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凤桂家的凤桂树舒展着浓密的叶冠迎在风中轻轻摆舞……
这正是:
偏是暑月夏意浓,桂叶浓展入沉梦。
长风不解人间苦,一冠精灵渡微风。
祝凤桂又怀孕了,挺着微隆的肚子站在凤桂树底下。刘青玉披着衣裳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凤桂身后伸出双手把她拦腰抱住,手掌不断在她微隆的肚子上摩挲着,声音柔柔地说:“凤桂,咱们同年生俩娃儿,在口埠村还是头一桩恁!你说这次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啊!”
凤桂头都没回,没好气地说道:“女娃咋啦?女娃你就不喜欢了?”青玉笑了笑:“你这接连生了三个丫头,我盼着你给我生小子呢!”凤桂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她想起了八年前夭折的儿子刘兴国,没好气地回道:“生个男娃你担待得起吗?当年兴国咋没的你忘了?”青玉的语气蓦然由温存转为抱怨:“兴国夭折,怎么你还赖我吗?”凤桂有了些怒意:“不赖你赖谁?当初要不是你偷偷赌博,兴国能死吗?咱爹也不会被你气死……”“你这是蛮不讲理,当初若不是你把娃儿放在炕上不管不顾,娃儿能死吗?”青玉松开了抱着凤桂的手,反驳道。“你这个孬种儿,怎么兴国的死你倒是怨上我了?还不是因为你赌博我一时心急才做出那样的事?”凤桂怒火中烧,盯着刘青玉涨红着脸问道,“你还跟我强词夺理,有个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出去赌钱了?”刘青玉表情很是无辜:“没有啊!”说着高举起一只手,“我对天发誓。”凤桂说:“你甭骗我,镯儿治病的钱你只说是从嫂子的大哥那里借来的,这事都过去两年了,却为何不去还他?”刘青玉急忙回道:“真是从他那里借来的,不信你去问大哥。”凤桂紧盯着他说道:“甭跟我说这个!你跟刘光玉一个鼻孔眼出气,编造好了谎话合伙来哄骗我。若真是借来的钱,明天咱们就叫上大嫂去县城认认亲,我也好当面致谢,你敢去吗?”刘青玉咬着舌头打着谎儿,两人话赶话,杠上了:“去就去,谁怕谁啊!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凤桂紧着回道:“好,我现在就去跟大嫂说,明天一早就动身去县城对质。倘若让我知道你又去赌博,编着谎话来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凤桂点开步子出了院门,刘青玉悄悄跟了出来,闪着像贼一样的身形暗中观察,他见祝凤桂果真进了大哥家的院门,神情沮丧地长叹了口气,心中暗忖:坏事了,这婆娘认真了,看来是揪着这事不松手了。他知道凤桂的犟脾气跟她爹祝世交一模一样,认定的事不达目标誓不罢休。刘青玉一脸愁苦,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件事。
翌日早晨,祝孙氏忽然到了刘家,对刘青玉说她是来看护娃儿们的。刘青玉心里再明白不过,看来凤桂是铁了心要把这档子事搞个水落石出了。青玉看着凤桂问:“非去不行吗?”凤桂回道:“废什么话!大哥马上就过来了,你准备好木车,咱们马上启程。”正说着,光玉两口子领着他家的一群小子们踏进了院门。刘青玉偷偷瞟了刘光玉一眼,见他的脸上也挂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一帮娃儿由祝孙氏看管,四个人便踏上了去益都县城的路程。祝凤桂和马兰花妯娌俩分坐在木轮车两侧,刘青玉推着木车慢吞吞地走着,刘光玉紧紧跟在他的身侧,脚步声邋邋遢遢没个正点儿。刘光玉胳膊肘捣捣刘青玉,压低声音问道:“三弟,咋弄啊?”还没等刘青玉作答,凤桂扭头用警觉的眼神把兄弟二人逐个扫瞄了一番,腔调严厉地问道:“你俩嘀咕啥?”
青玉故意咳嗽一声,瞅着光玉大声说:“啥咋办?咱们去走亲戚啊!咋个你不想见这个有钱的大舅哥吗?”刘光玉瞟着他没搭话,懵懵地点了点头,等凤桂刚刚扭过头去,他的脸上马上又凝满了愁苦的表情,心里暗暗思量:你就装吧!到了县城你就傻眼了。坐在车上的马兰花扭头看着刘青玉笑嘻嘻地说:“你快点儿推啊!我要见我大哥!嘿嘿!”刘青玉笑着回应:“哎!见大哥,见大哥!一会儿嫂子就可以见到你大哥了!”他看着马兰花的傻样儿,心中思量,也不知道昨天凤桂都对她说了些啥,看来连她也认定县城里有个有钱的大哥了。
刘光玉瞅着坐车的二人不注意,嘴巴直接贴到刘青玉的耳朵上,蚊嘤一般地问道:“咋弄啊?”刘青玉一扭头,瞅着刘光玉挤挤眼睛,刘光玉会意地把耳朵递了过去,刘青玉压低声音说:“到了县城咱们只管兜圈子,找不到去处也就回来了。”刘光玉会意地笑笑,暗暗朝着青玉伸了个大拇指。
这帮人一路上紧赶慢赶,不知不觉天近午时,路上来往的行人逐渐增多。凤桂抬头瞅瞅悬在正顶的太阳,思量着差不多已经到了县城城郊,左右打量着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隙,凤桂喊停了刘青玉,抬脚下了车子,朝着一个老者走了过去:“大爷!请问,去醉仙阁酒楼怎么走啊?”老者指点着回道:“噢!一直往前走,再拐个弯儿就到了。”凤桂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板递到他手里:“大爷,麻烦你带个路好吗?”“行行行,我带你们去。”老者把铜板装进口袋,高兴地点开步子头前带路。刘青玉没想到凤桂会来这一手,本来打算消磨时间的计划也落了空。别看带路的老头一把年纪,小碎步迈得甚是迅捷,他专挑近路走,半个时辰的工夫就领着众人来到了醉仙阁门口。
凤桂下了车,向老者致了谢,抬脚就往酒楼里闯,却被两个门生拦截了下来。凤桂看着伸着一条胳膊堵在门口正中央的胖门生问道:“我来走亲戚,怎么还不让进门吗?”胖门生怀疑的目光把凤桂上下打量一番,表情不屑:“走亲戚?这里有你的亲戚?”凤桂说:“我们是来认亲的,你们老板是我们刘家的大舅哥。”胖门生愈发疑惑,瞪着凤桂问道:“大舅哥?”凤桂瞅着他一头雾水的神情,觉得这个人很愚钝:“马玉成是我丈夫的大哥的老婆的哥哥,这回儿听明白了吗?”胖门生似乎愈加糊涂,扳着指头嘀咕:“大哥的老婆的哥哥……”咕囔良久又挠着头皮回头看着瘦门生问道,“兄弟,你听明白了吗?”瘦门生也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胖门生一扭头,发现了门外站着的那两个男人,突然伸手指着刘光玉,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哎?你不是那个……那晚跑了的人吗?”说着又一指刘青玉,“对了,还有你。”光玉和青玉同时举起胳膊挠头皮,实则以袖遮面不想被他认出来,但还是没逃过那个小子的法眼。刘青玉心下一沉,暗暗沉吟:这回儿坏事了,怕是三年前赢的那些大洋也要吐出来了。
胖门生大踏步跨过去,一把揪住了刘青玉的衣领刚想说什么,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喊:“啥事?”刘青玉抬头看,门口站着的正是马玉成。马玉成倒背着双手朝着门外走来,刘青玉心里暗叫不妙,不由得斜过了身子,他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离着他越来越近,心里也是愈发紧张。他正不知所以的时隙,脚步声突然停住了,接着身后传来了一声带着疑惑的问话:“妹妹?”刘青玉回头打量,见马玉成正站在马兰花的对面,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是马兰花?”马兰花没回答他,只是“嘿嘿”地傻笑着。马玉成猛地伸出双手攥住了马兰花的胳膊,急躁躁地说,“妹妹,我是大哥马玉成啊!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这一幕情景把刘青玉惊得目瞪口呆,刘光玉的下巴也耷拉得老长。这是怎么回事?歪打正着吗?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刘光玉扭头瞅着刘青玉,眼睛里除了崇拜就是敬仰,那一刻,三弟在他的眼睛里似乎不是三弟,而是让人膜拜的如来佛祖。
凤桂一直紧盯着马玉成的神情变化:“马老板,这是我大嫂马兰花。”她又一指刘光玉,“那是我大哥刘光玉,难道你不认识吗?”马玉成紧迈几步走过去,瞅瞅刘光玉又看看刘青玉,先是呆愣了一下眼神,既而又“嘿嘿”地笑了:“认识,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原来是你们俩啊!”马玉成当然都认识,这两个人一个是八年前在他这里输了一百个大洋的人,而站在他旁侧的就是前年在这里赢了钱玩了个“金蝉脱壳”溜之大吉的人。
刘光玉一看真认了亲,心里高兴,行为也嘚瑟起来,往前迈了一大步,一只手搭上马玉成的肩膀大声说道:“哥!你最近还好吗?”马玉成的眼里闪着光亮:“好,好,多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妹妹了。”刘光玉拍拍马玉成的肩膀,其音欢快:“唉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哥,前几年我们借你的钱到现在也没还,这次是专程来还钱……不是,是专程来道谢的。”马玉成没太听明白刘光玉的话,疑惑的眼神瞅他,见刘光玉朝着他挤鼻子弄眼。他眨巴眨巴眼睛,恍若也明白了什么,慌忙搪塞道:“噢!没事没事,那点钱你们先用着吧,大哥这里不缺钱。”
这叫假戏真做,演得也是天衣无缝。祝凤桂却总觉得不对付,瞅着马玉成神情疑惑地问道:“大哥,你借给他俩多少个大洋啊?”马玉成眨眼挠头:“喔!这个嘛……”正支吾间眼角瞥见刘光玉贴着大胯的手,扎煞着五根手指头做了个反正面的手势,遂看着凤桂笑着回道,“弟妹,我借给了他们兄弟十个大洋,不过也没急着要,我又不缺钱……”凤桂恍若是相信了,语气带着感激地回道:“大哥,谢谢你了。不过也不是那么回事,等我们日后日子宽裕了,一定来还给你。”凤桂说完这句话,脸上带着愧疚之色,她只是来求证这档子事儿的,并不是来还钱的。十个大洋啊!那可不是个小数目。马玉成把众人让进了醉仙阁酒楼,吩咐厨房做饭,说中午要好好招待一下亲戚。青玉兄弟二人当然高兴,跟着马玉成来到了二楼会客厅。两兄弟坐在软绵绵的真皮沙发上呷茶,打量着这间豪华气派的房间。此事发展至今,可以说刘光玉兄弟俩是走了狗屎运了,刘青玉也没想到一个弥天大谎竟然给马兰花找到了亲人,歪打正着也好,千载难逢也罢,不管怎么着,这档子事儿总算是完美收官,搪塞过去了。
这正是:
或以救命赢白银,弥天大谎竟成真。
青玉本无嗜赌意,惟叹苍天不度人。
凤桂喝了一杯茶水,百无聊赖地走出了二楼会客厅的门口,手扶楼梯低头打量着一楼大厅内的景象。一楼大厅喧嚣嘈杂,几张红枣木大圆桌陈摆于大厅北边的一处空闲场地。圆桌旁围满了形形色色的赌徒,大都是些身着华服头戴礼帽的富豪绅士,也有一身绫罗绸缎的富家太太、小姐公子,也有身着各式戎装的军人警察,正中的圆桌旁侧还围着几个身着黄军服的日本军人。凤桂的目光定在了大厅正中的那张圆桌上,那张圆桌转圈围了一帮人,凤桂在人窝里发现了高典之和吕信的身影,两人中间还夹着一个身着军服的日本人。那个日本军官蓄着短平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颇具几分儒雅之风。日本军官正赌得兴起,将军服的纽扣尽数解开,袒露着黑乎乎的胸毛,脚踏着凳面撸起两只袖子,嘴里叽里咕噜地大声吆喝。站在他身侧的高典之像奴才一样朝着他点头哈腰陪着笑脸。高典之还不断朝着日本军官献媚:“中川大佐真是好手气啊!”能在那张桌子上赌钱的人绝非是些等闲之辈,除了商界的大亨就是县府衙门里的高官。中川大佐来醉仙阁赌钱从来就没输过,问题是谁也不敢赢他的钱啊!想赢他的钱除非是嫌活得腻歪了。这年头赌术硬不如枪杆子硬,你赢再多的钱也经不住别人的指头一动。
凤桂正盯着那张桌子看得出神,吕信忽地抬头朝着她这个方向瞟了过来,凤桂慌忙侧了个身,吕信或许并未认出她,只是朝着二楼高声喊了一嗓子:“马老板,你过来。”正坐在客厅里陪着光玉兄弟二人说话的马玉成听到喊声,慌忙起身朝着门外应答:“哎!吕区长,我这就过去。”马玉成虽然待在二楼会客厅,但是房门并未闭上,他一直支棱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马玉成快步走出厅门,见凤桂站在楼梯上,顿住脚步盯着她说,“你在这里做啥?外面很乱,快回客厅,把门闭上,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出来。”凤桂应诺着返身进了会客厅。马玉成快步下了楼梯,几乎是小跑到一楼大厅吕信的那张赌桌跟前,脸上挂着一副奴颜婢膝的的奴才相,不断朝着中川大佐和吕信躬腰陪着笑脸,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事情。凤桂走到会客厅门口返身欲将房门闭上,两扇厚重的红木门将要合上的当隙,从门缝里看到了马玉成朝着日本人点头哈腰的模样,心里顿时升起一种莫名的厌恶。两扇门扇即将合闭的当隙,凤桂的视线蓦然闪过一道迅捷的黑影,她本能地悄悄把门扇拉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贴着门缝向外张望,见一楼大厅门口杵着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那人身穿一袭黑色风衣,脑袋上压着一盏黑色的宽沿儿圆礼帽,垂耷的帽沿儿压至眉心。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凤桂根本看不到黑衣人的容貌。黑衣人缓步走进大厅,脑袋旋转,四处打量,朝着那张围坐了中川大佐、吕信等人的赌桌慢腾腾挪着步子。
凤桂一直盯着黑衣人的背影目不转睛,想把目光从他身上摘下来都难。她觉得那人的身影太熟悉了,却又一时认不定是谁。黑衣人走到墙角的一张圆木桌旁就坐,从口袋里掏出一摞儿大洋拍在桌子上,既而开始耍钱。凤桂便把门悄悄合上了,扭头瞅瞅坐在沙发上喝着茶的马兰花,又看看正兴致勃勃地聊着天的青玉兄弟,腔调沉闷地说:“青玉,咱们回去吧?”没等刘青玉回话,刘光玉紧着回道:“弟妹你说啥呢?咱们还没吃午饭怎么能走呢?这一顿饭可是要敞开肚子吃的。”凤桂说:“这里乱糟糟的,咋吃饭啊!还是回去吧!”她话音刚落,忽听到外面接连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紧接着就是一片杂沓的脚步声,还夹带着女人尖利的呼嚎:“不好了,杀人了!”凤桂听到外面的呼喊声本能地将木门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一只眼睛紧贴门缝向外瞟去。刘青玉兄弟迅速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跑到门侧,都躬着腰把眼睛贴在了门缝上。
一楼大厅内纷乱喧哗,所有人都惊魂失色地往厅门口潮涌,几个身着华服的女人被人踩踏在脚底下四肢乱舞,喉咙里发出像哨子一般尖利的呼嚎。大厅内几乎是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地上零零散散地遗留了各式各样的女人鞋子、披巾、以及男士的礼帽。须臾,大厅正中的赌桌旁侧慢慢探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脑袋,先是吕信和马玉成,接着是身着警服的一个警察,既而是一个身着黄色军服的保安团士官,最后是那个日本军官,却唯独不见高典之,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很显然,刚才的几声枪响是冲着这帮人打的,日本军官的发际流下一溜儿鲜血,血浆顺着他满是横肉的面部沟壑斜斜剌剌地流淌着。他将好不容易摸索到的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手里早就握了一把短枪,神情矍然地大声叫嚣:“八嘎,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街道上早就开了火,传来密密仄仄的枪声,这帮人握着手枪随后冲出了厅门,桌旁只剩下了呆若木鸡的马玉成。马玉成呆愣片刻,朝着门口站着的几个同样懵神的打手们喊道:“把尸体抬出去!”打手们应答一声向着厅房正中的圆木桌走去,七手八脚地从桌子底下抬出一具尸体,随即向着厅外去了。打手们路过楼梯口的时隙,凤桂看得清晰,被他们抬着的那具尸体正是高典之。
马玉成神情怔怔地望着门外呆瞅良久,随即扭身上了楼梯。凤桂慌忙合门迅速走到沙发上坐下。刘光玉兄弟也于原来的位置坐定,二人被刚才的一幕吓着了,身子微微颤抖。马玉成推开厅门进了屋,凤桂第一个从沙发上站起来,惊恐的眼神盯着马玉成问道:“马老板,刚才外面发生啥事了?”马玉成惊慌失措地说:“刚才有匪徒刺杀中川大佐,高参议中枪了……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就先不招呼诸位了,县城里很乱,你们尽快回去吧!”众人随即下楼来到古街上,马玉成早就吩咐手下将一个木箱封扎在了刘光玉推来的那辆木轮车上。马玉成盯着刘光玉说,“妹夫,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过来找我,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可就托付给你了。”刘光玉回道:“大哥!兰花跟着我,你就放心吧,以后还少不了过来麻烦大哥啊!”光玉与大舅哥辞行,众人顺着古街一直北去,随之拐进了一条青石板弄巷。虽然遭受了些意外惊吓,但是兄弟二人办的这趟差事还是出乎预料的顺利,所以回家的路他们也走得轻快。木车连蹦带颤,不消一个时辰就赶到了口埠村,到家时落日刚刚托上村西的棺材岭。
凤桂知道口埠北村的同福春大药房是高典之开的,她思量着应该把今天在县城里亲眼目睹的这档子事儿告诉药房的原掌柜。不管高典之是不是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可是原正义对她却是有恩情的,她忘不了原掌柜给新麦和镯儿抓药治病的事儿,到现在药费还一直拖欠着没还呢!
凤桂脚步不歇地去了同福春大药房,把今天在醉仙阁亲眼目睹的一幕情景第一时间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原正义。原正义一言不发,只是端着茶一饮而尽,许久才幽幽说道:“想不到我这个兄弟会给日本人挡子弹。”凤桂微微颔首:“是啊!真是个大汉奸。原正义问:“你说的那个刺杀中川的黑衣人长得什么样子?”凤桂凝眉沉思了片刻:“那人一身黑衣,宽沿礼帽压着整张脸,又一直垂着头,我实在没看清他的面相,不过却能看清他的身形高大,长得颇为魁梧。”原正义的脸色浮现出忧虑之情,盯着凤桂问:“后来呢?”凤桂摇摇头:“这个嘛!不知道……”原正义又问:“他没被日本人抓住吗?”凤桂盯着原掌柜异样的神情纳闷不已,她之所以跑来把这件事告诉原正义,是因为知道原掌柜和高典之是八拜之交的异姓兄弟,以为他只对高典之的事关心,并未料到原掌柜似乎更在乎那个黑衣人,便试探着问道:“你认识那个黑衣人吗?”原正义摇摇头:“不认识。我高兄弟死得冤枉,我想知道是谁打死了他。”凤桂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多问,但此时她心底的疑惑愈发加重了,她第一眼看到黑衣人的时候就联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她日思夜挂无比熟悉的人,但是不是他,她一直不敢妄下断论。
冰月二十三。扫尘日。时令冬至。这是中国北方传统的节日——小年。俗话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乡民们会在这一天忙活他们惯例的事,将厨屋贴墙的灶王爷撕扯下来连同纸钱一并焚烧升天,再将新买的灶王像贴在原处,然后默默祷告,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尚有一段说辞:灶膛火不熄,铁锅有热食,全家饿不死。下了一整天的雪,益北乡平原尽覆银白,朔风肆虐,将这片广漠大地吹得摇摇晃晃。掌灯时分,天空依然乌云密布,雪下得似乎更大了,风似乎吹得更疾了。街面上空旷缈然,人迹罕现。
刘青玉家里人影晃动,似乎显得很忙碌。刘青玉和刘光玉站在堂屋里,青玉怀里抱着不到周岁的逃儿在屋里来回踱步,看上去神情焦急。刘光玉牵着新麦儿的一只手,看着在屋里来回晃动的刘青玉的身影埋怨道:“三弟,你别晃荡了,晃得我眼睛都花了。”刘光玉话音刚落,西房屋蓦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声,张大婶子既而从屋里跑了出来,高兴地喊着:“生咧!生咧!”刘青玉第一个跑上去盯着张大婶子问道:“男娃女娃?”张大婶子笑吟吟地回道:“三侄儿,恭喜你啊!是个千金。”刘青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女娃?不可能啊!怎么又是女娃?”张大婶子:“你这一年内添了两个千金,在咱们口埠村可是从未听说过的大喜事儿,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还耷拉着个脸?”刘青玉语气沉闷地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祝孙氏一掀门帘从内屋走了出来,她刚才或是听到了青玉的说辞,看着沉闷不乐的刘青玉,语气有了些不悦:“你这个姑爷咋个说话恁?俺家凤桂一门心思地给你们刘家生娃子,你先不问问凤桂的安危,倒在这里数落起男娃女娃的事来了,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青玉见岳母生了气,便不再说话,将怀里抱着的逃儿往大哥手里一递,拉开屋门出去了。祝孙氏窜冒出了高音:“这个东西简直是没良心,凤桂跟了他可真是瞎了眼啦!”张大婶子拽了拽祝孙氏的衣襟低声说:“老嫂子!他们两口子的事,你甭跟着生气。”祝孙氏盯着张大婶子,语气仍然带着愤怒:“我说得不对吗?当年杨丰智活着的时候哪里像他这样?刘青玉有杨丰智一半的好,我就恣得烧高香啦!杨丰智是怎么对我家大丫头的?可这个刘青玉又是怎么待凤桂的?”祝孙氏说着,又想起了惨死的丹桂一家人,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正是:
凄风拂霙冷年景,乡野陋室添新丁。
奈得年关幼婴岁,幻失堂主续香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