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丙学的头像

刘丙学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1/03
分享
《益北原》连载

第九章 聚地窖赌徒捻红钱 窃墓砖老三剥尸缎

肖秃子急不可耐地吆喝着开赌,董武和宋士华便不再挖苦刘青玉。董武高提着一根红线站到椅子上,线头下面坠了一枚方孔铜币。他一手拽着线头,另一只手伸出两指在铜币上轻轻一弹,铜钱夹带着嗖嗖的风声滴溜溜旋转起来,董武高喊一声:“合——”手握空碗耍一个漂亮的“空中捞月”,将悬空旋转的铜钱猛地扣在了桌面上。被扣在碗底的铜钱连着一根红线,红线被碗沿儿死死压住,碗底的铜钱左右晃动,摩擦着桌面发出“沙沙”之响。董武完成了这套洒脱流畅的动作,单脚踩着凳面,欹斜着眼把众人环顾一圈:“押宝吧!”

董武弹钱扣碗的时隙,肖秃子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那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吊线铜钱。董武扣碗刚刚落桌,肖秃子几乎同时高喊:“面儿!”将两块大洋拍到了桌子上。看他迫不及待的神态,仿似瞅准了扣在碗底的铜钱的面相。站在肖秃子身边的一个年轻后生接言:“背儿。”刘青玉听着这声喊颇感耳熟,遂循声打量,却是来良贵,便笑着打了一个招呼:“来良贵。”来良贵抬眼瞅了瞅他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多言。自从来良贵恋上耍钱之后就很少跟着刘青玉玩耍了,他觉得他不是打弹弓的料而是吊红钱的料儿,坐在赌桌旁吊红钱比拿着弹弓到处颠跑刺激多了。其实来良贵早就发现刘青玉了,只是没跟他打招呼而已。他认为来这里是为了抓紧时间赢钱的,不是屁多话少认人的。参赌的人都要交相应的坐庄费,只要上了赌桌就得争分夺秒,分分秒秒都是钱啊!

刘光玉准备出手了,思量片刻随即大喊一声:“背儿!”将一枚捏挲得发热的大洋拍上桌面。众人喧嚣纷杂地喊着背儿或者面儿。桌面上拍满了大把的铜板大洋以及花花绿绿的碎纸票。刘青玉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亦从来没想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赚不到的钱票在这里竟然会玩得如此轻松。只是随口一喊就够他忙活几年,只是赢这一把他可能一辈子都花不完。董武最后一个压轴,把两块大洋往桌子上一扔:“面儿!”宋士华紧着喊道:“开吧!武哥!”刘光玉没叫一声好,却骂了好几声娘,骂了几声娘之后口袋里的大洋眼瞅着折耗,手指在粗布外衫硕大的口袋里四处打捞,能摸到的铜板碎票已经不多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输红了眼,涨红着脖子脸庞和眼睛,激动程度绝不亚于三年前第一次看到马兰花酮体的那种亢奋状态。

输光了钱却赌上瘾的来良贵正跟董武讨价还价,抱着董武的胳膊苦苦哀求:“武哥,先借给我两块大洋用用。”董武朝着他使劲摆手:“不借,你上次借的还没还呢!”来良贵继续哀求:“我爹说这几天就卖猪崽,卖了钱我拿来给你就是了。”董武沉吟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递到他手上,瞟着他说道:“连前些天的加起来一共八块了啊!一个礼拜之内必须还我,连本带利十块。”来良贵连连应着:“武哥尽管放心,一定还你。”

肖秃子见来良贵借到了赌银心里也直痒痒,低声下气地向董武借钱,董武瞅着他没好气地问道:“来家有猪崽抵账,你家穷得啥都没有,拿啥抵债?难不成把你妹子押上?”肖秃子闻言垂头不语,一副尴尬的表情。董武看着他笑笑:“你还当真了?你妹子白送我都不要,我心里是藏着人的。”肖秃子脸上登时浮现出笑意:“武哥这身份,哪能娶个草民为妻呢!怎么着也得金枝玉叶啊!不知道是哪家的丫头,却被武哥看中了?”董武洋洋得意地说:“祝凤桂,咋样?”董武话音刚落,来良贵拍手叫好:“武哥好眼光!凤桂可是咱们村头一号的大美人啊!”来良贵说到这里,恍若顿然明白了什么事,“武哥!我现在知道你为啥去祝家学艺了,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兄弟想不明白,凭着你们董家的财力,拿出八十个大洋还不是小菜一碟?给祝木匠八十个大洋就得了,还干吗费这些周折?”

来良贵这句话正戳到了董武的痛处,董武的脸色即刻阴沉下来。祝家突遭的那场意外大火把祝家烧得一贫如洗,祝世交随即遣散了众徒。前些日子董武听南村的张大婶子说,现在的祝世交急着把二丫头凤桂嫁人,须得八十个大洋的彩礼钱,看来祝世交真是山穷水尽了,沦落到“卖闺女”维持生计了。董武万贯家财,八十个大洋又算得了啥?祝世交若是答应把凤桂嫁给他,莫说八十个大洋,即使是两百个大洋他也毫不含糊。所以说并不是董武舍不得钱财,而是祝家根本就不答应这门亲事。祝世交虽爱财,但却并不糊涂,他知道董家人都是什么样的货色。董仁周两口子是一对顽父嚚母,董武更是心术不正,他不能为了几个钱,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况且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赌钱的人。董武想到这里,禁不住长叹了口气。

董家赌窖里这帮人说得热闹,一旁的刘青玉听得真切。此时他也明白董武到祝家学木匠的真实用意了,这小子果真是冲着祝凤桂去的。祝凤桂到底有多大的魅力,竟然让这个家伙如此神魂颠倒?从刚才董武说话的语气里可以感觉得出来,这个董武对祝凤桂倒是一往情深。

刘青玉对耍钱提不起半点儿兴趣,这处弥漫着浓烈呛烟味的污浊空间呛得他的喉咙甚是难受,气管里像是塞了一团绒毛让他感到奇痒难忍,咳嗽一声还想继续咳嗽。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伸手扯扯刘光玉的衣襟:“大哥,走吧!别玩了。”

“输了钱怎么能走呢?我要扳回来!”刘光玉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喊声带着些许愤怒,还有些不耐烦。刘青玉知道他又上瘾了,此时拉他走只是徒劳,他不把口袋倒个干净是断然不会离开的,便轻声说:“哥,你不走我可走了啊!”

“走吧走吧!”刘光玉没好气地摆摆手。

刘青玉也不跟众人告个别,悄悄蹬上木梯向着窖口爬去,爬到窖口掀开石磨才发现外面灯火通明。董家大院的檐角门楣上悬挂的十几盏大红灯笼都已经亮起来了,院子里红彤彤一片。这片炫亮是董府特有的风采,整个口埠村乃至整个益北乡的大小宅院都没有这种奢侈的光亮,穷苦人家都耗不起这么多的灯油。刘青玉不知道自己在井下待了多久,也不知道此时是几更时分,他旋转着脖颈四处打量,并未发现那个负责看家护院的北管家。刘青玉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抬脚向着门楼口大步流星地走去,刚走了几步,西厢房门口蓦然闪现出一抹黑影,正是北富贵。由这处方位看他,便没有了在窖井口看他的那种如巨灵神般的高大威猛的感觉,仍然是短小精悍的身形,手里提着一盏大红灯笼,灯笼上闪烁着一个楷体“董”字。北管家映着灯光看清了青玉的面貌,操着浓重的河南腔问道:“刘青玉啊,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家里还有事,须得早回去呢!”刘青玉嘴里应着,步子紧迈,只管向门楼口走去。北管家紧跟其后,边走边说:“看样子你不会耍钱啊!”刘青玉头都没回,只回了两个字:“不会。”北富贵语气冷漠:“不会来这里做什么?想混水摸鱼吗?”刘青玉听着他莫名其妙的言词蓦然顿住步子,回头盯着他问道:“北管家这是啥意思,我是陪我大哥来的。”北富贵语气阴冷:“不管跟着谁来,不会耍钱就别往这里跑,董府不欢迎滥竽充数的人。”他双手拔开门闩拉开了院门,刘青玉跨出门槛,回头还想再顶他一句,北管家却将两扇木门闭上了,合闭的门扇差点儿碰到刘青玉的鼻子。刘青玉恨恨地嘟哝一句:“真是狗仗人势!”转身走了。

刘青玉披星戴月顺着集街向南踟躇,他并不急着回家,倒有了几分欣赏夜景的闲情逸致。澄澈无尘的夜空繁星闪烁,正顶悬挂着一轮满月,月光于平坦的集街地面上肆意流淌。被踩踏得油光铮亮的集街正像天宫的汹涌翻滚的银河,将口埠南北两村隔成东西两瓣儿。集街两侧的婆娑树影迎风而抖,偶尔传来金蝉慵懒的吱啦声。集街上纳凉的人堆都散了,显得空空荡荡。刘青玉由此揣摩判断或许已经过了午夜时分。他悄声迈脚踏进院门,摸黑进了西房屋,连灯都不点便合衣钻进了被窝,生怕惊醒睡在堂屋炕头上的爹。那晚他一直睡不着,眼前总晃动着那个吊在红线之下滴溜乱转的铜钱,将近黎明时分才沉沉睡去。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刘青玉当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大哥提着一根红线吊钱站在面前大声吆喝:“咬住,咬住……”他跪在炕头上,缓缓抬起脑袋向对面望去,对面显现出一个与他保持着同样跪姿的婀娜女子,女子身穿一件大红夹袄,体态娉婷,头上的红头袱掀开半边,露出清秀俊俏的脸庞。她双颊绯红,俏目盈波,含羞默默地盯着滴溜乱转的铜钱,脑袋慢慢凑了过来。刘青玉往前缓缓倾斜身子,二人的面庞几乎贴在了一起。提着红线的刘光玉喊道,“快咬啊!别耽误工夫……”刘青玉听着大哥的喊话蓦然变了腔调,由尖利的呼喊声变成了略带沧桑的命令口吻,遂惊异地抬头打量,不免有了些惊讶,发现提着红线的大哥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白须白发脊顶罗锅的侏儒老者。刘青玉正疑惑间,侏儒老者又操着命令的口吻沉沉呼喊:“快咬啊!”红衣女子往前俯身,微启秀口欲咬铜钱,刘青玉也俯身张嘴欲咬……就在二人欲咬到铜钱的当隙,侏儒老者顿然提起红线,二人咬空,嘴唇却紧紧黏在一起。红衣女子慌忙把脸撤了回去,双颊蓦然盛开了两朵红梅。正待此时,不知身边哪个调皮的家伙扳住他俩的脑袋同时往中间一摁,“咚”的一声颇响,两人的额头碰撞到了一起,刘青玉感到微微作痛。

刘青玉疼得睁开了眼睛,朦胧间定睛打量,果然发现眼前贴着一张脸,揉揉惺忪的睡眼再仔细端详,见那张脸胡子拉碴皱褶密布,却是爹。爹刚才肯定弹了他一个脑瓜蹦儿,如今一只手还做着弹指的姿势在他额前高举,看上去随时会再次弹下来。爹怪笑着说:“你是不是做梦娶媳妇呐?这么得意?”不等得刘青玉回话,爹脸色一沉,“抓紧起来,跟我下地干活去。”他双指凝力似乎又要弹指,吓得刘青玉打了个激灵爬起身子,迅速躲到了炕角。刘青玉还沉浸在刚才的美梦之中,抬起手臂擦了一把嘴角流下来的口水,心中纳闷不已:怎么会做这么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红衣女子是谁?侏儒老者又是谁?

转天口埠大集,爹没再催着刘青玉下地干活,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或许是赶大集去了。刘青玉穿戴整齐,便想去赶个闲集逛逛。他家和集街之间隔着大哥家的院落,两家中间隔着一道两尺多高的矮土墙头。刘青玉家的茅厕在院子的西南角,而刘光玉家的茅厕在院子的东南角,两座茅厕之间的矮土墙上,插了一排密密麻麻的枯树枝。透过枯树枝的缝隙西望,能影影绰绰地看到集街上来往穿梭的人流。

刘青玉和爹住的这座宅子是祖辈留传下来的,而大哥住的宅子却是前些年爹领着他们兄弟三个建造起来的。爹迄今为止只做过两桩引以为傲的场面事:一是三年前在南门给大哥捡的乞丐媳妇,二是五年前盖了大哥家的房舍。房舍墙体大多是用土墼垒砌而成的,土墼是爹领着他们弟兄在北旱湾拓出来的。村子里的人但凡拓墼都会去北大湾,因为只有北大湾才有适合拓墼的黑土瓣子。刘青玉跟着爹只干了十天便把手艺学到了手,俨然成了拓墼的老把式。

刘青玉把拓架摆于平整光滑的地面上,底部均匀地撒上少许麦糠,握着铁锨将黑土瓣子填满,随后双腿大开跨着拓架,双手握着杵头开始夯拓架里的湿土,一杵头紧挨着一杵头,每一杵头都夯得尽心尽力,直到把拓架里的湿土夯得结结实实。既而伸脚踢开拓架扣子,熟练地取下架板,一块湿漉漉的拓墼便骄傲地躺在地面上,方方正正不缺任何一处角角。爹看着刘青玉潇洒自如的拓墼把式赞不绝口,对他的两个哥哥说:“你三弟学手艺就是快,是把好手,比你俩都能着哩!”刘青玉学拓墼是把好手,然而偷坟砖却不行了。

宅墙底座的四层青砖都是爹领着二哥刘汉玉从墓穴里偷扒来的。青砖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砖体上雕刻着一些根本就看不明白的奇文怪符。由此可见,这些青砖来自于不同的墓穴。偷扒坟砖这个活儿大哥和刘青玉都不敢照面,爹都是领着胆大的刘汉玉去。

那天赶上二哥生病,刘青玉跟着爹去边相王村的东墓场偷了一次坟砖,而那次经历,他终生难忘。那是一个月黑风高夜,他和爹挥舞着铁锨挖开了一座墓穴。爹早就提前打探好了,这座新起的坟墓,埋葬的是边相王村的王大富,王大富可是边相王村的首富,墓穴里一定有上好的坟砖。爹扒完了墓穴里的坟砖,蹬着棺盖正打算跳出墓穴,却突然“哎吆”叫唤了一声,脚底下踩着的棺盖四分五裂,爹随之掉进了棺材之中。趴在墓穴上面的刘青玉早就吓得面如土色,伸手欲把爹拉出来,爹却并未把手递给他,而是低头瞅着棺材轻喊了一声:“把灯笼递给我。”

爹举着灯笼察看着棺木内的境况,一具身着锦缎长袍的男尸平躺在棺底,爹盯着尸体身着的那件锦缎长袍,双目倏然闪烁出晶亮的光芒:“下来帮个忙,把这件长袍脱下来。”刘青玉连连后退,打死也不干这种心惊肉跳的事儿。爹不无感慨地说:“这么好的锦缎,埋在土里糟烂了多可惜,这件袍子比王大骡子的那件可好多了。”刘青玉知道王大骡子那件绿色粗布长袍的来历。那是王大骡子成亲时,他丈母娘给他做的,绝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爹瞅着步步后退的刘青玉暗骂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知道想指望刘青玉过来帮忙是不可能了。他后悔没带刘汉玉过来,倘若刘汉玉在这里,这样的事情他一个人就能轻轻松松地办了。爹瞅着那具尸体紧蹙眉头想着办法,看来尸体身上的这件锦缎长袍,今天夜里他是非志在必得了。须臾,他的眼睛一亮,似乎是想出了办法,迅速解下裤腰带,把腰带两端系在一起,打了个死扣儿,然后将带扣套在死尸的脖项上,又将另一端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使自己的脸贴着尸体面部,中间仅留半尺之距。爹双手扳住死尸的肩膀往上抬,同时脖子使劲儿往后挺,尸体便被他直挺挺地吊悬了起来,爹随即腾出两手,迅速扒着尸体上的长袍。刘青玉紧盯着爹的这番行举目瞪口呆。刘青玉了解爹的脾性,只要是赚便宜的事儿他有的是招数,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对付死人爹也是行家里手。然而爹终究是灰心了,因为他在脱尸体身上那件绿缎长袍的时候,很清晰地听到一声嗤啦大响。长袍看似光鲜却不是什么好锦缎做的,使劲一扯就撕扯了好几道口子。爹懊恼地谩骂几声,终于放弃了这件好看不中用的锦缎长袍。

刘青玉好长一段时间都抹不掉心里的阴影,每每看见垛在院门口的青砖,眼前就会浮现出爹“套脖剥尸衣”的可怖场景,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跟着爹偷扒坟砖了。爹便领着刘汉玉到处扒坟砖。刘老三和刘汉玉勇敢无畏的扒坟行动止于一次意外事故。某天夜里,爷俩去了五公里之外的时河村的北坟场。刘汉玉扒完坟砖正打算爬出墓穴,刘老三却提议让他打开棺盖察看一下有没有值钱的宝贝。刘汉玉毫不犹豫地撬开了厚木棺盖,见棺内躺着一具女尸。身形肥肥胖胖,双目微闭,面目安详。刘汉玉举着气死风灯仔细打量,沉沉说道:“这人是刚刚下葬的,喉咙还有个大疙瘩恁……”他这番话虽是面对死尸说的,却是说给地面上的刘老三听的。刘老三颇具经验地说:“说不定是宝珠,看看能不能掏出来!”刘汉玉伸手照着女尸喉咙凸起的部位敲打了两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女尸喉咙凸起的疙瘩慢慢下滑,一直滑进了她的肚腹。与此同时,女尸猛地睁开了若铜铃般的双眼,忽地坐起了身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唉吆”大叫……正趴俯在墓穴边沿儿专注观瞧的刘老三,吓得嗷嚎一嗓子跑了开去。即使是天性胆大的刘汉玉都吓得打了一个抖儿,一个健跳蹦出墓穴,推着还没来得及装坟砖的独轮车狼狈逃窜……

后来爷俩才知道,被埋葬的这个女人是时河村赵家的儿媳妇,女人是村里出名的馋嘴婆。她趁着丈夫和公爹不在家,将家养的几只小鸡仔儿包进泥团团,填进灶膛里烧着吃。正吃得起劲儿,却被回家的丈夫撞见,情急之下将仅剩的一个鸡头迅速塞进嘴巴打算囫囵吞咽,却咔在喉咙里不能下咽,最终闭气。家人以为她已死,停尸一天后便下了葬。正是刘汉玉在她喉咙处的敲打,致使咔在她喉管里的鸡头滑进了肚子,无意间救了她的性命。为此,时河村的赵老汉还提着礼品赶到口埠南村专程登门致谢:“老三哥啊!多亏你爷俩了,你们若是不扒我家坟,我儿媳妇就不会死而复生了,你们爷俩扒坟扒出阴德来啦!做了一桩洪福齐天的大好事儿啊!”赵老汉这番肺腑之言却把刘老三臊得无地自容。从此以后,刘老三再也没领着儿子偷扒过坟砖。

不扒坟砖了还得割苇梗,芦梗结成的墫子是盖房遮顶的必备物。爹又领着他们三兄弟跑到村西的蛤蟆窝地割芦梗。那年从春末开始就阴雨不断,蛤蟆窝洼地一片水汪,长满了茂盛的芦苇。壮月季秋之交,正是芦苇肥茂之时,爹领着他们去了蛤蟆窝地。爹教汉玉和青玉在地头负责打捆装车,却只领着光玉下水割芦苇,爷俩的双腿被水蛭咬得鲜血淋淋。光玉埋怨爹偏心,问爹为啥不教两个兄弟下水。刘老三盯着他斥责:“你二弟能扒砖,你三弟会拓墼,你能干啥?”刘光玉遂不再有怨言。

不管怎么样,在爹和刘青玉三兄弟的辛苦劳作之下,新房宅最终挨着老房舍耀武扬威地耸立起来了。爹故意将两宅之间的合墙垒砌得很矮。他觉得垒高了根本就没这个必要,两家本是一家,本身砌这道墙都是多余的。刘青玉明白,爹真实的本意只不过是为了节省这些来之不易的土墼罢了。两家之间的茅厕隔着一道两尺多高的矮土墙头,方便起来就是个问题。方便完毕起身直立,站直了就会露出屁股。原来这两座宅子里就住着他们爷们四个,都是男人尚且无所谓,自从马兰花进门之后就成了问题,爹便有意在茅厕合墙上插了一排密密麻麻的树枝,以此遮挡不便。

刘青玉看到矮土墙上插着的树枝,脑子里有了这一连串的浮想。他收回放远的思绪扭身出了院门,向着集街走去。集市中间一条不过十尺来宽的街面,早被赶集者塞得满满当当。集市上格外热闹,卖瓜果梨桃的商贩把平板箱挂在脖子上当街兜售,吆喝声千奇百怪五花八门;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的货郎穿梭在人流之中,身侧围着一大帮大姑娘小媳妇,争着抢着看着货郎箱里的针头线脑儿;卖火烧的当街支了炉灶,半掀着雾气昭昭的屉笼吸引着往来顾客,却是看的多买的少。如此年景,贫苦人手里并没有多余的钱财买肉包子吃。凑在炉灶旁侧的人,大都为了闻闻香味儿,打打肚子里的馋虫的。

刘青玉没有闲钱买包子,所以蒸包摊儿直接不蹭逛。他的口袋比他的脸还干净,根本抠不出半个铜板儿。他抄着双手悠悠荡荡地向着集街北首挪步,看看这里望望那里,只是瞎晃悠。口埠大集刘青玉经常赶,往常他总是以村中东西大街为界,走到此处就会返身回去,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自从前几天他跟着大哥去北村董家耍钱之后,打破了他这种惯例。他对北村的印象不错,董府豪华气派的大宅邸让他感到震撼,青烟缥缈的关帝庙让他感到神秘。今天他想把这条贯南通北的大集街走上个来回。

刘青玉抄着手,绕开直钻鼻孔的肉包子的香味儿,挤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北而去。肚子和鼻子变着法儿地折磨他,只要鼻子一嗅到蒸包的味道,肚子即刻就“咕噜咕噜”地叫唤不停,叫得他直想找个犄角旮旯屙稀。可这满大街的人,哪里找方便的所在?他正急得不知所以的时隙,顿然立住了脚步,直勾勾的眼神朝着集街东侧望去,连刚才屎尿已憋到泄门的生理反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集街巷口立着一个粉黛佳人。

有诗为证:

娉婷羞花撷冰轮,灵眸蕴藉醉乾坤。

凝澹瑊玏氤玉霙,梦中伉俪入朝曛。

有种感觉刘青玉诧异莫名,他能肯定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此女子,直觉告诉他又在哪里见过,而且还跟她有过短暂的肌肤之亲。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把他搞糊涂了,他苦思冥想,猛然想起了前天夜里做的那个梦,此女子太像和他面对面跪着咬红钱的“梦中新娘”了。刘青玉正看得神魂出窍,忽然传来“啪嗒”一声响,肩膀上搭上了一只手。刘青玉打了个激灵缓过神来,回身打量,发现身后站着董家大少爷董武,董武身侧站着他的好友宋士华。董武的眼睛欹斜着刘青玉,阴阳怪气地问道:“头陀,看啥呢?”说着话,瞪着一对斜愣眼顺着刘青玉的目光打量,随后缓缓扭回头来,表情惊讶地盯着刘青玉,操着嘲讽的口吻问道:“头陀,敢情你是看我师妹呢!怎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董武哈哈大笑一番之后,脸色蓦然一沉,脑袋凑到刘青玉跟前冷冷说道,“我可告诉你,师妹可是我的女人,谁都不许看,听到了吗?”刘青玉忙点头应喏,同时神情疑惑,心中暗忖:连看看都不行吗?董武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以无比鄙夷的语气说道,“是的,像你这样的人,连看都没资格!”董武说着,往前跨了一步身子,伸手抠搜刘青玉的口袋,边抠边说,“还赶集恁!我摸摸口袋里有没有个钢镚儿!”董武抠抠搜搜了好一通,摸出了一把皮弹弓,握在手里端详片刻,随手一甩,他对这玩意儿似乎并不感兴趣,伸手探进刘青玉的另一个口袋又是一阵抠搜,却掏出一把干泥丸。董武懊恼谩骂:“都装的啥狗屎玩意?”随手把干泥丸往地上一甩,发现指缝间夹着一根鸟毛。鸟毛被鸟粪牢牢粘在手指上,任他如何甩都甩不掉。董武好不容易扯掉鸟毛,气恼地照着刘青玉的屁股猛踢一脚,“滚!”刘青玉始终犯而不校的保持着绅士风度,嬉笑着弯腰从地上捡起弹弓,闪身走了。

自从与祝凤桂有过一面之缘后,接下来一连几日刘青玉都像是丢了魂魄,做什么事儿也是心不在焉。脑子里不断晃动着曾经的美梦,晃动着凤桂美若天仙的俏脸,揣摩着在董府赌窖里,来良贵曾经说过的那番话——彩礼需要八十个大洋。八十个大洋啊!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即使砸锅卖铁再搭上冢子岭的土地也卖不了这么多大洋。这档子事趁早别跟爹商量,爹是出了名的吝啬,若是跟他说了,非但毫无作用,说不定他还会打自己几鞋底,骂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到这里,刘青玉使劲晃了晃脑袋,自己这是咋了?怎么净想这些异想天开的事情?莫说自家没有这八十个大洋,即便是有,又怎能娶得了祝凤桂?门不当户不对,这不是癞蛤蟆吃天鹅肉吗?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决定把这档子事抛之脑后。奇怪的是,他愈强迫自己不再琢磨此事,祝凤桂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深处愈发清晰可见。刘青玉很苦恼,在这种无谓的折磨中苦苦度日。有那么一天,他突然有了喝酒的想法,喝个一醉方休。醉了也许就解脱了,就不必受这种折磨了。想起喝酒,他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大哥刘光玉。

兄弟两个酒过三巡,二斤二锅头烈酒见了底儿。刘青玉从没喝过这么多酒,刘光玉见他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酒,感到纳闷,认为兄弟肯定有什么事。刘青玉把身子往刘光玉身边挪挪,嬉笑着说:“大哥,跟你商量个事呗?”刘光玉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有事!”刘青玉说:“大哥,你这么贪恋赌博,却总是输钱,想不想赢钱?”刘光玉被他的话问得有点懵神,愣了愣神回道:“兄弟,你这话是啥意思?谁不想赢钱?”刘青玉满脸通红,眼睛被酒精烧得半眯不睁,微微一笑:“大哥,那晚在董家耍钱,我都看出门道来了,只要你有本钱,我就能帮你赢钱。”刘光玉觉得他是吹牛,没太把他的话当回事儿,举起酒杯又猛灌了一口酒。刘青玉神秘兮兮地说道,“大哥,你咋就不信我呢?捻红钱靠的是眼力,只要瞅准了,没有不赢钱。大哥想想,百米之外的麻雀我都能用皮弹弓打下来,瞅那么个铜钱算个啥?”刘光玉的眼睛里蓦然闪出亮光,觉得青玉说得颇有道理,怀疑的语气慢慢变成了欣喜:“三弟,你若真能瞅准铜钱,咱们兄弟可就大发了。”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起身原地转了个圈圈儿,挠挠头皮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脸上挂上了愁苦的表情,“只可惜……”刘光玉一副很囧的神态,一只手探进口袋使劲抠搜,掏出五六个铜板儿在手里掂了掂,看着刘青玉说,“不瞒兄弟,如今我手里也只剩下这点儿钱了。”刘青玉朗然回道:“够了,我就用这些钱,把你输的钱都扳回来。”刘光玉连连应诺,迫不及待地嚷嚷:“好好好,咱们这就去董家!”

兄弟俩趁着夜幕悄悄出了家门,顺着集街一遛小跑,向着董家赶去。兄弟俩到了董家,敲开院门,随即下了窖井。董武站在椅子上赌兴正浓。他待着的位置正对着窖井木梯,抬眼一看,见窖井木梯挪下来一双穿着破千鞋的大脚,等双脚踏上地面,他也看清了,是刘光玉。继而刘青玉也跟着下了井。董武冷冷一笑,不阴不阳地大声说道:“大家快看,刘老大又领着他兄弟来了!”众人闻声回头打量,果然见两个身影立在窖井口木梯处,两人都涨红着脸,看样子喝了不少酒。董武瞅着刘光玉大声喊道:“刘老大,你不是都输光了吗?怎么着,这次又借到钱了?”刘光玉并不答话,走到桌旁侧着身子使劲往里挤。他身侧的人都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酒味,便侧着身子向着两侧退去,给他腾了一个人刚能塞进去的空隙。来良贵瞅了两人一眼,急躁躁地喊叫:“开始了!别耽搁工夫了。”董武又提溜起吊着方孔铜钱的红线,大喊一声:“都看好了,开始了啊!”照着铜钱轻轻一弹,铜钱又“嗡嗡”旋转起来,其音仿若凌空飞过的一只蚊蝇。

站在刘光玉身后的刘青玉不动声色,半眯眼睛透出两道犀利的光束,死死盯着转动的铜钱。飞转的铜钱在他的瞳孔里渐渐放慢了速度,越来越大,竟然变得像麻雀那么大,仿若定格在了那里。他真想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弹弓把它给打下来,但这毕竟是幻觉,他知道晃动着的并不是鸟雀。董武将碗猛地一扣,一只脚搭上凳面,欹斜眼环顾四周,颇有架势地呼喊:“好了,押宝吧!”一时间,桌子周遭吵吵闹闹,伴随着大洋铜钱在桌面上清脆的蹦跳声,喧嚣不已。

刘光玉回头瞅着身后贴身而立的刘青玉迅速递了个眼神儿,刘青玉和他耳语了几句,光玉会意地点点头,扭头看着蹲在椅子上的董武说:“武哥,押宝之前我想提个要求,你能不能松开手里的红线啊?”董武闻言,微微一怔,神情异样地把众人环顾一圈。来良贵也附和着说道:“光玉说得有道理。武哥,你就松开那根线头吧!”董武狠狠瞪了刘光玉一眼,忿忿地骂:“就你事多!”遂将手里的线头松开了。

原来每一次碗扣铜钱,董武总是牢牢攥住连着铜钱的红线。其实他这么做是有来由的,只要他偷偷一扽那根线头,碗里的铜钱就会跳跃翻转,而凭着董武老道的耍钱经验,他就能将碗扣铜钱的反正面猜个八九不离十。那天晚上刘青玉看出了捻红钱的门道,看透了董武耍的小伎俩,他有种预感,只要董武手里攥着红线,谁也别想赢钱。此时,众人都已经押宝完毕,董武瞅着刘光玉问:“老大,只剩下你了,押什么?”刘青玉见众人都押了宝,董武也放下了手里的红线,便抬脚在哥哥的腿肚处轻轻踢了两下。光玉被董武一问,正不知所以,突感暗号来了,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碎钱往桌面上一拍:“背儿!”这是他们兄弟二人早就商量好的暗语,踢一脚是“面儿”,踢两脚是“背儿”。“开唠开唠!抓紧啦,别磨蹭!”肖秃子和来良贵紧着呼喝。董武见众人押宝完毕,便手握碗底,在众人的呼叫声中掀开了扣碗。“赢了,哈哈……”刘光玉一声惊呼,大半个身子探上桌面,双臂围成一个大圆,把桌子上的钱一划拉,随即一把一把地装进衣兜。

如此大约一个时辰,刘光玉口袋里已经赢了差不多几十个大洋,还有大把的小洋、铜板和碎票,只觉得口袋里沉甸甸的。刘光玉哪里赢过这么多的钱?早就有些得意忘形,沉甸甸的口袋真像是装了他的命根子,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始终没拿出来,生怕身侧的人偷偷掏了他的钱,喉咙早就变得沙哑,嘴巴里还在吵吵嚷嚷:“来来来,继续继续……”正是赌场得意的时隙,他得抓住这个机会尽量多赢一些。赌窖里喧闹的劲头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像满场子都是他一个人在说话。其余的人已经输得差不多了,如今都哭丧着脸站在赌桌旁侧,只有看的份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