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玉如愿以偿地娶到了美娇娘,答应给张大婶子的十个大洋的说媒钱还有八个没有兑现,他可不是个过河拆桥的人,最近这段日子一直为了此事愁眉苦脸。刘老三察觉出了他的愁苦,问他咋了。刘青玉尽言其详。刘老三当即下了断语:“你被张铜牙坑了,她说媒明码标价都是十个铜板,为啥跟你要十个大洋?这个婆娘简直是想钱想疯了!明摆着坑人嘛!我现在就找他去。”刘青玉一把揪住刘老三的胳膊,叹了口气说:“爹啊!怨不得张大婶子,是我主动多给的。”刘老三盯着刘青玉神情惊讶,他还从未见过天底下有这样的蠢才,问道:“为啥多给啊?”刘青玉嗫嚅道:“当时……冲动嘛!一冲动,就把话撂出来了……”刘青玉话音未落,屁股上早就挨了一记狠踹:“我叫你冲动,踹死你个鳖孙!”刘青玉一个漂亮的弹跳蹦出老远,盯着刘老三没好气地说:“爹,你这是啥毛病,咋动不动就打人啊?”刘老三毫不客气地说:“冲动啊!爹也冲动啊!就允许你冲动,不许爹冲动吗?”说着又抬起了脚。刘青玉逃到院门口立住身子,扭头盯着刘老三说:“爹!别只顾着打人了,想想办法啊!这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咋弄啊……”刘老三瞅着刘青玉的丧气样儿不再发恨,沉思了一阵子,盯着他说:“这事我和张铜牙交涉,不用你管了。”
刘老三可不是个大方人,捏挲着口袋里的几个大洋踌躇不定。青玉的婚事算是有了着落,他算了一笔细账,收到的喜钱刨除一切开销,不过才结余了三个大洋,现在他有点心疼儿子成亲那天放的那挂鞭炮了,只是那挂鞭炮就花了他一个大洋,他本来不打算买,是张大婶子怂恿他买的。当时张大婶子一通游说,刘老三便忍痛给了她一个大洋,现在他倒要去问个明白,那挂鞭炮值不值一个大洋,或者说当时该不该放了。
刘老三考虑妥当,抬脚出门,向着张大婶子家的方向走去,只走了几步又神经兮兮地停了步子。他琢磨着应该先去鞭炮店问个明白,问问张大婶子买那挂鞭炮到底花了多少钱,如此也好回口。刘老三主意打定,又折返回身来,顺着口埠集街向北去了。
炮仗铺子在口埠村的西北角,从南门步量过去须得半个时辰,刘老三顺着集街只往北去,刚走到村中街的十字路口,迎面遇到正从北边缓缓走来的王大骡子。王大骡子身着一件干净利索的绿色长袍,手里牵着他家那头比狗略微大一些的花斑毛驴,驴背上搭着一条红底黄花的老粗布,驴头上系着一朵大红色的绸缎花。自从王大骡子牵着毛驴给刘青玉驮了媳妇之后,就觉得“赶喜脚”是一项不错的赚钱差事,便一大早牵着毛驴去了北边的扈家官庄,帮着人家驮媳妇去了。王大骡子瞅着正走过来的刘老三问道:“三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刘老三说:“去趟炮仗铺子!”王大骡子问:“去炮仗铺子干吗?难不成又有啥喜事儿?”刘老三如实相告:“没有!我去问问炮仗铺子的常掌柜,那天张铜牙买的那挂鞭炮,到底花了几个铜板!”王大骡子吆住毛驴,盯着刘老三说:“三哥,你还是别去了,刚才我在北庙遇到张大婶子的大儿子了,他说他爹今天早晨去世了!”刘老三闻言顿住了脚下的步子,他思量着原定的计划得改改,集街北头的炮仗铺子没必要去了,集街南头的烧纸铺子必须得去走一遭,这个时候再去质问鞭炮的事儿显然不合时宜,买几刀黄裱纸前去吊唁方才是正常人的所为,他毫不犹豫地钻进了烧纸铺子。烧纸铺子不只卖烧纸,陈列的阴用之物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正所谓:
登仙履,双角枕,雪花楼子聚宝盆。
摇钱树,马腾云,侍童侍女玉麒麟。
阳世纸,一朝焚,阴曹仙班显身份。
摔瓦砸盆过冥楼,唢呐喇叭送幽魂。
烧纸铺掌柜娄驼子见刘老三掀帘进店,慌忙起身相迎:“三哥来了,是要到张铜牙家里去吗?”俗话说:端什么碗吃什么饭。娄驼子是口埠村第一个知道张大婶子的老伴驾鹤西游的人。刘老三旋着脑袋打量着满屋子花花绿绿的阴用品,眼神定在门后摆放的一匹纸糊马上。那只纸糊马手工极其繁琐,造型极其精致,有两尺多高,昂首扬蹄,张嘴欲嘶,通身沾着雪白的纸条。
刘老三盯着寿马端详良久,抬头盯着娄驼子问:“娄掌柜,张铜牙来拿祭品了吗?”娄驼子的脸上蓦然挂上了些许愁苦,摇摇头说:“今天早晨张大雷来拿了几刀烧纸,寿财或许不会用了!”娄驼子有这种神情并不奇怪,这个连吃饭都是问题的年景,他这样的生意并不好做,穷苦人家办丧事儿,大多数只是用纸糊棺把逝者抬到墓穴匆匆埋葬了事,并且连纸糊棺还是自己糊,能省就省。
刘老三把店铺里陈设的阴用物件仔细打量了一番,看着娄驼子问道:“八大件全套几个铜板儿?”娄驼子心想你问这个干吗?难不成你会买?问出个话来也不大气,还几个铜板儿,说出来吓死你,便伸出三个手指头朝着他晃晃。刘老三仍然感到惊讶:“三个铜板儿?这么贵?”娄驼子白了他一眼:“什么啊!三个大洋,听清了吗?是,三,个,大,洋!”刘老三瞪了瞪他:“娄驼子你想钱想疯了吧?几张纸的本钱你跟我要三个大洋?”娄驼子不屑地说:“三哥,你快去忙吧!大清早的你就别拿我消遣了。”说完扭身不再看他。刘老三看着他不屑的表情有了几份恼意:这个“有钱就是爹”的矮驼子,典型的狗眼看人低。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三个大洋往柜面上咚得一拍,腔调豪迈地说:“给我来上一套!”娄掌柜惊讶不已,这样的大生意半年了他还没做成一笔,况且他眼前的这个大主顾可是刘老三啊!吝皮出名的刘老三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仍然以无以伦比的速度将柜面上摆着的三个大洋迅速攥进手里,装进了口袋,他怕刘老三后悔,再把大洋抄回去。娄驼子把钱装进口袋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些,脑子开始琢磨让他疑惑不解的事儿:这个刘老三是咋了?今天怎么出手这么阔绰?张铜牙死了老伴,他怎么还舍得花钱啦?难道……他和她……他开始胡思乱想了。
刘老三打着他的小算盘,心里默默算计着:应该给张大婶子的十个大洋,早先青玉给了她两个,她给刘家买炮仗花了一个,我再花三个给他们家老头子买些寿财,张铜牙收了这些物件儿,怎么还好意思再跟我要说媒钱呢?如此我还赚了四个大洋,这样省钱还赚人情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天底下也只有刘老三会打这种如意算盘,张大婶子的说媒钱给不给人家两说,他托付张大婶子买鞭炮的钱竟然算在了她头上。
娄驼子装好了八大件,打好包裹递到刘老三手里,刘老三并未急着走,非得让娄驼子再给他搭上一个物件。娄驼子眨巴眨巴眼睛说:“行!谁让咱们老哥俩感情好呢!再给你搭上一对侍童侍女!”他将一对纸糊小人递到刘老三手里。刘老三说:“一对少了,两对。”娄驼子咬咬牙,又递到他手里一对。刘老三扭身向着房门走去,走到门口却又顿住步子,盯着门后置放着的那只纸糊马呆呆出神:“娄掌柜,这玩意儿好,能给我搭上一对吗?”娄驼子终究是不高兴了:“三哥,你开啥玩笑啊!还一对?一只都不搭,你知道糊腾云马需要多少工夫吗?这么一只马就得卖两个大洋呢!给你白搭上,我的生意就亏了,你就别琢磨这事儿啦!”
刘老三“喔喔”地应着,掀开门帘出了铺门。娄驼子还跟他客气了几句:“三哥啊!欢迎下次光临啊!”娄驼子话音未落,刘老三突然又出现在了门口,他一手高掀门帘,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抄起了门口置放着的腾云马,转瞬没了踪影。很明显,刘老三软的不行,开始横抢蛮夺了。娄驼子三步并做两步跑出房门朝着刘老三急匆匆远去的背影大声吆喝:“把纸马还给我……”刘老三不搭理他,拎着物件顺着集街只管南去,娄驼子紧追不舍,连店铺都不照看了,看样子这次他是真做了亏本买卖了。
刘老三紧迈步子,娄驼子一双短腿儿哪里追得上,他一直追到南牌坊,坐在石鼓上气喘吁吁,指着顺着弄巷西去的刘老三大声吆喝:“老三,哪有你这样的?买寿财还贪便宜,这个账我给你记上了,你啥时有钱了再还我。”其实,娄驼子再往西走几步就能追上他,他觉得总不能追到丧家去讨要物件,这是遭人耻笑的事。刘老三正是摸清了他这种心态,才提着寿马大摇大摆地进了张大婶子家里。
刘老三一手提着寿财八大件、一手拎着腾云马还没进张家小院,便听到院落里传出“嘤嘤嗡嗡”的啼哭之声。张大婶子有两儿三女,五个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如今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甥一大群,都在堂屋里围着逝者遗体团团相跪痛哭流涕。
按说张大婶子这些年跑媒拉纤应该赚了不少钱,无奈家里人口多,再加上老伴是个“药罐子”,其实手里真没有多少结余,所以她并未打算给老伴买寿财之类的物件,只是吩咐她的女儿和儿媳,纸糊了一口棺材还有一架招魂宝幡,寻思着把丧事儿办得简单些,好歹这么一大家人还得吃饭呢!
所谓的纸糊棺,用两根木棒串绑住两条长凳,于其上铺一块薄木板,以此充当棺底,再把秸秆和麻纸扎糊成的长方形框罩于其上,以此充当棺围、棺盖。纸糊棺下葬也有讲究,一般把亡者抬进墓穴之后再将板凳抽走,随后填土培坟,因此纸糊棺下葬还有一种俗称——板凳运。当年益北乡的穷苦百姓大多使用这种入葬方式,这种入葬式也一直延用到七十年代末。
张大婶子看着刘老三拿来的八大件和寿马既惊讶又感激。出了名的吝啬鬼能有这么阔绰的手笔的确是很少见的事,张大婶子那口伶牙俐齿什么时候不听使唤过?如今看着刘老三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吝啬鬼怎么会舍得大出血?张大婶子想不明白,岂止是她一个人想不明白,在场所有人都纳闷不已。
刘老三把手里的物件往张大婶子面前一递,说了句让她暖心的话:“俗话说‘死者为大’,咱们可不能苦了张大兄弟,快给他换上衣服吧!”
张大婶子感激涕零,从刘老三手里接过八大件,给地上躺着的老伴穿戴一新,幽幽哭道:“老伴啊!你想不到吧!平常你最看不起的刘三哥才是最疼你的人啊!生前你还总笑话人家吝啬,若不是今日他的大方,你怕是去到阴曹地府,连一身体面的衣裳都没有啊!”刘老三闻言眉头紧蹙心中暗忖:敢情这个张老头生前没少说我坏话啊!无论如何,张老头还是身着体面的寿衣,跨着雪白的腾云马,两对侍童伺候着,不留遗憾地去了西天极乐世界。
正如是:
有心无心醉人心,却道真心感恩人。
心怀鬼胎吝啬事,无奈假心换真心。
且说青玉和凤桂成亲的第二天夜里,刘青玉洗漱干净上炕睡觉,看见炕头上的两床已经被凤桂铺好的被褥有些傻眼。两床铺盖各贴着大炕两侧,中间留了六尺多远的距离,而凤桂早就合衣钻进炕头最东边的被窝,脸朝着墙壁,貌似已经睡着了。刘青玉明白这是凤桂故意整他,看样子今夜又难以玉成好事,眉宇间不禁挂上了一丝愁苦,倏忽间又绽放笑意,一副坏坏的表情,看来他想到什么办法了。
夜深人静,无尘的夜空晃着一轮满月,银色如水,把窗口辉映得明晃晃的。窗纸贴着的方方正正的“囍”字儿,笔画之间的间隙,幻化成明朗的条条框框散着幽幽的光泽。炕台上系着红线的双头灯只点了一盏灯头,左右晃动着一缕黑色烟雾,印在黄色土墙上一道模糊不清的暗线。
凤桂其实并未睡,背对着刘青玉正在琢磨事,当然也是一肚子的窝火,还有些不甘心。和自己睡在一个炕头上的男人并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可她又不得不准备要和他睡一辈子,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更可气的是这个男人还做了让自己最厌烦的事——赌博。这个似乎永远都不能原谅,他甚至是拿着赌博赢来的钱娶了自己。想到这里她真恨不得窜过去抽他两耳光。
刘青玉脱衣钻进炕头最西边的被窝,瞅着东墙根被窝里的凤桂。他知道她并未睡,便轻悠悠地开了腔:“凤桂,你也不必心不甘,其实你这辈子注定是我刘青玉的人,这是神仙早就安排好的。咱俩没成亲之前,我就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长须驼背的侏儒老者,提着红钱叫咱俩咬恁!”凤桂听他这么一说,心头微微一震,不由得问了句:“老者长得什么样子?”刘青玉便把梦中老者的模样向她细细描述一番。凤桂认认真真地听刘青玉说完,“你是不是曾经见过那个人?”刘青玉恳切地回道:“没有啊!我真没见过那个人,也不认识他。”
凤桂不再说话,想起了前些日子在赵铺村见过的那个侏儒。想起侏儒先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想让耍钱的人戒赌,就要从根上断他的念想。凤桂暗暗打定主意,要尽快带着刘青玉到董家返还赌资。
凤桂很信这个,自小骨子里对神仙托梦或者鬼怪精灵之类的事毫无抵抗力,她永远忘不了小时候张大婶子讲的关于“白骷朵儿”的骇人的鬼故事,吓得她好几宿都睡不着觉。凤桂正思量着,刘青玉故意操着低沉的嗓音说:“我给你讲讲发生在二府村的一个故事,听吗?”
凤桂并未回应他,只是裹裹被褥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咳,她这个意思是想告诉刘青玉,爱讲不讲,讲我就听,不讲拉倒。凤桂也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态很奇怪,明明不想听,却又忍不住听,这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矛盾纠结。只要是人都有这种心态,猎奇心是人的本性。
青玉是个聪明人,他从凤桂的举动中已然会意她的意思,便操着低沉沙哑的嗓音,讲起了所谓真实的鬼故事:二府村有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丈夫常年在外做生意,很少回家,家里只留下妻子和双腿残疾的母亲一块生活,婆媳感情不睦,儿媳整天变着法地惩治婆婆。某一天,儿媳请一个画师画了一些画作抱着回了家,她想到了一条惩治婆婆的妙计。这些画画的都是她家周围的风景,画面基本一致,唯一不同的是她家门前的一座大古墓,第一幅画的古墓清晰可见,第二幅画的古墓被人撅了几锨坟土,第三幅画的坟土被人撅了一半……一直到第十幅画,画面极其恐怖:古墓成了一处深坑,棺材盖掉在地上,一个身着清服、面目狰狞的僵尸正站在她家门外,做出举手敲门的动作……
刘青玉讲到这里,凤桂带动着裹在身上的被子一阵抽搐,她有些害怕了。刘青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举动,偷偷笑了笑,又继续讲他的鬼故事:儿媳先把第一幅画挂在墙上,将瘫痪的婆婆抱到画前请她欣赏。婆婆看了画惊叹不已,连连赞美。翌日,儿媳换了一幅画,婆婆看到第五幅画的时候,盯着儿媳惊讶地问:家媳,你觉得这画有什么不一样吗?儿媳摇摇头说:没有啊!这还是原来的那幅画啊!婆婆叹了口气,暗暗嘀咕:看来,我的大限之日不远了,竟然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第十天,儿媳把最后一幅画挂了上去,婆婆专注地看着画面上正伸手敲她家房门的厉鬼,吓得瞪大了眼睛。儿媳趁机偷拉手里握着的一根细线,细线连着吊在门外的一根木头棒槌,既而传来“邦邦邦”的敲门声。正赶上那天天公作怪,打了个亮闪同时炸了个惊雷。婆婆猝然惊呼一声栽倒在地。
凤桂不由得翻了个身子,双手紧紧裹着被角,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刘青玉,身体开始不断颤抖。
刘青玉瞄了瞄凤桂的的举止,又绘声绘色地讲他的故事:儿媳目的达成,心中窃喜,从衣橱底下取出那些画在手里卷着。卷着卷着,感觉指缝间有粘稠的液体流下来,便诧异地举手打量,却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正待此时,天空打了一道亮闪,又炸了一声闷雷,“咚咚咚”,外面传来沉闷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