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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秋天，对于秦家三兄弟的人生应该有着较为重大的影响。
这一年的秋季入学时，志仁的儿子胖胖已经开始上小学一年级，且学习还不错，很令志仁欣慰。由此，志仁也萌发了重新盖一栋房子的想法，毕竟儿子才是他和李明秀的希望，而那四间旧房子，已撑不起他们对于未来的憧憬。
志仁一旦打定主意，便找到村书记秦明广说明自己的意思，想要申请一块新的宅基地。在此之前，志仁却也了解村里的政策，一般家里有儿子的，只有在年满十四周岁之后才可以申请一块宅基地，以便盖起房子未来给儿子结婚娶媳妇。结果正如志仁所料，秦明广为难地说：“这个我实在做不了主，村里都这样，我总不能为你一个人破例吧？”志仁无可奈何，只得回家把结果说给李明秀听，李明秀倒通情达理，道：“不行就等两年，反正咱家现在钱也不够。”李明秀真是一个好妻子，虽然除了干家务活，从来不过问志仁的打算，只要他有了主意，似乎什么都是对的。
这一年，志礼终于放弃锅炉厂的工作，主动跳槽了。镇办工厂工作虽然稳定，但每个月只有五十八块左右，志礼已经工作两年多，工资却总是那么多。这时节，有好多私人企业也开始自发成立锅炉辅机厂，还到镇办工厂里挖人才，说是每天工资可以达到四块至五块钱左右，一个月可以歇四天班。毕竟壮壮已经出生，且原先结婚成家时窦桂芳曾在外面借过一部分钱，分家时言明由志礼自己还。志礼三思之下，终于决定换个工作。等到了新工厂一看，其实就是村里的一个作坊，一共八间屋，前面带一个不到二百平方的小院，院子里零乱地摆放着一两件半成品的锅炉辅机，工人也只有五六个。心说，这厂子也太差了，能长久吗？但是他已经辞去原来的工作，并无回头路，只能硬着头皮留下。还不错，前两个月，志礼几乎都干了满勤，每个月的工资都超过了一百块钱。
这一年的秋冬时节，志信竟然也当兵入伍了。
说到当兵入伍，对于志信来说简直是一个奇迹。但是有吉祥在一年之前做出表率，令志信也对当兵产生了兴趣。
数年前，当他执意从学校辍学时，志礼已经给他的当兵之路判了“死刑”。但是，命运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它真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它的确非常奇妙，令人难以理解。今年过春节时，志春他娘的话一直在他大脑中回响着。志春母亲说，他这辈子可以成为一名军官？她为什么会如此说呢？他直到现在而不得其解。
而促成他步入军营的第二个因素，则是参加镇里的兵役登记。
秋初的一天早上，民兵连长秦志万突然找到他，说：“志信，你今年已经十八岁，该去参加兵役登记了。”
兵役登记？是什么意思？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志春母亲的话，不由打个激楞。
“兵役登记就是满十八岁的人都要到镇里武装部接受登记，如果你想当兵，就可以参加征兵体检，要是不想去，只去登记个记就行。你得抓紧时间，这个必须要去，不去村里要扣义务工。”
哦！此时的志信虽然在社会上已经待了四五年，但对于人生还很陌生，他的思维依然停留在上初中时的集体生活中。另外扣义务工挺可怕，一个义务工是五块钱。他赶紧骑自行车赶往镇武装部。
从秦王庄到镇驻地不过七八里路，他只用了数十分钟就到达镇武装部，坐在屋里登记的是一个留有长发、个头不高的青年，眼睛看上去挺有神，一见志信进来，连忙道：“你是来兵役登记的？是哪个村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秦王庄的，叫秦志信。”
“秦王庄？哦，你和秦志万是本家？”
“不是，只是一个辈上。”
“是这样。行，在这儿签个名就行了，签完就回去。”
志信按着他的要求签完名字，他只上到初中二年级，在学校时曾见过同学在课下练习写字，是非常漂亮的字体，但他从没有练过，他现在签名字只能是一笔一划，看上去歪歪扭扭很生硬。等把名字签完，志信再看看登记表上别人签的名字，感觉挺汗颜。
回村的路上，志信一路骑着自行车，开始莫名的兴奋。哦！兵役登记？我这辈子还能当军官？莫非上天真的给我准备了另外一条路？对了，村里以前有过几个当兵的，其中多数还入了党，回村后家里过的都不错。前些日子他曾给吉祥写过一封信，问他在部队干什么，他说他是一名高炮兵，专门打高炮。志信想，打高炮有什么意思？要是打导弹就过瘾了，他曾在一本《解放军文艺》中看到一篇关于对越自卫还击战的小说，解放军曾使用过一种反坦克导弹，叫“红箭－1”，只要被它瞄上，坦克一准报废。村里的秦志松也当过兵，现在在村里是现金保管。高东风也当过兵，所以他找对象能找一个小学老师，尽管最初是民办教师，后来却转了正，可以不用下地干活，并且还曾到过北京受到伟大领袖的接见。民兵连长秦志万不也是当兵出身？他现在当村里的民兵连长，虽然不是一个大官，但民兵连长也挺威风。还有，自从吉祥当兵走后，志信有好长一段时间感觉生活变得枯燥无味。
“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枝头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仿佛为季节讴歌……”这是写给胶东农村秋天的歌？不错，他现在骑着自行车行驶在充满希望的田野上，眼前的景致颇能打动他现在的心情。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唱完第一支歌，志信又开始唱起第二首。他的确有点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他似乎看到自己已经当上兵，和秦明广家的彩色电视机上看到的一样，英姿潇洒地行走在绿军装的队伍当中……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他太喜欢这首歌了，也特别喜欢《少林寺》中的女主角丁岚饰演的白无暇。怎么说呢？在遇到蔡小凤之前，他心目中最美的女明星就是丁岚和沈丹萍。但是自从遇到蔡小凤，他立马感觉那两个女明星其实并不算最漂亮的，世上最漂亮的女孩应该是蔡小凤。但是她居然回到了夹皮沟？听说那个叫“夹皮沟”的山沟里曾经是土匪座山雕住的地方。她现在还好吗？东北的天气那么冷，一下雪就是几尺厚，整个冬天人们都躲在屋里过冬，怪不得男人女人都抽烟喝酒，其实还是老家胶东这边好……
“野果香，山花俏，常练武，勤操劳……”完了完了，十四五岁那年，他并不知道自己处在变声期，也是在唱这首歌，只是扯着嗓子拔高音，那时的嗓音有多畅亮？想要拔多高就拔多高。可是，等到拔到比村里最高的大白杨还要高的高度时，他突然卡壳了，继尔竟连低音的《牧羊曲》也唱不出来。怎么会这样？他当时感到一阵恐惧，一连几天试着唱歌，果真再也拔不上高音，只能唱那些低音通俗些的歌曲，比如《外婆的澎湖湾》《垄上行》等等，偶尔再唱《牧羊曲》，嗓子眼里像是洒满沙子，总也挤不出原来那种声调。直到后来到部队当兵看了某一本书之后他才知道，男孩女孩从小时候长到十四五岁时有一个变声期，在胶东农村，这种变化叫做“苍声”，如果此时不会保护嗓子，声带很容易受到伤害，一辈子也难恢复……
志信骑车快要到村子时，开始冷静下来。他忽然想，真的决定去当兵？要不要回家跟窦桂芳商量一下？他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要特别谨慎，不是吗？当年他本来可以稳稳当当初中毕业然后再上高中，但是他却坚持辍学，这应该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重大错误。至于后来从事建筑工作，完全是娘的考虑。而他辞去这份工作回家趴在炕上写稿子，又完全是自己的选择，似乎又错了。现在对于当兵这件事，到底是对还是错？
一瞬间，他握着自行车把手的手心里沁出一层汗水，湿腻腻的。他的眼前又晃过村里曾当过兵的人，听说镇上要招高东风到计生办工作？吉祥不是也去参军了？前些日子吉祥还给他写过一封信，说他在部队学到了很多东西。吉祥原先只是上完小学，但他现在写的字比以前漂亮多了……
志信不自觉把自行车骑到秦志万家门口。秦志万正巧一步从院门迈出来。
“志信，登上记了？”
“嗯！哥，我想去当兵，不知道行不行？”
“你想去当兵？真的想去？”
“嗯，但是我没有毕业证……”志信惴惴不安地提出自己的担心。不错，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没有证？是找不到了？”秦志万皱一下眉头。
“嗯……”
“这样，你想去也行，你去找找秦志卫回学校帮你开一张证明，就说毕业证丢失了……”
志信真是想不到，秦志万会帮自己谋划一条新的道路，这条道路，是他之前未曾预料的，却是改变他命运的一条至关重要的路。至此时，他却也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当年选择辍学完全错了。人生中，一张小小的毕业证就能改变人的命运。
数日后，志信到镇里参加目测，又过数日，他再到县里体检。在参加过两次常规检查之后，志信就回到家里等消息。这段日子里，秋收和秋种都已经结束，相对是农闲时节，但是他并无再回建筑队的打算。隐隐听秦志万说，他当兵应该没什么问题。偶尔有村民找他帮着干点零星建筑活，他都热心答应并上门帮忙。
一天，志信正在帮秦明广家砌洗衣服的水泥池，秦志万突然跑来找他，将一张彤红的卡片递给他，是一张“入伍通知书”。秦志万说：“行了，你可以走了。”
“我现在当上兵了？”志信感觉眼前忽然一亮，似乎那张红卡片射出耀眼的光芒。哦！这张小小的红色卡片，真会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点？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鼻腔内微微发酸……
志信把入伍通知书拿回家给娘看时，窦桂芳一见到那张红色的卡片，眼睛突然也亮了，小心地将卡捧到手里，仔细地打量着，她却也不识几个字，只认得儿子的名字。她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说：“你真的验上了？”志信用力地点头。窦桂芳用力地点一下头，道：“能验上就好，你到部队后一定要好好干，咱是庄户人出身，有的是力气，不管领导叫你干什么你都要听话。还有，听说在部队可以转军官，还可以转什么兵？你到部队后一定好好打听打听。”志信一边点头，一边瞅窦桂芳的脸，他意外看到她的脸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包括额头上竖立着几根白发，他似乎想起什么，忽然有些不安，道：“娘，等我走了，家里就剩你一个人过日子了。”窦桂芳用力地摇头道：“你走你的，一定好好干，转不了军官也不要紧，回来可以再干别的。对了，你哪天走？咱得准备一顿饭，你提前跟秦明广说说，还有秦修松。”
什么意思？我要去当兵，还要跟秦明广和秦修松说说？就因为他们是村书记和大队长？说不定哪年等我回来，也是书记或者大队长了。也不一定，秦志万到现在不还是一个小小的民兵连长吗？
志信根本不明白，窦桂芳所说的那一顿饭其实有个名字，叫做“饯行宴”。数天后，志信按照窦桂芳的意思开始准备那一顿饭，拿着娘给的十五块钱骑着自行车到镇上割了一斤生猪肉，又买了一盒烟和一瓶叫“清河小烧”的白酒。菜倒不用买，自家菜地里种的有大葱、白菜和芹菜，还有几棵黄瓜蔓上正结了几根黄瓜。不过，只是这几样菜也实在有点汗酸，志礼看不过眼，立刻跑回家捉了一只本来下蛋的老母鸡过来，赶紧杀鸡并烧水煺去鸡毛备用。志仁却也带了一点平时不舍得吃的木耳和鸡蛋过来，并且由他亲自掌厨，一共做了有六个小菜，其中有一小盆是炖鸡。只这一桌菜，志信感觉是平生中家中最丰盛的宴席。
那天晚上，秦明广并没有过来，只有秦修松一个人前来赴宴。秦修松一进门，就被窦桂芳和志仁让到土屋内的土炕上。秦修松知道吃饭要上炕，提前洗了脚并穿上一双新袜子。要是在平时，大家不到冬天一般都是赤着脚穿鞋。秦修松上炕之后，迅速对着炕桌上的菜瞅了一眼，目光着重在那盆炖鸡上多停留几秒，然后脸上露出一点笑容，看着志信道：“当兵是件好事，好些人在家混的一般，只要去当兵都当好了，你到部队后也好好干，争取当个军官或者转个志愿兵，我今天晚上代表村支部和大队向你祝贺！”
转志愿兵？部队里有志愿兵？怎么跟抗美援朝时的志愿军称呼有点相似？志信从此记住这个称呼。
窦桂芳见志信只是傻楞楞地听，也不接腔，连忙接话道：“谢谢你过来送他。志信，听见大队长的话没？你到部队一定好好干，要干出个样来。快敬大队长一杯酒。”
志信懵懵懂懂端起小酒盅，按照窦桂芳说的跟秦修松碰杯，然后一口喝下。这是他第一次喝下一小盅白酒，只感觉嗓子眼像是溜过一道火，很不舒服。挺有意思，本来志礼说我这辈子当不上兵的，我现在居然当兵了？
那天晚上，志信只是喝了三盅白酒，却整整醉了一宿。直到第二天早上志仁和志礼分别骑着自行车送他到镇武装部集合，志信才确信，他要暂时告别家乡、要离开窦桂芳几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