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正义说祝铜桂要参军去前线打仗,凤桂其实并不赞同。祝铜桂请求跟着她去抬棺送药,当时的她毫不犹豫一口应承下来,因为她知道那是给将士运送的救命药,将士们在前线抗击日寇,他们都是民族英雄。想到这里,她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二弟祝银桂。祝银桂就是国军,凤桂一直以他为荣,她知道银桂也在前线与日寇浴血奋战,可是现如今铜桂执意要参加共军,去和国军拼命,这就等同于铜桂和银桂斗狠,这不是骨肉相残吗?凤桂决定把此事告知爹,倘若爹不晓得此事,铜桂跟当年的银桂一样偷偷跑了又该怎么办?还不把爹给气出个好歹来?
祝世交听完凤桂的一番叙述之后有些迷惑不解,纳闷地问:“闺女,爹没听明白你的意思,我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你三弟去参军啊?”
凤桂沉着脸回道:“这个你说了算,你生养了四个儿子,如今只有两个陪在你身边,铜桂偷着跑了你就又少一个儿子!”
凤桂这番言词似乎让祝世交下了决心:“这次我一定看住铜桂,不让他偷着跑了……”腿儿长在祝铜桂身上,祝世交岂能看得住?祝世交去趟茅厕的工夫祝铜桂就偷着跑了。祝世交围着口埠村转了好几圈儿也没找到人影,边找边骂:“这个鳖孙,急着跟谁去打仗啊?去打你二哥?这个鳖孙……”祝世交恨恨地骂着,猛然想起了同福春大药房的原正义,说不定铜桂藏在他那里呢!他加快步子向着药房赶去,到了药房才发现房门紧闭,其上还挂着一把绿头大锁。看来这个原正义也跑了,肯定是他领着铜桂跑的。祝世交有些后悔,刚追出门的那会儿为何不先来药房察看呢?真是老糊涂了。
凤桂之所以不愿意三弟铜桂参加共军,主要原因来自于她对于内战的一种排斥情绪。然而,不久后的一次亲历,使她的这种思想有了彻底改变,对共军也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经历了那件事情之后,她笃定地相信了一个真理:这个天下,早晚是共产党的。
某天早晨,张大婶子和本村的几个婆娘颠着小脚儿急匆匆地跑进了凤桂家里,从那天开始,几个婆娘天天泡在凤桂家里,她们在做同一件事情——做新鞋。凤桂是做布鞋的行家里手,她们做了一双又一双,直到炕头上的笸箩里堆满了一双双崭新的布鞋。新麦儿感到疑惑,她们做这么多布鞋做什么。凤桂边在头皮上磨着改锥,边看着新麦儿说:“咱们的队伍要来了!”那天夜里凤桂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群长相奇特的动物在一片广袤无垠的旷野上吃草。这群动物像一群老虎,又像一群大象,其貌让人望而生畏。突然,从旷野的天际冲出一群雄狮,狮群在旷野上横冲直撞,践踏出滚滚飞尘,她的耳边似乎听到了它们发出的“呼噜呼噜”的鼻息声,以及它们奔跑而发出的“夸啦夸啦”的脚步声。狮群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冲散了那群长相奇怪的动物,它们所过之处,那群既像虎又像象的动物像燃烧的纸灰一样飘散了。
凤桂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窗纸上透着一抹清亮。她起身下地,握着扫帚开始打扫院子,从屋门口开始扫起,一直扫到院门口。就在她打算拔开门栓的时隙,听到院门外传来了“呼噜呼噜”的响声,她不禁想起了昨天夜里做的那个梦,梦中的狮群也发出了这种呼噜呼噜的鼻息声。她感到疑惑,这是什么声音呢?难道真有狮群趴俯在我家门口了?她带着种种疑惑轻轻拔开了门栓,将院门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隙,目光透过门缝向外望去,眼前的一幕让她感到无比惊讶——她家的门楼口,竟然躺着好几个身穿灰色军服的士兵。
凤桂轻轻拉开院门来到了巷子里,拨楞着脑袋四下张望,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她被眼前壮观的场面震撼了,只见弄巷里、南北大街上密密麻麻地躺满了身穿灰色军服的士兵,每个人的脑袋底下都垫着行军包,一个紧挨一个,很有秩序地排成一排,从巷东排到巷西,从街南排到街北。所有人的脸上都扑着一层细尘,表情挂着安详,睡得很坦然,甚至她敞门的吱呦声都没有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看得出来,他们赶了一夜的路,应该是刚刚睡去。凤桂看着眼前的这番壮观的场景,不由得鼻子一酸,由心底泛出一缕酸涩。
凤桂悄声迈脚进了院门,从屋里的炕头上抱起一床被褥又返身来到了院门外。凤桂家的院门口睡着五个战士,其中有一个小战士看上去也就是十二三岁,跟新麦儿年龄差不多大,脸上还挂着娃童的稚嫩。凤桂小心翼翼地将一床褥子遮盖在这个小兵身上,小兵微微睁开了眼睛,盯着凤桂轻说了一句:“谢谢婶子!”凤桂拍拍他的肩膀,柔声说:“娃子,睡吧!”小兵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睛。凤桂又展开一床大被子遮盖在其他战士们的身上,忙完这一切,她直起身子扭头打量,见每个门楼口都有晃动的人影,那都是左邻右舍的邻居们,而睡在他们家门楼口的战士们的身上,都盖着一条条五颜六色的棉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刘青玉和新麦儿父女俩也抱着被褥出来了,正往战士们身上小心翼翼地遮盖着,盖了一床又一床,跑了一趟又一趟,直到将家里所有的被褥都搬腾完了这才作罢。凤桂一家人忙完了这一切,杵在院门口静静地看,他们谁都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他们的美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起一杆子多高了,要是往日的这个时辰,村子里早就沸腾了,经商的小贩早就准备套车赶集了,种地的乡民早就准备吆犁下地了,鸡鸣狗吠,驴嚎马嘶,而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动身。甚至连公鸡都不再打鸣,家犬都不再吠叫,更听不到人的说话声,整座村子安静得就像是无人区,谁都不忍心打扰这帮士兵的睡梦。
青玉扯了扯凤桂的襟角小声说:“回家看看狗去!”凤桂疑惑的神情瞅着青玉,心里琢磨着:这个时候,咋对狗这么关心呢?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咋听不到家里的狗吠呢?抱着这种疑心,凤桂扭身进了院门。前些日子,凤桂家刚刚养了一条小黄狗,是新麦儿从大街上捡来的一条流浪狗。小黄狗就拴在堂屋门口的一根木橛上。那是一只爱吠的小黄狗,平日里喜欢叫上两声,家里来了陌生人更是狂吠不止,可今天它却一声未叫,这让凤桂感到无比疑惑。她走到堂屋门口,才发现木橛上绑着的那根拴狗绳还在,而那只小黄狗却不见了,她正疑惑间,忽听见堂屋里传出呜呜呕呕的响声,随即推开屋门进了屋。正如她所料,小黄狗被关进了堂屋,屋地正中摆着的狗食盆子见了底儿,被它舔得油光铮亮。凤桂进来得很及时,忙重新搅拌了一盆狗食。此时的小黄狗吃得半饱,正打算张嘴吠叫,见热乎乎的狗粮重新填到了鼻子底下,张开嘴巴呱唧呱唧地吃了起来。它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狗粮,不吠不叫,呲崴着大肚子偎着狗食盆子趴了下来,慵懒地打起了瞌睡,看上去像是吃撑了。那是凤桂第一次见小黄狗吃饱后的神态。事后她才知道那天早晨口埠村所有的狗不吠的原因,事实上它们都集体吃了一顿饱餐。
堂屋里的小黄狗刚刚趴下身子,凤桂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响,既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她忙跑到院门口往外打量,发现睡在门楼口以及弄巷里的士兵都不见了,而笔直宽敞的南北集街上站着四排齐齐整整的长队伍。队伍在一个长官地喝令下开始行进,踩着整齐的步伐点儿向南开去。这个时候,口埠村才算是真正地醒了,又恢复了以往的那种喧嚣,狗开始吠叫,骡马开始嘶鸣,人们开始大声说话。
凤桂和张大婶子的手里拿着几双新布鞋,正一双一双地朝着战士们递过去,几个婆娘的臂弯里各挎着一个箢子,将新煮的鸡蛋往战士们的手里塞,还有人往他们手里塞烙饼、煎饼……凤桂在行进的队伍里发现了那个小兵,昨天夜里他躺在地上,凤桂给他遮盖被子时没看清楚,如今仔细打量,看清了他身形的全貌。他的身形比她想像的还要娇小,上身套着一件看上去极不协调的肥大军服,腰上系着一根宽大的武装带,军服下摆一直耷垂到臀部以下,绑着裹腿的裤子乱糟糟地垂着,分不清哪部分是裤腿哪部分是裤裆,袖口挽了一层又一层,差不多都挽了一半了,还遮盖着半只手掌。
凤桂握着布鞋朝着他一伸:“小同志,拿着!”小兵闪出了正行进的队伍,先瞅瞅凤桂手里的鞋子,又盯着她感激地说:“谢谢婶子了,鞋大,我穿不了,你还是留给其他的战士吧!”凤桂笑着说:“现在穿不了,等你长大了再穿嘛!”小兵将鞋子接在手里,道了一声感谢。凤桂问:“娃儿,多大了?”小兵尴尬一笑:“婶子,我可不是娃儿了,我已经十七岁了!”凤桂喔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她一直以为他不会超过十三岁,却想不到他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转念一想又有了些悲悯,他肯定是个穷人家的娃儿,从小缺吃少穿,才生就了如此一副矮小干瘪的身形。凤桂又问:“叫啥名字?”小兵笑着说:“刘兴国……”凤桂一怔,没再问话,正当她呆愣着的时候,小兵不好意思地说:“婶子,不跟你说了,我得走了!”言罢,闪身混进了正行进的队伍。凤桂一直瞅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那一刻她思绪万千,想起了她的娃儿刘兴国,如果刘兴国还活着,也像他这般大了。
这支大队伍整整走了半个时辰才完全退出了口埠村。凤桂一直站在集街口,瞅着远去的队伍神情呆然。新麦儿扯扯凤桂的衣襟问:“娘!这是支啥队伍?”凤桂说:“共产党的队伍,咱们自己的队伍!”新麦儿纳闷地问:“他们要去哪儿?”凤桂语调铿锵有力地说:“打国民党反动派!”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凤桂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她一骨碌爬起身子,掀开房屋门帘轻喊了一声:“谁?”门外传来刘青玉低沉的回话声:“我!把门打开。”凤桂刚刚拔开门栓,屋门就被青玉从外面猛地推开了,黑暗中传来他一声沉喊:“打起来了!”凤桂惊讶地问:“谁和谁打起来了?”青玉急躁躁地说:“共军和国军打起来了!”凤桂又问:“在哪儿打?”青玉说:“益临县城。前些日子从咱们村过去的那支队伍,听说是陈毅、粟裕领导的华东野战军,他们正在攻打益临县城,张大雷正号召大家伙儿支前呢!”此时,外面传来一阵紧促的铛铛声,像是有人敲响了一面铜盆,紧着传来一个人清亮亮的喊话声:“大家伙儿都听着,快到南门集合……”一刻钟后,凤桂和青玉就赶到了村南牌坊,他们赶到那里的时候,发现牌坊周遭已经聚了好多人,黑压压的一大片。
一个身形伟岸的黑影正站在牌坊西侧的石狮子上挥着臂膀大声讲话,这个黑影正是张大雷。攻克鬼子炮楼之后,口埠乡成了解放区,张大雷经过村民公选做了口埠村的民兵队长。张大雷大声说:“乡亲们,前天从咱们村过去的队伍就是华东野战军,一路上把反动派都吓跑了,只有驻扎在益临县城的反动派还在负隅顽抗,把南进的队伍挡在县城外围了,现在两军正在激烈交战,野战军伤亡惨重啊!咱们要积极响应上面的号召,帮着野战军打国民党反动派……”夹在人窝里的刘光玉大声喊:“怎么帮?”张大雷大声说:“大家伙儿都回家,推木车挑扁担,去益都县城南边的弥河乡政府报道,帮着队伍往前线运送军用物资,快去准备吧!”
张大雷话音刚落,台下的乡民们便都轰散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家跑,急着回家推木车、挑扁担。刘光玉知道三弟家里有一辆木轮车,便跟着青玉去了他家。青玉家里确实有一辆木轮车,前些年给鬼子修炮楼的时候断了一根车把,凤桂一直没让刘青玉维修,干吗要修呢?扔在墙角当成一堆废品挺好,修好了说不定哪天会被鬼子再指派干什么活儿,凤桂一直这么想,没想到这次情况紧急,看来要耽搁大事了。刘青玉急得直搓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断埋怨着凤桂。
凤桂盯着院门说了一句:“抬着门板去吧!”青玉沉吟了一阵子,应了一声:“好办法。”随即开始拆院门,他正忙着卸门板的当隙,光玉也拆解下了绑在木车车把上的一根绳袢,又从墙上摘下了一根废弃不用的旧绳袢。青玉将卸下的一扇榆木门板平放于地,光玉将两根绳袢捆绑于门板的两端。二人一头一个,将绳袢套进脖项,抬着门板向着院门口走去。凤桂喊了一声:“等等!我也去!”青玉回头看着她说:“你去干吗?”凤桂说:“我去了,可以帮你们。”青玉腔调严厉地说:“不需要你帮,在家里好生照看娃儿!”俩兄弟抬着门板出了院门,身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西南方的枪炮声似乎更响了,轰隆隆的响声不绝于耳,由此判断,国共两军打得非常激烈,凤桂的心情无比焦灼,真替两兄弟的安全担心。
那天夜里凤桂蜷缩在缺了一扇门板的门楼里听着远方轰隆隆的枪炮声一夜不眠。那晚的夜空本来澄澈无尘,正顶悬挂的满月像一面闪闪发亮的银盘,由西南方缓缓飘过来了一团团的黑云,黑云慢慢扩散,将那轮满月半遮半掩了起来。那个夜不安宁,甚至比白天都嘈杂,不断有人从凤桂家的院门口跑过去,有挑着扁担的,有推着独轮车的,还有赶着驴车的,却没有一个人抬着门板。凤桂暗暗思量着,青玉两兄弟抬着门板去支前,或许是口埠村的头一份。凤桂可真是脑洞大开,她想那扇宽大的门板能盛装好多物件,肯定比扁担盛的多,甚至比木车装的也多。她在院门口蜷缩了好久,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马上就要亮了。喧闹了整整一宿的沉夜此时此刻又变得无比安静,村子里的壮年人都去支前了,剩下的老迈幼童整不出什么充满生机的动静。
朝阳终于冲破黑云跳出了村东的冢子岭,西南方的枪炮声似乎更响了,响声连成一片。凤桂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她担心青玉两兄弟的安全,便对着新麦儿嘱咐了几句,毫不犹豫地向着村中集街走去,那一刻她打定主意:去弥河乡政府。而且这种心情无比迫切。她随着南去的人流点着匆忙的步子,于中午时分赶到了弥河乡政府大门。乡政府里人流穿梭,嘈杂不已,大院里支起了几架军用帐篷,那是临时搭建的卫生医疗所。不断有人抬着担架从她身边急匆匆地走过,担架上躺着一个个的伤员,有人正在往独轮车上装木箱,也有人挑着盛着木箱的扁担出了乡政府大门。
凤桂在大门口发现了青玉两兄弟的身影,忙跑过去察看,发现光玉伸直双腿坐在地上,而青玉正在她的右腿上捆扎着一根白绷带,她急躁躁地问:“大哥咋啦?”青玉抬头看看她,反问了一句:“你咋来了?”凤桂又问:“大哥咋了嘛?”青玉说:“受伤了,大腿被炮弹皮崩伤了。”叹了口气又说,“唉!谁和我抬门板啊!”凤桂说:“我和你抬。”青玉盯着她瞅了一阵子,随即摇摇头:“你不行。”凤桂不服气地说:“我咋不行了?”青玉说:“你知道从这里去前沿阵地有多远吗?”凤桂倔强地说:“多远我也去。”坐在地上的光玉盯着青玉说道:“三弟,让凤桂跟你去吧!这是大事儿,别再耽搁工夫了。”
青玉不再多言,将连着榆木门板的绳袢套进了脖项,凤桂也将绳袢套进脖子,两人抬着门板去了军用物资领取处,装了两个绿皮木箱后,随着人流向南赶去。越往南去,枪炮声愈发密集,甚至能听到子弹夹着风声从耳边嗖嗖飞过,二人抬着绿皮木箱去了前沿阵地,依着一个士兵的吩咐,将子弹箱卸在了一条坑道里,又跟着他去了战壕后面的一片空地。凤桂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伤员,现场惨不忍睹。一个女卫生员快步走到凤桂身边,看着她说:“你们快去抬伤员,先把重伤员抬下去,轻伤员留给我们处理。”女卫生员说完,快步走开了。
凤桂望着满地哀号的伤员有些茫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哪些是重伤员哪些又算是轻伤员呢?她左右拨楞着脑袋打量着地上躺着的人,眼神蓦然间定住了,她看到了一个背对着她的瘦小身影,那人的背上捆缚着一双大布鞋,凤桂认识那双布鞋,那是她亲手做的布鞋,而那个娇小的身形即刻使她联想到了一个人:刘兴国。可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那个人就是刘兴国,因为那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样子,一条腿没了,一只胳膊也是血肉模糊,宽大的军服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了。凤桂快步走过去,伸手将他扳了过来,喊了一声:“刘兴国!”她猜得没错,这个人果然是刘兴国。刘兴国或是也认出了她,咬着牙回了一句:“婶子……我疼……疼……”凤桂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使劲儿攥着他冰凉的手安慰道:“兴国,你忍忍,我们这就把你抬下去!”刘兴国神情无比痛苦地说:“婶子……我……我要死了!”凤桂眼含热泪,语气无比坚定地说:“兴国,你不会死的,你还没长大呢!娘给做你的鞋子,你还没穿呢!等着你长大了再穿!”凤桂不由得喊出了“娘”的称谓,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少年揉碎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凤桂和青玉抬着刘兴国向着弥河乡政府跑去,她抬着沉重的榆木门板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刚跑出去了差不多一里路的脚程,青玉喊停了头前跑着的凤桂。凤桂回头盯着青玉问:“咋啦?”青玉说:“我觉得他……他不行了!”凤桂低头看了看躺在门板上的刘兴国,见他的脑袋耷拉在门板的一侧,双手无力地垂着。青玉低低地说:“他已经死了,咱们还是把他埋在这里,再回去抬别的伤员吧?”凤桂突然咆哮了一声:“他没死,抬回去!”在祝凤桂的坚持下,二人终于把刘兴国抬进了弥河乡政府大院,一进院门凤桂就大声叫嚷起来:“大夫,这里有一个伤员,快来救救他!”一个军医走了过来,伸手探了探躺在门板上的刘兴国的鼻息,说了一句:“他已经死了!”回头一指,“抬到那儿去!”军医所指的位置摆着一大片尸体。凤桂又大声叫嚷:“大夫,你再好好看看,他没死啊!”大夫瞅了凤桂一眼,没再搭理她,扭身进了帐篷。凤桂还在叫嚷:“大夫,他没死啊!他还这么年轻,他不能死啊!”
凤桂和青玉抬着盛着绿木箱的门板又向前线跑去,跑在前头的青玉有些体力不支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凤桂便和他调换了位置,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跟着。黄昏时分,夫妻俩又跑到了前沿阵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大惊失色,这里貌似刚刚发生了一场肉搏战,共军与国军的尸体交叠在一起,死状惨烈。凤桂瞅着眼前的一幕不禁动容,突听到身侧传来一个轻微的呻吟声,遂循声望去,见地上侧躺着两个国军,一个国军手里的枪刺刺穿了另一个国军的胸膛,而那个呻吟的国军也被对方刺穿了肚腹,凤桂心存疑惑:两个国军怎么打起来了?她瞅着那个正呻吟的国军心头掠过一丝阴霾,他的身影使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让她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人,遂低说了一声:“过去看看!”青玉也发现了那个正在蠕动呻吟的国军,回道:“那是个国军啊!”凤桂说:“国军咋了?国军也是中国人啊!”
凤桂快步走到那人身边,伸手将他轻轻扳了过来,定睛打量顿时目瞪口呆,这个人果然是祝银桂。“二弟——”凤桂轻喊了一声。银桂微微睁开了眼睛,无力的眼神打量了凤桂好一会儿,或是认出了她,有气无力地说:“二姐,你……怎么……来了!”凤桂说:“你别说话了,保持体力,我要把你送到后方去。”银桂苍白的脸色泛出丝丝笑意,轻轻摇了摇头:“二姐,不用了……我不行了……我很高兴,死之前,还能,还能看到你……”凤桂不再答话,嚯地立起身子,盯着一直站在身后的青玉说:“还愣着干啥?快抬啊!”青玉懵懵地回道:“把他抬到哪儿去啊?”凤桂不假思索地说:“能去哪儿?当然是弥河乡政府啊!”青玉吞吞吐吐地说:“他可是国军啊!”凤桂闻言方才回过神来,思忖片刻,说道:“那就抬到咱们家里去。”
由益临县到口埠村少说也有四五十里路,凤桂和青玉抬着一扇沉重的榆木门板,门板上还躺着祝银桂。凤桂也不知道哪来的神力,双腿迈着小碎步,一刻也不歇,将祝银桂抬到家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青玉说:“先把二弟藏到窖井里去吧!”二人合力掀开了压在窖井口的石磨,青玉背着银桂踩着木梯下了井。凤桂说:“青玉,你去趟北村,把原大夫请过来吧!”青玉犹豫不决:“这个……行吗?原正义是共产党,银桂可是国民党啊!”凤桂斩钉截铁地说:“有啥不行的,不把原大夫请过来,我二弟反正也是一个死,快去。”
青玉听出了凤桂语气的决绝,抬脚向着同福春大药房赶去,到了药房才发现药房掌柜已经换成了演马村的陈豁子。两刻钟后,陈豁子背着医药箱下到了凤桂家的地窖,银桂腹部中了一枪,子弹还留在体内,必须把子弹取出来,才能保住他的性命。陈豁子握着镊子在银桂的腹部扒拉了一阵子,最终捏出了一颗弹头。
直到傍晚时分,银桂总算是醒了过来。看着他醒过来的那一刻,凤桂的眼泪不由自主地簌簌直落,总算是从鬼门关把他的性命抢救回来了。
当天夜里银桂开始进食,喝了一碗米粥,身子有了些力气,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他这些年的经历,这个时候的银桂已经是国军整编十一师三团一营的营长。凤桂问:“二弟,你还干着国军啊?”银桂应了一声。凤桂又问:“为啥不参加共军?”银桂反问:“为啥要参加共军啊?”
凤桂对他说起了前些日子共军从口埠村经过的那档子事儿,末了又补充道:“共军纪严明,深受老百姓们的爱戴,他们是咱们老百姓自己的队伍……”银桂盯着她问:“二姐,你真的希望我参加共军?”凤桂使劲点点头。银桂没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翌日,刘青玉起了个大早。他先用炊帚将榆木门板上的血渍洗刷一新,正抱着门板安门的时候,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怒哞哞地沉喝:“干吗呢?”青玉回头望,见凤桂站在身后。青玉说:“我安门啊!”凤桂腔调严厉地说:“这扇门,咱们不用了。”青玉疑惑不解:“不用了咋整?难不成敞着半边院门口?”凤桂说:“改天我去趟北村,叫我爹再打一扇。”青玉仍然困惑:“为啥?这扇门好好的,能用。”凤桂缄口不言,眼睛里却突然滚下了两行热泪,那一刻,她想起了夭折的儿子刘兴国,想起了牺牲在这扇门板上的小战士刘兴国……
青玉察觉到了凤桂情绪的波折,没再问什么,也没再继续安门,识趣地把门扇悄悄搬进了西墙根旮旯里,用草毡遮盖了起来。半个月后,凤桂又恳求爹重新打制了一扇梧桐木门安装在了院门口。那段时间,刘青玉白天下地干活,凤桂一直在家里悉心照料着银桂,银桂在凤桂家里待了将近一个月,直至伤势痊愈后才走了。
华东野战军沿着益七区、八区和十区走了一趟,沿途驻扎的杂牌武装队伍早就闻风而逃,益北乡的这片狭长区域成了解放区。华野为了巩固战果,在益十区成立了华东局,驻扎了一支武装队伍。解放区老百姓们的好日子来了,地主的末日也就到了。口埠乡率先拉开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口埠村民兵大队长张大雷笼络了一大批贫苦百姓,与八个穷人家的娃儿结拜成了联防九兄弟,把口埠村所有的地主都拉上了批斗台。张大雷铁面无私,号令手下的八兄弟对张铁匠家的五个号称“五虎”的儿子下手。张大雷和张大虎五兄弟是叔伯兄弟,算得上是至亲。即使如此,他也毫不手软。
张铁匠有打铁的手艺,有生之年凭着这个手艺给五个儿子积攒下了一笔可观的财富。五虎以此为资本,多年来在口埠村横抢蛮夺,置办了一大片土地。张大虎为人狡诈,平常从不显山露水,实际上他们兄弟已经成了口埠村仅次于董家的大富户。前些日子,张大雷亲自把张家五虎定性为地主阶级,并指使联保兄弟把张家兄弟拉上了批斗台。可惜的是,批斗台上只站了三虎、四虎和五虎,少了大虎和二虎,原来,狡诈的大虎和二虎早就畏罪潜逃了。张大虎做梦也没想到,他苦心竭力笼络的大量财富,成了他们兄弟搭上阎王殿的一张快车票。他的三个弟弟躬腰垂首立在土台上,全然没有了往日威风,忍受着联保众兄弟的拳打脚踢,忍受着老百姓扔过来的愤怒的破鞋和砖头,被打得头破血流。批斗会开到第三天上,五虎首先闭了气,三虎和四虎也紧随其后去了阎王殿。
前些日子华野攻打益临县城并未成功,没攻克敌人的龟盖碉堡,现在的县城依然受国民党控制。大虎和二虎逃到了益临县后才发现,像他们兄弟这样的“逃难者”大有人在,他们都是从各个解放区逃过来的富家子弟。大家伙儿同病相怜,聚在一起哭诉各自的悲惨命运,这个爹娘被民兵队长批斗死了,那个兄妹被乡民们打死了,他们把所有的仇恨都归结于各个解放区的民兵队长,最后咬牙切齿达成同盟,组织还乡团,回到各自的家乡,夺回本该属于他们的财富,为被批斗致死的亲人报仇雪恨。
张大虎苦大仇深,被推荐为还乡团团长,他带领着还乡团的几个骨干分子去了益临县政府,希望能得到当地政府的支持。益临县的蒋县长无可奈何地说:共产党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实在可恨,我们也很想打回去为你们报仇,可是现在我们的大部队正在前线打仗,兵力吃紧,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啊!如果你们非得急着报仇,我们可以提供枪支弹药。”政府的态度很明朗,支持还乡团打回去,但不参与战斗。这支上百人的还乡团队伍很快就武装了起来,一个月后,张大虎和张二虎率领着还乡团乘着黑夜潜回了口埠村,将口埠村的村委大院包围了起来,民兵队长张大雷和他的联防八兄弟率领着一帮民兵开枪还击,双方随即交上了火。驻扎在乡政府的联防大队闻讯赶过来增援,终于打跑了还乡团。
转年新秋时节,刚刚安定下来的口埠村又陷入了一片混乱,驻扎在益临县的国军又打回来了。国军控制了益都县城之后,益北乡的解放区相继沦陷,口埠村也再次落入了国民党的控制之中。正所谓山不转水转,还乡团终于熬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外面乱成了一锅粥,所有分配到农户手里的土地以及地契和房契全部上缴,该谁家的还是谁家的,原来实行的土改政策全部作废。大家有仇报仇,有冤诉冤,各个村里的民兵队长可遭了殃,被还乡团拉上台批斗,有的被装进麻袋乱棍打死,有的被当众砍了脑袋。值得庆幸的是,张大婶子一家人早就听到风声举家搬迁了,至于搬到了哪儿谁都不知道。张大虎兄弟率领还乡团的人包围张家宅院的时候,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兄弟俩气不过,一把火将张大婶子家的宅院烧成了一片灰烬。张大虎率领着还乡团随后将没来得及逃命的联防八兄弟抓了起来。翌日一早,八个人被拉上土台批斗。批斗了两天两夜,最终都被装进麻袋,乱棍打死了。
那几天刘青玉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见识了太多的生死,真的被吓破了胆,好在张大虎兄弟跟他并没有怨仇,并未找他的麻烦。是夜,孤灯摇曳,刘青玉和凤桂躺在炕头上说话,刘青玉不无感慨地说:“张大虎和张大雷是叔伯兄弟,兄弟俩这样打打杀杀的,又是何苦呢!”凤桂叹了口气:“他们打杀,也不是为了自己!”青玉疑惑地问:“你这话啥意思?”凤桂说:“他兄弟俩并没有什么仇恨,就像我的两个兄弟,本来也没有什么仇恨,前些日子铜桂不也是上前线跟银桂打仗去了吗?到底为了啥打嘛!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别人打仗!”青玉叹了口气:“打吧!打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凤桂沉思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现在我倒是想起铛铛庙门前的那樽铁鼎了。有人烧纸的时候,它就热起来,没人烧纸的时候,它就凉下来,它忽儿发烫忽儿变凉,到底为了啥呢?”青玉问:“为啥?”凤桂说:“为了人,为了在它肚子里烧纸的人!”青玉不解地问:“你这话到底是啥意思嘛?”凤桂说:“你想想现在的口埠村,是不是很像那樽铁鼎?等着吧!拜神的人走了,那樽铁鼎就会凉下来的。”
青玉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正如凤桂所料,口埠村这樽铁鼎只热了半年就凉下来了。某天夜里,张大虎兄弟连夜逃跑了,所有还乡团的人也消失不见。原来他们收到消息,鲁中军区第三军分区的共军又打进了益都县城,驻守在县城里的国军望风而逃——益都县城再次解放了。
还乡团逃跑后的第二天,张大雷举家回到了口埠村,很快官复原职,继续担任口埠村民兵大队长。在政府大力支持下,他又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新土改运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所有被还乡团收缴的土地又重新回归到了老百姓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