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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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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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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北原》连载

第三十五章 神秘人白绫诛董武 祝凤桂忧意返口埠

刘青玉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卯时刚过打了个激灵又醒了过来,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他的脑子就像是安装了一个上紧发条的钟表,虽是睡着却仍然滴滴答答地响着,而他紧绷着的这根弦就是对凶狠的鬼子发自内心的憎恶和恐惧。刘青玉想着应该吃点儿东西了,虽并不觉得特别饥饿,但还得逼迫着自己填填肚子。昨天夜里就没吃饭,今天早晨再不吃,过会儿还要干体力活,他怕自己的身体吃不消,可是他想起昨天夜里在王大骡子家里看见的那一幕惨景就觉得反胃。笸箩里还有几块干窝头,啃上去比砖头还硬。他拿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就着凉水啃了一个窝头,虽然肚子里冰凉冰凉的,但毕竟有点儿粮食垫巴着,感觉不那么难受了,他推着独轮车出了院门向着北庙走去。昨天散工时董仁周下了命令,卯时在铛铛庙准时点卯。

刘青玉远远发现庙堂前面麇集了一大群人,比昨天早晨聚的人还多。他瞅了瞅东天,天色应该尚早,不可能迟到,扭头再看关帝庙,发现庙堂挑翅上悬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刘青玉在心里暗暗咒骂:这是谁发洋熊啊!竟然亵渎神灵,把关老爷悬在庙翅上了,转念一想又为自己生出来的这个想法自嘲,谁会闲得难受做这种无聊透顶的事儿?再说关公塑像可是石头雕刻的,少说也有千斤重,谁能挂得上去?刘青玉胡思乱想着,推着木轮车向着关帝庙走过去,离得近了忽听到人窝里传出嘤嘤嗡嗡的哭泣之声,他抬头再看,脸色顿时大变,悬在庙堂挑翅上的哪里是什么关公雕塑,而是一个人的尸体——董武的尸体。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的正是董仁周夫妇。董武的尸体被一根白绫悬吊在庙堂檐翅上,舌头伸出老长,看上去甚是恐怖,脚踝上还坠着一块白绫,白绫上隐约显露着一行黑字:判处死刑,共产党。

共产党?刘青玉嘴里默默念叨一声,脑海里顿然浮现出了六年前在扈家官庄东湾沿枪决史洪生土匪帮的一幕画面,当时高典之不断提起什么共产党,共产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党呢?政府为什么这么恨这个党呢?想方设法地剿灭他们,仿似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刘青玉正思量着,现场蓦然一阵骚动,刘青玉抬头看,见端着长枪的鬼子和汉奸们把他们包围了起来。北富贵当前而立,大声嘶喊:“皇军有令,要查找共产党,所有人都原地蹲下!”人群一阵短暂的骚动之后迅速恢复了平静,每个人都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夹杂在人窝中的祝铜桂轻声嘀咕了一句:“都是些平头百姓,哪来的共党啊!”北富贵似乎听到了他在说话,走过去抬脚照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少废话,不想活啦!”

刘青玉双手抱着脑袋踎在地上,瞅着身侧和他摆着相同动作的宋士华轻声说道:“兄弟,北管家可是董武的死党,你以前也是跟着董武混的,应该站在那边做监工才对,不该蹲在这里啊!”宋士华白了他一眼:“再跟着他混,我怕是也被共产党吊在这里‘荡秋千’了。”刘青玉又低声问:“共产党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宋士华警觉地瞅瞅四周的状况,发现鬼子和汉奸都离得他俩挺远,才轻声回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们应该个个都是大英雄,干的都是惩恶扬善的事。”宋士华说这段话时语气坚韧,此时此刻,他特别感激那个让他逃出董武魔爪的神秘黑衣人,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个神秘黑衣人肯定也是个共产党。

鬼子先命人将悬挂于庙堂挑翅的尸体放置到地面,又开始逐个排查现场的人。其实他们根本就查不出什么,这些百姓里不可能藏着杀人凶手,谁会杀了人还待在这里看热闹?鬼子的排查只不过是敷衍一下董仁周罢了,他们可没闲工夫调查狗腿子的人命案,炮楼的工事一刻也不能耽搁。鬼子调查了一通终是毫无结果,便又支派众人修炮楼去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关帝庙如今已然空荡下来,董夫人拍着儿子的尸体还在嚎啕大哭,董仁周却已经沉静下来,脑子里晃动着昨天夜里发生的那档子事,那事让他心惊胆寒,如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正是董武的作恶让三个神秘人取了他的性命,而这些神秘人无疑是经常出没于口埠村的深藏不露的所谓的共产党。

昨天夜里鬼子杀了王大骡子家的毛驴下锅炖肉,一帮汉奸留在磨坊营房喝酒吃肉,董仁周父子和管家北富贵喝得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往家走,刚拐进弄巷就被三个早就候在巷口的黑衣人堵住了。一把短枪两把长枪同时抵住了三个人的胸口,一个矮个黑衣人抵着董武厉声呵斥:“王大骡子一家人怎么死的?”董武的酒早就醒了一半,结结巴巴地回道:“大爷!王大叔的死确实与小的无关啊!是皇军……不,不,是鬼子杀了他全家啊!”“你不从中挑唆,鬼子会杀他们吗?少啰嗦!跟我们走。”矮个黑衣人不由分说,手里的短枪抵着董武的脑袋,一只手提着他的衣领向着巷口走去,另外两个黑衣人也紧紧跟上。北富贵鼓了鼓勇气,盯着三个黑衣人的背影喊了一声:“你们,你们要把少爷押到哪儿?”矮个黑衣人停住步子,声调严厉地说:“我们要审判他!”身形在巷口一晃便没了踪影。董仁周双手抱着脑袋倚着墙根慢慢滑了下去,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口中喃喃自语:“小武啊!爹早跟你说过,别太张狂,你就是不听啊!如今为父可怎么救你啊!”

董仁周怎么会这么说?原来那三个黑衣人不久前曾经造访过他家。月黑风高夜,三个黑影踩着董府雕龙刻凤的青砖墙头轻轻松松地跳进了院子,那天夜里北管家去了同福春大药房,恰巧不在家。三把枪同时抵住了董家父子的脑袋。还是矮个黑衣人先开的口:“听说你们爷俩要给鬼子当汉奸?”董仁周筛糠般地抖着:“不是不是,大爷,我们冤枉啊!我是口埠村的保长,他们就想让我统计一下人数,说要修炮楼,我若是不干,鬼子就会杀我全家,我也是被逼无奈啊!”董仁周的眼睛里盈荡着泪花儿,神情极度委屈。矮个黑衣人沉沉地说:“既是如此,我们暂且不取你们的性命,但是你们父子给我记牢了,切不可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不然随时取你们的狗命。”董仁周哭丧着脸回道:“好汉放心,我们是不会真心给鬼子出力的,等把这事儿应付过去,我们爷俩就不给鬼子听差了。”

矮个蒙面人和董仁周说话的当隙,董武的目光一直偷偷打量着站在他身后的那个身形健壮的高个蒙面大汉。虽然屋里漆黑一片,高个黑衣人也从未说话,但董武一直觉得这个人的身影很可疑,却又不能确定是谁,他能够肯定的是,看这个人高大威猛的身形,绝不是祝银桂,更不是刘汉玉,可这些人到底是谁呢?他们怎么这么关心刘家的事?难道是刘家的另一个亲戚?董武正满腹狐疑地揣摩着,矮个黑衣人盯着他冷冷说道:“董少爷,有人割了你的耳朵,如今趁着鬼子来了,你应该借此机会报仇才是啊!”董武闻言不由得身子一抖,矮个黑衣人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机,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回道:“好汉说的哪里话?小的着实不敢啊!”

“嗯!这就好,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矮个黑衣人把抵着董武脑袋的短枪放了下来,“你父子若是不帮着鬼子作恶,姑且留着你们的性命,倘若日后做什么坏事,休怪我们不客气。”董仁周听着那人的话里有了松口,连忙接话:“一定,一定,好汉放心,我们爷俩好歹把鬼子修炮楼这档子事儿搪塞过去,断然不会再为他们做事了。”

矮个黑衣人把手里的短枪一挥:“撤。”三个人相继出了屋门,他们也不走正门,踩着南墙凹凸的雕砖迅速攀上了墙头,身影一晃便没了踪影,竟然没发出任何声响,连院子里那条狗都依然酣睡,并未吠叫一声。董仁周瞅着阴暗的院落沉沉嘟囔着:“小武,明天就把那道院墙拆了,重新垒砌。”他看到刚才那帮人攀他家墙头如履平地,墙体上那些镂空雕刻的装饰坑洞如今却成了他们便于攀援的踩蹬,现在的他恨不得那座墙头有八丈高,再扯上一些铁蒺藜才放心。

董仁周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弄巷里正胡思乱想,忽听集街北边隐约传来一个人大声的哀求声,那是董武的声音,便对着蹲在身侧的北富贵说:“我听着像是小武的声音,应该在关帝庙附近,快扶我起来,咱们过去看看。”北富贵搀扶着董仁周向着巷口跑去,董仁周心急如焚,再加上天黑看不清路况,被脚底下的一块大石头绊倒于地,脑袋正磕在石头上,当即昏死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东天已经破晓,举目向着不远处的铛铛庙打量,看到庙檐上悠荡着一个黑影,心里不由得一沉,跌跌撞撞地跑到庙前举首端详,挑翅上悬挂的正是董武的尸体。董仁周看着眼前的一幕顿觉脑袋里一阵嗡嗡乱响,急血攻心又昏死了过去。

正所谓:

宵小奸诈徒,仗势欺良善。挑唆酿大祸,白绫北庙悬。

高人暗中助,夜闯董府院。礼葬烈马地,善恶终须还。

北庙的乡亲们都被鬼子赶着修筑炮楼工事去了,现场只留下了董仁周夫妇、管家北富贵、以及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刚才还围满了人的北庙堂如今却冷冷清清。庙堂口悄然闪现出一个矮驼的身影,董仁周定睛打量,却是烧纸铺子的掌柜娄驼子,娄驼子的身后还停放着一辆独轮车。鬼子刚才点卯并没有点到娄驼子也没发现这辆独轮车,也不晓得这个家伙把木车藏在哪儿了,如今他却神一般地现出身来,推着木车向董仁周走去,他不足五尺的身高推着木车行走看上去让人生怜,虽是双臂高抬着车把,但车腿仍然时不时地揦着地面,发出接连不断的嗤啦之声。

娄驼子踉跄到董仁周身边把木车一放,瞄瞄董仁周,瞅瞅董夫人,再看看地上躺着的董武的尸体,语气充满无限悲戚地说:“保长,俗话说人有旦夕祸福,令公子英年早逝,着实让人悲痛,你们两位还要节哀顺变啊!车子我都推来了,还是先把令公子的遗体推回家吧!”娄驼子说着,竟然触景生悲呜呜哭泣起来。董夫人抬头瞅了瞅娄驼子,哭声更豪放了,且哭且诉:“关键时刻见人心啊!娄掌柜真是个好人呐!”董仁周也抬眼瞅了瞅娄驼子,他没有向娄驼子致谢,更没有半点儿感激之情,娄驼子之所以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董仁周心里跟明镜似的。

在娄驼子的帮助之下,董仁周夫妇和北管家终是把董武的遗体推回了家。娄驼子看着躺在堂屋地面上的遗体仍然表现出悲伤之情:“董保长,虽然令公子走得不明不白,但咱们也不能这么草草了事,丧事须得大办啊……怎么着也得办个‘排七’公事,一来慰籍令公子的在天冤魂,二来镇镇那些在暗处专门与你们董家作对的仇家。”董仁周抹着眼泪微微颔首,看着娄驼子回道:“娄掌柜,听你的,就办个‘排七’,你且回去准备寿财去吧!”又扭头盯着北富贵说,“这事儿,你和娄掌柜去办。”娄驼子得令,兴奋得连独轮车都忘了推就跳颠出了董府院门,踏出院门的那一刻,一直哭丧着的脸即刻转换成了一种欣喜的表情,禁不住吆喊出声:“哈哈!发财唠!”

民国时期益北乡治丧一般有三种礼俗:是为排三、排五和排七,顾名思义,乃亡者遗体入葬的时日。一般贫穷百姓人家排三居多,不请什么喇叭鼓手,当天人没了,翌日停尸一天,转天匆匆下葬;排五公事相对就有些讲究了,家底殷实的人一般会用,会请鼓手喇叭,滴滴哒哒吹上五天,排五公事对于大多数贫穷人家已经是极度羡慕了,更别提排七了;排七是最高级别的丧葬礼仪,一般都是大户人家讲究的排场,鼓手喇叭一应俱全,搭台唱戏七天七夜,其有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喜丧”,所谓的喜丧,就是亡者须超耳顺之年,还得是无疾而终。董武弱冠丧亡按说与喜丧不沾边儿,但董仁周下定决心要给他办个像模像样的排七公事。董仁周之所以如此,不单单是因为娄驼子的那番慰籍之言,更重要的是他的一种发自内心的仇恨与无奈交织的复杂情绪,这种情绪也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得到。

董仁周提着一袋现大洋往北富贵面前一摔:“公子的丧事儿由你全权办理了,你即刻去找烧纸铺子的娄驼子,有啥事和他商量着办。”北富贵得令,即刻去了口埠南村。娄驼子给北富贵出主意:“寿财我这里应有尽有,只要肯出钱,啥事儿都好办,只是哭丧的人得花钱雇,你且去张罗哭丧的人吧!”北富贵应声出了铺门,娄驼子望着他的背影暗自嘟囔:“你能办得了个啥啊!早晚回来找我。”

北富贵托人在口埠村广散信息,说有愿意应召哭丧的就可以得一个铜板儿,没想到回应者甚少,他思量着是不是给得少了?便又散出信息加码到两块铜板,来报名的依然是寥寥无几。本村的乡亲们都不愿意丢这个人,他们都晓得董仁周父子是遭人唾骂的狗汉奸,虽然那两个铜板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但谁会为了两个铜板让人戳脊梁骨?北富贵无奈,又找到娄驼子商议,娄驼子一言点醒了他:“本村找不到,去外村找嘛!我就不信还有不稀罕钱的,这年头,有钱能使磨推鬼……”这本来是刘青玉发明创造的一句处世名言,他把此话传给了张大婶子,看来张大婶子又把这话传给娄驼子了。

北富贵便又托人到邻村散布信息,没想到当天就来了上百号人,而且应召者还在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到了晚上,连准备好的丧服都不够分了。董府门前的东西巷子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阴用之物,诸如:聚宝盆、雪花楼子、腾云马、西洋车、西洋镜、金童玉女……当然,这些寿财都是出自娄驼子的手艺。娄驼子请了五十多个乡亲帮忙,连夜赶制了这些寿财。

吹鼓手早就到位。八个吹鼓匠人跨步摆姿,托着八支大喇叭齐刷刷地斜向天空,脸都憋得像猪肝一样的颜色,鼓腮噘嘴卖命吹奏,吹气徐徐穿过五尺多长的喇叭铜管转换成了一种鼓鼓哒哒的沉音,把口埠南北两村乃至整个益北乡都穿透了。戏台子早就在董府门前的空场子上搭起来了,唱戏的也早就咿咿呀呀地亮开了嗓子,净末旦丑轮番跑场子。戏台下似乎更热闹,卖瓜子的、卖火烧的、卖蒸糕的,都人挨着人、人挤着人,嘈嘈杂杂,喧闹不已。场子中间树荫底下的两张大椅子上,甚至还坐了两个从炮楼赶来的鬼子,都端着茶碗抿着嘴看着台上乐。

这七天内安排的丧葬礼仪亦是满满当当:诸如:拜祭、送帐、谢街、定墓、挖穴、指路,那些吹鼓手亦得陪着这七天走下来,一般都会吹得头昏脑胀,怎么着也得迷糊上好几天。当然他们不会白辛苦,每个人都会赚得盆满钵满,所以亦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其实这些人都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赚钱的买卖谁会拒之门外?富户人家的丧事对于这些手艺人来说就是一个难得的黄金周。第七天的早晨,董府门前就热闹起来了,那些花钱雇来的送葬者一大早都来了,什么样的人都有,七八岁的娃童,三十岁左右的壮汉和妇女,甚至还有五六十岁的老妪。院门口有专人为他们扮相,头上只系着白头绳的人是花了一个铜板来充数的;通身穿着孝服的人是花了两个铜板请来的专干哭活的艺人;身上披着麻袋手里抱着瓷盆瓦片的是花重金请来冒充孝子的。

午时时分,喇叭一吹,唢呐一响,铜钹一敲,主事人亮开嗓门吆喝一声:“起灵唠——”那些人便齐声哭嚎,都手持哭丧棒,跟在八抬大棺后面由董府大院鱼贯而出,顺着口埠集街逶迤南去。上千人的大队伍排起一条长龙,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当然,这些人真哭的并没有几个,即使有哭的也是装模作样,无非为了能多讨几个赏钱,大多数人都是只打雷不下雨,或者三五成群边走边聊天,或者扎堆成片说说笑笑,有的娃子还拿着哭丧棒打闹起来,耍了一套颇有架势的猴棍,俨然把手里的玩意儿当成了金箍棒。

天气闷热,气温高升不降,董武的遗体留存七日早就腐臭,隔着几丈都能闻到臭味儿,苍蝇围着棺材嘤嗡乱飞。抬棺汉子一手扶着搭在肩膀上的杠子,一手捂着口鼻遮挡着臭味儿。这帮人把棺木送到烈马地下葬完毕,又到董府掌柜处领了赏钱,便都嬉笑着陆续散了。

“烈马地”是董仁周去年看好的一块风水宝地,本来是给他自己预备的,没想到却让儿子抢了先机。去年董仁周请了一个风水大师到口埠村物色墓地,他带着大师寻遍口埠周遭亦没找到一处灵穴,风水大师最终发现了这处所在,并诩为“烈马地”。此地南临湾塘水,北靠高土岭,应了《易经》中的前财背山之说,山水相依在风水学说中尤为讲究,大师说山为龙主贵,水为财主富,寻龙山水要兼论,山旺人丁水旺财,只见山峰不见水,名为孤寡不成胎……董仁周听了似懂非懂。风水大师说:此处可是百年不遇的风水宝地。董仁周深信不疑。当然,大师也赚得了他半辈子都赚不到的大洋,董仁周不在乎钱,这可是关乎后代子孙的大事,花些钱财也是值得的。

自从董仁周把烈马地定为董家墓地之后,便指派人蛮横地掘除了地里所有已经埋葬的老坟堆,更不允许别人在这里新建坟莹。烈马地实际上是口埠南村张家的祖坟地。董仁周本是口埠北村人氏,却越俎代庖跑到南村择定墓地,他的霸道行径终是惹恼了口埠南村张姓家族的所有成员。张姓氏族虽是恼怒却又无可奈何,谁都惧怕董仁周的淫威,董仁周毕竟是村保,谁都不敢惹他。

某一天,口埠南村的张铁匠翘了辫子。张铁匠临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瞪着浑圆的眼睛给他的五个儿子留下决绝的遗嘱——坚决埋在烈马地。他的五个儿子在口埠村号称“五虎上将”,长子张大虎遂与四个弟弟结成联盟,坚决完成父亲的遗愿。董仁周花钱雇佣了一大帮闲散壮汉,手握大刀长矛将烈马地围了个严实,严防张家人在烈马地挖掘墓穴。董仁周软硬兼施,一边派人防守烈马地,一边又委派北富贵带着大洋去张家说和。北富贵苦口婆心地规劝:“大虎啊!还是另选墓穴吧!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别跟董保长争了!”张大虎充耳不闻,号令四个弟弟举起手里的农具齐呼着“誓死保卫祖坟地”的口号高调反抗。

是夜,五虎紧急磋商出一条“鱼目混珠”的良计。五更时分,五虎一人提锨,一人扛镢,其余三人抬着父亲的尸体偷偷去了烈马地,他们采取快撅土、深挖坑、速战速决的埋人方式,企图趁着夜晚董家放松警戒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父亲偷埋下葬,当然更不会留坟头。不但不留坟头,还要将葬人之处伪造得依如常初,绝不会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幼稚错误。张铁匠排七的公事照做。第七天下午,五兄弟最终抬着一具恍人耳目的空枋子于村北新定的墓穴下了葬,并堆了一座傲人眼目的大坟头。

翌日午时,张大婶子的儿子张大雷突然闯进了张大虎家里,盯着张大虎焦急地说:“大虎哥,快去烈马地看看吧!董家人把伯父的尸体挖出来了。”张大雷和张大虎是叔伯兄弟。张大虎闻言吃惊不小,遂带领着四兄弟向着烈马地奔去,远远看见烈马地四周围满了手持大刀长矛的壮汉,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乡民,而爹的尸体却被扔在烈马地北边的草丛中。五兄弟守着爹的遗体当即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天杀的老混蛋啊!伤天害理啊!干这种死后掘坟的缺德事儿啊!”五兄弟伤心之余痛定思过,怀疑埋人的夜里有人偷偷跟踪了,不然董家绝不可能发现埋尸的真实地点,唉!一时疏忽大意,坏了苦心酝酿的大计了。当天落日时分,五兄弟抬着爹的尸体埋在了村北的新墓地,他们也是没办法,跟董家硬碰硬,实在是碰不过。

董仁周与南村张家争抢烈马地,都想把它作为自家的墓地。其实,赵铺村的侏儒先生曾经专门讲解过那片所谓的烈马地。以他之见,东土岭孤立,是为断峰;南湾时常断水,是为断财;特别是被风水大师诩为烈马地的那处高台,是一匹拦颈横断的马首,是为横祸;况被诩为烈马,“烈”为急躁,躁者,则不久长。侏儒先生比风水大师说得准。几年后,董仁周也是不得好死,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董武的公事做完之后,娄驼子抱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激动得好几天都没睡好觉。董家的公事他赚得最多,少说也有十个大洋。现在的娄驼子有些意犹未尽,苦心竭力地琢磨着如何再大赚他一笔呢?思来想去他想到了“冥婚”。冥婚俗称结阴亲,意为未曾婚配的亡者结为阴间夫妻,当然,这样的亲事也是阳世人撮合的。口埠村说阴亲的差事只有一个人做,便是烧纸铺子的娄驼子,从来没有人敢跟他撬活儿。不撬活儿是因为赚得少,董家这样的肥差好多人都盯着。某一天张大婶子就跑到董府撬活儿去了,要给董武介绍一门阴亲。娄驼子知晓了这件事之后,直接找到张大婶子家里当面指责,二人说着说着就红了脸。娄掌柜毫不客气地说:“你说你的阳亲,我说我的阴亲,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怎么还越了界,跳到阴间跟我撬活儿?”张大婶子也是不依不饶:“活亲死亲我都说,你能怎么样?”娄驼子在赚钱这档子事儿上毫不含糊,据理力争:“你如此不讲究,休怪我不客气,我倒要看看,以后你的阳亲还能不能说得成。”口埠村两大名嘴吵架,这场口舌之战终在张大婶子的示弱中结束。张大婶子之所以败阵有两大原因,一是她越界撬活不占情理,二是源自于其长子张大雷对她的说教。他说:“娘!你干吗非得跟娄驼子争活儿?干吗非得给董家操这份心?你又不是不知道,董家占了咱们张家的祖坟地,咱们张姓氏族的人都与他较着劲儿,你却上赶着贴董家的屁股,这不是不懂事儿吗?你就差那几个钱花吗?即使赚了钱,也会惹得张姓氏族的人背后里戳着脊梁骂……”张大婶子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娄驼子果然好本事,不出两日,竟然给董家找到了一门“皇亲国戚”。

“新娘”是潍县县城北郊的一户姓金的人家,叫金巧枝,金巧枝十六岁那年暴故于天花。金巧枝的爹金老蔫自称是咸丰皇帝的玄孙。潍县北城生活着一枝满族,本姓爱新觉罗,大清朝倒台之后,改成了金姓。金老蔫所言是真是假已经无从稽考,但稍微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知道,咸丰皇帝只活了三十一岁,在位时虽有十八位嫔妃,只生了同治一个皇子,而同治十九岁那年便死于天花,根本就没有留下子嗣,也不知道金老蔫自诩的咸丰皇帝的四代玄孙出自何处。不消两日,娄驼子就撮合成了这门阴亲,当然,他也赚了该得的银钱,甚至比上一次赚得还要多。不管怎么样,就因为这档子事儿,娄驼子和张大婶子的仇算是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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