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春月初,早晚两头的天气已经有了些许冷意。正是这个时节,不紧不慢的秋收也拉开了它的帷幕。秋收不受下雨赶季的影响,较之麦收显得悠闲而漫长,仿若拖着犁铧乘着夕阳在土地里慢慢腾腾耕地的老牛。成熟的玉米棒子不像麦粒那样急着晾晒入仓,大都堆积在院子里慢慢扒剥。剥除玉米棒子外面的硬皮,将软皮较系成辫,状若一根根大号的黄皮鞭炮,再将黄皮鞭炮旋挂于桩。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埋着专供搭黄皮鞭炮的柱桩,状若习武者练习马步的木桩。玉米棒子围搭在密密匝匝的柱桩上,根根柱桩变成粗壮的金黄色,便焕发出了它真实存在的魅力。
乡间土路上尽是推着木车挑着担子川流不息的人流,车筐和担筐里盛着刚刚掰下的玉米,金黄色的豆稞,抑或是褚红色的高粱穗头。刘青玉收获完了冢子岭地的玉米,又开始忙碌蛤蟆窝地,蛤蟆窝地里种植了一大片地瓜。刘青玉用一把铁锨翻土,他觉得用镢头刨地瓜速度虽然快,但一镢头下去找不着准头儿,很容易把埋在土里的地瓜一劈两半,而这些已然成熟的粮食被这么劈开了他觉得心疼,他不想挖出一块“地瓜母子”,虽然它们最终还是会被切成片晒成干,但它们就像是他的娃子,完完整整地躺在地里他看着心里就舒坦。
刘青玉一直用铁锨试探着翻土,脚底板儿慢慢凝力,有了切到地瓜的感觉会慌忙把铁锨抽出来,再重新换一处方位慢慢蹬下去。一堆堆红皮地瓜摆满了他身后的新翻地,凤桂领着娃子们在后面切瓜干。她将一个地瓜摁在厚木板上,另一只手握着菜刀贴着地瓜表面慢慢切下去,先把它一切两半,再把它们切成指头厚的小片。切好的地瓜片儿放在身边的簸箕里晾一阵子,再将它们一片一片地摆在地面上。用这种方式切地瓜工作效率非常有限,忙活一整天也只能切很少一部分瓜干,而那些用地瓜刀的主家就不一样了,往往只用一天的工夫就能把整片地里的活都忙完,八九个壮汉刨地瓜都供不上一座地瓜刀干活。
地瓜刀像个竖在地里的圆锅盖,顶部张着一张大嘴,把地瓜填进刀嘴里,只要不断摇动一个摇把,地瓜就会被旋刀切成小片,从底部的出口里源源不断地淌出来。那年月像这样的切瓜刀并不是每家每户都能拥有,只局限于富户人家。农户里家家户户都有窖井,窖井易潮,适宜储藏生地瓜,储存瓜干就不行了,放在里面容易长毛。储存瓜干最实用的还是仓囤。仓囤的形状大抵如此,土墼垒砌的圆形建筑物,离地三尺预留一眼簸箕大的仓口,里外都用泥巴糊实靠,再用麦秸遮一个圆形的尖顶。尖顶上搭一块油布,其上扣一盏拆了帽顶的斗笠。那年刘青玉用墙头外面的剩墼,在房屋窗前建了一座仓囤。
粮食收获完毕之后尽快倒地,得赶在霜降来临之前播种完新岔麦种。把所有的柴禾运出土地之后,随即吆牛耕地。牲口拖着大脚犁铧在硬邦邦的土地上翻出一块块如西瓜般大小的土坷垃块儿,需要握着镢头逐一砸碎,或者吆着牲口拖着耙车耙耱几遍,松软的细土上便可以挑垄规畦了。
去年遗留的畦垄经过犁铧的翻耕已经消失无踪,需要重新丈量土地的宽度,然后平均除分画线,大都按照两趟耧腿儿的宽度下尺。下好尺寸砸好木橛挂好烟杆子线,便可以握着镢头萔畦垄。来回萔上两趟,一根笔直的畦垄萔培成功。萔垄完毕再捯平垄沟之后才能播种,这是有经验的老农做的一项技术活儿,来年收成的好孬全系于此,半点儿马虎不得。所以那年间家里没有老农的主户便主动请人帮忙,不敢轻易吆耧播种。
精挑细选的麦种搅拌在稀碎的干粪中,倒进耧仓里开始播种。牲口走得不紧不慢,扶耧的老农不断摇晃着耧把儿,眼睛紧紧盯着耧仓眼儿,时刻保持着耧眼儿里淌出来的夹杂着麦种的干粪,分流之后均匀地淌进两条耧腿儿。播种完毕之后,用铁齿耙把耧腿儿遗留的沟痕镗耱平整,此时焦急等待的就是老天爷能下一场透雨。倘若老天爷真下了雨,一星期左右,湿乎乎的田地里稀稀疏疏地拱出了嫩嫩的麦芽儿。正是耧地的最佳时机,一家人握着铁齿耙全部上阵,赶在土地干裂之前耧耙完毕,整个秋收耕种才算彻底画上句号,只等着不期而至的瑞雪降临了。
正如是:
秋深益北乡,风吹地辽阔。满原尽忙碌,清香漫阡陌。沃土孕金粮,丰收望朽月;村西蛤蟆窝,抢收人穿梭。乡村无闲人,人人忙收获。
汉子挥铁锨,女子握大镢。圆刀切银片,瓜干撒满坡。居高放眼望,形似一夜雪。晨起腾仓囤,只等收成果;从此无饥馑,从此不挨饿。
田野里的秋种基本已经结束,天还没有完全冷起来。街头上多了些闲赋的人群,漫长的冬闲马上就要开始了。某天早晨,刘青玉接到乡政府通知,要他到政府大院参加各村村长大会。乡政府大院里摆着一排排的长条凳,凳子上坐满了人,都是各个村的负责人。副乡长来良贵亲自主持大会,文书陈不算做笔录。
主席台上的来良贵先高调颂扬了一通党的好政策,既而不无感慨地说:“各位村干部,今年是个丰收年呐!大家伙儿的仓囤都冒尖了吧!老百姓家的粮食多的盛不下了吧!”他朝着台下坐着的一个人一指,“王村长,你说说,你家打了多少粮食!”王村长慢腾腾挺起身子,挠着头皮憨笑了两声,慢吞吞地说:“是恁!今年够吃了!”来良贵朗然一笑:“大家伙儿都看看,王村长吓得都不敢说了,这是怕招贼呢!”在座的人一阵轰笑。待到大家伙儿笑罢,来良贵继续说道:“粮食放在家里不怕招贼,可是招粮虫啊!”他请了清嗓子,腔调变得昂扬顿挫,“咱们国家现在是百废待兴啊!世界列强对中国可以说是虎视眈眈,志愿军现在还在朝鲜和美国鬼子打仗呢!咱们要放眼全局看待问题,积极响应上级的号召,‘广挖洞深积粮’,把粮食储备好,随时为国家做贡献……今年益北乡粮食丰收了,可别觉得哪儿也像这里一样,中国的好多地方现在还在忍饥挨饿呢!咱们可不能只顾着自己吃饱了,不管咱们的阶级兄弟啊……现在国家有项好政策,大家伙儿可要大力支持啊!”
刚才说话的那位王村长闷闷嗤嗤地问了句:“来乡长,啥好政策啊?”来良贵端起白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表情由严肃变得温暖,“国家要高价收购老百姓的粮食啦!收上粮食以后,再低价卖给大家伙儿。”王村长有些纳闷,问道:“国家这么做,到底图个啥啊!”来良贵耐心地解释,“支援贫困地区的阶级兄弟嘛!国家是从大局考虑的,为了全国的老百姓都能吃上饭,为了前线打仗的解放军同志们不再饿肚子……”他盯着王村长问,“王大鸣同志,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吗?”王村长先是点点头,既而又摇摇头,最终一知半解地垂下了头。来良贵把现场的人环顾一圈儿,大声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各村的村长,你们自己先把这个概念搞明白,再回村讲给村民们听!”还是那位王村长,高举着一只手讷讷地问:“来乡长,是乡民自愿卖粮啊!还是强制收购啊?”来良贵笑着说:“当然是自愿啦!国家是高价收、低价卖,这可是大好事儿啊!都回去好好给村民们做做思想工作,按照人头收购粮食,一星期之内必须完成任务。”
刘青玉到陈不算的办公室领了口埠村各户乡民的购粮统计表,随即回了家。翌日上午,他就组织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将来良贵的指示原版复述了一遍。首先对这件事情提出质疑的是张大雷,他高举着手里的一张纸大声说:“政府收购这么多粮食,把粮食都卖了,咱们吃啥,假如他们收了粮食,不卖给咱们了呢!咱们不得挨饿啊!这丰收年还不得当饥荒年过啦!”刘青玉瞅着张大雷说:“大雷啊!你咋这么说话呢!可不能这么说话啊!你得替政府考虑,政府是从大局考虑问题的,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嘛!”张大雷盯着刘青玉毫不客气地说:“刘村长,我们就相信你,这事儿你说了算,你说卖粮,俺们就卖粮,只是你要打包票,保证俺们不会挨饿就行!”刘青玉拍着胸脯说:“我打包票。”
刘青玉当着全体村民的面打了包票,乡政府安排的购粮任务很快顺利展开了,三天后,口埠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率先完成了乡政府的购粮任务。为此,他还得到了来副乡长的点名表扬。按照来良贵的说法,收购的粮食一个月后再统一销售,每家每户也只留够了一个月的存粮。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乡政府没有任何动静,又过去了半月,依然沉寂,刘青玉实在待不住了,点开步子去了政府大院,他要找来良贵问个明白。来良贵说:“青玉啊!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啊!一个月之内统一销售粮食,这可是上头说的啊!改天我去县里问问。”刘青玉哭丧着脸说:“来副乡长啊!我可是当着老少爷们拍着胸脯打了包票的,你们若是不按说的办,我还不得让村民们打死啊!”来良贵安慰他:“你先回去,我明天就去县委问问,看看到底啥情况!”
是夜,张大雷去了刘青玉家里,他是来买粮食的。张大雷说话很难听:“我买不到粮食,非得到你家里吃饭不可。”凤桂好言劝慰:“二大雷兄弟,你先回去吧!明天我和刘青玉跑一趟乡政府,这次非得问个明白,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翌日一早,青玉和凤桂早早去了乡政府,不过这次他俩扑了个空,他们在乡政府既没见到来良贵,也没找到陈不算。刘青玉一脸秃废地迈出了乡政府大院门口,捋着墙根儿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脑袋竟然低声哭泣起来,边泣边絮叨不止:“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干部没法干了,这可咋交代,我可是打了包票的啊……”凤桂见他如此,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倚着墙根儿昂望着天空长叹了口气。
正待此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跨下车子,朝着他俩喊了一声:“青玉,凤桂,你俩在这里干啥?”喊他们的人正是原正义。凤桂和青玉看见原正义就像是看到了救星,慌忙跑到他身前。刘青玉哭哭凄凄的叙述事情的经过。原正义沉沉回道:“这事儿我知道,也怪不得来良贵,收购的粮食已经统一上缴国库储备了,怕是分不得啦!”刘青玉瞪着眼说:“别啊!我没法向村民们交代啊!当初来乡长说一个月之内肯定销售粮食,大家伙儿只留了一个月的存粮,其余的粮食都卖了,如今又不卖了,我们吃啥啊!这个冬天怎么过啊!现在的口埠村才是真正的困难区啊!”
原正义盯着青玉神情惊讶地问:“咋会这样呢?政府是依照各村上报的产粮报表,按照比例收购粮食,给你们留够了一年的吃粮啊!”刘青玉闷闷嗤嗤地回道:“我们口埠村……今年虚报了……”原正义盯着他问:“虚报?”既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刘青玉啊!我说你啥好呢!你怎么能这么做呢!像你们村这种情况,咱们口埠乡还有吗?”刘青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原正义深舒一口气:“这事儿我还真不了解。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现在就去一趟益都县委,和冯县长汇报这件事情,看看怎么解决。”
青玉和凤桂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院门口堵了好多人,夹在人窝里的张大雷第一个发现了正从弄巷口走过来的刘青玉,大呼一声:“村长回来了!”大家伙儿潮水般地向着巷子里涌过去,把青玉两口子围在了人窝中间。张大雷大声叫嚣:“刘青玉,我们的粮食呢?”既而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大声重复着相同的话。刘青玉扯着嗓子回道:“大家伙儿稍安勿躁,原乡长已经去了县委,他说了,一定给咱们解决……”有人大声回道:“解决个逑,我们不信你了,把你家粮食先分了!我们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有人应和:“是啊!我们都吃不上饭了,你说咋办啊!”还有人一巴掌打掉了刘青玉戴在脑袋上的破毡帽,既而又照着他的屁股狠狠跺了几脚。乡民们只是这样咋呼,他们也知道,刘青玉家里其实也没有余粮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院墙外面又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刘青玉知道,乡民们又来了。看来这次他是摊上事儿了,乡民们死揪着他不放,非得讨个说法。这也难怪,大家都经历过饥荒年,谁也知道饥饿的滋味儿,卖粮所得的毛钱儿比起填充肚子的粮食一文不值。有人开始砸门,把刘青玉家的木门砸得山响,大家伙儿齐刷刷地喊着:“刘青玉,出来……”
须臾,外面泼势的嘈杂声蓦然顿止,凤桂正感到纳闷,传来一个清朗的叫门声:“刘青玉,把门打开,我是原正义。”凤桂飞也似地跑到院门口,拔开了插栓,发现原正义站在门外,而来良贵高立在门外的青石门礅儿上,朝着大家伙儿扯嗓喊话:“乡亲们,静一静,大家稳定,稳定……”人窝里的张大雷当即打断了他的话:“饭都吃不上了,你让我们稳定情绪?你告诉我们咋稳定?”既而一摆手,喧嚣嘈杂声再起,其声势比刚才还要大,仿若有千百个声音异口同声地高呼:“刘青玉,出来……”
原正义面朝嘈杂的人群压压手,躁动再次平息下来,他大声说:“乡亲们,大家别来刘村长家里闹了,他也是为了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当然啦!刘村长也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不该虚报你们口埠村今年的产粮数目,在这里,我代他向大家伙儿道歉……你们村的销粮计划已经批准了,大家伙儿都回家拿口袋,一会儿都到乡政府分粮食!”众人闻言,高兴得四散开去。几乎是瞬间的工夫,刘家院门口就空无一人了。
乡民们退却之后,原正义盯着来良贵意味深长地说:“来良贵同志,我看你的屁股不小嘛!”来良贵神情疑惑,心里打着鼓:原正义啥意思?咋突然说我屁股呢?他正凝眉苦思,原正义又开了口:“来良贵同志,你刚才朝着乡民们大呼稳定,他们却更加吵闹,没人听你的话,知道为啥吗?”来良贵垂首不语,脸上泛着一副惭愧的神情。原正义笑笑说:“我来告诉你吧!因为你的腚太沉了!”来良贵不解,盯着原正义问:“乡长,啥意思?”原正义神情淡然地说:“你骑在别人的肩膀上,那么大的腚压在别人的脖子上,还大声吆喝着驮着你的人‘稳腚’,你说他们能稳腚嘛!”来良贵脸臊得通红,努了努嘴巴。原正义问:“来良贵同志,想让乡亲们稳定,你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啥吗?”来良贵摇摇头。原正义说:“其实很简单,从他们的肩膀上下来就行了……”来良贵尴尬一笑,垂首不语。
原正义又扭头盯着站在院门口的凤桂问道:“刘青玉呢?他咋不出来?”凤桂话带悲腔地说:“他怕挨打!”原正义说:“你们受委屈了!”凤桂红着眼圈儿问:“原乡长,真能给他们分粮食了?”原正义点点头:“你们口埠村的具体情况我都跟冯县长汇报了,冯县长同意了,粮食马上就能运过来!不过,只能分给他们很少一部分,这些粮食还是从县政府粮储库挤出来的,总不能让大家伙儿再挨饿啊!”
不管怎么样,这场购粮闹剧总算是过去了。口埠村的乡民们夹着肚子过日子,总算是接上了第二年的麦岔。因为这件事儿,刘青玉这个村长的威望在乡民们的心目中大打折扣。有一段时间,他对村长的职务不再抱什么信心,几番向乡政府提出辞职,都被原正义劝下了。原正义劝他,不由得他不想干或者不再干,他对原正义有份感激之情。
转年天中时节,政府开始号召乡民大力种植烟草。村东冢子岭北边的一片肥沃的天字号水地被划拨成生烟种植地。口粮作物不用浇灌,纯粹靠天吃饭,然而烟棵植物喜水,非得打井浇水不可。刘继忠便参加了村里的打井组,那年他十七岁。
东坡地里一派繁忙的景象,村里的壮劳力一起上阵,田间地头安装了好几架“牵引犁”。牵引犁是旧时农村的一种犁地农具,兴起于民国时期,类似于推石磨。犁地时两个人推着木滚转动,麻绳一圈圈地缠绕,牵引着地里的双脚犁铧缓缓向前挪动,翻出一块块的土坷垃。扶犁人一般都是庄户地的老把式,犁把扶得牢靠,犁头才会走得稳当,不会耕重辙。推木滚子的一般都是农村妇女,活儿也不轻快,一天下来都会累得身疲力竭。举儿和逃儿加入了推木滚的队伍,姊妹两个为一组,这样重体力的活只干了半个月,两人就累得大病了一场。
一个月后,天字号水地终于翻耕一新,驴拉耙车耙碎了地里的土坷垃,之后是培垅、整畦、施肥,一车又一车的烟苗秧稞便从培秧基地推过来了,接下来就是挖坑、栽植、浇灌,新栽的秧苗儿必须尽快灌溉,刘继忠的打井组早在这里夯出了一眼二十尺深的浅水井,井口安置好了一架“水龙灌”。水龙灌类似于现在的提水器,一根生铁管子伸到井底没入水中,井口上支起一架三脚木架,提水时两个人只须攥着麻绳使劲往前拉,井底的皮阀慢慢上升,便将生铁管里的水提了出来,那些水便顺着土沟向着田野奔流。
这种浇地方式颇耗费体力,等把坡地浇灌完毕之后,举儿和逃儿也是累得够呛。好在烟苗不负众望长势旺盛,每个人看了心里都喜滋滋的,他们付出的劳力没有白费。转眼兰秋时节,刘青玉又组织人员将村西的两间破马号改建成了烤烟房,合作社还成立了烤烟组委会,专门从县城请技术员授课学习,培养了一大批技术人员。逃儿便报名参加,本来她想带着举儿一起去的,可举儿却不想去,那时她正跟着比她大一些的女孩们学“织花边”。逃儿觉得自己笨手笨脚,干不了织花边那么细致的手工活,所以也不像举儿那般热心于那个手艺,但她知道三妹从小就心灵手巧,她肯定会学得来的。
所谓的织花边,就是用细线编织一些造型各异的装饰花边。圆圆的白碟盖一头搭在炕沿上,一头搭在织花女的膝盖上。碟盖上坠着一串木棒槌,每个棒槌的前端缠着白色的丝线,尾端坠着四个玉米粒那般大的瓷圆珠,圆珠状若珍珠,晶莹剔透。十七八岁的织花女坐在马扎上,每个人的膝盖上都搭着一个白碟盖儿,双手捏着木棒槌熟练地甩着,边甩边从绣花荷包上拔下针钉摁在织好的花边上。木棒槌嘎啦嘎啦地响着,花边亦随着响声缓缓拉长,须臾便有了形状,弯如龙蛇,圆若满月。心灵手巧的举儿没几天就学会了这个手艺。
正如是:
妙龄绣花女,团团围相坐;排排齐整衫,曲膝挑笸箩。
荷包幽香散,笸箩白如雪;人人凝神编,巧手甩木梭。
个个手艺精,游龙飞银蛇;但闻棒槌响,长丝幻玄月。
再听绣房寂,静静织云朵;花边渐渐成,颗颗银钉烁。
芳心藏宇际,尽在小阡陌;悠悠织花女,风姿倍绰约。
口埠村西的两间马号改建成了烤烟房。每间烤烟房底下都支了纵横交错的烘烟道,烟道连着室外的一根笔直的大烟筒。烤烟房内密密麻麻地横穿着一些木棒,这些木棒是专门用来搭烟杆子的,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闭门生火。
烤烟房外有一眼巨大的炉口,生炉灶的师傅手握一把巨大的铁锨,将细碎的碳渣填进灶口。灶膛里泛着红彤彤的火苗,如此烘烤上一个礼拜就可以开门摘烟了。系烟解烟也是一个手工活,不过比起织花要容易多了。玉米秸秆捆成的烟线杆子有五尺多长,系烟女将烟线杆子搭在腿上,一手捡起两三片宽大的生烟叶,另一只手攥着杆子线在烟叶把上先绾一个扣儿,再搭在秸秆的一侧,如此往复,直到把整根杆子都系满了烟叶才算成功。解烟较之容易些,但须谨慎小心,因为刚出炉的烟叶极干极脆,容易折断,折了烟柄的烟叶就会被挑选出来成为下等品,所以这个手工活有耐心的人才做得了。此差事也正应了逃儿的脾性,不急不缓耐心细致。
那天逃儿坐在烤烟房的场院里解烟叶,身后十几丈的位置杵着两个年轻人,逃儿干活专注并未留意他们。两个人看上去都二十岁左右,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指着逃儿的背影对着另一个人说:“郭子,那是我媳妇。”叫郭子的青年顺着他指的位置打量了一会,疑惑地问道:“永贵,你媳妇这么小?多大啊?”陈永贵说:“十四岁。”郭子说:“十四岁?你五年兵当回来,她还不够成婚年龄啊!”陈永贵笑了笑说:“是啊!我爹四年前给我订的亲事!”郭子说:“四年前全国还没解放呢!那时定的婚事能准成吗?”陈永贵语气肯定地说:“准成!”郭子说:“现在可是新社会,提倡自由恋爱,旧社会订的婚约怕是不管用了。”陈永贵说:“其实,你也认识她,她叫逃儿,当年你还用坷垃扔过人家呢!”郭子很惊讶:“啥?这就是那个穿红棉袄的女娃吗?”他想起了他五年前在棺材岭调皮捣蛋的那档子事儿。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转身走了。
陈永贵二人刚走,一直坐在马扎上的一个女孩把手里的烟杆子轻轻放在地上,走到逃儿身边说道:“逃儿!刚才有两个青年看了你好久,说了一会话就走了。”逃儿问她在哪里,女孩指指已经走远的两个背影。逃儿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见两个穿着军装的身影正顺着土路向村里走去,那个高大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熟悉。女孩说:“逃儿,那个大高个说你是他媳妇恁!”逃儿双颊绯红,瞅着她说:“新玲,快忙你的事去吧!别胡说了。”新玲瞅着她继续打趣:“咋啦,不好意思了?想不到你年龄这么小就有了婆家呢!”逃儿叹了口气:“解放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吃不上饭,我娘做的主,把我四袋米给卖了。”新玲听了她的话并未感到惊讶,反而语调沉沉地说:“俺也是。”逃儿问道:“咋啦?你也被你娘给卖了?”新玲微微点头:“被俺爹卖的,比你多卖了一袋高粱米。那人比我大十几岁呢,俺决不会嫁给他!”逃儿追问:“你这不是悔婚吗?”新玲说:“都什么社会了,你还相信旧社会那一套。现在可是提倡婚姻自由,若是我爹逼着我嫁给他,我就到政府那里告他!”
正所谓:
巧手绣锦花,牛郎织女事。号舍解烟叶,花扣系情意。
君落天涯北,卿浓牵挂之。丝丝万娟长,生生恋不息。
日日思娇妹,朝朝惹侬惜。但得平生合,今世不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