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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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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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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北原》连载

第一章 刘老三过坊捡乞丐 吝啬鬼出恭插黄饽

谓曰:

倥偬碌碌,倾世寥伶俜,益北原霡霂菲菲,云霁凤桂盈灵彤。恰似当年细雨,凝澹丝丝袅袅。怎知烟如烟,忆往昔郎君枯冢。

蒹葭凄凄,暮春知萧冷,烈马地朔风茕茕,纯阳槐冠覆玉霙。偏是皋月微风,琼芳朵朵瓣瓣。却似梦非梦,金针玉帛绣英雄。

民国十八年皋月初交,仅次于冬闲的夏闲歇伏期即将拉开帷幕。益北原被这个季节赋予了一片特有的色彩:田野里一拃多高的禾苗还没来得及将残留的麦茬儿尽数遮盖,广袤无垠的土地呈现出黄绿相间的颜色,麦粮刚刚入仓,空气中依然残留着沁人肺腑的麦香。人们还未完全从忙碌的疲惫中歇息过来,田野里稀稀落落得分散着几个躬腰薅草的庄稼人的身影。

入伏酷热的天气,人们更愿意躲在村头的树荫里摇蒲扇拉闲呱儿,大家伙三三两两席地而坐,屁股底下垫着一只千鞋,脚丫子底下垫着一只千鞋,地面上画着一个个形状各异的简易棋盘,棋盘上摆着石子或者树枝之类的棋子儿,下着诸如五虎、四顶、四斜、马虎逮羊之类的对弈游戏;也有好事者围坐一圈儿,饶有兴趣地听着见多识广的商客讲述着外面的世界,那年中国确实发生了许多值得说道的大事件:朱毛率军打赣西,蒋介石召开全国代表大会,大总统孙中山逝世……

不过,大多数人对这样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们更愿意聚在一起胡聊乱侃插科打诨,抑或是凝神静听着蛤蟆、金蝉、蟋蟀、蛐蛐,彼此起伏的交响曲儿。对于一个庄稼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美妙的音符了。

一拨又一拨的热浪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聒噪,使这片广袤的平原大地热血沸腾。每每到了这个季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心底总有股子躁动,流窜在身体里的血液总是莫名偾张。人们释放狂躁的方式多种多样,譬如说吼腔。此时此刻,口埠村西的棺材岭上杵着一个袒胸露背的赤膀汉子,正扯嗓高吼着一曲益北腔:

娘站土岭望北方,风吹辽原摇金粮,黍谷随风三尺浪,皇天厚土益北乡。

雄壮汉子抬轿杠,花轿颠出青纱帐,高粱红透二姑娘,满脸娇羞醉红妆。

娘啊娘,儿子跪着你金衣裳,天苍苍野茫茫,一曲益北腔。

娘啊娘,儿子听着你高声唱,甩锄头挺长枪,魂魄系原上。

粗犷遒劲的益北腔,从赤膀汉子破锣般的嗓门儿里沙哑地吼嚎出来,其穿透力不啻于殡礼匠人朝天鼓吹的长筒大喇叭,颤颤悠悠地向着口埠南北两村扩散。沉腔荡过村中集街,飘过村北铛铛庙,绕过村东冢子岭,漫过冢子岭西侧的烈马地,终在村南的木质牌坊隐隐失真……

踎在牌坊圆柱旁侧的一个头戴毡帽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像乌龟一样伸了伸缩在脖领里的瘌痢头脑袋,向着棺材岭的方向张望了一番,又快速把脑袋缩到了脖领里——很显然,益北腔引起了他的注意,却并未唤起他的兴趣。

这个衣着邋遢的汉子姓刘名老三。刘老三在口埠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对脚下的这片土地有着浓厚的情感。他抬头东望,目光触及,是一座浑圆高耸的大坟冢。冢堆高约二十丈,直径上百丈,伫立在口埠村东南方的坡地里,看上去颇为醒目。口埠村人称这座大坟堆为东冢。益北乡皆为平原地带,视野一目千里,有这么一座硕大的坟冢实属另类,早些年每逢清明祭节,总有人瞻松陟岭、奠念先祖,之后冢岭驻扎了一帮匪兵,便没人胆敢涉足,久而久之,成了人们可观望不可踏及的所在。东冢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其上孤立一棵百年老松。老松枝叶繁茂造型奇特,本是一根所生,却离地一尺之上分为两岔;两岔树冠其形各异,恍若两个人形;前面一枝云髻高挽,形似一个耄耋老妪;后面一枝很像一个身魁体健的壮汉;壮汉躬身跨步,伸出两只肌肉暴突的臂膀死死掐住前面老妪的脖项,此树便有了一个形象的名称:掐脖树。掐脖树一年四季枝繁叶茂,上百年来一直保持着这种不变的造型陪伴着扎根的冢子岭。

紧挨冢子岭西侧有一片偌大的槐林地。槐林地比四周的地面高出一些,地形仿若一匹昂首嘶鸣的烈马。人称:烈马地。烈马地坑洼遍布荆棘丛生,其间疏散着几座茅草遮掩的土坟堆。刘老三眺望着烈马地的时候,脸部表情极其复杂,眼前先是朦胧出一副绝美画面:每年纯阳时节,烈马地的槐树尽皆开花,槐花熟透,树冠缀满琼白。春风轻拂,树林里荡起“麦月飞霙”的迷人景致……然而这番美景只在他的脑海里一闪便倏忽不现,既而幻化出一幅血淋淋的画面:刽子手手握木刷正在刷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是他爹刘铁拳的躯体……

刘老三收回遐想,脑袋缓缓西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洼地。这片洼地被称为蛤蟆窝。一条三尺多宽的东西土路将蛤蟆窝地一分为二,土路一直连接着两公里之外的赵铺村。土路向西约五百米处,北侧有一座硕大的圆土坟,南侧有一道孤立的大土岭,此岭虽然比不上东冢大,却也有十几丈高。土岭本来是春秋战国时期遗留下来的一座瞭望台,村民们为了填整这片蛤蟆窝洼地,便切着岭角陆续挖土,久而久之便把土岭挖成了四面陡峭的造型,远望上去仿若一口巨大的棺材,因此这道土岭便有了一个形象的名称:棺材岭。也就是所谓的西棺。早些年刘老三曾经攀爬西棺观赏过风景,美不胜收,东望,口埠村的村貌一览无遗,排排茅舍鳞次栉比;西望,远处赵铺村的村廓清晰可辨,绿树茅舍,白影黄墙。

刘老三扭身北望,目光穿过笔直的南北集街一直望到北首,依稀可见一座祠庙,便是所谓的北庙。刘老三小时候听爹讲过关于北庙的历史。北庙始建于道光十五年,竟与慈禧老佛爷同寿,说起来也是颇有些历史渊源了。他曾经去北庙祭拜过,所以对北庙颇为熟悉。北庙占地十几个平方,九尺高的青砖砌墙,四角挑翅凌空垂挂了四个铃铛。铃铛甚是轻巧,风吹铃摇,和着庙堂口老树上悬挂的生铁钟的响声,叮叮当当其音脆响,仿若天籁。因此,乡民们也送北庙一个形象的别称——铛铛庙。铛铛庙内供一座手执青龙偃月刀的关公像。塑像手工极其粗糙,五官模糊不清,颚下的三尺美髯实则是一块未加精凿的长条石,用墨汁涂了些许黑线夸张地垂在胸前。关公像前面有一樽专供乡民焚纸烧香祭拜所用的生铁圆鼎。三足鼎终日烟雾缭绕,香火不断。刘老三对那樽三足圆鼎心存忌惮,这是遗留在他记忆里的一个不可磨灭的影像,他曾亲眼目睹冢子岭的土匪用这樽铁鼎对姚三实施了“鼎熥刑”。

刘老三将口埠村望了一个整圈儿,最终收回目光,伸手摸了摸身侧的圆木柱。他身处的这个位置称之为南门。南门较之北庙所建年代晚一些,两根一抱多粗的朱漆圆木分立集街两侧,木柱底部有两樽凸雕祥云纹路的石鼓,每个石鼓前杵着一只三尺多高的青石狮子。木柱顶端横挑一块绿漆牌匾,上书两个金光大字——口埠。

真可谓:

丰腴茕冢沐煦风,霭笼掐脖松静。蛤蟆窝孑西棺冷。逶迤漠东西,夕曛村廓景。

冰轮南枋冷画屏,风饕烈马纷霙。武圣庙堂银角铃。长街贯南北,分袂遥望中。

刘老三忌惮东冢,憎恶西棺,敬畏北庙,唯独钟爱南门。他忌惮东冢是因为冢子岭上驻扎着一帮打家劫舍的土匪,憎恶西棺是因为他的两个哥哥殒命于此,敬畏北庙是因为铛铛庙里供奉的关公无比灵验,钟爱南门是因为三年前他曾在此处给长子刘光玉白捡了个媳妇……此刻他摩挲着南门的大圆门柱,仿若抚摸着婆娘如玉般光滑细嫩的肌肤,眼睛里盈荡着爱惜之情,三年前的一幕又在他的眼前重现。

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天空下着濛濛细雨,他由冢子岭地下坡回家,路过南牌坊,远远看见南门石狮子前面踎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走到近前细细打量,是一个乞丐。乞丐穿着一件千疮百孔的长衫,手里握着的缺牙崩瓷的洋瓷大碗正朝着他高高举着。坊檐上垂打下来的雨滴断断续续砸进大碗,仿若技艺绝伦的琴师拨弄筝弦,奏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妙音。

乞丐板结成块的满头乱发遮挡着大半张脸,脸上的污垢被雨水冲刷出了沟沟壑壑,显露出一道道莹白色的肌肤。刘老三年愈知非经验老道,搭眼一看就能略知端详:这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颇有姿色的美女胚子。此女子绝不会超过桃李芳龄,前凸后翘的傲人身姿毫不隐瞒地展露着她的蓓蕾初绽,他几乎可以断定,这绝对是个未曾开过怀的大姑娘。刘老三动了心机,俯身躬腰以极其尊重的口吻笑眯眯地问:“姑娘!家是哪里的啊?”乞丐摇摇头,垂在前额的一块打卷成圆的黑发甩了甩,显露出脸部左侧的一道弯眉一只美目。他紧着又问:“姑娘,愿意给我儿子当媳妇吗?”乞丐显然对他的问题不甚理解,神情恍惚地先是点头既而又摇头,正摇摆不定的时隙,刘老三给她吃了一粒定心丸:“倘若你做了我儿的媳妇,就不用到处讨饭啦!坐在家里就能吃饱咧!”乞丐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点头如捣蒜。

刘老三心里无比滋润,领着乞丐往家而去,心情舒畅了脚下的步子显得无比轻快,锄头在身后左摇右晃得扭着秧歌儿。他的脑海里幻化出了长子刘光玉初见这个乞丐时的一副表情,那小子绝对是一脸苦相。这都不打紧,且洗干净了再看嘛!不洗咋知道埋在土窝里的萝卜是光滑圆润,不洗又咋知道淤在臭紫泥里的莲藕是琼白滑嫩,这次必定让他娶了这个女子,好了却了这么多年的心病。

刘老三领着乞丐回到家中。刘光玉的表情果然如他想象的那般蹙眉皱鼻一脸苦相,他先将这个脏兮兮的女人由头至尾打量一番,再盯着刘老三捏着鼻翼问道:“爹!从哪里鼓捣的?”刘光玉瞅着乞丐厌恶的神情好似爹领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从垃圾堆里捡回了一个破烂。

刘老三瞄了瞄刘光玉的神情,握着锄把先虚张声势地往地上狠狠一杵,既而没好气地说:“南门捡的!”刘光玉听着爹大力摐锄头的声音有了些怵意:“爹呀!你捡个要饭的来家里做啥啊?”刘老三直耿耿地回道:“给你做媳妇!”

刘老三说完这句话便扭头只对着乞丐说话。问了她一些简单的问题。乞丐对刘老三的发问知无不言,她叫马兰花,十八岁,却唯独对自己的出处懵然不知。刘老三窃喜:这女人踏实,进门后想跑都没处去。他瞅着马兰花咧着嘴开心地笑,马兰花也随着他咯咯地笑,笑声很是响亮,嘴角却垂下了一缕黏稠的液体。刘光玉看着马兰花的笑态凝眉不展,扽扽刘老三的衣襟:“爹!我咋看着像个傻子?”刘老三的脸上迅速挂上了怒意:“什么傻子?我看她比你的脑瓜都好使,问她啥不知道?”刘光玉并没因为爹的这番话而感到高兴,反而眉头紧锁,深深叹了口气。

刘老三瞅着儿子的表情忽然转换了一种语气,把早就在肚子里念叨了上百遍的一套说辞倾倒了出来:“光玉啊!我看她的身子,绝对是个没开过怀的大姑娘,我敢保证她天生就是个生男娃的肚子,不信你就试试,我敢打赌。”刘光玉纳闷地问:“咋试啊?”刘老三瞅了瞅他,埋怨道:“你个笨怂货!先把她领进内房洗洗啊!洗干净了再看,保准让你出不了屋……倘若那时你还不同意,咱们再把她送回南门也不迟啊!”刘光玉盯着脏兮兮臭烘烘的马兰花仍然没挪动脚下的步子,刘老三终于亮出了杀手锏,“光玉啊!你也知道,咱家就一栋新房舍,你们兄弟三个谁早成亲,房舍就是谁的,成亲晚的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刘老三这一招果然奏效,刘光玉最终领着马兰花进了堂屋,返身又出了屋门,出来时发现刘老三正坐在灶膛口的蒲团上点火引柴准备烧水。等刘老三烧热了水,刘光玉将水倒进木盆,调好水温,盯着呆坐在堂屋矮凳上的马兰花说:“进去吧!好好洗洗……”马兰花的脸上始终挂着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微笑,掀开门帘挪进了西房屋。刘光玉瞟着抖动的花布门帘使劲喊道:“快些啊!我就在外面等你!”顺手拿起一块抹布,将马兰花坐过的矮凳胡乱地擦了擦,既而坐在了上面。须臾,房屋内传来紧一阵慢一阵的撩水声,断断续续响了得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马兰花一手掀着门帘一手握着毛巾站在了西房屋门口。刘光玉正等得不耐烦呢!左右扭着礅在矮凳上的尻子,忽觉眼前亮起一道银光,眼睛顺着银光向着房屋门口瞄去,顿时目瞪口呆,嘴角垂下的浓涎比刚才马兰花垂下的唾涎还要粗还要长。

那女人丰腴饱满的酮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湿漉漉的长发分成两股巧妙半遮胸部,肌肤如琼,细肢蛮腰,她娉婷的体型使刘光玉联想到了东冢线条流畅的优美岭线……刘光玉第一时间先把马兰花的玉体仔细打量一番,这才目光上移端详她的脸庞,五官更是精致,弯眉杏目、樱唇点点。

这正是:

竹春雨垂坊翅檐,霡霂菲菲隐娇颜。

尚疑冷月生蒹葭,清水涤浊露菡萏。

刘光玉盯着马兰花的酮体猝然由骨子里潮润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燥动,只觉得脑门充血呼吸紧促,身体起了生理反映,疾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掀开门帘进了内屋。刘光玉窝窝囊囊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内还隐藏着这么一种野性……

刘老三一直坐在院子里的灶膛口的蒲团上没挪窝。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他握着烧火棍在地面上胡乱地画着,笑眯眯的眼神时不时地打量着紧闭的堂屋门板,支愣着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当他确定屋里传出的声音达到他心中所想的目的时,手中的烧火棍不由得划拉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又在椭圆中间画龙点睛般地画了一个小方块,不言而喻,这是一枚铜钱的造型。刘老三不会写字更不会画画,唯独会划拉铜钱的形状。画由心生,此刻他心里所想的便是铜钱,省了铜钱娶了儿媳再赚个孙子,这次可是赚大发了,他仿若已经听到西房屋里传出来的婴儿的啼哭之声。

良久,刘光玉终于衣衫不整地走出了堂屋门口,脸膛上泛着激情兴奋之后才有的滋润红晕,刘老三凑过去问道:“咋样?”刘光玉不好意思地挠挠乱糟糟的头发,笑吟吟地回道:“还行!”刘光玉的思想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竟然有了些感激,感激爹给他淘到了这件稀世珍宝。刘老三趁势拍拍刘光玉的肩膀:“行就这么定了,改天咱们把喜事儿一办,我让大家伙都来吃个饭。这些年亲朋好友庄里庄乡的红白公事儿,我可没少随礼,这次依着这事都得让他们还回来……”爹敞开院门,脚步铿锵地出去了。

刘光玉坐在灶膛口的蒲团上脑子里仍然晃动着马兰花闪着银光的酮体,晃得他头昏眼花浑身燥热,研究着刚才自己的身体那股子蓦然潮起的舒爽终究是坐不住了,起身进了堂屋,将门闩插实,一掀门帘又进了西房屋。马兰花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昂面朝天倒在炕头上,面部表情淡然。这个刚刚从南门捡回来的女人或许在思量着一个对她来说百思不得其解的严重问题:啥嘛!说回来管俺饭吃,咋饭也不给俺吃一口,把俺摁到炕上一顿猛拍,算是咋回事儿?

刘光玉可没兴趣体恤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他的兴趣全在她的其表而不在她的内心,他迅速踢掉鞋子跳上炕头,以无以伦比的速度再次进入了欢愉的福地。马兰花依然四肢平伸地躺着,像具僵尸般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呼吸都匀称如初,真不晓得她是如何感受男女之间的欢愉之事。自此,刘光玉闷在屋里一个礼拜都没出门,连最热衷的“捻红钱”(民国时期益北乡的一种赌钱方式)都没兴趣耍了。

那些日子里刘老三一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兴奋程度绝不亚于初尝禁果的刘光玉。一个礼拜后他给长子操办了一场简单的婚事。这是刘家小院近三十年来首次盈荡起热闹喧嚣的气氛,这种几将被淡忘的喧闹气氛鼓舞起了刘家人所有的热情,欢声笑语暂时冲淡了氤氲在刘老三心头的阴霾。他精心策划的这场婚事虽然简单却又不失红火,最重要的是该来的客人都来了,该上的份子钱一个都没落下。刘老三特地请南村的张大婶子和对门的王大骡子来帮忙掌事,风箱咕哒咕哒地拉,锅铲刺啦刺啦地响。院子里飘着饭菜的诱人香味儿,小院里聚满了亲朋好友。刘老三亲自拿着账本满院转悠着查人数记账目,来客上的份子钱只能比原来他给他们的多,不能比他给他们的少,上少了的他会亲自点醒补上,没来的客人他会嘱托王大骡子赶着驴车不远百里去请。在刘老三地精心策划之下,刘光玉的婚事刨除所有开销还结余了两枚大洋。

刘光玉现在早就是两个娃子的爹了,刘老三现在也是两个孙子的爷爷了,大孙子刘木生两岁,二孙子刘水生还不到一周岁。刘老三想起那档子事儿仍然觉得心里美美的,他认为那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最赚便宜的一档子事儿,如今他蹲在南门打算再给幺子刘青玉捡个便宜货,可是那样的好事可遇不可求,他都在这里守株待兔般地蹲了两年了,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老三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关于他吝皮的故事擢发难数,最典型的当属他“出恭插黄饽”的事儿,这个典故在口埠南北两村广为流传,妇孺皆知。去年严月的某一天上午,刘老三特意蹬上平常舍不得穿的黄皮乌拉,挑着尿壶担子踩着一拃厚的覆雪出了门。今天他有两桩事要办,一是往冢子岭田地倒尿液,二是顺便去三元朱村亲戚家喝喜酒。那时家家户户门侧都堆着一坨或大或小的渗坑,专门用来倒尿液。刘老三家门口也有一坨渗坑,却很少用,他总是挑着尿壶担子不辞辛劳地一天跑一趟田地。用他的话说:庄稼也喜欢喝新鲜的汤汁,和人的肚子一个脾性咧!

刘老三于冢子岭地里倒了尿壶,将尿壶担子藏于厚雪之中,继续向着三元朱村赶路。临进村时肚子蓦然叫唤不歇,且腹坠难受,便物似乎马上就要喷薄倾泻。万不得已,他下到沟底抹裤踎身,只觉得一股清流由胯下濊濊喷涌,顿觉身心舒爽。

刘老三行恭完毕回头瞅着那坨氤氲着热气的便物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他还从没开过把这么上等的粪肥浪费到别人田地里的先例。他担心大雪覆盖了便物,无处寻找。脑袋倏然灵光一闪,突想一记妙招,急着返身回去,折了一根树枝插于其上做了个标记,这才乐颠颠地走了。刘老三喝罢喜酒回家,特意路过那处地界,打算把粪便捎回田地。他攥着竖立的木棍使劲往上拔。隆冬时节天寒地冻,木棍与便物早就冻结相衔,两者便被他一并拔了出来。刘老三窃喜,正愁怎么带便肥回家呢!如今倒是方便了。将木棍扛上肩头乐颠颠地往家走,正遇张大婶子去冢子岭地倒尿壶。她看着他肩膀上扛着的貌似笊篱一般的物件心生疑窦,遂上前查问:“三哥,扛的啥恁?”“黄面饽饽!”刘老三憨憨一笑,盯着她回道。张大婶子将信将疑,放了尿壶担子凑过去躬腰贴面仔细端详。一股臭味儿迎面扑来,忙甩甩长袖拂拂臭味儿,伸出两指捏住鼻翼,阴阳怪气地回道:“这是啥味儿啊!”张大婶子这才明白是咋回事,知道刘老三拿她寻开心,遂朝着他狠狠瞪了一眼,扭着肥大的尻子转身走了。伊天命之年的腿脚,迈动起来却是格外的利便。

刘老三紧跟其后故意挑逗,扯着嗓子吆喊:“张铜牙(张大婶子绰号),你若想吃,我可以送你恁!带回家放到篦篾上蒸蒸,保准好吃!”张大婶子走出老远忽然想起忘了挑尿壶扁担,疾步返回原处,将担子重新搭上肩头,瞪着刘老三咒骂道:“瘌痢头啊!吝皮鬼啊!天底下没有你不能做的事儿,没有你不能说的话,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张大婶子了然刘老三的脾性,所以并不跟他一般见识。张大婶子那是什么嘴?不消几日,刘老三“出恭插黄饽”的事便在口埠村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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