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土改运动很快就落下了帷幕,口埠村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正值盛夏,南北集街空空荡荡,街道两侧高大的白杨舒展着浓绿的叶子随风摇曳,晃动着地上阴阳交错的浓密树荫。今天并不是大集,所以街面上并没有穿梭的人流,整条集街显得空旷怡然。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坐在集街两侧的荫凉里,捉对下着简易的对弈游戏。
不会下棋的娃子们则聚在荫凉里玩各种土游戏。譬如吹洋茄蛋蛋儿,折一根麦秸掐掉骨节儿使其上下通气,于一端劈成五岔。另一端含在嘴巴里,使麦秸杆儿笔直朝上,状如一根扎煞开五指的臂膀。在朝天的劈岔里放入一刻如豆粒般大小的紫色洋茄蛋蛋儿。嘴巴试探着均匀吹气,洋茄蛋蛋儿就会脱离麦秸杆悬空旋转,待到一口气吹完了,它又会掉落在麦秸秆的劈岔口。
墙根荫凉里有六个娃儿正在玩“趋盘盘”,这个游戏对年龄没有局限性,再小的娃儿也能参与。五个男女混搭的娃儿倚着土墙根儿按大小个站成一排。另一个娃儿于众人对面站立,脚尖踢对方的脚尖儿,每人的左右脚各踢一下,边踢边高喊:“趋盘盘,到盼盼,红糖米,落潍县,潍县开花落糖水,糖水溅,溅三遍,三遍一,蜷一只!”“趋盘者”说到这里话音顿然而止,随即一踢对方的脚尖,嘴里喊一声,“你!”被踢者得迅速蜷起被踢的一条腿,蜷得慢了就会受罚。
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也是一首古老的童谣,古老得就像是夕阳里隐在云霞中若隐若现的红蜻蜓。谁都不知道童谣到底唱的啥,更不知道童谣从何年何月就有。
树枝上金蝉的单调的吱吱声像是鼓吹着的哨子,偶尔夹杂着几声知了婉转动听的啼鸣,将口埠集街的动感景象永远烙印在了那个泛黄的年代里。
正所谓:
红阳一坠栖棺岭,蛤蟆窝地醉长风。
辽原不解女儿意,难释益北黄土情。
董记米铺早就关门了,无人打理的房宅显得颓败萧凉。青瓦甃叠的屋脊星星点点的覆盖着参差不齐的马齿菜和狗尾巴草,门窗棂上黏糊着的白纱纸破败了无数个毫无规则的黑洞,房前空地上泼势的拔节茅和槡子稞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绿色堡垒,几乎把门窗都遮掩了起来。绿色堡垒中间有一条踩踏出来的狭窄小道,一直连接到门窗底下的一块不大的空地。这块小空地里密布着已经干燥的、以及还散发着臭气的鲜崴崴的大便,使人无法直视。很显然,这片肆意窜冒的绿色堡垒成了赶集的人们临时解决内急的绝佳场所。抹下裤子拉屎撒尿时,既可以遮丑,同时还能乘凉。
某一日,新麦突感肚子疼,凤桂背着她去了同福春药房。此时的药房已经成为村里的公有产业,掌柜还是演马村的陈豁子,陈豁子给新麦把了脉搏以后认为娃儿并无大碍,或许只是饿出来的毛病,便给她开了几副中药。娘俩走出药房,发现集街西侧刚刚开了一家包子铺,门口挂着的一块青布幌子在风中胡摇乱摆,但依然能看清上面绣着的五个大字——金记包子铺。包子铺门口礅着一个硕大的泥巴炉灶,其上叠压着一摞箅篾,篦篾缝隙中氤氲着柔柔绕绕的蒸汽,炉灶周遭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儿。新麦紧紧攥着凤桂的手,眼睛瞅着包子铺门口,脚步却放慢了下来。凤桂低头瞅着新麦问道:“丫头!馋包子了?”新麦儿抬头盯着娘的眼睛使劲点点头。凤桂知道娃儿的肚子饿,娃儿已经两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刘青玉冒险炸炮楼得来的半袋高粱米早就见了缸底。虽是算计着吃,奈何那么多张嘴巴,个个饭量又大得惊人,那点粮米实在是经不住消耗。
凤桂摸了摸口袋,指头触摸到了一个铜板,看着新麦说:“走!娘带你吃包子去。”遂领着新麦儿阔步踏进了包子铺。包子铺内面积不大,也并没有什么顾客,正中置放着一张小矮桌,矮桌周遭摆放了一圈儿四腿小矮凳。靠近门口的位置摆着一张高腿儿木桌,木桌旁侧摆着一条黑黢黢的长条板凳。凤桂就近在长条板凳上就坐,新麦儿随即挨着她也坐下了。凤桂坐在长条板凳上眉头一蹙,她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对屁股底下的这条板凳有种莫名其妙的敏感,不由得低头察看,见凳面上布满一条条的细痕,像是刀刃砍出来的,又像是斧头剁出来的。凤桂下意识地缓缓站起身子,指着屋地正中央摆放的矮桌,看着新麦儿说:“闺女,走,那儿去坐!”新麦儿刚要起身,一个中年男子一掀门帘从内房走了出来。凤桂瞄了中年男子一眼,琢磨着他便是包子铺的老板,随即喊了一声:“老板,来一笼蒸包!”中年男子应答一声,端着一笼蒸包放在凤桂面前的桌面上,随即扭身去了柜台。凤桂坐在新麦儿旁侧,瞅着她一副贪婪的吃相心里感到挺不是滋味,笑着说,“丫头,慢点吃,吃完了娘再给你买。”屉笼里只有六个像鸡蛋那般大的蒸包,新麦只吃了两个却不吃了,捏着一个蒸包举到凤桂眼前:“娘!你也吃一个。”凤桂摇摇头:“娘不饿,你尽管吃就是了。”新麦乖乖地回道:“娘!我吃饱了,剩下的这些包子给我的弟弟妹妹们带回去吧!也让他们尝尝味道。”那一刻凤桂心里酸溜溜的,她知道丫头并未吃饱,像这么小的包子,丫头吃上整屉笼也不会饱。
一直站在柜台后面的中年男子默默瞅着凤桂娘俩的举动忍不住说道:“这丫头可真懂事啊!”凤桂闻声扭头,朝着中年男子笑笑,旋即收回了目光。收回目光之后却眉头一蹙,再次扭头盯着他看过去。这个中年男子刚才给她们端过包子,凤桂只顾着照顾新麦儿并未太留意他的五官长相,如今细细打量蓦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似曾相识,她盯着中年汉子想了好久,顿然大悟。眼前这人正是八年前在扈家官庄帮着她抬过金桂尸体的那个中年汉子,当时中年汉子还曾递给她一块遮盖尸体的草毡。凤桂认出此人,即刻联想到了那条斩杀金桂头颅的长条板凳,她记得很清楚,当时中年汉子把那条长凳搬走了。想到那条长板凳,她自然而然联想到了此时此刻尻子底下坐着的这条长凳,不由得腾地站起了身子。
凤桂的情绪有了些波动,盯着中年汉子踧踖不安地问:“大哥是不是扈家官庄人氏?”中年汉子对祝凤桂陡然也有了印象:“你……是口埠北村祝家……”凤桂微微点点头,朝着中年汉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当年的事真的要谢谢大哥了。”中年汉子摆摆手:“大妹子,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提起来伤心,谁见到那种场面,也会出手帮一把的。再者说了,我也没做什么……”
中年汉子叫金三育,扈家官庄人氏。别看他起名叫“三育”,其实他只是兄弟一人。他本是临沂老仙庄人,早年跟着爹一路向北逃荒至扈家官庄,便定居下来。金三育的这个名号是他爹给他起的,本来想着多生多育,无奈却是这么一根独苗。然而金三育却颇对得起他这个名字,娶妻之后连生三子,长子金起峰、次子金起明、幺子金起文。扈家官庄八百口人,百分之八十都是扈姓,诸如刘、张、吕、姜、金……这些姓氏都是小门小户。金三育算得上是个生意人,虽然没上过一天学堂,不识一个字,然而他对于算数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天份,两位数的乘法不必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嘴皮子吧嗒几下就能喊出得数,他爹一直认为他具备做生意的天份,早先带着他干过扁担货郎。那些年走南闯北没少在外面漂泊,虽没积攒下什么钱,但总归是没饿着老婆娃子。那个年代里这已经算是相当有本事的人了。他的三个娃儿只有次子金起明继承了他的本事,从小也没上过学堂,却做起了布条腰带的生意。这与金三育的思想有关,他认为上那么多的学并没有什么卵用,纯粹是耽误赚钱的工夫。在他看来人活着或者说活下去只要有两项技能便可,一是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并熟背居住住址,如此即使跑再远的路也不会迷失家门;二是要会算数,这样的人才能做得了买卖且不会被外人算计。
金三育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移步到凤桂娘俩吃饭的桌子前,把新麦仔细打量一番:“丫头,几岁了?”新麦儿回头瞅着他答道:“十二。”金三育把桌子上的纸包重新展开,看了看里面剩了大半的蒸包,对着新麦说:“吃吧!丫头,包子管够,一会儿我再给你拿上两屉笼,给你的弟妹们打包回去。”“真的?”新麦儿眼睛瞪得溜圆,情不自禁地从板凳上挺起身子,她从没想过这么美味儿的食物能一次吃个饱吃个够。即使多年前在辛家村大姨家也只是打打馋虫尝尝鲜,也绝没有这个奢侈的想法。金三育朝着她颔首肯定:“你吃不上这一屉笼,我可不给你。”新麦儿连连说着:“吃得上,吃得上!”一口一个往嘴里填着包子,鼓胀的腮帮子貌似比那些薄皮包子都圆溜光滑。
金三育看着娃儿贪婪的吃相,或是心底升起一缕怜惜之情,表情蓦然沉重起来,扭头瞅着凤桂问道:“大妹子,怎么把娃儿饿成这样啊?”凤桂困窘的神情夹带着些许愁苦和无奈。她也一直瞅着新麦的吃相,瞅着瞅着,蓦然觉得眼睛里酸酸的,不由得红了眼圈。所有解释的话都没有必要说,凤桂眼里噙着的泪水已经告知了金三育答案。他叹了一口气,便不再问。
金三育只不过是叹口气的工夫,新麦已经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那屉笼包子。她抬头看着金三育说:“叔叔,吃完了。”既而又“嘿嘿”一笑,“没吃饱!”金三育什么话都没说,又从门外的蒸炉上搬下两屉笼包子放到新麦跟前:“吃吧!”新麦刚从屉笼里拿起一个包子,却被凤桂手里的筷子点住手背,她朝着丫头瞪瞪眼睛,又扭头看着金三育,表情带着感激和尴尬:“金掌柜,我们不要包子了。”凤桂的口袋里确实没有多余的铜板,只够这一笼包子的钱。
“你这是干吗?我说过让娃儿吃个够。”金三育盯着凤桂语气有些微责,他瞅着凤桂为难的神色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大妹子,你放心,我说过的,送给娃儿吃,不要钱。”凤桂虽没说什么,但她心里有些忐忑,须知在这个兵荒马乱忍饥挨饿的年月里,粮食真是堪比黄金白银一样珍贵,俗话说得好,“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这个人倘若别有用心,那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如何能吐得出来?又如何淘置这些铜钱给他?凤桂一连串的思想斗争也早被金三育看透了,他微微笑了笑:“我只是喜欢这个懂事的丫头,大妹子切莫多想。”
二人说着话的工夫新麦儿又将两屉笼包子吃了个底朝天。这会儿她像是饱了,竟然不断地打起饱嗝来。金三育笑了笑,扭头朝着内屋喊:“起明,倒碗水出来。”内屋有个清亮的声音应了一声,随即房门拉开了,屋里走出来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上身穿一件无袖汗衫,裸露着坚实的臂膀;下身着一条藏青裤,宽肥的裤腰很有规矩地抿着,裤裆前垂着一根玄青色的布条腰带坠头儿。少年双手托着一个大洋瓷碗,往新麦儿面前轻轻一放,看着她说道:“喝吧!”这个少年便是金三育的次子金起明。
新麦儿刚想要端碗,金起明又小声提醒了句:“慢点儿喝,刚倒的,烫着呢!”新麦儿又把碗重新放在桌子上,抬头看着他,虽没说话,但脸上却荡漾着感激之情。此时她却忽然又打了一个嗝儿,剧烈抖动的身子摇着桌子,桌子晃着瓷碗,倒满水的瓷碗打了一个急晃,洒到桌面上一些。想是她太需要这口水溜溜咔在喉咙里的面食了,再也顾不得发烫的水温,嘴唇贴在碗沿儿狠狠吸溜了一口,发出吱溜一声大响,金起明情不自禁地笑了。金三育瞅着金起明说:“起明,你再去取两屉笼包子,打包给她们带走。”金起明爽朗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门外。凤桂一直瞅着那个少年,眼神流露着满满的爱惜,禁不住说:“这个娃子可真不错,看着就精明,也懂事儿。”金三育笑着说:“这是我家的二小子,叫金起明。”凤桂说:“这娃儿,讨人喜欢。”金三育顺口说:“妹子若是喜欢,不如给他俩订个亲事,我也喜欢你家这个丫头呢!“凤桂几乎是未加思索地回道:“好啊!就这么定了。”她也很喜欢金起明,金三育是个生意人,将来娃儿跟着他们起码能吃上饭,这年头,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金三育刚才只是半真半假的一句戏言,他也没想到凤桂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倒是有些接受不了,便说道:“只是咱们俩同意可不行,得征求一下娃儿们的意见。”凤桂笑笑并未说什么,思量着像新麦这个年龄的娃儿能懂什么,只要能让她吃饱饭,估计什么样的事儿都敢答应。
金三育瞅着正喝着水的新麦问道:“丫头,让你给刚才那个小哥做媳妇,你愿意吗?”新麦儿闻言一时有些懵,眨巴着眼睛问道:“叔叔,我干吗给他做媳妇啊?”金三育笑着说:“丫头,将来你给金起明做了媳妇,可以天天吃包子,你愿意吗?”
“嗯!愿意。”新麦使劲点点头,虽然她还是没太搞明白金三育的意思,但他说的这句“可以天天吃包子”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这对她来说几乎是一个梦,倘若能天天吃到包子,那样的日子过得真比神仙都滋润。新麦儿信眼前这个叔叔的话,因为她觉得他开的包子铺比大姨父的包子生意做得敞亮大气。金起明从门外进来了,手里提着两团打得方方楞楞的纸包,其上用纸捻线各绑了一个规整的十字架,拴了一个便于提携的提扣儿。凤桂看着那两团纸包,愈发喜欢这个娃儿,他不但懂事乖巧,而且还心灵手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将来肯定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子。
金起明将纸包往凤桂面前一递:“婶子,包子你拿着。”凤桂扭头看着金三育,不好意思地笑笑:“金掌柜,这怎么好意思呢!”金三育说:“你就不要客气了,怎么着也不能让娃儿饿着;再者说了,咱们都是亲家了,这点包子算个啥,过两天我还要专程去你家一趟呢!”“那我就拿着了。”凤桂将纸包提在手里,向金三育致了谢,扭身向着门外走去,金三育紧跟相送。凤桂提着包子领着新麦扭身走了。
娘俩到了自家院门口,凤桂的手刚刚拨拉一下门闩,却听到院子里一阵吆喝:“快点开门,娘回来了!”紧接着院子里传来一通杂沓的脚步声,院门随即摇摇晃晃从里面拉开了,三个娃儿塞在那里。“哇!这么香哎!”六岁的逃儿看着提在凤桂手里的纸包慨叹不已,伸手就要抢。举儿更利便,蹦跳着揪凤桂的衣袖:“娘,是不是包子啊?快给我吃!给我吃!”凤桂高举胳膊大声嚷嚷:“谁都不许抢!一会儿我给你们姐弟三个平分着吃。”
逃儿倒还文静些,举儿哪里听她的话?依然扯着凤桂的衣服撒着欢地蹦,只听嗤得一声脆响,凤桂的长袖单衫被她撕了一道长口子。“你干吗?”凤桂表情陡然严肃起来,双目狠狠瞪着举儿。举儿觉得事有不妙,早就蹦跳到三尺开外,也不说话,眼睛盯着凤桂只是愣愣地瞅着。举儿只是愣了几秒钟的时间,瞅着凤桂又开始嬉笑,鼻子里还发出撒娇的哼哼声,也不管凤桂到底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又凑过来拉着她衣袖上的那道口子开始摇晃,嘴里还咕囔着:“娘,别生气了,我们要吃包子……”忠儿一直站在旁侧瞅着两个姐姐抢包子,没敢上手,他担心欢蹦乱跳的三姐再把他给踩了,此时的他努了努嘴巴,做出要哭的表情。凤桂慌忙蹲下身子,撕开纸包捏出一个包子递到他手里,哄着说:“忠儿别哭,谁都不给,先给你吃。”忠儿接过包子狠咬了一口,顺着嘴角流下来一溜儿黄油,表情也瞬间转换成了欣喜。“哇!果然是包子恁!”举儿惊叹着,抬头看着凤桂,“娘,我也想吃!”“别急,别急,都有份儿,都跟着我进屋,坐在板凳上踏踏实实地吃。”凤桂弯腰抱起忠儿向着堂屋走去。
刘青玉一直倒在西房屋的土炕上哄着孝儿,堂屋里吵吵闹闹的声响把娃儿惊醒了,孝儿张开嘴“哇哇”地哭起来。青玉朝着外面喊道:“他娘!娃儿醒了。”凤桂正踎在矮桌旁给三个娃儿分包子,她应了一声,却并未起身进内屋,她担心她离开这里,娃儿们会将包子哄抢了。“快过来啊!”内屋的青玉又高喊一声。“来了,来了。”凤桂起身进了内屋,也顾不得还没分完的包子了。她在内屋给孝儿喂奶的当隙觉得奇怪,奇怪堂屋里除了“呱哒呱哒”吃包子的声音,并未传来哄抢打闹的声音。凤桂哄睡了孝儿,重新来到堂屋,见三个丫头围着那张矮桌,似乎都把该吃的包子吃完了,而桌面上的纸包里还放着四个包子。凤桂有些惊讶,指着那些包子问道:“你们咋不吃了?”举儿回道:“娘,这是给你和爹留下的。”坐在举儿旁侧的逃儿也使劲点点头,鼻孔里“嗯”了一声。就连忠儿也乖乖地坐在那里,吸溜着两溜黄鼻涕,很认真地点着头。看着面前的这一幕情景凤桂鼻孔酸酸的。那一刻她对这帮娃儿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别看他们平常争来抢去的,其实他们心里都装着姐弟们,他们懂事着呢!凤桂扭头瞅着青玉说:“她爹,你也来吃个包子吧!”刘青玉一时没吱声,良久才问:“你从哪里弄的钱买的这些包子?”凤桂把娃儿们挨个打量一番说道:“今天吃的这些包子,可都是新麦给你们赚来的。”举儿疑惑的眼光瞅瞅新麦,又盯着凤桂问道:“娘,怎么会是姐姐赚来的呢?”
凤桂并未回答她,她觉得丫头们还小,说了也不会懂。刘青玉沉沉地问:“咋回事儿?”凤桂便把在集街金记包子铺的事跟他叙述了一遍。刘青玉听了并未说什么,只是叹息着悄声进了西房屋。
几个包子只是打打馋虫的调味品罢了。刚才弟妹们在屋里吃包子的当隙,新麦早就钻进院子的厨屋坐在蒲团上拉起了风箱。风箱板儿随着她不断地推拉发出颇有节奏的呱哒呱哒的声响,吹出的阵风把灶膛里的麦糠火鼓得忽明忽暗,把蒲团上坐着的新麦儿的清秀的小脸蛋蛋儿映得阴晴不定。贴着土墙用泥巴掇糊而成的笔直的大粗烟筒窜冒着一股浓黑的炝烟,烟柱向着天空升腾又随着小风忸怩荡散。麦糠温火舔舐着加厚的铁锅底,锅盖的罅缝中氤氲着微微的水汽。
新麦从锅盖上拿起一把大木瓢进了堂屋,先取了一把矮凳放在门后礅放着的一口大瓮缸的旁侧,由瓮口上抱下一顶既厚又沉的圆形木盖,随即双脚踩着矮凳握着木瓢高踮着脚尖将上半截身子弯进了瓮体。既而传来嗤嗤啦啦的响声。那是木瓢边沿儿刮掴瓷瓮的声音。良久,她双手捧着大木瓢将娇小的身子缓缓弯出了瓷瓮,把水瓢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片刻,或是觉得不对付,瓢口一歪又倒出些粮米,随后拿着盛着粮米的木瓢出了堂屋房门,将粮米倒进厨屋的大锅里,在沸水里不断搅动着,半锅清水慢慢变成了清淡的米黄色。
转年初冬,天气已经有了些冷意,该收的粮食早就收了。凤桂家今年的收成还不错,收获了满满一大瓮高粱米,还有五麻袋地瓜。倘若缩着肚子吃,熬过这个严冬似乎没什么问题了。这个时节,虽然秋收已经完毕,但是大家伙依然在田地里忙碌着,忙碌着捡拾一些被遗漏在地里的粮食。拾粮食不必在乎哪一片地,谁家的地里都可以去。秋收时每家每户都收得极其仔细,所以能捡拾到遗粮的可能性很小,譬如地瓜地,他们都是用大镢头翻了好几遍,连指头粗的根茎都不会放过。
天一亮,新麦就带着妹妹们去了蛤蟆窝地。无论她们起得多么早,田地里似乎总是有比她们还要赶早的身影。刘青玉跟新麦儿商量好了,今天他去冢子岭地寻找遗粮,而新麦带着弟妹们去蛤蟆窝地寻找地瓜。姊妹们到了蛤蟆窝田地,新麦儿便给两个妹妹开始布置任务:“咱们分头找,一个时辰后在棺材岭聚合,再回家吃早饭。谁捯的地瓜,谁的早饭就可多吃些,都记住了吗?”逃儿和举儿都应诺一声,姊妹三人向着三个方向分散而去。逃儿本来打算向西去的,只走了几步却收住步子,朝着正向北去的举儿喊道:“三妹,咱俩换个方向吧?你往西去,我向北找。”举儿有些疑惑,问她为什么?逃儿指指不远处的那座大坟堆神情怯怯地说:“那个,我怕……”举儿却咯咯畅笑,便扭身向西寻找,她却不怕。举儿不但不怕反而专围着那座大坟堆转悠,她寻思着捯地瓜的人或许都像二姐一样忌惮这里,说不定反而会有意外收获。事实上果然如此,举儿在坟堆上挖出了一块像擀面杖那般粗的红皮地瓜。
捯地瓜是有学问的,地瓜不可能裸在地皮让你去捡拾,它们会藏在深土里,只露着一根须苗苗,抑或是根本什么迹象都没有,靠的是经验,当然还要卖力气,需要不断翻土,翻土多了,总会有发现。所以前面的人翻捯着,屁股后面便跟了一溜新土,很像鼹鼠挖洞。忠儿紧跟在新麦屁股后面,他也趴俯着身子寻找地瓜,这里跳跳那里蹦蹦,不断地吆喝着:“大姐,这里有须须儿,这里还有……”新麦便过去查看,捏着须头儿提出来,就是一根地瓜须。新麦不再听忠儿的瞎喊,踎着身子握着泥匙专注地翻土。这种方法虽然累些,但是却有收获,总能找到一些指头一般粗的地瓜,甚至还有被镢头削在土里的地瓜片。半个时辰后她挎着的篮子里有了些收获,抬头看看时辰到了,便一边继续挖着,一边向棺材岭靠过去。
逃儿顺着畦垄向北寻找,收获却是甚微,她时不时地向南望望,看着三妹围着坟堆转圈圈儿,她真佩服举儿的胆子。逃儿手里的泥匙根本就不下地,这里铲铲那里抠抠,一个时辰的时间快到了,低头看看自己的筐子,里面就盛着几根地瓜须,她有些窝火,干脆不找了,挎着筐子向棺材岭走去。
举儿抬头瞅瞅悬于东天的朝阳,觉得大姐约定的吃早饭的时间快到了,但是篮子里就挖了一个地瓜,思量着挎着一个地瓜回去终归是不好看,她想起了大姐临出门的交代:若是捡不到粮食,拾到柴火也是收获。大坟堆上长了一些荆棘稞子,她便折了一些塞到筐底,上面又故意放上那根地瓜,挎着筐子向棺材岭走去。姊妹三个将筐子并排在地上,新麦儿挨个检查她们的收获,她先瞅瞅逃儿空荡荡的筐子,紧蹙眉头朝着她瞪了瞪眼,逃儿红着脸低下了头;她又从举儿的筐子里拿出那个地瓜欣赏着,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三妹,这么大的地瓜,你是咋找到的?”举儿没说话,却得意地笑了笑。
四个人回到家的时候,凤桂早就把早饭做好了。刘青玉也刚从冢子岭回来,挎着的篮子里不但有地瓜,还有些许的高粱米,他看着新麦笑吟吟地问:“大丫,今天的收获咋样啊?”新麦儿说:“除了二妹,谁的收获也不小!”刘青玉便把目光投向逃儿,埋怨了一句:“二丫,你可不能偷懒啊!”逃儿噘着嘴没回话,脸色沉沉的。
凤桂招呼家人吃饭,将五个大洋瓷碗摆在灶台上,准备舀稀汤。新麦儿从凤桂手里夺过勺子:“娘,你去忙吧!我来。”凤桂将勺子递给新麦儿,转身进了西房屋,想是照顾孝儿去了。新麦儿握着勺子开始舀粥,又将盛着粥的饭碗端到了堂屋的矮桌上。逃儿看了看摆在她面前的只有半碗粥的饭碗,又打量了一圈别人满满当当的粥碗,蓦然变了脸色,忽地挺起身子跑进内屋,趴在被子上放声怮哭。
“二丫这是咋了?”正给娃儿喂奶的凤桂拍着逃儿的脊背问。逃儿并未搭理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刘青玉发现了逃儿面前摆着的盛了小半碗稀粥的饭碗,盯着新麦儿问:“大丫,这是咋回事?”新麦脑袋一偏楞,鼓着嘴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商定的,多劳多得,不信你问问举儿。”
举儿点头应和:“我们约定好了,二姐也是同意了的。”刘青玉先端起自己的饭碗往逃儿的碗里倒了一些米粥,又盯着新麦和举儿说:“你们姊妹两个可不能欺负逃儿。”新麦儿噘着嘴不高兴地说:“谁欺负她了?商定的事儿就得照办,她挖不到地瓜能怨谁?只能说明她偷懒了。”
西房屋里的逃儿蓦然止住哭声,偏着身子朝着外屋嚷嚷:“我没偷懒……”新麦扭头朝着西房屋大声喊话:“你说你没偷懒,那你咋一块地瓜也找不着?”逃儿声带哭腔大声回道:“举儿筐子里盛的都是柴火……”新麦瞅着房屋嚷嚷:“有柴火也比你什么都没有强,三妹的篮子里还有一块大地瓜呢!”逃儿说:“那块地瓜是从坟堆上抠出来的,打死我也不吃!”新麦虽然看不见二妹的表情,但她能看见二妹露在门帘下面的不断踢腾着的双腿。姊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没完没了地来回递话,凤桂从内屋走了出来,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谁也别吵了。”二人遂止住吵闹。
新麦喝完了汤粥,抬头看着举儿说:“三妹,咱们去捯地瓜,不领她了。”说着起身往外走,举儿跟着追了出去。逃儿站在房屋门口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并未挪步。凤桂瞅着逃儿问:“你咋不去了?”逃儿赌气地一扭头:“我不去!”凤桂笑着说:“傻丫头,你三妹会往篮子里塞柴火,咋你就不会吗?”逃儿抬头看看娘,似乎懂了些什么,抬脚向着院子里跑去,从门后拎起筐子转身出了院门。逃儿出门的当隙,新麦领着弟妹们已经走过了南北集街,她也不追赶他们,只是拎着筐子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到了蛤蟆窝地,新麦向南,举儿向西,又开始捯地瓜。逃儿却顺着地垄向北去了,这次跟上次不一样,她找得颇为认真仔细,挖土也很卖力气。也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她回首打量,脸色却浮现出了惧意,因为她不但没看见天上的阳婆,而且连那座地标性的棺材岭也脱离了她的视线。此时的益北乡平原早就过了庄稼收获的时节,视野颇为开阔,正所谓举目千里一览无遗,然而她却看不到那座高大的棺材岭了,这就意味着她已经走出很远的距离了。逃儿有些焦急,心中暗忖:坏了!可能迷路了。
黑云不知何时布满了天空,天色沉暗,看不出什么时辰。逃儿也无心再挖地瓜了,提着篮子向着来时的路赶了回去,但她没找到来时的路,地上并未留下什么脚印,她一害怕,就感到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此时她才想起来,她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她心里着急,脚下便乱了步子,挎着盛着柴火和几根地瓜须的筐子在空无人影的旷野里来来回回地跑着。不晓得跑了多长时间,蓦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丛荆棘稞子,便凑到近前察看。那丛茂密的荆棘稞子里竟然夹着一棵野枣树,零星的叶片间垂挂着一颗颗小红枣儿,像一盏盏摇摆在微风中的小巧玲珑的灯笼。那些小红枣儿勾起了她极大的食欲,将筐子往地面上一礅,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她双手刚刚扒开杂乱的荆棘稞子,脚下猛然一滑,重心不稳,顿时觉得身子腾空,向着深处掉落下去……
逃儿从昏迷中醒来,觉得嘴巴里含着一个滑溜溜的奶嘴儿。她使劲嘬着奶嘴儿,直觉得一股甘水润过干燥的喉管既而滋润全身。她一直没品尝出奶嘴里黏乎乎的液体到底是酒还是水。她上下牙关紧紧钳住奶嘴儿嘬了一通之后,迷离的瞳孔开始聚光,盯着眼前的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吞吞吐吐地乞求道:“爷爷,我饿……”老翁闻言微微一笑:“丫头,你家是哪儿的啊?”逃儿说:“口埠……”老翁面露惊异之色:“你怎么跑出这么远啊!”逃儿听着他的话,就觉得自己肯定离家已经很远了,声带哭腔地说:“爷爷,我想……回家!”老翁说:“别怕,丫头,我送你回去。”边说边将一个黑乎乎的葫芦重新系回了腰间,逃儿这才发现,刚才吸嘬的奶嘴儿实际上是一个葫芦嘴。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声女人的呼喊:“逃儿……逃儿……”逃儿凝神细听,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情,瞅着老者高兴地说:“爷爷,那是我娘,我娘来找我了……”老者慢腾腾挺起佝偻的腰身,举起手里的绑了红绸的呱哒板儿,朝着正走过来的身影不断晃动……
凤桂走到逃儿身边的时候,老翁已经走远了。她抱起身子还极度虚弱的逃儿,扭头盯着那个渐远的身影问道:“逃儿,那人是谁啊?”逃儿说:“是个驼背爷爷,我也不认识,他有个宝葫芦,我还喝宝葫芦里的水了呢!”凤桂又问:“你喝葫芦里的‘酒’了?”逃儿语气诚恳地说:“娘,那不是酒,是水,还甜丝丝的恁!”凤桂一直瞅着老者的身影消失不见,又低头盯着怀里的逃儿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这么多擦伤,这是咋啦?”逃儿指指身侧的那丛荆棘稞子:“我刚才去那里摘野枣了。”
凤桂感到诧异,走到那丛荆棘稞子近前察看,顿时脸色铁青,她发现那丛茂密的荆棘中隐藏着一处黑洞洞的井口,井口之上果然有一棵垂满红枣儿的野枣树。看着被折得七零八落的树枝,凤桂几乎可以断定,逃儿肯定是跌落进井底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倘若不是老者把逃儿救上来,谁也不可能找到她。她同时又感到惊讶,仅凭老者一个人,又是如何将逃儿从枯井里救上来的呢?况且他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侏儒……
某一天,姐弟四个又相约去了西坡蛤蟆窝地捯地瓜,中午回家吃饭,姐弟们刚踏进门口,见院子里停着一辆木轮车,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抬着一条布袋往门后的大瓮里倒粮食,接连倒了两袋那口大瓮便满了。新麦儿认识和爹抬粮食的人,去年他曾请自己吃过包子,正是扈家官庄村的金三育。而屋门口还站着一个羞涩的少年,正搭眼朝着这里看过来。那个少年新麦也认识,便是金三育的次子金起明。
金三育曾经对凤桂许诺,说得空送两袋高粱米过去,把金起明和新麦的亲事给定了。他们今天是来定亲的。凤桂和青玉对金三育很客气,看来他们很满意这桩亲事。逃儿蹭到新麦的身边,瞅着门口站着的金起明低声问:“那个脏娃子是谁?”新麦也不瞒她们,大大方方地说:“他是我未来的丈夫金起明。”又朝着他摆摆手,“金起明,你过来。”金起明抄着手垂着头,彳亍到姊妹三人身边,怯怯地打了声招呼:“新麦儿!”新麦说:“把头抬起来,让我的两个妹妹都认认你,我们又吃不了你,干吗一副羞答答的样子。”金起明缓缓抬起头,只是瞄了新麦一眼,又慌忙把脑袋低下了。举儿“嘿嘿”一乐,嘴巴贴着新麦的耳朵轻声说,“大姐,这就是咱娘经常提起的那家包子铺的小公子吗?不是说他很会说话很会做生意吗?我怎么看着有点儿迂。”新麦有些不高兴了,瞅着金起明说:“你不会说句话吗?怎么一年不见还沉闷了,你若是这样,我可不给你做媳妇!”金起明听了她这句话蓦然打开了话匣子:“俺叫金起明,今年十五岁,来自扈家官庄,今天是来定婚的……”举儿瞅着他憨憨傻傻的样子实在是忍俊不禁,没完没了地笑了起来。逃儿没笑,似乎想起了什么事,问道:“金起明,你们捎包子来了吗?”金起明指指堂屋:“屋里放着呢!”举儿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比谁跑得都快,第一个闪进了屋里,逃儿和新麦也随后跑进了屋,一个接一个地喊着:“包子呢?包子呢?”
刘青玉两口子正和金三育商量着事情,门外蓦然闯进了一帮女娃儿,他们只得中止谈话。凤桂有些不高兴了,朝着新麦瞪了瞪眼,口吻带着微怒:“你已经是有婆家的人了,怎么还领着妹妹们瞎闹腾?这么没礼数!”新麦听娘这么说便停止了喊叫,举儿却不在乎,似乎喊得还挺有理:“有了婆家咋啦?有了婆家就不能吃包子啦?娘!包子呢?”凤桂守着客人也不好训斥她们,只是朝着金三育笑了笑:“让你见笑了。”金三育爽朗一笑:“这帮女娃儿真是可爱,我家三个男娃,想有个女娃都捞不着呢!”金三育坐了片刻起身告辞,金起明跟在爹屁股后面,边向着院门口挪步边回头向着屋门口打量,屋里的三个女娃儿没有一个人出来送他,她们都在屋里忙着吃包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