上班,更不知道哪年哪月能盖上。”志信说:“你别管我,我自己想办法。”
志信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就是往秦明广家里跑得更勤。他家订的报纸杂志真多,每天都是一大摞,每次只要他去,那些报纸都够他看一上午。不过,他整天在秦明广家看报纸,秦明广和他媳妇却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偶尔提醒他:“志信,我们要出门了。”“志信,我们要上坡了。”志信只是答应一声,继续看他的报纸杂志,仿佛这儿是他一个人的世界。志信躲在秦明广家里看书看报的事情传到窦桂芳耳朵里,窦桂芳就有些着急,等志信回家,问他:“你是不是又上书记家了?你不要整天讨人嫌好不好?”志信说:“你别管,我有我的事情。”
窦桂芳知道他的脾气,自打他十四岁时候就不太好管,坚决要求退学,坚决混自己的日子,这算是个“咬牙种”?她倒是在志信小时候给他讲过胶东康王的故事,说康王有个儿子就是个咬牙种,别人叫他上东他上西,叫他打狗他撵鸡。有一年,康王病倒了,眼看着挺不过去,临死前,知道儿子向来跟他对着干,特别担心儿子把他给埋到山头上,康王康王,形同“糠王”,糠怎么能埋到山顶上呢?注定后代不旺盛。就跟他儿子说:“儿,爹不行了,等爹死了之后,你把爹给埋到山顶上吧!”想不到当儿子的一见爹不行了,突然开始反省自己,这辈子从来没听过爹一句话,现在他就要离世,总得听一次吧!连忙使劲点头。等到康王没了,他儿子这次一点也没咬牙,乖乖地把康王葬在山顶上。有一天,突然刮起一阵风,把康王的坟给刮没了。“糠”能经得住风?自此之后,胶东王国开始败落。
志信现在已经满十八周岁,窦桂芳管教他只能掌握一点分寸,便道:“你光看书也没用,总得干点实际事情,要不然啥事也干不成。”
她这句话,志信倒是能听进去。他认真地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决定从今天晚上开始给报纸和杂志写新闻稿。秦明广说过,那些报纸上的文章都是作者写的,并且还可以挣稿费。听说镇党委政府里有一个写新闻报道的,叫程玉宝,每个月工资才三十多块,每个月光是写稿子挣稿费就有五六十呢!算起来比书记镇长挣的都多。
天黑下来时,志信吃过饭后,第一次没有跑出去玩,而是点上油灯端端正正坐在炕下铺了一本信纸并准备好一支钢笔,准备写稿子。真正坐下来后,他才意识到,还没有想好要写的题目,到底该写点什么?就写大志的父亲秦志茂养兔子?《农村大众》上经常发这样的稿件,哪个县哪个村一个村民只是养了百十只兔子,一年挣了五百多块都上了新闻。另外还有那些连载的小说,要是自己能写出来在报纸上连载,挣的稿费一定比上班多。
志信平生第一次根据秦志茂养兔子的实事写了一篇稿子,并花一角钱从供销社买了一个信封和一张邮票,将写在信纸上的稿子折叠好,小心装进信封里,然后骑着自行车将信送到了镇上邮局里。
第二天,他根据自己在镇上干活时看到高中生将吃不了的窝窝头偷偷扔掉的现实,又写了第二篇稿子……
第三天,他又写了一篇秦明广在地里指导村民育麦种的稿子……
陆续有十几天过去,也没见哪张报纸登他的稿子。不过窦桂芳看他不上班只写稿,心里更加着急,又不敢急他,那天见他在炕上又铺开信纸,便小心问了一句:“志信,你在写文章?这个养不了家的。”
“我爱干什么干什么,不用你管!”志信被人窥破心事,有点羞恼。已经写了十几篇稿子呢!怎么见不着一篇刊登?难道自己写的不够精彩?可是,报纸上登出来的那些稿子的内容和他写的不都差不多吗?志信懊恼地收了信纸,狠狠瞪了窦桂芳一眼,转身跑出家门。
志信在连续写了一个月的稿子之后,始终未见一篇稿子被采用,他终于陷入绝望,并从此放弃写稿。他真是怀疑,写新闻稿有那么难吗?为什么程玉宝会在县报和省报上连篇累牍不停地刊登呢?听秦明广说,程玉宝曾给镇里一家社办企业的领导写过一篇表扬稿,领导还送他一个电饭煲,那种玩意儿可都是南方贩过来的,贵着呢!
志信放弃写稿,能够打发时间的只能是玩。一度他还想通过报纸上介绍的典型,试着搞一点养殖业。但他发现搞养殖也挺不容易,先前跟志礼未分家时,家中养过一头小猪,养了足足一年,却只长成瘦长个,动作身子特别俏,猪圈足有一米高,它竟锻炼得能够从一米多高的围墙跳出来。一旦听见有人开门,它也立马从猪圈墙头探出猪头观望。足足养了一年之后,见它再也不长分量,志信只好听娘的话,一大清早找邻居秦明河帮忙一起把小猪抓住并绑起四条腿,塞到一只偏蒌里,然后志信骑自行车载着小猪到公社收购站。
那天来得有点早,好不容易等食品站开门,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圆头胖脸,一见偏蒌里的小猪,摇头道:“这也太小了吧?俺们不要,你带回去吧!”志信当场傻眼,立刻想起娘嘱咐他的话,说咱家这小猪太小,万一人家不要,你要学会求求人家。连忙道:“同志,俺这小猪都养快一年了,再也养不大,您还是给收了吧!”男人听说,又抓起猪耳朵瞧瞧,只听小猪“嗷嗷”叫个不停,再摇摇头道:“都快一年了?行,过过称吧!”一过称,才只有不到九十斤。
自从分开家后,窦桂芳有心再买一头小猪养起来。不久她就买了小猪回来,花了有十五块钱。自从小猪买回家,窦桂芳用青菜叶子加一点点玉米面做菜糊糊用心喂给它吃,连志信都有些嫉妒。但小猪的身体却不算健康,买回家只养了五六天就开始病怏怏的无精打采。窦桂芳着急地赶紧找村里的兽医秦修国来瞧瞧。秦修国第一次来,抓起耳朵瞧了瞧,打开带来的药盒,装了一支药针,给小猪打了一针就走了。第二天,小猪还是不精神,窦桂芳又把秦修国叫来,这次他翻转小猪的肚皮瞧了瞧,又打了一针,然后又走了。到第三天早晨,窦桂芳一大清早起来,到猪圈一看,小猪已经躺在猪窝里没气了。窦桂芳吓得赶紧叫志信,志信看了也心疼,却又记起书上说的,对窦桂芳说:“这是病死的,一定是有病,得把它给埋了。”说完,找一条破编织袋把小猪装了,用自行车载到远处坡地里,在地里挖一个坑,将小猪埋在里面。
志信埋完猪骑车回家时,一进院门,却见窦桂芳左胳膊上挎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把菜刀,正要出门。志信愣住,脑子里灵光一闪,心便哆嗦一下,问:“娘,你要干什么?”窦桂芳似乎被人窥破心事,心虚且可怜巴巴地道:“我,我想上坡割点肉回来,就一点点,它不是传染病,割点肉煮煮吃没事的……”
“不行,你把筐子放下,你可别丢人现眼……”志信的脸色瞬间黑了,心里开始冒火,原来娘是不舍小猪身上的肉?是啊!一年到头,他家里能见到多少荤腥?只有过年过节才买一点回来,一年最多只有三五斤肉吧?可是,小猪毕竟是病死的,娘不担心传染,他还担心呢!他不知打哪来的勇气,突然伸手用力抓住娘胳膊上的筐子夺下来……
当年养大花狗而失去它,志信家再未养起一条狗。如今因为小猪去世,他家中也同样再未养起一头猪。关于养猪问题,困扰了志信许多日子,最终他寻思出一个道理,可能是家里太穷,只是喂给小猪一点点泔水加一点花生蔓打成的粉,猪又怎么会长大?包括窦桂芳最后买的那头小猪,说不定就是缺乏营养饿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