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桂和李政泽说话,却被屋门口站着的一个人看了个清楚,此人便是祝孙氏。她一脸凝重,悄悄转身进了堂屋。堂屋里喧嚣纷杂,屋地正中央临时支起一条南北走向的梧桐宽木板,八九个男爷们围着木板吃吃喝喝。每人面前放着一个盛满酒的硕大的黑洋瓷碗,木板中央摆了一长遛儿大碗,碗里冒着尖儿地盛着热气氤氲的猪肉萝卜片。
董武坐在木板桌的正中间,端起洋瓷碗灌了一大口酒,看着祝孙氏问道:“师娘,我们都喝醉了酒,下午干不了活咋办?”不等祝孙氏搭话,坐在董武旁侧的宋士华端起酒碗也灌了口酒,看着董武笑笑:“我觉得武哥不管是不是醉酒都能干活,武哥拉锯走的都是醉线,喝不喝酒都一个样……”宋士华话音刚落,惹得一帮后生们哈哈大笑。董武知道宋士华取笑他,抬手在他脑门冷不丁拍了一巴掌:“小鳖犊子,拿你武哥取笑是吧?小心我拔光了你的牙。”
祝金桂端着酒碗站直了身子,先把在坐的众人踅摸一圈儿,朗然说道:“诸位兄弟,既然我爹不在,我就说两句。这些年,我家的生意幸得诸位兄弟尽心竭力地帮着支撑着,我得感谢大家,我敬大家一杯……”他边说着边拨楞着脑袋四下打量,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却是没找到,便低头问坐在身侧的银桂,“二弟,政泽咋没过来?”银桂抬头瞅着金桂说:“大哥!他还在外面忙着呢!可能手头的活没干完。”金桂说道:“二弟,你去把他喊过来,吃了饭再干也不迟,难得大家在一起聚聚。”银桂应了一声,刚要站起身子,坐在祝家兄弟对面的董武大声喊住了他:“银桂!回来回来。”董武边朝银桂摆手边说道,“不用管他,他的差事跟咱们不一样。咱们随手一扔能来吃饭,他的活儿可扔不得,熬热的松胶耽搁不得工夫。咱们且只管吃,给他留点菜汤就行了……”
董武的这番话被端着菜正从他身边走过的凤桂听到了,她回头盯着董武不冷不热地说:“董大少爷说的是啥话啊?难不成你都是喝着菜汤长大的?董大少爷,吃饭眼睛要正视,别扭头光顾着说话,让猪骨头戳了嘴,那可就倒霉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凤桂对董武这种人毫不客气,一句话刺到了董武的软肋,他支支吾吾没了声响。凤桂见他不再回腔,端着菜碗进了西房屋。
董武喝了几碗酒,已有了些微醉,斜愣眼儿把众人环顾一圈儿,笑嘻嘻地说:“各位,下午反正不做工,都到我家捻两把去?”金桂多喝了几碗,此时也有几分醉意,端着洋瓷碗盯着董武嬉笑着说:“师哥!你这暗摆赌桌,成夜坐庄,一晚上搂不少大洋吧?”董武听金桂忽出此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师弟说的哪里话,只图个玩乐,不为赚钱。”金桂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说:“你们董家可是好本事!赌桌摆着,却是没人敢管,这可不是一般的能耐啊!”金桂说这话时醉态十足。董武话里有了些不高兴:“金桂,你这是说的啥话?”银桂听了大哥的说辞也觉得刺耳,胳膊肘捣捣他埋怨道:“大哥!你喝醉了?怎么喝点酒就管不住这张嘴呢!”他扭头看着董武笑着赔不是,“师哥!别怪我大哥,他就这个毛病,喝点儿酒就胡说八道,刚才说的话是有口无心的,你可别见怪啊!”董武瞅着金桂不阴不阳地说:“金桂,这年头世道乱,咱们可得管好自己的这张嘴,切不可胡说八道,须知祸从口出啊!”董武说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闷酒。
堂屋里一伙后生吃喝得欢心,西房屋的小木桌旁也围坐了四个人:祝孙氏、丹桂、凤桂,还有杨丰智。杨丰智一个大老爷们应该在外屋与那些人同桌共饮,可他一不喝酒、二又怕生,像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便在里屋与一帮女人同桌。四人面前各守着一碗猪肉炖萝卜片,吃得有滋有味。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盛满菜的大碗,并没有人动它。丹桂将掰碎的煎饼泡在菜汤里,端着洋瓷碗吃了个碗底朝天。她将空碗往桌上一放,伸手端放在桌中间的那碗菜。手指刚刚触到碗沿,凤桂却蓦地伸出筷子在她的手腕处轻敲了一下:“别动。”丹桂被妹妹的这个举动吓得打了个激灵,眨着眼睛问凤桂:“咋啦?”其实她是明知故问,凤桂把这碗菜放到桌子上的时候,她就明白妹妹的用意了。
丹桂笑着相问,“我咋就不能吃了?”像是故意逗引她。凤桂也不瞒她:“这是我给李政泽舀出来的。”丹桂见她这么说便不再搭话,端着空碗去了堂屋须臾又回来了,碗里盛了丁点菜汤。看样子锅里的菜已经没有了。娘听了凤桂刚才的言词沉默不语,她晓得二丫头对李政泽情深意重,可是两个人走到一起,在她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娘瞅着凤桂表情陡然间凝重起来:“闺女,我可告诉你好几次了,你和政泽的事,门不当户不对,你爹不同意。”凤桂听了娘的话神情慢慢变得沉闷,将还没来得及扭碎的煎饼猛地往桌上一拍,语气也提高了八度:“我的事儿,不用你们管。”她愤愤起身走到炕头前,赌气往炕上一倒,随手掫起一条被子蒙住了脑袋,随即传来沉闷的嘤嘤嗡嗡的哭声。
娘走到炕头边,歪着身子坐在炕沿上,伸手拍拍蒙在被子里的凤桂:“闺女,娘知道你喜欢李政泽,可他家那么穷,你嫁过去不是遭罪吗?你爹也是为了你好啊!”凤桂止住哭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语气带着怒意:“娘,你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常说‘穷无根富无苗’,谁家的日子不是慢慢过起来的?我和政泽哥有手有脚,还能饿得着谁嘛!”
娘叹口气:“李政泽家里也太穷了,门不当户不对啊……”她话音刚落,凤桂骤然一掫被子坐起来,一双含着泪的眼睛瞪着娘:“政泽哥说了,他有钱,盖栋房子小菜一碟。”娘盯着凤桂神情疑惑:“他能盖得起房舍?”凤桂颔首肯定。娘说:“若真是这样,这事就有得商量。说实话,你爹还是挺喜欢政泽这个娃子的,只要他能盖一座像样的房舍,这事我去跟你爹说。”
“真的?”凤桂蓦地一掀被窝从炕头跳下地来,偎在娘的身侧,脸上凝着笑意,眼睛瞪得老大,她有些喜不自禁,双手扳住娘的脑袋在她脑门儿上狠狠亲了一口,“娘!你说话可要算数。”娘笑了笑:“算数算数,这娃子!”说着在她鼻尖刮了一下,凤桂也破涕为笑了。
正待此时,西房屋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宋士华站在门口盯着祝孙氏说:“师娘,我们都吃饱了,今天下午还做工吗?”祝孙氏笑着说:“不做了,给你们放一下午假!”宋士华朗然应了一声,正欲把门闭上。凤桂喊住了他:“士华,你先别走!我有事儿跟你说!”凤桂瞅瞅外面的人都已散尽,领着宋士华去了院子,从口袋里掏出五个大洋拍在他的掌心:“这是你的学徒费,拿着!”宋士华一脸疑惑:“师姐,你这是干啥?”凤桂说:“我都知道了,我爹收你的学徒费都是董武给你垫的,你且收着,以后别再和董武他们混在一块儿了,你跟他们不一样……”宋士华有了些感动:“师姐!这……这……”凤桂回道:“这是我爹的意思。当年的事儿我忘不了,没有你的搭救,我和我姐姐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听凤桂这么说,宋士华握着大洋不再说话。七年前的一幕在他脑海里重现,那年他才九岁。那是一个盛夏时节,一场透雨将口埠村洗刷一新,烈马地旱湾里汇聚了一汪浊水。董武、宋士华和来良贵相约去烈马地南湾下水。到了南水湾,宋士华摆了摆架势,一个潇洒漂亮的鱼跃扎进浊水,溅起一串小水花儿,人却不见了踪影,水面荡着一圈圈扩散的涟漪;董武也不甘示弱,双腿猛蹬岸堤往水里弹跳,肥硕的身子横着拍进水里,拍起滔天大浪。宋士华在几十米开外露出了脑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朝着岸边憨憨地笑;董武也在原处站起身子,因为水浅,露着白花花的屁股墩儿,脑瓜顶上顶着一头沙泥,耳朵上挂着一堆乱糟糟的杂草。宋士华朝着岸边喊:“良贵,你咋不下来?舒服着呢!”来良贵摇摇头:“俺不下,俺不会凫水!”来良贵不下水,站在岸边玩起了打水漂儿,他能打一手漂亮的水漂花儿,旋转的瓦片贴着水面迅疾飞过,在水面上欢快弹跳,弹跳出一圈又一圈儿的小涟漪。
这个当隙,旱塘北崖上出现了两个少女的身影。宋士华首先发现了那两个女孩,抬头打量,其中一个他认识,是祝家的大千金祝丹桂,祝丹桂身边站着的女孩穿着一身紫色长裙,正瞅着他们抿嘴带笑。宋士华扭头问董武,“那个女孩是谁啊?”董武说:“凤桂。丹桂的妹妹。”宋士华又问:“我咋没见过她啊?”董武说:“她在益都师范讲习所上学,很少回家!”
宋士华三人是从旱湾南岸下的水,南岸一溜儿缓坡,而北岸却是一道离水面数丈高的土崖,土崖下面的水至少有两人多深。一股浊水正从陡峭的北崖土坡上流淌下来,铺出一挂小瀑布,瀑布间裸露着粗细不一的树根。凤桂和丹桂站在小瀑布西侧,两人只顾欣赏着宋士华潇洒高超的泳姿,全然没有顾及脚下正在悄悄滑落的湿土。
宋士华和董武只顾着玩水,并未察觉到北崖的变故,而来良贵一直盯着北土崖,似乎察觉到了土崖的异常,令人费劲的是,他并没有高声喊叫以提醒土崖上立着的丹桂姊妹俩。丹桂察觉出脚下的异样的时候已经晚了,两人随着轰然塌陷的湿土跌进了深水里。这个时候,来良贵才大声呼叫起来:“快救人!有人落水了!”宋士华快速游了过去,一把将没在水底正灌着泡泡的凤桂和丹桂提了出来,随即把她俩救上了岸。
宋士华收回回忆,将凤桂给他的五个大洋装进了口袋,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动情地说了一句:“谢谢师姐了!”随即转身出了院门。
凤桂迈步进了堂屋。已然忙完活的李政泽正在门后的洋瓷盆里净手,拿起毛巾擦干双手上的湿水,随即走到长木桌前坐了下来。长木桌上摆满了众人吃剩的残羹剩菜,地上横七竖八地扔了一片啃剩的猪骨头,屋子里散发着浓烈的酒味。李政泽也没嫌弃,拉过一把木凳坐下,从桌面上随手抓起一双筷子,朝着碗底里的剩菜伸了过去。
“别吃那个!”西房屋传来一声轻喝。李政泽循声望去,祝凤桂站在门口。她一手端着满满一大碗猪肉炖萝卜,一手攥着一摞叠好的煎饼。凤桂把菜往李政泽面前一礅,将一双干净的筷子朝着他一伸:“用这个。”不等李政泽接话又朗然问道,“喝酒吗?”李政泽朝着她笑笑,语气带着些许感激:“谢谢你了,不喝了,下午还要干活。”他从她手里接过筷子和煎饼自顾吃起来。祝凤桂并未离开,拉了一把木凳在他身侧坐下,专注看着他的吃相,语气轻快地说:“刚才我娘说了,咱俩的事,有门儿。”
“真的?”李政泽高兴地盯着她,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嘴巴随即停止了嚼动,一根猪骨裸露在嘴唇外面,其貌甚是滑稽。凤桂微微颔首:“只要你把你家的房舍翻盖了,他们就同意咱俩的亲事。”李政泽听着她的话,面露难色:“这个……盖房得需不少钱呢!我哪有钱啊!唉!”李政泽重重叹了口气。凤桂警觉地瞅了瞅西房屋门,随后拿着木凳朝着他的身侧靠了靠,嘴巴贴上他的耳朵:“你莫忧虑,这些年我攒了一些私房钱,盖栋房舍没问题。”
李政泽盯着凤桂神情惊讶地张了张嘴。他对凤桂这些年的经历知根知底儿。她十一岁那年由私塾学堂升入了益都师范讲习所,十四岁毕业后便回家跟着父亲赶集卖木器。至今跟着父亲赶了不到两年集,从哪儿淘置的这么多的银钱?他张嘴欲问,她却伸出食指贴在他的嘴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眼睛警觉地瞟了瞟西房屋门。李政泽明白了凤桂的意思,瞅瞅房屋门,随即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朝着她会心地笑了。凤桂也朝着他微微一笑,笑得很甜美。
西房屋里的三个人除了杨丰智外,娘和丹桂都躲在门内听动静,堂屋里李政泽和凤桂刚开始说的话二人尚且听得清楚,只是后来两人的交头耳语娘并未听到,沉沉嘟哝道:“这个鬼丫头,说的啥呢?”蹲在娘身侧的丹桂用胳膊肘捣捣她,脸上挂着微笑,极其轻巧的音调说:“娘!看来二妹有主意恁!”此时屋里的气氛非常融洽,忽听得院子里一声赖嗤嗤地大喝:“不好了——失火了——快救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