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丑时时分,众人早早聚集到了同福春大药房,依着原正义地安排,乔装打扮。凤桂和李政泽分别扮成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妇,手中各持一根黄裱纸裹卷的哭丧棒。宋士华、祝铜桂、王权、张泽都扮成杠夫。幽散着新木淡香的枋子的两端各绑一个绳扣儿,胳膊粗的抬杠横穿进去。四个人把杠端搭在肩头,躬腰聚力齐刷刷地轻喊一声:“起——”枋子便离地悬空。众人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健步出了口埠村,既而拐上羊益官道向着刘胡同村而去。离着刘胡同哨卡还有一里之遥的时候,东天澄澈的晴空跳出了一轮火红的朝旭。凤桂望着那轮朝曦,脸上荡着辉亮,心底暗暗祈祷今天的行动一切顺利,像今天的这个天气,阴霾过去总会晴空万里,乌云消散总会阳光普照。
凤桂远远瞅着十字路口的哨卡,果然正如李政泽所言,哨卡岗楼周遭聚集了十几个端着长枪的伪军,正严密盘查着过往的人流。天色尚早,那些人都是些赶早的商贩,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哨卡通过。李政泽胳膊肘捣捣与自己并行的凤桂,轻声说:“哭吧!”凤桂张嘴啼哭,边哭边絮絮不止:“爹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呜呜……”李政泽也沉着嗓子痛哭起来:“爹啊!”“站住!”一个伪军军官厉喝一声,既而八九个伪军,手端长枪把他们包围在了中间。这个伪军军官便是益都县保安团团长胡彪。胡彪身为保安团团长,竟然亲自在此查岗,可见鬼子对刘胡同哨卡的重视程度。胡彪围着棺木打量一圈,既而踟蹰到凤桂跟前,盯着她冷冷问道:“棺材里装的啥?”凤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长官,还能有啥!我爹啊!”胡彪扭头瞅瞅李政泽,呵斥一声:“把棺材放下,我们要检查。”凤桂哭着说:“长官,死人你们还查啊!查啥啊?”“少他妈废话,把棺材放下!”胡彪拔出了腰里别着的一把短枪。
众人无奈,便把扛在肩头的棺木放下。胡彪走到棺木跟前打量一番,朝着身后的李政泽叫嚣:“把棺盖打开!”李政泽盯着胡彪说:“长官,不能开啊!尸体都生了蛆虫了!”胡彪一摆手,过来了一个士兵,士兵将枪刺插进棺材盖缝,把棺盖撬了起来。胡彪又朝着李政泽一瞪眼:“掀开!”李政泽慢腾腾踯躅到棺木近前,将棺盖挪开了一条尺许宽的缝隙,神色慌张地退了好几步。胡彪纳闷地瞅着李政泽等人的慌张神色,缓步走到棺材旁侧,凑过去俯身察看,直觉得一股奇臭扑面而来,熏得他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身子,捏着鼻翼谩骂道:“奶奶的,咋这么臭?”宋士华接言:“长官,千万别离得近了,这‘霍乱’可是传染的。”胡彪吓得连连摆手:“真他妈的晦气,扣上扣上,抓紧抬走!”
宋士华等人又重新钉好棺盖,众人一起用力,把棺木抬上肩膀,顺着官道疾速南去。刚走了几步,听到后面有动静,凤桂忍不住扭头回望,见刚刚排查他们的哨卡多了一辆绿皮军车,几个鬼子正与刚才盘查他们的胡彪说着话,胡彪还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指指点点。李政泽心里一紧,感到形势不妙,低低说了一声:“快走。”一帮人便都加快了步伐。“办丧事的,站住!”后面有人高喊一声。凤桂侧目瞅着李政泽,神色不安地问:“咋办?”李政泽沉吟少许,朝着凤桂递了一个坚定的眼神,旋即一挥手:“停——”一帮人便都站住了脚。李政泽此时心里也没了底,他知道在这里排查的都是益都县城的鬼子和日伪军。他反复思量过,觉得这些敌人应该没人认识他和他的这帮同志,他是考虑再三才决定实施这个计划的。之前他反复琢磨过这次行动的具体细节,刚才明明已经蒙混过关,孰料如今又节外生枝,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几个抱着长枪的鬼子向这里走来,哨卡的伪军紧跟其后,一个鬼子军官跨着大步走到了李政泽身边。李政泽定睛打量,双目倏然闪过一束犀利的光晕,眼前的这个日本军官正是日本宪兵队的司令长官中川大佐,而他身后紧紧跟着的人便是吕信。李政泽在醉仙阁曾经暗杀过中川,所以他认识中川和吕信,而中川和吕信却不认识他。李政泽心里还在犯嘀咕:难道中川大佐这么大的官,还要亲自下来查哨?其实不然,中川和吕信只不过是路过,这是让他们赶巧了。
中川一手扶着腰里的东洋刀,一手托托鼻梁上有些下滑的眼镜,把众人挨个打量一番,最后盯着李政泽阴阴一笑,说了一句:“你们是共产党。”李政泽闻言心里咯噔一沉,仍然面不改色地瞅着中川说:“太君,你说啥啊!我家刚死了人,急着去下葬呢!”中川眯缝着阴森的小眼睛,仔细端详着李政泽,冷冷说道:“把手伸出来。”李政泽心神恍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朝着他缓缓抬手平举。中川先盯着李政泽的手掌仔细打量一番,既而使东洋刀的刀刃紧贴着他的周身慢腾腾刮了一遍。中川一连串诡异的举动,把凤桂这帮人惊得心底直泛凉气,多亏李政泽的短枪没别在腰里,不然就露馅了。而中川看他手的原因,是想查看他的手掌上有没有肉茧,不干农活的人是不会有肉茧的,没有肉茧的人也就不是真正的庄户人,很有可能是握枪杆子的。凤桂这帮人见中川并未察觉出异样,都在心里默默地嘘口长气,正待此时,忽见吕信从中川身后闪出身子,猛然大喝一声:“都别装蒜了!”既而朝着身后站着的胡彪下了命令:“过去,打开!”胡彪又朝着身后的四个伪军重复了一遍命令。四个伪军刚才见识了棺木里的臭味,如今见吕信命令不敢不从,极不情愿地走到棺材旁侧,用枪刺再次挑开了棺盖,随即都退后了好几步。
要说这些棺木里怎么会这么臭呢?原正义早就预料到敌人会开棺查验,特意熬制了一些“阿魏”置于其内。阿魏是一味产于新疆的中草药,气味虽臭却能治百病,在中医上有很高的药用价值。“混蛋!”吕信骂了一声,抬腿照着一个伪军的屁股踢了一脚,四个伪军慌忙放下了捏着鼻翼的手,立正低头,嘴里不断喊着:“哈衣!”他们显然把吕信当成日本人了,因为他们觉得他比日本人都凶悍。吕信迈步走到李政泽身边,半眯着一双狡诈的小眼,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陡然阴笑一声:“小子,少跟我玩这种鬼把戏,不知道大爷当年是干啥的吧?”李政泽一副懵懵的表情,摇摇头。吕信说:“当年我干中医先生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游荡呢!在棺材里放些‘魏子’就想蒙混过关吗?糊弄得了皇军却糊弄不了我……”吕信此言真可谓空谷啸音,把旁侧的李政泽惊出了一身冷汗。其实吕信只是随口编了一套谎话,这家伙之所以一语道破棺材里的秘密,是因为当年高典之给他干参议的时候,对他提及过关于“魏子”药材的秘密。
吕信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绢捏住鼻翼,缓步走到棺木跟前,伸手往旁侧推了推棺盖,眯着一双小眼睛向棺材里望去。良久,仿似没太看清棺材里的盛纳物,伸手从腰里抽出一把腰刀,将刀尖探到棺内使劲拨拉……默立旁侧的李政泽虽然面不改色,但内心却紧张到了极点。吕信的这番行举,已经把李政泽这帮人的危险程度推上了风口浪尖,药材就盖在棺内的那块涂抹着魏子的油布底下,只要他拨拉开油布,李政泽这帮人即刻露馅。李政泽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撬杠,只等着情势突变反制敌人。吕信趴俯在棺口上观察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突然瞪了瞪眼睛,将手里的手绢一扔,旋即摆摆手喊道:“抬走!抬走!”李政泽这帮人看着吕信怪异的神情都感到疑惑不解,他们都知道此地绝不可久留,无暇有过多考虑,便走过去把棺盖扣上,抬起棺木重新迈开了步子。
这伙人脚步匆匆,穿过益北平原进入益西山区地带,踩着欹区蜿蜒的山路走了很久,直到觉得安全了才放缓了脚步。前面走着的祝凤桂刚才假哭了一通,眼皮有些浮肿,嗓子有些沙哑,扭头盯着身侧的李政泽轻问道:“刚才敌人为啥放行了?”李政泽也感到疑惑:“我也不知道,那个吕区长明明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谋,却为何放行呢?”两个人正嘀咕着,抬着棺木的宋士华低声问:“政泽,这里安全了吗?”李政泽回头看看宋士华,扭头望着已经映入视野的金斗山长舒了口气:“安全了。翻过这座金斗山就是胡林谷县委了。”前些日子李政泽受伤,组织上曾经把他安排在金斗山游击队疗伤,所以李政泽对这一带比较熟悉。
宋士华听了李政泽的回话,招呼大伙放下棺木,朝着铜桂等人一挥手,指着那口棺材说道:“把他扔出来,咱们可不能把他抬到县委里去。”众人疑惑不解,都跟着宋士华过去帮忙,掀开棺盖向里望去,一个个大惊失色,见棺内铺盖的一块黑油布掀开了一角,露着一张煞白的人脸。这又是怎么回事?原来昨天夜里原正义喊住宋士华,就是跟他商量这件事。他知道宋士华杀死了汉奸北富贵并抛尸枯井,便跟宋士华商量了一条对策,两人趁夜下井把尸体打捞上来,并连夜运回了大药房,原正义在尸身涂满了魏子,最后把他压在了药材上面,钉好了棺盖。
听着宋士华的叙述,李政泽心里有些懊恼:这个原正义,做这样的事干吗瞒着我呢?这算什么事,早知道这个混蛋在里面躺着,打死我也不会哭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