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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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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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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北原》连载

第四十四章 日寇搜捕小院惊魂 光玉智救窖井脱身

一直在院子里负责放哨的刘青玉听到北屋传来娃子的哭叫声抬脚进了堂屋,刚把娃儿哄睡,外面蓦然传来紧促的跺门声,其声甚是激烈,还夹带着叽里呱啦的吵闹声。房屋炕头上本来睡着的新麦儿姊妹相继醒来,都坐在被窝里瞅着刘青玉,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刚刚哄睡的忠儿也被惊醒了,咧着大嘴开始畅哭。

刘青玉知道鬼子来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想到地窖里的李政泽他的心就突突地跳个不停,低头看着这一大群不懂事的娃子,心里骤然凝聚了无穷的力量,他知道在这些娃子们的眼里,他就是天,就是地,是他们所有的支撑。他扭头向着堂屋的桌几望去,他记得桌几上还有半瓶喝剩的白酒。半瓶白酒果然还在,他几步走过去,抄起酒瓶将剩酒一鼓作气砸进了肚子。烈酒烧身,他的脸膛瞬间泛起红晕,骨子里也随之燃烧着一股气魄。他将空酒瓶往桌几上一礅,扭头瞅着新麦儿低低说道:“大丫,别怕,哄着弟弟妹妹们老老实实待在屋里。一会儿假如鬼子问你们什么,都要说不知道,记住了吗?”新麦儿不断点头。新麦儿已经八岁了,似乎懂得了大人的一些事是关乎掉脑袋的大事,她忘不了姥爷家里发生的那档子让她至今胆颤的事,她曾亲眼看着舅舅们从仓储房抬出那口被火烧过的黑黢黢的棺木,姥爷神情苦痛地把大舅的脑袋摆进棺材,她不知道大舅为什么会掉了脑袋,但她知道大舅肯定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刘青玉刚刚走出堂屋门口,两扇破旧的院门被人从外面猛地跺了下来,扑起满地尘埃。院门外闯进来了一大帮人,当头领着的是村保董仁周,身后紧紧跟着北富贵、肖秃子、来良贵、山本队长等人,其后是身着黄色军服的鬼子,鬼子们的身后紧跟着曾悼和一帮警察。众人把刘青玉包围在中间,一把把长枪尖刺抵住他周身。董仁周盯着刘青玉红彤彤的脸膛,神情异样地眨着眼睛,他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酒味,厉声发问:“有没有人躲进你家里?”刘青玉使劲摇头:“没有。”董仁周嘴巴贴着刘青玉的耳朵低声说:“你就别撒谎了,我亲眼看见你家门口躺着一个人,你两口子把那个人弄到家里来了。皇军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来搜查的,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些为好,不然,皇军发怒,谁都帮不了你,王大骡子一家人的下场你也知道……”刘青玉蓦然想起了昨天夜里那个在巷口一闪即逝的影子,当时他一直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现在他能确定那个黑影就是董仁周了。“董保长,你可得管好自己的嘴,这年头胡说八道是会死人的。”刘青玉借着酒兴说出这番胆大包天的话,目光炯炯地盯着董仁周。山本可没闲工夫听这帮中国人在这里唠闲话,抬手一挥:“搜!”他身后的几个鬼子“哈衣”一声,领着警察署的汉奸端着长枪冲进北屋。刘青玉担心几个娃子的安全快速跟进了堂屋。

刘青玉从北屋出来的时隙,新麦哄着一帮弟妹们本来在西房屋的大炕上睡觉,这次进屋却见她抱着弟弟挎着妹妹们坐在堂屋炕头的被窝里,四个娃子偎缩在炕铺上,惊恐的眼神盯着在屋里翻箱倒柜的鬼子。刘青玉也觉得疑惑,慌忙走过去坐在炕沿上,身后挡着一帮吓得战战兢兢的娃子。鬼子把里屋炕头的大木柜掀开了,他们除了从里面抖擞出一些破被褥并没有什么收获。鬼子和汉奸们在西房屋搜索良久终是一无所获,又来到堂屋搜查,端着枪刺到处捅鼓,方桌底下、椅子底下,甚至是黑乎乎的灶膛炕龛,把所有能戳鼓的地方挨个刺了个遍,仍然没搜到什么。

山本走到炕台前眨着阴森的三角眼先把一帮娃儿打量一番,又瞅着刘青玉冷冷说道:“你滴,马上告诉我,有人藏在你家了吗?告诉我,不然,全部死啦死啦滴!”山本抽出了腰里的东洋刀,明晃晃的刀锋搭上刘青玉的脖子,他身后的娃儿吓得直哭。山本听到娃儿们的哭声似乎想到了什么,抽回了架在刘青玉脖子上的东洋刀,低头瞅着炕头上啼哭的一群娃子,顿然转换成了另一种表情,满脸凶肉堆积出一种更加可怖的笑容,一只手伸进口袋摸摸索索,竟然掏出了一块皱巴巴的糖块朝着新麦递了过去:“娃儿,吃糖。”新麦并未伸手去接,两个妹妹被她紧紧地攥着胳膊也没有去接。山本又笑吟吟地问道,“娃儿,告诉我,你家里来过陌生人吗?”新麦儿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山本重新扭头盯着刘青玉,眼神射出两道凶光,东洋刀再次架在他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嚎着,“你滴,死啦死啦滴!”刘青玉眼睛一闭,牙一咬,似乎不怕死,酒精早把他的脑子烧得热烘烘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胆子很大,给他壮胆的不单纯是烈酒,还有由内心潮润起的那种作为父亲的担当。

这时屋门口杵着一个人,朝着山本喊了一声:“太君,有人发现咱们要找的那个人了。”山本闻声扭头打量,喊话的却是北富贵。北富贵指着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人继续说道,“太君,这个人说他看见有个受伤的人顺着羊益官道跑了。”站在北富贵身后的人正是原正义。

原正义把李政泽留在凤桂家里也是放心不下,甚至都有些后悔,思量着无论如何也应该把李政泽转移出来,倘若有人发现李政泽躲藏在凤桂家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但李政泽性命不保,甚至还会连累凤桂一家老小的性命。他只盼着天色尽快黑下来,好趁着夜幕把李政泽转移出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天还没黑,鬼子就已经闯进了她家。原正义心急如焚却是束手无策,一时急得团团转,苦思冥想着应对的计策,倘若此时硬碰硬地杀进去,无疑是以卵击石,而且还会连累所有人的性命,这个根本就不是什么上策。他万般无奈才想了这个权宜之计,冒险冲进去谎报情报,企图将鬼子引出刘家。

山本的东洋刀还一直架在刘青玉的脖子上,听了北富贵的喊话,眨着眼睛瞅瞅原正义,慢腾腾放下了东洋刀。放下刀的那一刻,刘青玉深深呼了一口气,觉得全身冰冰凉,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渗着的冷汗。山本走到原正义身边,三角眼透出的犀利寒光又定在他脸上:“你是谁?”原正义点头哈腰,笑嘻嘻地回道:“我叫原正义,同福春大药房的掌柜。”山本冷峻的目光盯着他,眼神充满疑惑:“你,为什么来报信?”原正义刚想回答,董仁周走到山本身侧,跟他耳语了几句。山本又重新把原正义打量了一番,问道:“你认识吕信?”原正义说:“认识认识!他是我兄弟的顶头上司。”山本又问:“你说的那个人在哪儿?”原正义说:“我刚才路过南牌坊,见一个人正顺着羊益官道往西南方向奔跑,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似乎是受了伤。”旁侧的曾悼盯着原正义抢着问道:“那人长得什么样子?”原正义说:“他一身黑装,长得高高大大,三十岁左右的年龄……”没等原正义说完,曾悼扭头看着山本说:“太君,就是他。”山本一挥东洋刀,叫嚣一声:“追!”一帮人听从他的指挥,刚要出院子,山本却骤然顿住步子,刀尖猛地抵上原正义的胸脯,恶狠狠地说,“你,若是撒谎,死啦死啦滴!”原正义一脸委屈相:“太君,我咋敢撒谎呢!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现在还没跑出多远呢!”山本盯着原正义回道:“头前带路,追到后大大有赏。”原正义应答一声,领着一帮鬼子汉奸往院门外跑,只不过才迈了几步脚,就听到院子里一声沉喊:“太君,地窖还没搜查呢!”

董仁周和北富贵一直站在旁侧嘀嘀咕咕,表情神神秘秘,谁也不晓得他俩在说什么,当山本即将踏出院门口的那一刻,董仁周扯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句。董仁周喊完此话,北富贵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原正义听到这声喊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刚刚放下的心又悬吊了起来。山本听到董仁周的喊声猛地顿住脚步,东洋刀往空中一举,呵斥一声:“停。”所有人都顿住脚步,已经跑到门外的鬼子和汉奸也重新返回了院子。山本慢腾腾地走到窖井口,低头打量着压在井口上的石磨,冷冷一笑,手里的东洋刀朝着磨盘一指,“下去搜搜。”站在门楼口的原正义闻言微微一抖,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睛死死盯着两个正躬腰挪移石磨的警察,右手不由自主地插进口袋,紧紧攥住了驳壳枪的枪把,站在董仁周身后的北富贵,暗暗乜斜着原正义的举动,右手搭上了别在腰间的黄牛皮枪套,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枪套盖儿。

站在堂屋门口的刘青玉,瞪圆眼睛瞅着正躬腰挪移石磨的两个士兵,登时心惊胆颤无所适从,一直没颤的身子急抖不止,抿腰裤裆里一阵嗤嗤沉响,直觉得两股稀稠暖流顺着大腿根儿缓缓滑下,滑过膝盖、脚踝,静悄悄地灌进了鞋窟窿里。到现在他都没有往裤裆里屙屎尿尿,本来还为自己这次的勇气给予了极大的肯定,这会儿倒是有些怀疑了。

两个汉奸挪开磨盘接踵跳进了窖井。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紧盯着黑黢黢的窖口,似乎都在等着后续的发生。呆若木鸡的刘青玉甚至预见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幕情景:两个跳进窖井搜查的汉奸即刻发现了藏在地窖里的凤桂和李政泽,既而把脑袋探到窖井口朝着山本大呼小叫:报告太君,这里藏着两个人……接下来他的眼前就是一片血红,他想起了王大骡子家里的那幕惨景。刘青玉脸如苍纸,在这种惊魂失措的状态中恍惚了十几秒,觉得事有蹊跷,因为他并未看到预想的事情发生。这么久了,跳进地窖里搜查的两个汉奸并未迅速出来报告。刘青玉家的地窖就那么点空间,并没有什么暗道机关,只须看一眼就能尽察端详。然而从时间上推算,两个汉奸早该大喊大叫打报告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难道他们没发现人?不可能啊!他坚信凤桂和那个共产党就藏在地窖里。刘青玉正胡思乱想,窖井口探出一个汉奸的脑袋,那颗脑袋左右摇了摇,瞅着山本说:“太君,没有。”山本这才醒过神来,东洋刀一挥,叫嚣一声:“快追!”此时的山本笃定认为,原正义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再在这里继续搜下去无疑是瞎耽搁工夫。“是,都跟我来!”答应得最欢快的就是原正义,领着一帮鬼子汉奸跑出刘家院落,顺着集街向着南牌坊跑去。

董仁周并未急着从院子里退出去,似乎心有不甘,在刘家院落里踯躅徘徊,走到井口趴俯着身子往里打量一番,或是不放心,又跳进窖井仔细查看,确信里面空空如也,这才走到窖井口,脚蹬木梯准备爬上地面,抬头看,发现井口地面上蹲着一个人,仔细打量,却是北富贵。北富贵正朝着他伸出一只手,笑眯眯地说:“老爷,我拉你上来!”董仁周伸手攥住北富贵的手掌,北富贵挺身用力,将董仁周拉出了窖井。北富贵掸了掸沾在董仁周外衫上的尘土,轻说道:“老爷,咱们还是抓紧去追吧!别在这里瞎耽误工夫了。”董仁周应了一声,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刘家院门。

有惊无险,刘青玉在心底暗暗庆幸,仍然惊魂不定,呆滞的眼神望着空荡荡的院落,此时竟然挪不动半步。刚才排泄在裤裆里的热乎乎的污物如今已经透凉结块,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扭了扭屁股,想抬起麻木的双腿,却觉得双腿若灌了铅一般的沉重。新麦儿从炕头下了地,走到刘青玉身边扯扯他的衣襟,轻轻喊道:“爹,你咋啦?”刘青玉这才回过神来,一只手摩挲着新麦儿的头顶,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心底蓦然滋生出一种鬼门关劫后重生的庆幸和悲怆,低头轻声问道:“麦儿,刚才你咋换炕头啦?”新麦儿回头指指堂屋里的炕头轻声回道:“上面有血。”

刘青玉奋力抬腿几经努力才挪进堂屋,走到炕头近前察看,果然见刚才新麦儿坐着的地方有一滩微小的血渍。刘青玉或是疏忽了,并未把这里的血渍清理干净,而心细的新麦儿却发现了这处疑点,她急中生智,抱着弟弟领着妹妹们去了堂屋的炕头,坐在血渍上纹丝不动。新麦儿的壮举让刘青玉很是感动,娃儿们在他心里一直是弱不禁风的,就像是一群雏鸟需要他的保护,但他没想到新麦儿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勇气和如此缜密的心思,甚至比他还要坚强勇敢,不得不说新麦儿的性格越来越像她娘了。此时此刻更让刘青玉疑惑的是院子里的窖井,他要去查看个明白,他抬动已经缓过劲来的双腿走到窖井口,趴俯着身子向里张望,正如下井搜查的汉奸所说: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刘青玉感到很纳闷,藏在里面的凤桂和那个共产党哪儿去了?他们一直藏在窖井里的啊!刘青玉只不过是进屋哄娃儿的工夫,他们就失踪了,而且院门一直从里面插着,可以断定他们根本就没从院门出去,难道双双飞天遁地了?

凤桂和李政泽到底去了哪儿呢?原来刘青玉刚才进屋哄娃儿的时隙,刘光玉从他们两家隔着的矮土墙头翻了过来,他旋开石磨朝着地窖轻喊:“凤桂,鬼子开始搜捕了。”刘光玉一直隔着土墙头密切关注着三弟家里的一举一动,虽然凤桂瞒着他,但他能感觉得出来他们两口子搭救的这个人非同一般,他们做的事很有可能是掉脑袋的事。刘光玉一直站在自家门楼口暗暗站岗放哨,隐约看着由集街北边跑过来了一大帮人,预感到事有不妙,便迅速进家返身插上了院门,匆匆跑到东墙根一个小跳蹦过低矮的院墙,掀开了三弟家的地窖口。

凤桂听到刘光玉低沉焦急的喊叫声知道形势危急,抬头望着窖井口的刘光玉问道:“搜捕到哪儿了?”刘光玉急躁躁地说:“什么都别说了,马上转移。”随即把李政泽背出了窖井,凤桂将煤油灯、饭碗、妆奁往被褥里一包,迅速爬出了地窖,抱着被褥快速向着院门口跑去,很显然,她想从院门口转移。此时南墙外面传来了紧促的脚步声。

刘光玉小声说:“来不及了,随我来。”背起李政泽向着西墙根快步走去。到了墙根一个利索地翻越跨过墙头,双手架住还在墙头那边的李政泽的腋窝,朝着凤桂轻喊:“快帮忙。”凤桂快速跑到西墙根,先将手里的被褥扔过墙头,又蹲身抱住李政泽的小腿用力往上一托,刘光玉架着他的胳膊使劲一提,两人合力将李政泽托过了矮墼墙头。凤桂双手攥住刘光玉早就伸过来的一只手,蹬着土墙的凹坑迅速翻了过去,她双脚刚刚沾着刘光玉家的地面,她家的院门就被外面的人跺开了。当初刘老三设计这道矮墼墙头只是为了省下几块拓墼,绝没想到时隔多年后,竟然救了李政泽和凤桂一家人的性命。

凤桂能清晰地听到她家院子里纷遝的脚步声,以及鬼子叽哩哇啦的叫嚎声。她和刘光玉踎身合力将李政泽挪到一床铺展开的褥子上,刘光玉猫腰拖着褥子一步步向着他家的窖井口挪动。他们谁都不敢直起身子,因为直起身子就能露出脑袋暴露目标,那道低矮的土墙头根本就遮挡不了什么。好在刘光玉家的地窖紧挨着这道土墙,刘光玉躬腰挪开一盘圆石磨,露出一眼黑乎乎的井口,他将凤桂和李政泽送下井底,把井口的石磨重新旋上了。他蹲着身子手握笤帚把地面杂乱的脚印胡乱地呼撸一番,这才猫腰进了北屋。刘光玉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下窖井是有原因的,鬼子在凤桂家里搜不到人,说不定还会到他家里搜查,倘若他家没人,鬼子肯定会怀疑。刘光玉进了堂屋仍然坐立不安,琢磨着鬼子倘若真搜查他家的窖井,那该怎么办?须臾,他听到三弟院子里的人似乎都退去了,才稍稍心安。他不知道,正是原正义的冒死搭救,救下了他们刘氏家族一大家子人。

刘光玉家的窖井比凤桂家的窖井小了很多,也就六七个平方的面积。由于井口常年压着一盘石磨,平时密不通风,照不进半点光亮,窖井里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霉臭味儿。外面的天色还透着暗亮,窖井里却是漆黑一片。凤桂不敢点灯,摸黑将褥子伸开,把李政泽掀上褥面,随即倚着窖井墙壁坐了下来。她做完这些感到有些力不能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李政泽实在受不住地窖里刺鼻的霉臭味,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这两声轻咳虽然声音低沉,但其声在窖井狭小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大,特别是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仿若平地里蓦然响过的两声惊雷。凤桂忙伸手轻轻搭在他的唇上,随即挪了挪身子,双手扳住他的脑袋搭在了她的大腿上。

经过这一通折腾,李政泽尚未愈合的伤口重新被撕裂开了,他有些坚持不住了,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凤桂双手紧紧揽着他的身子轻声耳语:“忍一忍,鬼子很快就会走的。”李政泽紧喘两口粗气,身子骤然一紧,忍不住又要咳嗽。她忙俯首将嘴唇紧紧贴在他大张的嘴巴上,与此同时,李政泽接连大咳几声,令人惊骇的咳嗽声都消耗在了她的口腔里。她不得不这么做,此时的她不单单是害怕,更担心李政泽的安全。鬼子就在一墙之隔的小院里,相距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她不能有任何闪失,要确保李政泽的安全。李政泽咳嗽两声渐渐平静了下来,黢黑的地窖里显得异常安静。她紧紧抱着怀里的李政泽轻叹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想张嘴说什么,可是什么还都没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垂落下来。凤桂揽着李政泽在刘光玉家的窖井里不知道待了多久,也不晓得鬼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觉得有些困乏,微微闭上了眼睛。须臾,磨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原正义来了。

原正义领着一帮鬼子汉奸顺着集街向南跑去,他指着南牌坊的一根圆木门柱对山本说道:“太君,那个人还在这里扶着门柱,休息了一会儿呢!”山本走过去仔细察看着那根油漆脱落的圆柱,果然在木柱上发现了新鲜的血渍,他把东洋刀一挥,高声喊道:“继续追,他受伤了,跑不远。”众人在原正义的带领下顺着羊益官道快步追赶,果然发现了前面有个跌跌撞撞奔跑着的高大身影。山本东洋刀一挥:“追上他!活捉他!”鬼子汉奸们便撒开步子向前追赶。奇怪的是,那人一瘸一拐的身影逃起命来却是脚步迅捷,这帮人快追快赶,那人就疾步奔跑;这帮人累得放慢脚步,那个人也放慢步伐,像是有意勾引他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山本这帮人一直追出将近六七里地,差不多快到刘胡同路口了,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山本累得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大喊:“打死他!”众人便一起朝着那人打枪。那人却就势往沟里一倒,随即便没了踪影。山本怕那人躲在沟里打黑枪,命令汉奸们挡在日军前面,一步步向着旱沟靠拢。靠过去之后才发现旱沟里早就没了人影。追捕行动失败,山本气急败坏,“叽里呱啦”地吼叫起来,他没处撒气,把东洋刀架上了原正义的脖项:“人滴,哪儿去啦!”原正义一脸惊恐地回道:“太君,小人也不知道啊!我遇到的确实就是这个人啊!”其实,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原正义安排的调虎离山之计。而刚刚跑掉的人正是药房的伙计王权。当然,南门门柱上的鲜血也是他事先抹上去的。

原正义见刘家院落形势危急,也无暇多虑,冒死安排了这一招险棋。他安排的这一步险棋并未经过深思熟虑,自然是破绽百出,瞒过了鬼子,却瞒不过阴毒虺蜮的董仁周。董仁周琢磨着,原正义为何会跑到凤桂家里报信?难道他真的发现了那个人,就为了领点赏钱?那个逃跑的人明明连瘸带拐貌似受了重伤,逃起来却比兔子都快,任十几个人追赶却是追不上,最后还无端消失,难道这其中没有猫腻?

此时天色沉暗,山本与曾悼分道扬镳,警察署的人返回了益都县城,山本率领着炮楼的一众鬼子向着口埠方向赶去。原正义跟在这帮人身后踟蹰而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董仁周与他并肩同行,胳膊肘捣捣他,意味深长地问道:“原掌柜,这次没领到赏钱,心里难受吧?”原正义叹了口气:“唉!没领到赏钱倒是小事,还差点儿丢了性命!”董仁周笑笑:“皇军的赏钱可不是那么好领的。我知道你原掌柜不差钱,愚兄实在是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在乎这几个赏钱呢?”原正义往董仁周身侧靠靠身子,神秘兮兮地说:“不瞒董保长,我给皇军通风报信,还真不是为了那几个赏钱。我高兄弟一直嘱咐我,要我亲近皇军,看来我这次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唠!”董仁周笑笑:“原掌柜,以后你若真想给皇军效力,找我啊!我可以帮你。”董仁周明白,原正义所说的这个兄弟是他的结义兄弟高典之,日本人可以不认识高典之,但他们都知道高典之的顶头上司吕信,吕区长可是益都县城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是日本人眼中的大红人。董仁周的董记米铺与同福春大药房毗邻,董仁周也经常到大药房坐坐,所以二人颇为相熟,董仁周知晓原正义与高典之的这层关系也不足为奇。

夜半时分,原正义带着张泽和王权往南村刘家走去,遇到了早就候在院门口的刘光玉。刘光玉对原正义说明情况,原正义拍拍他的肩膀,感激地说:“这次多亏你了!”刘光玉说:“你们别这么说,我三弟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理,你们跟我来!”刘光玉扭身向着东墙根儿走去,原正义等人紧紧跟上,他走到窖井近前,弯腰掀起了压在井口的磨盘。原正义跳进窖井,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昏迷不醒的李政泽,李政泽的伤情本来有所好转,经过今天下午一通折腾,尚未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渗出鲜血。原正义低声说道:“马上转移!”王权和张泽便把李政泽托出了窖井。临出门的当隙,原正义瞅着身后的光玉、青玉、凤桂嘱咐道:“一定要注意保密,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三人同时点头会意。凤桂低声问:“你们要把李政泽带到哪儿?”原正义语气低沉地说:“这个你不必挂心,我们会把他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随即扭身出了院门,身影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青玉和凤桂回到家里,青玉慌忙把门插好,如释重负般地长舒口气,扭头看着凤桂轻声问道:“这个原掌柜是不是也是共产党?”凤桂说:“我哪里知道。”刘青玉语气惊讶地说:“共产党真是厉害,变成卖药的隐藏在咱们身边,咱们都不知道呢!”凤桂说:“你把话说反了,是卖药的变成共产党了。”刘青玉疑惑不解地问:“你这话是啥意思?”凤桂说:“你要是也想干,就是赌徒变成共产党了。”刘青玉没好气地回道:“去你的,这时你还能开得出玩笑,咱们一家人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暮色黄昏,院子里的凤桂树在风中摇摇晃晃。新麦儿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吆喝爹娘吃饭。青玉和凤桂应声进了屋,堂屋的木桌上摆满了盛着稀粥的大碗,桌子中间礅着一个笸箩,笸箩里摆着一摞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窝头。逃儿和举儿早就坐在桌子旁,不过谁都没动筷子,等着爹娘一起吃饭。刘青玉送走原正义那帮人之后如释重负,他知道那帮人都不简单,是专门跟鬼子对着干的亡命之徒。刘青玉回忆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好像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大圈,越想越后怕,出了一身的冷汗。

如今鬼子终于走了,这一刻他觉得心里舒坦,有了喝口酒润润心情的欲望,遂朝着新麦喊道:“丫头,把酒给爹拿过来。”凤桂懂刘青玉的心思,把汤碗往他面前一推,没好气地说:“喝什么酒?快喝粥吧!”其实,刘青玉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家里哪有什么余酒,所剩的酒,今天下午早被他一口气灌进了肚子。凤桂啃着窝头看着刘青玉,问道:“他爹!问你点事儿,倘若要你做他们这样的事,你敢干吗?”青玉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干。”凤桂又问:“他们若是让你加入共产党,你加入吗?”刘青玉又摇了摇头:“不入。”凤桂没好气地说:“瞧你那点儿胆量,共产党干的可都是老百姓拍手称快的事,个个都是大英雄。”刘青玉咬了口窝头,边嚼边说:“算了吧!我还想多活两年呢!王大骡子家的事你也知道吧!”凤桂说:“十年前扈家官庄的那档子事,说实话我挺敬佩你,那时候你胆子挺大,现在胆子咋变得这么小了?”刘青玉话音陡然有了怒意:“还有脸说?我那是上了你爹的当,若不是你爹摸了我的脾性,灌了我烈酒,我能干那种下湾摸头的事吗?再说了,当年我帮了你爹那么大的忙,你爹也不领我的情啊!”

凤桂见他把话题拐了弯,有了些烦躁,握着筷子指指他的碗,怒哞哞地说:“吃你的饭!怎么喝粥还堵不住你的嘴吗?”刘青玉低低咕囔:“叫我说的是你,不让我说的也是你,你就是慈禧老佛爷,权利大过天啊!”

刘青玉两口子哓哓不休,争得面红耳赤不容置喙,一旁的新麦儿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想从中劝解两句都没机会。

正如是:

适逢乱世夜难安,刀锋舐血作何眠。莫道青玉不成色,只缘险象环生现。

英雄自做英雄事,却入庸家招祸端。非我真心不度人,全家性命系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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