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皋月之季的全民大炼钢铁,南牌坊早就被社员们当柴火填了铁饼炉;北庙堂亦未幸免厄运,人们抠墙砖支炉灶,庙堂墙体早就坍塌了,只留下一尊关老爷的塑像还茕立在那里。乡亲们见他们尊崇的神灵遭受风吹雨淋之苦于心不忍,都自发组织起来用木棒草毡在它头上支了一座临时帐篷。威武庄严的关老爷手持青龙大刀,却站在雨棚底下,面朝集街虎视眈眈,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因塑像没了墙体的遮挡,人们终于可以近距离地接触关老爷了,这个摸摸那个蹭蹭,甚至还有人在上面雕了某某某到此一游。
破四旧明文规定破除封建迷信思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樽关老爷像是一定要砸除的。某天来良贵强撑病体领着陈不算和一众小将们去了村北。小将们砸关老爷塑像的那天天现异象,这些人挥舞着铁锤刚刚砸掉关公像的一条胳膊,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众人只好作罢。等到雨停了继续砸,蓦然间又下起了雨。陈不算惶恐不安,瞅着来良贵战战兢兢地说:“来乡长,这是不是关老爷显灵啊!”来良贵听了很生气,瞪着陈不算怒哞哞地说:“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你怎么还有封建迷信思想?”既而挥手斥令,“继续砸!”
陈不算见来乡长生了气,便亲自挥舞起了大锤。那天上午,陈不算带领着一群士气高涨的红卫兵终究是把革命进行到底,冒着大雨把那尊塑像砸成了碎石块。参与打砸的小将们都淋了雨,后来全都生了病,陈不算和那些年轻小将们都在炕上躺了半月二十天才把病养好。来良贵也得了病,而且他这场病来势汹汹,在炕上倒了将近一个月也不见好转,迟咩菊到处求医问药,还请大师跳大神做法事仍然于事无补。
迟咩菊望着病入膏肓的来良贵心情悲痛,哭哭啼啼地说:“良贵啊!你可不能走啊!咱们的娃儿走了,你再走了,我还活着有啥意思!”两年前,他们唯一的儿子来宝英意外殇折了,死时刚满八岁。两年前的一个夏天,来良贵骑着车子载着儿子去了益都县城。来良贵到县政府把该办的正事儿办完了之后,载着儿子往回走,路过南阳河时,儿子非得下车玩耍。来良贵拗不过他,便领着儿子下了河滩。父子二人正站在河边看风景,有人拍来良贵的后背:“来良贵!”来良贵循声回望,拍他后肩的这个人是聂家屯的聂爱光。来良贵对聂爱光的印象太深刻了,正是他当年执行的爹的死刑,他举枪照着爹的后脑勺打了一枪,子弹穿透了爹的脑袋,爹后脑勺上的那块被他称作“财神爷印记”的红胎记汩汩窜冒着鲜血……这一幕清晰的画面在来良贵的脑海里重现,此时此刻看着聂爱光犹如吃了一只绿头苍蝇般感到恶心反胃,但仍强颜欢笑地打了声招呼:“聂队长啊!你咋来了?”聂爱光撅着唇上的一溜儿浓密的黑胡须笑着说:“闲着没事儿,带着娃子来河边逛逛……来乡长咋也来了?”来良贵指指身边的来宝英笑着说:“我去县委报材料了,娃儿非得来这里玩玩!”聂爱光说:“来乡长,过几天我可就要去口埠乡派出所干所长了!你这个大乡长可要多照顾啊!”来良贵一副惊喜的神情:“聂队长高升了嘛!恭喜恭喜啊!”聂爱光淡然一笑:“服从领导安排嘛!”
聂爱光和来良贵两人正在亲密交谈,他俩谁也没有发现来良贵八岁的儿子来宝英正在悄然干一桩大胆的事情,他趁着聂爱光不注意,偷偷掀开他的外衫襟角,将手探进他的腰间,掀开挂在他腰间的枪套盖子,将枪套里的一把手枪掏了出来,当聂爱光发现来宝英的行举之后,来宝英已经握着手枪快速向着河边跑去了。
聂爱光大惊失色,紧着追了上去,来良贵也紧紧跟随。聂爱光边追边喊:“娃儿,别玩那个,危险……”来良贵也高喊:“宝英,把枪放下……”来宝英跑到河边立住步子,双手握枪指着随后追赶上来的聂爱光和来良贵,脸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聂爱光吓得脸色蜡黄,躬着腰慢腾腾地向着来宝英挪着碎步,离着来宝英两步远的距离停下步子,双膝跪地朝着他伸出双手,语气轻缓地说:“来,娃子,好娃子,把枪给叔叔!”来宝英双手握着枪把,一根指头搭在扳机上,抖动的枪口指着聂爱光,脸上一副嬉笑的表情。聂爱光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双腿用力一蹬,身子猛地往前一弹,打算将来宝英手里的枪夺下来。千钧一发之际,脚下却突然打了一个滑儿,一头栽倒在河堤上。与此同时,清亮亮的枪声响了,子弹不偏不倚正从聂爱光的后脑射入,聂爱光哼了一声便不再动弹。子弹打穿聂爱光后脑的一瞬间,来良贵眼前蓦然闪过一幅清晰的影像,爹也是被打穿了后脑,而打他的人与爹的死法如出一辙……来良贵神情一阵恍惚,抬头看站在河堤上的儿子,儿子的身形摇晃不稳,正向着河水里栽去。来良贵大呼一声“宝儿!”双腿掼力弹了过去,然而已经晚了,来宝英一头栽进汹涌的河水之中,随即不见了踪影。来良贵站在河边撕心裂肺地痛嚎:“宝儿,宝儿……”一个时辰后,来宝英的尸体才被人从南阳河下游打捞了上来,早已气绝身亡。
迟咩菊到处求医问药丈夫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转天便去了赵铺村,她刚刚打听到一个信息,赵铺村有个侏儒先生算命很准,她决定去赵铺村走一遭,给丈夫问问吉凶,她去赵铺村拜访侏儒先生却一点也不顺利,连去两次都没访到真身,直到第三次才把他堵在了家里。侏儒先生看着她说:“你丈夫的命全系在一块腰牌上。”说完这句话便缄口不言。迟咩菊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好悻悻回家,将此事告知了来良贵,来良贵闻言闭目沉思,不由得想起了前些日子他和陈不算参加刘青玉的葬礼时,从陈不算腰间耷垂下来的那块腰牌,一幕十二年前的画面又在他的眼前重现,那天夜里他领人去挖掘金桂的坟墓,挖掘人员曾经从檀棺里掏出一块腰牌给了陈不算,陈不算又给了他,被他随手扔进了棺材。想到这里,他朝着迟咩菊喊了一声:“你把陈不算叫过来。”
半个时辰后,陈不算来到了来良贵的炕头前,来良贵迫不及待地问:“陈副乡长,你还记得十二年前你给我的那块腰牌吗?”他边说边盯着陈不算的腰部打量。陈不算瞟着来良贵的眼神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说:“腰牌在我这里呢!当时我看了稀罕,把它偷藏起来了!”来良贵疑惑地问:“你稀罕那块腰牌干吗?”陈不算说:“腰牌做得太漂亮了,我喜欢得不得了,所以……所以我就收藏起来了!”
陈不算从腰间摘下檀木腰牌朝着来良贵递了过去,来良贵将腰牌接在手里,仔细察看着上面雕刻的字,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着那四句话:“弑时霏霙寒,妻忿致祸端,冤躯两异处,父悯予炭棺。”他不断默念了几遍,虽没意会其中的奥秘,但冥冥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此诗字字句句包含杀机,他反复思量,终于看懂了这是一首藏头诗。来良贵想到这四个字时全身若蜂螫般打了个激灵,继而浑身颤抖不已,一幕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在他的脑海里重现……
那天他从单位回家,到家时天色已近丑时,屋里仍然亮着灯光,便敞门进屋,发现高灵芝呆坐在炕沿上,正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瞅他。来良贵瞟着她的神情,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不等得他脱鞋上炕,她操着阴沉的嗓音问道:“你干吗去了?”他瞟了她一眼,故作镇静地说:“我下班刚回家啊!”她冷冷回道:“你甭骗我了,今夜你和那个女人在大众饭馆干的好事,我都看到了。”来良贵闻言吃了一惊,意识到她去偷偷盯梢了。看来他和迟咩菊的隐情已经藏不住了。
“你爹下毒害我,如今你又做对不起我的事儿,都不想让我活,我也让你们全家死……”高灵芝说这句话的时候,字字句句似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音刚落,手里已然握了一把短枪,枪口抵上了来良贵的眉心。指着来良贵的这把驳壳枪真可谓是“煞星枪”——此枪虽然未发一弹,却因为它死过不少人,高长国、祝金桂、史洪生、徐会议,包括冢子岭所有的土匪,都先后因它丧命。如今高灵芝又举着它指着来良贵,早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用这把枪抵着他的脑门了。他战战兢兢地说:“灵芝,把枪放下,有话好说。”高灵芝轻蔑一笑,握枪的手抖得厉害,枪口像鸡啄米似地点着他的眉心。来良贵嘴里仍然苦苦哀求着,却忽然向前一个闪步,伸手猛地攥住了她扣着扳机的手,把手枪夺了下来,继而举枪顶住了她的太阳穴,恶狠狠地说道,“臭娘们儿,你是找死!”高灵芝面无表情,只是惨然一笑:“你打死我吧!我早就活够了。”
“你想得美,打死你我不得给你偿命吗?”来良贵将抵着她的枪慢慢放下了。高灵芝趁他不备一个箭步猛地冲了上来,双手紧紧攥住枪把欲将手枪抢夺过来,来良贵早有提防,紧攥枪把只是不松手。二人夺了几个来回,来良贵有了些恼意:“你若再夺来夺去,倘若手枪走了火,打死你可别赖我。”高灵芝仿若没听到,仍然蛮横地夺着短枪,嘴里还忿忿地说:“打死就打死!这样的鬼日子老娘早就过够了,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倘若今日你不打死我,明天我也会去乡政府走一遭,将你的丑事告诉原乡长,让他看看你的真实嘴脸。”高灵芝此言一出,来良贵与她争抢的动作蓦然缓慢下来,但手掌却把枪握得更紧了。他的食指缓缓神开,勾住了扳机,同时双目慢慢露出了凶光。
“啪——”枪声清脆,于静夜中不啻于空谷啸音,惊醒了外屋睡觉的爹。爹披着长袍跑了过来,看了看趴在地上四肢抽搐、呻吟不止的高灵芝,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儿子,你干吗惹祸上身啊!即使你不打死她,她吃着那些药,也活不到年底。如今惹上这样的人命案,这可如何是好?”来良贵把驳壳枪往炕台上一放,在炕沿上坐了下来,瞅着那盏煤油灯跳跃的火头,似乎陷入了沉思。此时窗外已经微亮,传来公鸡“喔喔”的打鸣声。爹突然沉沉地说:“你去上班吧!这件事我来承担。”来良贵瞅着爹说道:“不行啊!爹!”爹表情沉静:“有啥不行的?平常她一直与我不睦,全村人都知道,我说我打死了她,谁都能信。爹一把年纪了,搭上条命也无妨,可你还年轻,咱们来家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呢!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来良贵还想说什么,爹把墙上挂着的黑皮包摘下来塞到他手里,把他使劲推到了门外,“上班去!快走!”来良贵抱着脑袋在院子里蹲了一阵子,起身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
来良贵把二十年前的一幕情景在脑海里重新过滤了一遍,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也越来越轻盈。来良贵临咽气的那一刻,有两个公安人员去了他家里,向他亮出了一份盖着红戳的文件,说他生前贪污腐败收受贿赂,组织上决定黜免他的乡长职务。来良贵还没听完组织上对他的处理决定就闭了气。公安人员随即把迟咩菊带走了——看来她也参与了。来良贵和他老婆都出了事,连个给来良贵下葬的人都没有,来姓家族的人都唾弃这个枪杀发妻、嫁祸生父的家伙,并没有人给他收尸。陈不算便和一帮政府人员在来家祖坟地挖了个坑把他草草埋了。来乡长病故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口埠南北两村,两天传遍了整个益北乡,人们传得神乎其神,都说他砸了庙堂得罪了关老爷,关老爷显灵把他的命索走了。凤桂听闻了这件事只是淡然一笑,将手里的改锥在头皮上蹭蹭,继续纳着手里的鞋底。自从原正义死后,她对村里乡里的事就不再那么关心了,因为她觉得这些事儿对她似乎无关紧要。
这正是:
虺蜮之徒伪善衣,生平做尽阴险事。
腰牌乍现注劫数,多行不义必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