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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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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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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北原》连载

第三十六章 辛家庄丹桂屠门祸 关公庙倭寇活尸悬

且说辛家村当日有去口埠街看董家做公事的人带回来了消息,而且也带回了王大骡子一家人被鬼子杀害的消息。消息传到了凤桂的耳朵里,她大吃一惊,难道是董保长驾鹤西游了?还有王大骡子全家被鬼子杀害的事,是真的吗?王大骡子家可就住在自家对面,刘青玉不会有啥事吧?凤桂越琢磨越担心,心里翻涌着对刘青玉的无限牵挂。这个冤家,在一起时总是吵架,但真到了事儿上她还是放心不下。

凤桂急着要回口埠,丹桂死活不让:“妹妹!如今鬼子在口埠闹得正凶,你若是回去了,岂不让姐姐挂心吗?”凤桂焦急地说:“姐姐,我不回去不行啊!青玉给鬼子修炮楼,干的都是卖力气的活,他又不会烧火做饭,我不回去照顾他,怕是没几天他的身体就会累垮了。”丹桂见妹妹去意已决,便不再强留,杨丰智推着独轮车载着凤桂娘仨回了口埠村。

凤桂回到口埠村先把乱糟糟的家收拾一新,黄昏时分,又钻进厨屋添柴点火熬起了汤粥,刘青玉推着木轮车往家走去,远看着自家厨屋烟筒里窜冒出来的那缕袅袅炊烟倍感亲切,他思量着肯定是凤桂回来了。再不回来也不行了,凤桂临走给他蒸的一锅窝窝头他啃得也差不多了。

凤桂在辛家村待了五天,刘青玉受了五天罪,每天啃的是比砖头还硬的干粮,喝的是缸里的凉水,肚子早就受不了了。他这几天嗤嗤地屙肚子,况且又干着这么卖力的活,觉得自己半死不活的,今天在工地上干活就不断打软腿出虚汗,他是咬着牙硬撑下来的。好在董仁周对他还算照顾,没怎么难为他,他若是到鬼子那里告一状,怕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至少得挨一顿皮鞭子吧!可恶的鬼子根本就不顾忌他们的死活,干了活还得各回各家吃饭去,吃完了饭再返回炮楼继续干,晚一刻钟都不行。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简直就不拿着他们当人待。

那天晚上刘青玉总算是吃了一顿饱饭,凤桂从姐姐家特地给他捎来了一屉笼白面包子。凤桂很感激丹桂,在姐姐家待着的这五天里,她看得出来姐姐家的日子过得也不富裕,一大家子人也是夹着肚子过生活,可是姐姐对待人情世故却是毫不吝啬,特别是对她这个妹妹更是倾囊相助。前几年镯儿去益都县城看病,姐姐慷慨地给了她两块大洋,她能感知到这些大洋对于做着小本生意的丹桂一家来说是多么重要,那可是他们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想到这里,凤桂的心里酸溜溜的,对姐姐有种说不出的感激。这次回来,丹桂让杨丰智特意蒸了一大锅蒸包给她捎上,那可是连她自己的娃子成年累月都舍不得吃的包子啊!

刘青玉吃着包子的时候,凤桂就迫不及待地问:“我不在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啥事?”刘青玉神情悲伤地说:“王大骡子一家人被鬼子杀害了!”凤桂在辛家村已经听闻了这个消息,如今从刘青玉的口中得到证实,仍然感到吃惊不小,忿忿地骂道:“这帮心狠手辣的狗东西!”刘青玉说:“都怪董武,没有他的挑唆,鬼子也不会杀了王大骡子一家人!”凤桂又骂:“这个狗东西给鬼子跟班,早晚不得好死!”刘青玉说:“他已经死了,前些天被人杀了。”凤桂惊讶不已,她一直以为是董仁周出事了,没想到是董武,遂压着嗓子问道:“什么人杀的?”刘青玉说:“共产党。”凤桂疑惑地反问:“谁是共产党?”刘青玉说:“共产党不是个人,是个党派。”凤桂不知道共产党是个啥党派,她也不感兴趣,便转移了话题,盯着刘青玉问:“董家父子对你怎么样?”刘青玉疑惑地说:“说来也怪!自从董家父子干了狗腿子,对我和大哥挺照顾的。”凤桂也有些疑惑:“他们怎么照顾你们了?”青玉说:“这个说不出来,反正就是这么一种感觉,感到他爷俩没以前那么坏了。”凤桂没再问什么,刘青玉刚才的话使她陷入了沉思,怎么会这样呢?她苦苦寻思着,思索许久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翌日祝凤桂起了个大早,握着一把扫帚打扫着院子里落满的枯叶。木轮车就停放在凤桂树底下,不过是几天的工夫,磨损得已然相当严重,那可是一辆安装了枣木轱辘的独轮车,打造得无比坚固,车把依然裂了一条断缝,看上去马上就要折了。凤桂看着破损的木车心头泛起一缕难以言喻的伤感,寻思着改天去一趟娘家,让爹把木车好好修修,这毕竟是她家最值钱的物件了。

祝凤桂正思量着,祝铁桂骤然一步跨进了院门,一副惊慌失色的神情,还未立稳身形就盯着凤桂张口气喘地说:“二姐!不……不好了,大姐她……她……”凤桂脑袋一阵嗡嗡乱响,从铁桂的行为举止上能预感得出来,大姐家肯定发生什么大事了。可是她昨天才从大姐家回来,一家人还好好的,只不过是隔了一夜的工夫,又能发生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她双手扳住铁桂的肩膀问道:“四弟,你别急,慢慢说,大姐家发生啥事啦?”铁桂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大姐!大姐……被日本鬼子杀死了……”凤桂直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一片空白,四肢瘫软,身子摇摇晃晃就要倒下去,眼疾手快的祝铁桂慌忙把她架住了。

昨天下午杨丰智推着独轮车送凤桂娘仨回口埠村,刚走出辛家村村口,鬼子随后就进了村,站在街口相送的丹桂还没来得及回家。这是由山本队长亲自带队的一纵鬼子和汉奸,大约有十几个人,他们刚刚从时河村出来,这次出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找活驴。山本队长有两大嗜好:吃驴肉、玩女人。山本一众人顺着一条小路向着口埠村而去,返回途中路过辛家村,正发现了站在村口的祝丹桂,丹桂刚刚送走了妹妹还未来得及回家。山本瞪着一双三角眼紧盯着恍若仙女下凡的丹桂直看得目瞪口呆。这样的偏僻小村竟然藏着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子?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山本队长这次兴师动众地出来寻找,两大嗜好的其中一个爱好落了空,心情懊恼不已,当他看到丹桂的那一刻,唤起了他另一个嗜好的欲望,他又岂会错过这样绝佳的机会?手里的马鞭朝着丹桂一举:“吆西!美娇娘的干活!”丹桂闻声扭头,也发现了身后土路上立着的三匹红鬃马,马背上各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军服的士兵。

那是丹桂第一次见到日本鬼子,她瞥见他们的那一刻反应并不是特别强烈,以为是南排队伍出来执行任务的士兵,并未太放在心上,但她能感觉得出来那三个人对她不怀好意,便转身向着家门口快步走去,进了家门之后反手将门闩插上了。门闩刚刚插上,直听得“轰隆”一声大响,两扇破旧不堪的木门连同门框一起砸了下来,两侧的墼垛簌簌掉落着细碎的土屑。门内站着的祝丹桂躲闪不及,一只脚被突然倒下的门板死死压住,她忍着剧痛扭头向着门外打量,见门外站着那三个身着黄色军服的士兵,一个个笑容阴森,面目狰狞。其中一个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句话,他一说话,丹桂即刻断定,眼前的这三个人就是传说的日本鬼子,神情不由得紧张起来。山本狞笑一声,抬脚踏上了门板,门板一端压着丹桂的脚踝,她禁不住“哎吆哎吆”地喊出了声。喊声并没有让三个鬼子生怜,反而招来这帮人不怀好意的冷冷淫笑。

堂屋门口显现出三个娇小的身影。三个娃崽伸着三颗脏兮兮的小脑袋塞在门缝之中。大伟高叫了一声:“娘!”向着院门口冲了过来,二伟和小伟紧紧跟随。大伟先蹲下身看看被压在门板底下的娘亲,既而又抬头用凶狠的目光盯着踩在门板上的山本,蓦地弹起身子朝着他冲了过去,猛地咬住了山本的手腕,山本疼得大叫起来。山本身侧的一个鬼子挺起手里的长枪朝着大伟戳了过去,刀刺登时贯穿过了他的胸脯,大伟娇小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缓缓倒了下去。不等得二伟、小伟再有什么动作,随后跨过来的鬼子早就举起手里的长枪,一枪一个将他们尽数戳死在地上。祝丹桂亲眼目睹这一幕惨状,此时此刻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她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着骂着,这时才算彻底看清了日本鬼子的真实面目。前些天妹妹祝凤桂举家跑过来避难,曾经对她提及过日本鬼子的恶行,当时她还没太放在心上,总觉得这里天高皇帝远,鬼子不会跑到这个偏僻小村杀人放火,然而只不过是一天的工夫鬼子就来了,而且还单单让她给撞上了。

鬼子杀了三个娃儿并未善罢甘休,他们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压在门板底下的这个美娇娘。山本踩着门板缓步走到丹桂身边,踎下身子狞笑着扯住丹桂的衣领,一把就把她的外衫撕扯了下来,喉咙里随即发出一声沉沉的淫笑。丹桂终于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她使劲儿瞪着一双爆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咬住流血的嘴唇,脑袋偏扭的当隙,双目死死盯住了倒下来的门板,门板上竖着一根半拃长的锈迹斑驳的生铁门钉。她猛然狂吼着弹起身子,脑袋朝着门钉狠狠撞了过去,撞过去之后就没再发出任何声响,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尖齿流了下来。山本瞅了瞅已经闭气的丹桂,晦气地咕哝了几句,招呼另外两个鬼子翻身上马,又重新打马向着口埠村去了。

鬼子刚出了辛家村村口,去口埠村送凤桂的杨丰智就推着木车回来了,在村东小桥头还和那三个鬼子打了个照面。杨丰智看到家里惨不忍睹的一幕顿时呆若木鸡,呆默许久才发出了憋闷在胸腔里的那声震天动地的嚎嘶。

翌日一早,有好心的村民便把这个讯息送到了口埠北村祝家。祝家男女老少全体出动,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辛家村。祝孙氏看着倒在屋地上的一大三小四具尸体哭天嚎地:“天杀的畜生啊!杨家可都是老实人啊!怎么得罪了这帮畜生,招致这样的灭门之祸啊!”凤桂更是扶着丹桂的尸体痛哭不已:“大姐啊!都怪我啊!我若不是急着返回口埠,你也不会送我,便不会被鬼子撞见啊!是妹妹害了你啊!”而此时的杨丰智却倒在堂屋东侧的炕头上闭眼不睁,面无表情,仿若死过去了一般。铜桂趴在他胸口上听了听,还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心跳声。从昨天杨丰智就一直保持着这种不死不活的造型,好像个活死人。两天后,杨家四口在祝世交的操持之下全部入葬,祝世交看着倒在炕上的女婿终究是放心不下,便嘱托祝铜桂留下来照应,其余的人都返回了口埠。

祝铜桂陪着仿若过阴的杨丰智一待就是十天。每每到了饭时,祝铜桂就会熬一些稀粥扳着杨丰智的嘴巴给他灌下去。奇怪的是,整整十天他只喝不排便,而且被褥里还没有遗泄的痕迹。就在祝铜桂焦虑万分不知所以的时隙,第十一天的早晨杨丰智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却蓦然变得精神焕发,与祝铜桂谈话也是平常如旧恍若无事发生。他从被窝里钻出来的第一档子事儿就是先跑到茅厕痛痛快快行了个便,之后又跑到厨屋开始忙活。铜桂倚着门框瞅着他,问道:“姐夫,你做啥呢?”杨丰智自顾忙碌着,语气平和地说:“兄弟,我给你蒸包子吃。”

一个时辰后,杨丰智端着满满一屉笼氤氲着水汽的白面蒸包摆上了小饭桌,扭头瞅着正墙上挂着的一幅中堂出神。那是一幅“钟馗捉鬼”的画像,或是有些年头了,厚实硬棒的画纸有了些卷边泛黄。他盯着画像目不转睛地端详了良久,不屑地蹙眉一笑,抓住画像底部的卷轴猛地一扯,只听嗤得一声脆响,画像被撕成两半。一半掉落于地,另一半仍然顽强地挂在墙钉上左右晃扭。中堂被撕下来之后,后墙体上显露出了一处长方形的窗龛。杨丰智由黑黢黢的窗龛里抱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酒坛子,轻轻置放在了矮桌上,又从碗柜里取出一套酒具摆上了矮桌桌面,盯着铜桂说:“兄弟啊!过来喀!陪姐夫喝一口,这可是姐夫珍藏了十几年的‘益北红’喔!”他珍藏的这坛子酒果然是益北红,不过不是唐一藏酿造的益北红,而是唐二藏酿造的益北红,说起来也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杨丰智在桌面上摆了一把铝酒壶、一个瓷酒盅,一把扯下绑在酒坛口的绛绸,先抱着酒坛子倒满铝酒壶,又倒满瓷酒盅,从抽屉里抓起一盒洋火,嗤得一声划燃,两指捏着火柴梗慢腾腾向着酒盅靠近,火头儿离着酒盅尚有一拃远的间距,氤氲的酒气噗得一声引燃了,由上至下迅速腾燃起一缕蓝火。杨丰智瞅着那朵漂亮的火苗呆懵良久,两指捏着酒壶置于火苗上慢吞吞地扭动着手腕。

祝铜桂一直坐在杨丰智对面盯着他的怪异行举默不作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轻问了一声:“姐夫,你干吗啊?”杨丰智神情异样地一笑:“好酒啊!烫一烫才好喝嘛!”祝铜桂知道杨丰智从来不喝酒,又问:“姐夫,你要做啥恁?”杨丰智答非所问地回道:“这酒烧起来挺旺恁!”少许,酒壶敞口氤氲出一缕热气,屋内弥漫的香气愈发浓重起来。

杨丰智端起酒盅朝着铜桂笑眯眯地说:“这些天多亏三弟照顾了,咱们好好喝一壶,包子酒,包子酒,越喝越富有,来,走一个。”言罢,高仰脑袋将热酒毫不犹豫地砸进了肚子,紧着就是一阵急促地咳嗽。祝铜桂忙从矮桌另一侧绕过来给他捶背,却被他一把推开了,“三弟,我没事,你稳稳地坐着,今儿个咱俩喝个痛快。”此言未落,又伸手从屉笼里抓起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填进了嘴巴,喉结剧烈地抖动了几个来回就把包子咽进了肚子,紧着又倒了满满一盅酒。祝铜桂一把夺下酒盅,语气强硬地说:“姐夫,你这是何苦呢?你又从来不喝酒!”杨丰智忽地挺起身子,伸出双手猛地揪住了祝铜桂的衣领,大声咆哮:“你干吗?把酒盅给我。”祝铜桂盯着杨丰智爆满血丝的眼睛呆若木鸡,他被杨丰智的行举吓住了,那一刻他很像一只发了狂的雄狮,铜桂还从来没见姐夫这样过,捏着酒盅的手几乎是不受神经控制地朝着他伸了过去。

杨丰智接过酒盅,随即松开了抓着铜桂衣领的手,返身慢慢在矮凳上坐了下来,脸上又重新浮荡起了一贯的标志性的微笑。杨丰智酒足饭饱,盯着一直呆坐着的祝铜桂说道:“兄弟,你且先回去吧!”祝铜桂摇摇头,声音小小地回道:“姐夫,我不走,我要再陪你几天!”祝铜桂觉得杨丰智的行举很反常,就这么走了总是不放心。杨丰智将手里的酒盅狠狠往地上一摔,那声清脆的“嘎啦”声让祝铜桂不由得打了一个抖。杨丰智再次盯着祝铜桂的当隙,眼睛里放射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峻,语气异常冰冷,从牙缝里只挤出了一个字:“走。”祝铜桂终究是走了,他是被杨丰智吓走的。

祝铜桂前脚刚走,杨丰智就抄起了一把铁榔头,砸开了炕头里侧红木箱柜锁鼻上挂着的那把铜锁,从木箱里取出一条小布袋掖进了怀里。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木柜,木柜里盛着他们杨家全部的财产,它是丹桂的专属,也只有丹桂随身装着开锁的钥匙。杨丰智出了屋门,返身将两扇破旧的木门带上,随即摘下挂在门鼻上的锁头打算锁门。锁头因为常年不用早就生锈,任他忙活了好一通也未能遂愿。杨丰智家以前很少锁门,他出门卖包子丹桂就在家里带娃子,或者做好了饭食等着他回来。不管他回家多晚,丹桂总是领着一帮娃子等他回来伺候他洗罢手脸再将毛巾递到他手里,杨丰智入座之后丹桂一声招呼:吃饭。娃儿们才摸起早就摆好的筷子开吃,这套程序自从丹桂嫁到杨家就墨守成规。

杨丰智走到院子西南角的位置,那里停放着一辆安装了红木轱辘的独轮车。十几年来他推着这辆车走街串巷卖包子,对它有着深厚的感情。家里有那么多张嘴巴等着他养家糊口,这么多年虽然没吃过饱饭但一家人总归是能吃得上饭,还不至于被饿死。杨丰智一想到家里的婆娘和三个懂事的娃儿就觉得心里滋润,再苦再累也不觉得辛苦,这是他活下去的强大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杨丰智瞅了独轮车好一阵子,伸手从车架骨上拔下一杆杆子秤。那杆黝黑铮亮的杆子秤同样是他的宝贝,他对它的感情并不比对独轮车的感情差。正是这杆杆子秤,换来的粮食养活着他们全家人。然而此时的杨丰智恍若对这杆秤特别厌恶,双手攥住秤杆猛地一掰,“咔吧”一声,秤杆断为两截,他赌气地将秤杆随手一甩,挂在断杆上的秤砣借力飞了出去,正砸在北屋门口摆放的一个洋瓷盆上,哗啦一声,瓷盆碎成一地瓦片儿。杨丰智瞅着碎盆沉吟良久,又神使鬼差地走到北屋门口,捡起地上的秤砣掖进肥裤口袋,推着独轮车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杨丰智推着独轮车顺着弯曲的田间小路向南而去,半个时辰后已然赶到了徐集村。抬头看,一面彩绸幡子迎风招展,嚯嚯有声。幡子上刺绣了四个金黄大字:唐纪酒坊。

杨丰智停稳木车便踏进了酒坊。柜台后面杵着一个体态肥硕的中年女人,女人脑后梳一团混圆发髻,发髻下压着一张大圆脸盘子,一双大眼透着精明,她就是酒坊掌柜唐三藏。当年唐一蔵被辫子兵实施梳洗刑后,其子唐二藏接管酒坊生意,十年后唐二藏抱病身故,临死时把酒坊交给了他的独生女唐三藏。唐三藏接任酒坊掌柜,苦心孤诣地打点生意,直至今天仍未嫁人,还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姑娘。

唐三藏见有主顾进门,忙从柜后闪出身形,走到杨丰智身侧笑嘻嘻地问:“兄弟,你要打酒?”杨丰智微微点头。唐三藏又问:“打什么酒?来多少?”杨丰智沉沉回道:“我要四缸高度益北红。”唐三藏没太听清楚,以为他要打四角酒,看看杨丰智空空的两手,纳闷地问道:“你也没带打酒的器皿哪!”杨丰智不再跟她瞎叨叨,从口袋里掏出小布袋往唐三藏手里一递:“我要四缸烈酒,连缸也买了,你看看钱够不够。”唐三藏边低头解着钱袋子边问道:“兄弟,买这么多酒,给谁喝啊?”杨丰智毫不掩饰,直耿耿地说:“给口埠村的鬼子们喝……”唐三藏神情异样地瞅了杨丰智一眼,掏出五个大洋拍上了柜台:“兄弟,这是找给你的钱,你收着。”杨丰智苦笑一声:“不用找了,给我我也用不着了。”唐三藏闻言眉头一皱:“兄弟,你这话是啥意思?”杨丰智不想过多解释,努了努嘴巴没回话。唐三藏语气诚恳而又强硬地说:“你快收着,我们唐记酒坊做生意历来是童叟无欺,可不能坏了名声。”唐三藏抓起桌面上的五个大洋塞进杨丰智的口袋,又说了一句:“兄弟你且稍等,我去吩咐伙计们装酒。”言罢扭身进了后房。杨丰智便在前堂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直勾勾的眼神盯着门帘出神,谁都不晓得他心里琢磨什么。

唐三藏进了后房之后,两个酒坊伙计早就候在门内。他俩貌似已经听到了刚才二人的对话,高个伙计盯着唐三藏问:“唐掌柜,这个家伙八成是个汉奸,替鬼子跑腿买酒的。”矮个伙计兴奋地说:“咱们的机会来了。”唐三藏不解其意,盯着矮个伙计问:“啥机会?”矮个伙计不假思索地说:“咱们有现成的砒霜,够鬼子喝一壶的。”“不行。”唐三藏即刻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无比坚决,“赵书记特别嘱咐,嘱咐我们不要鲁莽行事,我们毒死了这帮鬼子,还会有新的鬼子继续派过来,届时少不了一场屠杀。我们的目标是让鬼子彻底滚出益北乡,让他们明白,益北乡不是他们逞凶作恶的地方……”矮个伙计问:“赵书记来过?”唐三藏摇摇头:“他没来,最近队伍里出了奸细,赵书记的处境很危险,他不会轻易露面,只是由‘绒花’同志代递了一封书信。”矮个伙计又问:“绒花是谁?”唐三藏说:“我也不认识,他说他是‘绒花’,黑暗中没看清他的脸,递给我一封信就走了,书信上插着两根系扣儿的狗尾巴草……”唐三藏抬眼瞅了瞅眼前的两个人,“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出去照应一下,你们抓紧装酒。”言罢拉开房门去了厅堂。

原来这个唐三藏是潜伏在徐集村的地下党组织成员,她和口埠村同福春大药房的原正义是一样的身份,同属于益寿县中共党委领导。

杨丰智等着酒坊里的两个伙计帮他装好了车,推着木车顺着宽敞的土路直往东去。木轮车上装了满满四大缸酒,超负运载使得木轮车“吱呦”作响。好在那辆装了红木轱辘的木车扎壮牢靠。杨丰智走走停停,午时时分,独轮车已然推到了口埠村。路过集街的时候,他听到集街口传来阵阵吆喝声:“收铜钱唠!高价收铜钱唠!”既而传来一个农妇的问话声:“娄掌柜,又给鬼子收铜钱啊?”杨丰智本来无心搭理这两个人,听到农妇的这声问话禁不住放慢了脚步,顿住身形扭头南望,见娄驼子双手推着独轮车,正瞅着站在街边的一个农妇回话:“是啊!嫂子,你家里还有吗?”农妇笑了笑:“没有了,前些日子不是都卖给你了吗?”农妇说完,扭身进了院门。娄驼子又吆喝起来,边吆喝边往北走:“收铜钱唠!高价收铜钱唠!”杨丰智喊住了他,娄驼子盯着杨丰智打量了一番,笑着说:“这不是祝木匠的大姑爷嘛!咋啦?你有铜钱要卖吗?”杨丰智摇摇头,问:“娄掌柜,你收铜钱干啥用啊?”娄驼子说:“卖给鬼子。”杨丰智很纳闷:“鬼子要铜钱干啥用?”娄驼子说:“用处多了去了,造枪造炮造子弹,鬼子大批量收购,高价收购,往炮楼贩卖铜钱的人多了去了。”

杨丰智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将一直握着的木轮车车把轻放于地,缓步走到娄驼子身边,盯着他问道:“娄掌柜,你有多少铜钱啊?”娄驼子纳闷不解地反问:“咋啦?你有铜钱要卖啊?”杨丰智说:“我不卖,我买。买你所有的铜钱。”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五个大洋往他手里一递,“你看看,这些大洋够吗?”娄驼子高兴不已:“够了够了!绰绰有余啊!”从木车上提起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往杨丰智手里一递:“喏!都是你的了。”娄驼子得了现大洋,推着木车乐颠颠地走了。杨丰智解开布袋察看,发现袋子里装的大多是印着满汉文的方孔铜钱,还有不少的铜元,都是清朝年间流通的货币,如今却不值什么钱了,像这样的铜货一个大洋能买满满一木升。

杨丰智将布袋搭在推车脊骨上,推着木车继续向东走去,片刻功夫已经到了炮楼近前,抬头朝着炮楼顶端站岗放哨的鬼子高喊:“我给你们送铜货来了!”炮楼上的鬼子把手里抱着的长枪往肩膀上一挎,趴伏在垛口上朝着地面喊了一声:“有人送铜货……”少许,营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正是董府管家北富贵。北富贵眯缝着小眼先把杨丰智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瞅着他推着的木轮车问道:“车上装的啥?”杨丰智说:“酒!”北富贵问:“谁让你往这里送酒的?”杨丰智:“我……”北富贵不等得他把话说完,突然问了一句:“酒里下毒了?”杨丰智一震,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北富贵冷冷一笑:“你可别作死……”

北富贵话音刚落,山本踏出了营房门口。北富贵不再对着杨丰智说话,回头朝着山本点头哈腰地笑笑。山本瞅了瞅推着木车的杨丰智,扭头盯着北富贵问:“有什么情况吗?”北富贵摇摇头:“没有。”山本朝着杨丰智一摆手:“进来!”杨丰智推着木车进了营房大门。

有人往炮楼里送铜货这是好事儿,更好的是还送来了满满四大缸美酒。山本把所有的日军和汉奸招呼进炮楼营房,大家围着一张长条桌团团就坐。山本狡诈的眼神瞄了瞄杨丰智,他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觉得这个人面相憨厚,不像是游击队派来的密探。山本先命人打开了一口酒缸,倒了半碗酒朝着杨丰智一伸:“你……喝了。”杨丰智一言不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山本又打开另一口酒缸,同样倒了半碗酒递给杨丰智,杨丰智一仰脖子又喝了个干净。直到杨丰智把四缸酒全都喝了个遍,山本才下了命令:“喝酒。”炮楼营房里的人便把早就斟好的酒争先恐后地倒进了肚子。

鬼子汉奸们喝了一碗酒之后都觉得味道不太对付,一个个皱起了眉头,特别是山本,砸吧砸吧嘴皮子盯着杨丰智问道:“酒掺水啦?”杨丰智爽朗一笑:“太君开玩笑了,我给皇军送的可是上好的益北红,喝着口感清淡,后劲儿足啊!”山本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微微点了点头:“你……哪里人氏?”杨丰智奴颜婢色地说:“小民是辛家村人氏。”山本问:“为啥送铜货?”杨丰智微微一笑:“皇军需要,我就送。”山本又问:“为啥送酒?”杨丰智笑笑:“我想参加保乡团,跟着皇军走,吃饭不用愁……”

保乡团里的董仁周、北富贵、来良贵、肖秃子这帮人,只有董仁周和来良贵认识杨丰智,其余的人对他的印象模棱两可,不是太相熟。可巧的是董仁周并不在炮楼,董武丧命,那几天他一直呆在家里处理儿子的后事,也没有什么心情来炮楼务公差。来良贵却和杨丰智有过一面之缘。多年前祝家突遭大火,来良贵曾参与救火,与杨丰智有过一面之缘。知道杨丰智是祝世交的大女婿。他不但知道这件事,还知道前些日子山本刚刚在辛家村酿了一场血案,杀死了祝世交的大女儿丹桂和他的三个外甥。今天这个杨丰智突然闯进炮楼送酒意欲何为?刚开始时他以为杨丰智会在酒里下毒,直到狡诈的山本让杨丰智挨个酒缸喝了酒之后,他才打消了这个顾虑。但来良贵愈发迷糊了,这个杨丰智到底想要干什么?来良贵虽百思不得其解,但了然杨丰智今天是来者不善,肯定要闹出什么事端。不晓得为什么,来良贵一直没有把他的怀疑告诉山本,只是暗中盯着杨丰智的一举一动,提防着他接下来的举动。果然不出来良贵的所料,杨丰智瞅着众人喝酒的间隙,慢吞吞横挪着脚下的步子,一步步向着灶台挪去,挪到灶台近前,弯腰从灶膛口猛地抽出了一根冒着炭火的火棍,另一只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个黑乎乎的秤砣。

杨丰智的所为仍然让来良贵感到糊涂,仍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杨丰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秤砣迅速跑到门后,举起秤砣照着门后礅放着的四个酒缸一通乱砸,“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瓦片。缸里的酒迅速流淌蔓延,几乎溢满了营房内的整个地面。现在的来良贵方才顿悟杨丰智要做什么了——他想引酒烧人。来良贵大喊一声:“快跑!”第一个抢先跑出了营房。与此同时杨丰智手里的火把朝着地面扔了过去。

杨丰智没有看到他想象的那种烈火熊熊的场面。他以为火把会引燃地面上流淌的烈酒,既而这里迅速变成一片火海,所有的鬼子汉奸们在烈火中挣扎呼喊东窜西跳,他就会乐颠颠地看着这帮畜生们化成一根根的焦炭……然而现在发生的与他预想的似乎有着天壤之别,地面上非但没有燃起大火,他扔出去的火把反而在“滋溜”一声闷响后灭了火,冒着一股曲曲绕绕的黑烟。现场的气氛有些令人尴尬,山本和一帮鬼子喝酒正欢,忽见杨丰智砸了酒缸,还往地上乱丢垃圾,起初山本纳闷不已,后来他或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猛地从腰里抽出东洋刀,嘴里“八嘎八嘎”地叫嚣着,走到杨丰智身边就要手起刀落。

山本的刀即将劈在杨丰智脖项上的时隙,却猛然顿住了,他觉得这样杀了他有些过于鲁莽,这个人胆大包天,竟敢大白天钻进炮楼图谋行凶肯定大有来头,说不定还是共党的一个大头目。而此时的杨丰智根本就没在乎山本即将劈下来的快刀,更没心情猜忌他心里的所想。此时此刻的杨丰智只琢磨一件事:这些酒为啥点不着呢?难道唐掌柜骗我?以次充好?

接下来的两天杨丰智度过了他这辈子最难熬的时日。鬼子对他用尽各种酷刑,山本只问他一句话:“谁派你来的?”可怜这个七尺男儿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然而他紧紧闭着双眼,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让人难以捉摸的浅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后来连审讯他的鬼子都感到这个人极其可怕,他们断定他就是共产党,不是共产党绝不会有如此坚强的意志力。但无论他是不是共党对鬼子来说已经毫无用处,因为谁都不可能撬开他的铁齿铜牙,从他嘴里掏出半个字。董仁周去了炮楼之后,一眼就认出了血肉模糊的杨丰智,对着山本说:“太君,这个人叫杨丰智,是祝木匠的大女婿,并不是什么共产党,他打算引酒烧炮楼,肯定是想给他的家人报仇。”山本听从了董仁周的建议把杨丰智悬于北庙示众。董仁周之所以出这么个主意,是想起了不日前被共产党北庙悬尸的董武,看来他还未完全从痛失爱子的悲痛中走出来。

祝世交闻讯去了北庙,看见了悬空倒吊的杨丰智。聚在地上看热闹的人不少,在场所有人都以为倒悬的人已经断气了,被鬼子打得浑身是伤,又在这里倒吊了将近两个时辰,不死才怪呢!祝世交冲破人群站到最靠前的位置,抬眼望着庙堂挑翅上倒悬的身影喃喃自语:“女婿啊!女婿啊!你……你这是何苦呢!”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却又不敢哭泣出声,只任身子抖成一团。须臾,他隐约听到悬在半空的杨丰智飘出了一句话:“爹!女婿……对……不起……你!”这句声若游丝的言语,恍若从天堂里传出来的一般,在场的人并没有任何人听到。就连一直站在祝世交身侧的祝铜桂都没听到。祝世交很肯定方才那句话就是杨丰智喊出来的,但他仍然有些怀疑,问身边的铜桂:“三儿,你刚才听到你姐夫说话了吗?”祝铜桂看着他使劲摇摇头。祝世交不再问,又昂头望着悬在半空随风摇摆的杨丰智,分明看到杨丰智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像只纸鹞般轻盈。那一刻的祝世交不再怀疑什么,他觉得女婿刚才肯定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一刻的他才是真正死了。

杨丰智的尸体倒悬于铛铛庙挑翅上两天两夜之后被曝尸荒野,扔在炮楼东侧的祝家老坟地里。鬼子密切关注着他的尸体,决不允许有人私自替他收尸。可怜杨丰智的尸体就这样被饥饿的野狗分食掉了。

杨丰智全家遇难,祝世交因此得了一场大病,虽然之后喝了几副中药病情有所好转,但始终是留下了一个时咳的痨病。祝凤桂的心情也没好多少,她也同样因此大病一场,她始终认定是她的任性害死了大姐一家人,倘若那天她不急着回家,杨丰智也不会到口埠村去送她,大姐丹桂更不会站在街口相送,如此,也就不会被恰巧路过的鬼子发现并残害。

杨丰智“砸酒缸烧鬼子”的这档子事一时间成为口埠村人热议的话题。有人把它当做一个笑资谈论,说杨丰智是愚人办蠢事,竟然推着四大缸水只身去了鬼子炮楼,还打算引燃炮楼;也有人说杨丰智是真正的大丈夫,虽然火烧鬼子没有成功,但整个益北乡没人能做出他那种义薄云天的壮举。

消息传到徐集村的唐纪酒坊,唐三藏闻言陷入沉思。她把两个伙计叫到一起谈话,还没开口问话,矮个伙计低低地说:“唐区长,这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错了!”唐三藏盯着他忿忿道:“谁让你往酒里掺的水?你这是自作聪明。”矮个伙计蓦地抱着脑袋踎下身子,声泪俱下:“我恨鬼子,他们杀了我全家……我……”唐三藏不再说话,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要向组织上做检讨。”唐三藏很自责,她是误会杨丰智了。杨丰智来这里买酒不是给鬼子们喝的,而是打算烧死他们的。如果不是他们往烈酒里掺杂了水,她特别相信益北红烈酒肯定会见火即燃,肯定会把鬼子烧个哭爹喊娘。

正所谓:

老实人莫欺,愤怒冲冠起。三子殒性命,寒门亡娇妻。

徐村置烈酒,试图报深仇。无奈不遂愿,殒命终归西。

人谓真英雄,有论憨性痴。莫道生前评,只说壮士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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