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这一年的春天，沽河公社突然开始安排一项水利工程。

在前些年，公社安排水利工程一般都在冬季。但是去年秋天因为大包干分地，人们的思想就混乱了些，不知道实行大包干之后，再组织人们一起生产劳动合不合适。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沽河公社沿线流域村庄特别需要水源灌溉农田，否则那些土地就是靠天吃饭的旱地。而沽河之水常年偏低，仅仅靠在堤坝上挖一个口子建一个水闸根本不可能放出水来，唯有在河道中央建一道漫水坝将水位抬高才行。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大问题，当时的沽河公社和沽河对面的即东县，完全属于两个地区，而这一段河流竟属于岛城的自来水厂管辖，他们很早就沿沽河公社境内的堤坝上竖立了几十块水泥标示牌，声明严禁私自在河道内建坝取水。

通观世界，河道多被人们确定为国与国之间，包括两个行政区域之间的界河，属于两家共管共用，沽河公社的全体人民都相信，岛城自来水厂的做法有点不讲道理。

时任沽河公社书记姓徐，叫徐建东，他另有一个外号叫“徐大胆”。现代社会已经文明，轻易不再给别人起外号，但在以前，给别人起外号是一件挺有意思之事，并且外号还能代表一些人的个性，这里面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水浒传》中的一百单八将，人人都有外号，也多少增添些英雄气慨。徐书记就大胆地提出，沽河是为两家共有，为何他们自己说了算？反正上级也没有明文规定，要不这样，咱今年春天趁着枯水期新建一道拦水坝，把里面的水引出来，可以浇灌咱沽河公社的万亩良田。

徐建东三年前已经当上公社书记。刚上任伊始，因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过，人们的思想正在逐步开放。那些日子，他每天认真研读报纸，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就是上级逐渐开始对于农村文化事业重视，但是缺少相关载体。徐建东三思之下，立刻召开公社党委会，研究筹建一座和县城电影院规模差不多的乡镇电影院。在党委会上，时任公社社长秦志远提出不同意见，说建一座电影院需要耗费大量财力物力，公社根本无法和县里相比。秦志远是秦王庄人，他当年曾在村里当过村支书，后来被提拔为沽河公社副社长，去年又被提为社长，算是个务实派。

但是徐建东不同意他的观点，再三启发其他党委成员并阐述文化对于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在他的再三坚持下，大家以举手表决形式通过了筹建电影院的决定。秦志远无可奈何，只得举手表示保留自己的意见。

改革开放之初，亦是“文革”结束不久年代，可以说百废待兴，想要建一座电影院，怎么也得三五十万吧？为建电影院，徐建东真是费了脑筋，他先是看中公社驻地一片烂水洼，意图把那儿打造成新的政治文化中心。然后，他又动员各村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那个年代，公社驻地和附近几个大村还是有一些村办企业比较红火，很快凑起一笔款子。至于出力，共分两项，一项是安排人员清理烂水洼，将烂泥挖出来，然后四边打上围堰；第二项则是分配各村安排劳力赶着大车推着小车到城北山上打石头。那时在山地管理上还比较松，有集体需要用石头的，尽可以安排劳力自己开采，然后自己安排车辆运回去。

有了石头，筹起款子也可以买到一些水泥，钢筋却是紧俏物资。要知道，那个年代各地到处都在进行基础建设，几乎什么物资都缺。为筹集钢筋，徐建东在上县里开县委扩大会时，一连跑了好几个县局求爷爷告奶奶，如同古时候僧人云游四方化缘，却只“化”到些水泥和木料等物。一提到钢筋，个个都摇头，都说县物资局有钢筋，但需要找管大事的县级领导给批条子。徐建东有心直接找物资局的局长陈洪大，去了趟物资局，把门的却说陈洪大不在家。当时县委会议已经结束，他只得先打道回公社。

想不到第二天快中午时，徐建东在公社办公室突然接到公社招待所所长高升元的电话，说陈洪大想要去岛城开会，想要中午赶过来到沽河公社招待所吃饭。高升元在电话里小声对徐建东说：“徐书记，这家伙刚才在电话里跟我说您这个人架子大，他以前过来吃饭您从来都不出面接待。”徐建东闻听心中大喜，嘴上道：“行，你赶紧准备饭，就说我这儿有个会，等开完会我过去陪陪他。”

中午快12点时，陈洪大坐着单位的“BJ130”货车赶到沽河公社，高升元已经把招待陈洪大的饭菜给准备好，并请陈洪大上席等着。陈洪大是县物资公司的一把手，管控着东莱县近一半的工业物资流动，权力大，说话的腔调也大，依旧骂骂咧咧，道：“徐大胆咋还没来呢？真是眼里没有我啊？”高升元陪着笑道：“徐书记真是有会，听说您来了，他能不过来吗？您就先喝一口西湖龙井等一等。”陈洪大一见桌上有烧鸡烧肉沽河鲤鱼，还有“沽河一鲜”小蚬子，眼前一桌子鲜香，便咧开厚厚的嘴唇笑道：“要说我非得来找你吃饭，你们公社这几样东西我还真是喜欢。行，就等等他，他要不过来，看我以后咋收拾他。”高升远却在心里暗笑，遇上徐书记，你们俩还指不定谁收拾谁呢。

陈洪大才坐到客位喝了一口茶，徐建东就推门进来。陈洪大身子也未起，瞪着眼道：“徐大胆，我说你还真是眼毛子挺高啊！听说前两天你上县里开会，各大部门都拜码头了，楞没把我当回事？”陈洪大话音未落，徐建东却也板着脸朝他骂骂咧咧：“陈洪大，你说你他妈把我当回事了？我这公社里要盖电影院，到谁家门上谁都答应帮我，要水泥给水泥要木头给木头，就是到你物资局门口，居然被你一个把门的给挡住了。是我不给你脸还是你不给我脸呢？”

徐建东的气势当场把陈洪大给震住，他只好陪个笑脸道：“你还上俺公司去了？这事我是真不知道，等我回去查查是谁挡了你的道，看我开了那小子。哎，你想要钢筋也不难，咱俩要喝得尽兴，啥事都好办。要是喝得不够劲儿，你啥事也甭想！”

他这一表态，徐建东却也不动声色，只管把从邻镇清河酒厂弄来的六十七度清河老烧给满上，两个人连划拳猜枚加互相敬酒，都拿了茶碗倒酒，三口喝掉一茶碗，一气喝了有两瓶半，把招待所长高升元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要知道，那可是足有六十七度的度数啊！这种烈酒，当地人一般喝一茶碗合适，能喝两茶碗的都算是高手，他们俩居然每人喝了足足五碗，要是折成三十三度的白酒，每人喝了足有两斤半。

不过这一顿酒，却也令徐建东达到目的。等到第六碗酒倒上时，陈洪大醉已经醉得站不稳，咬着牙摇摇晃晃起身跟徐建东说：“兄弟，我，我今天真喝，喝好了，还得去岛城开会，可不能再，喝了，你小子够，够意思。明天你，你安排人，开，开上拖拉机上我，我那儿，尽管装，装满为，止……”

说完，一口把酒倒在嘴巴外面，眼看着酒顺着脖子淌下去，他却身子一歪，趴倒桌子上再也不醒人事。那天下午，他根本未能上岛城开会，不是会议不开了，是他实在去不了。下午时，司机开车把他给送回物资局宿舍，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了也是两条腿发软全身发虚，足足躺了一天两夜才爬起来。

那天中午的酒，徐建东也喝醉了，也回家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不过他却并没有耽误事。高升元送他回家时，徐建东特意嘱咐高升元通知秦志远联系两辆“五零”拖拉机，明天上午务必去县里物资局拉钢筋。第二天上午，果然有两辆大“五零”拖拉机进物资局大院，是秦志远亲自带车。物资局的办公室主任一见吓了一跳，连忙跑到陈洪大宿舍请示，陈洪大从宿舍玻璃窗一眼望见院子里停着两辆大拖拉机，一拍脑壳道：“坏了，昨天中午我他妈上徐大胆的当了，没办法，咱得愿赌服输，让他们装吧！能装多少就装多少……”

沽河公社的电影院，就是以这种方法给建起来，整整用了大半年时间。到第二年“六一儿童节”之前正式落成，并举行了盛大的落成仪式。它座落在一片水洼之中，整座电影院全部用一根根水泥基桩顶起来，从远处看，就像是漂浮在湖中的一艘大船，被外界美誉为“水上漂电影院”，成为沽河镇的标志性建筑。

电影院建起来之后，还有一些小故事。县里领导听说沽河公社建起电影院，特意通知所有公社书记和社长到沽河公社参观考察，并提出表扬，同时在全县公社书记会上点名表扬。但是农村里有一句俗语，叫做“人怕出名猪怕壮”。电影院建成后，徐建东的工作受到县领导肯定，却被周边公社书记耻笑。他每次去县里开会，都会有人问他，徐书记，你那“水上漂”还漂着吗？要么就是，哟，是“水上漂”书记来了。据说徐建东气得七窍生烟怒火直顶到脑门子上，却无处发泄。终于有一次，徐建东才进会场，相邻柳兰公社的书记李亚国笑道：“徐书记，你们电影院现在开张了吗？”只一句玩笑话，惹得徐建东当场黑着脸失态大骂：“娘了个巴子，以后谁要再提电影院仨字谁就是孙子。”一回头，却见县委高书记正站在身后冷冷地盯着他，吓得一抹头赶紧坐到座位上。

沽河公社的电影院正式出名，是因为当年秋天后一位国家级报社的记者到东莱县采访农村文化生活，无意中听说了沽河公社建起电影院的事情。后来经他亲自采访撰写，有关沽河公社“水上漂”电影院的报道登上了最高层的报纸，徐建东的作为算是得到肯定。一时间，沽河公社“水上漂”电影院成为当时农村文化繁荣的一根标杆，一面学习的旗帜。各公社党委书记再不敢笑话沽河公社，只能一齐学沽河公社都在家中撅着屁股筹建电影院。可以说，整个东莱县八十年代农村文化生活的改善，有很大一部分功劳是电影院的功劳。

现在，徐建东又想要建拦水坝，这个想法和当年建电影院的想法都有点“疯狂”吧！无非建电影院完全是沽河公社自己的事情，而现在想要建拦水坝，却存在着和邻县（包括相邻地区）的纠纷和交涉。

徐书记第二次召开公社常委会研究推进办法，秦志远又提出自己的疑虑，说：“徐书记，人家岛城膀子宽腰也粗，在沽河上建坝咱可没有话语权，要是岛城自来水厂找咱们麻烦怎么办？要不先通过县上找一下地委，再跟岛城那边沟通协调一下？”徐建东说：“即使山上有老虎，兔子也要占个窝，咱去找他们协调？这就叫‘与虎谋皮’。我告诉你，咱必须得给小毛驴上套，说干就得干。我已经跟水利站高站长实地测算过，就从大沽河进咱公社的拐弯处开始修，那地方宽度共四百米左右，我们只需修一道两米半高的拦水坝就可以把河水引出来，打的旗号是给两岸人民造福修一道漫水桥。大沽河上向来无桥，东西两岸都不方便，王母娘娘狠心拆散牛郎织女，一年一回还要搭座鹊桥让他们两口子见个面呢！咱要修桥绝对是人之常情。所以咱要动员全公社力量，趁他们岛城自来水厂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先把生米给他煮成熟饭！”

徐建东一番扯东拉西的通俗解释，一阵把所有人都给说服了，重点是他非常会讲道理，并且有大量数据依据。于是会议立刻形成决议，首先成立一个工程建设指挥部，由徐建东亲任总指挥，秦志远任副总指挥，成员包括水利站长高铁木等数十人。并让党委办公室立刻下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在公社大院组织召开全公社“三干”动员会。所谓的“三干”，是指村党支部书记、大队长和村文书。那个年代虽然已经有计生主任，但计生主任并未列入“三干”范围。

第二天，工程动员大会如期召开。各村干部前来开会，一律自带马扎。在会上，徐书记亲自干脆凳子也不从，直接站起来作动员报告。徐书记身材不高，大概只有一米六左右，但说起话来嘎嘣脆。徐建东在大会上发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沽河公社想要实现农业大丰收，就必须把水利这个命脉给解决了。所以尽管已经开始大包干，咱不能把人心散了。沽河人民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咱能把电影院建起来，也能把拦水坝建起来。三天后，咱们的沽河漫水坝工程要全面开工。大家要动员所有参战人员分头行动，一部分村带上大车小推车上北山采石头，一部分村动员劳力上沽河挖土方，公社水利站第一要抓紧完善规划设计，第二负责工程质量，必须得给我保证拦水坝五十年垮不了。第三条，各村一定要动员基干民兵带好武器做好准备，一定确保施工不受影响和破坏……”

散会后，秦志远还问徐建东：“徐书记，咱只要动员劳力上阵就行，又不是阶级斗争，用不着基干民兵吧？”徐书记犹豫一下，道：“东北‘二王’的案子你知道吧？包括公社里经常也出点小事，咱们既然要搞大型工程，各村主要劳力都上阵了，公社面上的治安力量肯定不足，把民兵集中起来统一指挥，也算是有备无患。先按会议精神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