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史洪生望着远处暗夜中跳跃的火苗儿心头氤氲着无限悲哀,现在他特别想打枪,想朝着那团火打一枪,不管那人是人是鬼,也不管打中打不中,只要放一枪他心里就舒坦。徐会议了然大哥的毛病,摘下长枪递到他手里:“大哥,我看像是刘老三家的坟地,是不是他们家的人在那里上坟啊?”史洪生不屑地一甩脑袋,托了托鼻梁上架着的一副眼镜:“管他是谁,打一枪先痛快痛快……”说着将长枪平举于手,眯着一只眼睛借着火苗的亮光瞄准,随后果断地扣动了扳机。笼罩在暗夜里的平原大地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
张大婶子正蹲在坟前握着木棍挑着燃纸,突听啪得一声枪响,眼前的那团燃着火星的纸灰飞起老高,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脑袋摆动借着月光向身后打量,见冢子岭顶上隐约晃动着两抹身影,她知道那里驻扎着史洪生的匪帮,暗忖看来是自己惊动土匪了。她不敢怠慢,爬起身子想离开坟堆,只跑了一步却欹仆倒地,觉得小腿隐隐作痛,伸出手掌摸索,沾了一手黏糊糊的液体,她即刻明白自己的腿受伤了。受伤了也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如此想着挣扎着爬起身子,祭品也顾不得拾掇,跌跌撞撞地跑进暗夜之中。多亏她没拾掇祭品,倘若如此,估计还得挨一枪。
冢子岭顶的徐会议见烧纸的黑影一瘸一拐地跑了,扭头看着史洪生说:“大当家,我看八成是上坟的,那一枪肯定打中他了。”史洪生把长枪往徐会议手里一递:“爱干啥干啥的,你好好盯着,我回去睡了。”正欲抬脚下冢岭,徐会议却说道:“大哥,你不过去吃点儿吗?”史洪生回头问:“吃啥?”徐会议喜滋滋地答道:“若是上坟的,肯定有上好的供品,都是方肉炸鱼,丰盛着呢!”徐会议吃过,所以回答史洪生的时候,眉飞色舞。史洪生语气决绝地回道:“不去。你怎么什么都吃?也不嫌恶心。”徐会议不再搭话,心里却暗暗思量:都半月没见油水了,还装什么清高?他将长枪往背上一挎,跑下了冢子岭。徐会议刚下到岭底,却听身后的史洪生喊道:“等等!”徐会议顿住脚步回头打量,史大当家快步走到他身边,一拉他的胳膊,“走,咱俩一起过去。”史洪生不再猪鼻子插葱——装象了。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油水了,如今即使放下大当家的身架不要,也要先吃个肚子圆。
两人快步走到刘老三坟头前,见地上果然摆了三个洋瓷碗。徐会议踎身划燃一根洋火,借着跳跃的火光细细打量,三个碗里并没有什么蒸方肉炸丸子之类的食物,只在其中一个碗里放着一块洋火盒那般大的桃酥饼干。青黄不接的年月,连上坟都糊弄鬼。
史洪生气不过,抬脚将一个瓷碗踢出老远,又要抬脚踢第二个,却被徐会议紧紧抱住了大腿:“大哥,别踢了,瓷碗好歹也是收获啊!以后队伍里来了新兄弟,咱们也算是给他们提前置办好了吃饭的家伙什儿。”史洪生赌气地将高抬的脚狠狠往地上一跺,一声没吭,扭头向着冢子岭大踏步走去。徐会议弯腰从地上捡起两个空碗抱在怀里,取出碗里的桃酥填进嘴巴,有滋有味地嚼着,跟在史洪生屁股后面回了营房。
一九三四年,菊月伊始。院子里的凤桂树长高了不少,散开的枝头像一顶硕大的凤冕冠。抬头看,枝枝丫丫上缀满了金黄色的桂花。已经过了桂花怒放的时节,地上败落的花瓣比树上的要多得多。这个时节,凤桂又生了一个娃,还是个丫头。
丫头出生的第七天,祝孙氏到南村刘家“送中礼”,挎了满满一箢子面饼和油条,还有三个红皮鸡蛋。凤桂躺在炕上瞅着祝孙氏不好意思地说:“娘,你们家里还有那么多吃饭的嘴巴,干吗这么破费啊!”祝孙氏伸手在婴儿滑溜溜的脸上抚摸着,柔柔地说:“你这是说的啥话,好歹你爹还有那么个手艺,饿不着我们的。只是你家,就指靠着冢子岭的半亩地过生活,青玉又没什么手艺,这是我和你爹的一块心病。”凤桂感激地回道:“娘!你回去跟我爹说一声,等过一阵子我能下地了,就让青玉跟着他学木匠,我也不想他天天守着半亩地,日子也没个盼头。”祝孙氏抱起炕上的婴儿,轻轻拍打着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边踱边说:“这个没得说,只要青玉愿意学,是那块料就行……哎吆!这娃儿可真招人稀罕!”凤桂扭头瞅着祝孙氏笑着说:“娘!这丫头还没取名字呢!要不,你老给她起个名吧!”祝孙氏紧着回道:“唉呀!我这个庄户女人,学堂没上过一天,哪里会取什么名字噢!”祝孙氏忽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腾出手探进口袋,边抠边说,“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我给丫头买了一对手镯呢!”祝孙氏掏出了一对银手镯,将一个手镯套在婴儿的手腕上,美滋滋地瞅着那个手镯似乎顿然来了灵感,“叫银镯咋样?小名叫镯儿。”凤桂笑着说:“嗯!就叫银镯!”
此时,房屋门帘被人轻轻掀开了一个角,门帘中探着一颗小脑袋,眨巴着眼睛瞅着屋里的人出神。祝孙氏发现了她,笑着说:“新麦儿啊!快进来,姥姥给你拿好吃的了。”一弯腰又把两岁的新麦儿抱在了怀里。新麦盯着祝孙氏轻声说:“姥姥!我也想要银镯子!”祝孙氏笑着说:“行,这一对银镯子,你们姊妹俩一人一个。”便把另一个银镯套在了新麦的胳膊上。新麦得了稀罕物高兴不已,一蹦一跳地出了屋门,想是到院子里给正做着饭的刘青玉显摆去了。凤桂盯着祝孙氏问:“娘!我大弟的羊肉馆生意咋样?”祝孙氏说:“还行!有他那个精明的媳妇照应着,生意应该错不了。”
凤桂生新麦的那年的葭月中旬,祝金桂和崔马村高长国的女儿高灵芝成了亲。那年高灵芝刚满十六岁。崔马村的高长国育有一子一女,长子高典之在益北区总区长吕信手下做差,小女便是金桂的媳妇高灵芝。提起高灵芝,凤桂印象颇为深刻,她们曾经在一起上过一年的私塾学堂,算得上是同窗学友,想到高灵芝,凤桂就想起了一桩往事:口埠北村紧挨古井有一座土墼砌墙茅草遮顶的大磨坊,磨坊内支着一座磨台一座碾台,专供口埠南北两村的乡民们使用,崔马村的乡民也在此处磨碾粮食。凤桂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路过村北磨坊,见两个小女娃正站在磨盘旁侧玩耍。其中一个女娃认出了她并打了一声招呼,凤桂也认出了她们,喊她的正是崔马村的高灵芝,另一个女娃是崔马村的钟大美。凤桂遂走了过去,见高灵芝和钟大美正在碾台上玩弹泥丸。
钟大美从口袋里掏出三个核桃,看着高灵芝和凤桂说:“俺有核桃!”高灵芝惊喜地说:“真好哎!咱们三个一人一个,分着吃了吧!”钟大美努着嘴说:“不行,这是俺爹赶集专门给俺买的……”高灵芝嘟着嘴说:“真小气……”她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有了什么主意,盯着钟大美说:“咱们玩弹核桃吧?”钟大美爽爽应答一声,将三个核桃递到高灵芝手里。高灵芝将核桃一个一个地摆上了石磨,扭头盯着钟大美问:“谁先弹?”钟大美笑着说:“我先来。”还没等她伸手去弹,那些核桃却都滚进了两个深深的磨眼里。高灵芝说了一声:“坏了!”撸起袖子把手掌往磨眼里伸,可是磨眼既小又深,她的手根本探不进去,最后在磨盘上一坐,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拿不出来了。”
钟大美俯身瞅瞅磨眼里的核桃,眼圈儿登时红了。凤桂安慰她:“别着急,我来试试。”凤桂的手比高灵芝的手还大,探了好一阵子也没探进去,最后也放弃了。钟大美往磨盘上一坐就哭出了声。高灵芝忙安慰她:“莫哭莫哭,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回家去取一把小铲子,我就能把核桃掏出来。”钟大美应了一声,扭身向着家跑去。钟大美前脚刚走,高灵芝快步走到磨坊旁侧的老井台跟前,摇着辘轳从井里打出了小半桶井水,将水倒进了磨眼。磨眼灌满了水,陷在里面的核桃尽数漂了出来。高灵芝盯着凤桂说:“姐姐,趁着那个傻丫头还没来,咱俩快吃。”说着,顺手拿起砖头将一颗核桃砸碎,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凤桂并没有吃,更没有像高灵芝那样拿砖头砸核桃,她觉得高灵芝的这种做法有些不妥。高灵芝正吃得起劲儿,钟大美手里握着一把小铁铲向着这里跑了过来,高灵芝早就看见了正跑过来的钟大美,朝着凤桂喊了一声:“那个傻丫头来了,快跑!”撒开脚丫子就跑了……这件事儿虽然过去多年了,凤桂仍然记忆犹新,古灵精怪的高灵芝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祝金桂和高灵芝的亲事,其实祝孙氏一直不甚赞同,她觉得金桂心直口快,而高灵芝却颇富心计,两个人不是一路人,可高灵芝执意要嫁给金桂,祝孙氏也没办法。她晓得儿子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好嘴,肯定把那个女人哄骗住了,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有一张好嘴并非好事儿,时间长了难免会招人厌烦,甚至还会祸从口出。祝孙氏打听到赵铺村有一个侏儒先生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晓未来,决定前去拜望并给金桂卜算婚卦。金桂欲成亲的前一天她瞒着家里所有人偷偷去了赵铺村。祝孙氏对侏儒先生报了长子的生辰八字,侏儒先生掐指细算,表情陡然严肃起来,问祝孙氏这桩婚事有没有敲板定死,倘若还有活口趁早退了好。祝孙氏闻言忐忑不安,说已经看好了日子,后天两人就要办喜事了。侏儒先生闻言摇头叹息了一句:“劫数啊!”祝孙氏神情忧郁地问:“先生,有化解灾难的办法吗?”侏儒先生沉吟道:“人生于世,天道轮回,灾难劫数无可避免,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祸福冥冥中早已注定,即使我道破天机,教你脱过此劫之法,你儿子也会在别的方面出事儿!终究是脱不过去啊!”他叹了口气继续说,“看在你家二丫的份儿上,我就赠你四句话吧!”侏儒先生随即挥毫在一张黄符纸上写了四句话,又朗然念道:“弑时霏霙寒,妻忿致祸端。冤躯两异处,父悯予炭棺。”念毕,将黄符递到祝孙氏手里,嘱咐道,“这张符纸最好让他随身携带,可退却他身上的阴戾之气,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
祝孙氏反复揣摩着这四句话,却是越念叨越糊涂,盯着侏儒先生问道:“先生啊!你说让我儿子天天揣着这张符纸,时间长了这张纸肯定会烂,又咋能天天带在身上呢?”侏儒先生捋着银须说:“你家先生不是木匠吗?将字雕刻于木,挂在身上不就行了吗?”祝孙氏闻言颇感惊讶,心中思量,他如何知道我家掌柜是木匠?侏儒先生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笑笑说:“莫瞎猜了,你家掌柜可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四五邻庄谁不晓得啊!”
祝孙氏付了卦钱回了家,将符纸拿给祝世交看,祝世交满不在乎地把符纸往桌子上一扔:“别听那个老头胡诌野扯,命运天注定,岂是那些装神弄鬼的人掐算出来的?”祝孙氏又让他给金桂刻一块腰牌,祝世交起初坚决不刻,最终拗不过老伴的死缠硬泡,便挑选了一块上等檀木,剜雕了一块像鸡蛋那般大的精致腰牌,先于腰牌上阴刻了两条腾云龙,又把那十六个字刻了上去,当天晚上娘就把腰牌给了金桂,嘱咐他永远挂在腰上,千万别摘下来。金桂捏弄着精致的腰牌爱不释手,默念了一遍上面的刻字,也没看懂其中的意思,见娘说得如此恳切,笑笑回道:“娘!儿子记下了!”
娘对凤桂说起了这档子事,凤桂自然而然想到了她去赵铺村寻李政泽的那天,遇到的那个侏儒。凤桂又问娘那十六个字是什么,娘早就熟背于心,轻声念了一遍。凤桂听了凝眉沉思,虽然她也没琢磨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她能从那四句话里读出阴戾之气,遂陷入了沉思。凤桂看着娘忧愁的表情,安慰道:“莫寻思那么多了,侏儒先生的话不可全信!”随即话锋一转,问道,“我二弟有消息了吗?”凤桂一提这事,娘脸上的阴云更重了:“没有,那个没心没肺的鳖东西,自从前年出门,至今没个音信,连封书信都不捎回来,是死是活都不晓得。”凤桂说:“娘!你不用担心,我二弟聪明着呢!不会有事,说不定现在做了大官了。”娘埋怨道:“你倒是这样说,我和你爹能不牵挂他嘛!我们可不乞求他做啥大官,兵荒马乱的,参什么军啊!做个安稳的营生也就是了!”
这事说起来也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正是大闹饥荒的受灾年景,祝世交的木匠生意停了歇,祝家众兄弟没了差事,祝银桂瞒着家人报名参军,跟着一支队伍南下了。孰料银桂这一走竟然音信皆无,仿若人间蒸发一般,三年也没往家里捎个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