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桂拄着扫帚站在院子里思量着心事。正待此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凤桂扭头看,见公爹刘老三站在了堂屋门口。公爹的脑袋上扣着一顶灰色破毡帽,身披一件打了无数个补丁的灰土色长袍,脚上趿拉着一双翻着毛边的千鞋,张着大嘴抖着下颚的长须抻了抻胳膊,肆意地打了一个哈欠,又举起手掌不断拍打嘴巴,发出“呜啊呜啊”的响声。看上去像是没睡醒。
刘老三昨天穿着一件崭新的绿长袍,看来今天是不舍得穿了。其实不然,那件长袍是他跟对门的王大骡子借的,儿子成亲怎么着也得穿得体面一点儿,不能遭邻里耻笑。昨天晚上王大骡子就把袍子讨要走了,刘老三想多穿一会都不行。说实话,他真是没穿够,那件长袍穿在身上感觉舒坦,最重要的是够神气。
难怪王大骡子讨要得紧,绿长袍是王大骡子成亲时,他丈母娘专门给他做的成亲礼服,他当新郎官也只是穿了一次,连过年都舍不得穿,只想着娶儿媳妇时再拿出来试试新。这次能借给刘老三穿,估计心疼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但也没办法,刘老三开了口的事,他大骡子得帮,以此能看出二人交情不浅。刘老三是顶会过日子的人,这些年给王大骡子精打细算出主意,王大骡子铭记于心。譬如说骡子的事。其实现在的王大骡子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因为他的骡子早在前几年就卖了,换成了这头比狗略微大一些的小毛驴。这是刘老三给他出的主意,王大骡子觉得刘老三的话在理:不就是拉个耙犁耕个地,一年用不了几次,养头大骡子有啥用?那么浪费粮食。这年头连人吃饭都成问题,何况养一匹大牲口。王大骡子听从了他的话,转天就把大骡子牵到牲口市卖了,换成了这头小毛驴。还真别说,这小东西吃草料是少,如此就可以多挤出一些口粮,也就可以多添一个人口。转年桃春,王大骡子媳妇生了第三个小子。王大骡子对刘老三一直感恩戴德。
“凤桂!抓紧把青玉喊起来收拾祭品,一会儿我领你们上坟。”屋门口的刘老三冲着凤桂喊。新过门的媳妇要去祖坟烧纸拜祭,这是益北乡的习俗。
刘家祖坟在冢子岭南方的那片垦荒地里,那里本来有十几座土坟头,埋的都是刘老三的列位祖宗。后来刘老三觉得那些庞大的土堆很占地方,便号令儿子们镢刨锨铲夷为平地,种上了农作物。这本是得罪祖宗的事,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别人都这么弄,刘老三也跟着学。那个年月里连活人都吃不饱,也顾不得那些祖宗了。紧挨祖坟地东侧是刘家的一亩开荒地,那里本是一片荒蛮,沟壑纵横、杂草丛生,刘老三率领着儿子们铲土丘、填沟壑、不辞辛劳开垦出来。这些年一家人虽是夹着肚子过生活,但正是有了那一亩开荒地,一大家人终究活了下来。
北望便是冢子岭。冢子岭的岭线浑圆丰腴,岭顶正中是那棵让人浮想联翩的“掐脖树”。掐脖树旁侧插着一杆迎风招展的旌旗,旌旗下立着一抹影影绰绰的身影,那人背负长枪,笔直而立,谁都知道那是驻扎在冢子岭的土匪。刘老三每次上地下坡都是绕着远道走,以避开那帮土匪,这次来上坟他领着青玉和凤桂兜了个大圈子。
凤桂特意往冢子岭多看了几眼,她知道坊间盛传的大土匪史洪生的匪兵就驻扎在那里。“史大当家”这个名号对她来说,从小就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她小时夜里哭闹不睡觉,娘就提着这个名号吓唬她。娘拿捏着嗓门说:“再哭,史大当家就来抓你了!”娘这么一说,还真管用,她登时就不哭了。也正是如此,“史大当家”的名号从小就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恐怖的阴影。
岂止是凤桂,就连她的兄弟姐妹们也是在这种恐吓之中度过了垂髻时光,她也相信整个口埠村的娃子都跟他们兄妹有着相同的经历。史大当家的名号在整个益北乡恶名卓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凤桂只是耳闻史大当家的威名,却未曾见过真人。她想象着那人肯定长得青面獠牙,一副恶鬼模样。她一直弄不明白,娘提及的那个所谓的史大当家,是指当下占冢为王的史洪生,还是史洪生的爹史大风。她之所以对史大当家充满无限恐惧,主要原因是因为娘给她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关乎史大风当年“鼎熥活人”的恐怖故事。
凤桂由冢子岭方向收回目光,扭头看着刘老三。刘老三正在坟地里寻找着祖宗的安息之所,他一时找不准坟头位置,指着泛绿的土地对刘青玉说:“随便找块地,压上坟头纸!”刘青玉捏着一叠黄裱纸于麦畦垄上随处散开,每放一张坟纸都在其上压一块土坷垃。刘老三将盛着油炸豆腐、生芹菜、方肉块的大洋瓷碗并排于地,捏着一把铝酒壶将酒均匀地在黄土地里倒了些许,随后将厚厚的烧纸点燃,握着木棍挑抖着燃烧的纸钱,沉沉地咕哝着:“爹啊!娘啊!今天来告诉你们一声,咱们家小三成亲了,家里又添了人口,给你们送些钱花,祖宗有灵,保佑他们平平安安,早生贵子……爹啊!今天我带了你最喜欢喝的益北红,你老喝个够……”刘老三咕哝良久,回头瞅着站在身后的青玉和凤桂,“你们都来磕头吧!”二人应了一声,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刘青玉和祝凤桂刚撅着屁股磕了两个头,忽听耳边传来嗵得一声闷响,眼前燃烧的纸钱打着旋儿窜高飞扬,扬了三人一身火星子。凤桂吃了一惊,慌忙循声打量,见隔着十几丈远的西边土道上站着一个人,手臂朝着这个方向平举着,手里貌似握了一把短枪。看来他刚才朝着这里放枪了。“干什么的!”那人扯着嗓子喊,嗓音像破锣。
刘老三早就发现了那人,大声喊话:“兄弟,我们是来上坟的,你怎么还用枪打啊?”那人没搭话,手里的短枪往腰间一插,朝着这里走了过来。刘老三一直注视着那人的身影,低低说了一声,“凤桂,快涂灰。”“为啥?”凤桂疑惑地问。“那是冢子岭的土匪,快涂!”刘老三的语气有了几分焦躁。
刘青玉没容得凤桂再继续追问,伸手搭上她的脖项按了下去,另一只手在还未燃尽的纸灰里使劲搓搓,朝着她的脸满把糊撸着。刘青玉心里着急,在凤桂脸上涂抹得急了些,带着火星的纸灰把她的脸烫了一下,疼得她“唉呀”一声尖叫,双手迅速在脸上揉搓,火纸又掉进她的衣领口,她又着急忙慌地搓脖子。这一通揉搓下来,裸露的皮肤乌黑匀净,什么花容月貌肌肤如琼啊!此时倒是看不出端详了。
此时,土匪已经快走到他们跟前,土匪似乎认识刘老三,老远打招呼:“原来是刘老三啊!不过年不过节的,上什么坟啊?”刘老三陪着笑脸说:“原来是徐爷啊!”随后指指身后的青玉和凤桂,“我家老三刚娶了媳妇,带他们两口子来祭祖呢!”刘青玉没说话,站在爹的身后一直打量着那人腰里别着的短枪,他虽然没见过枪,但仍然对那把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是一把过了时的老古董,俗名“磕头虫子”。牛角弯的木头枪把,尾部翘着一根半圆形的黑色撞击铁。这种枪俗称“一勾得”,由枪口填黑药和钢珠。打枪是瞬间,填药须半天的那一种。
刘老三称呼的这个徐爷全名徐会议,绰号“鲶鱼头”,冢子岭土匪头子史洪生手下的军师,土匪里的二号人物。这小子长得奇模怪样,脑袋上粗下尖,翻着朝天鼻。一对三角眼分置于长脸两侧,眼距明显比正常人宽。倘若在他鼻孔里插上两根肉须,脑袋活脱脱的就是一颗鲶鱼头。
徐会议与刘老三相对而立,却斜着身子瞅着他身后的二人,一双狡诈的三角眼停留在凤桂脸上打量了一番,随后收回目光盯着刘老三,手掌搭着腰里的磕头虫子嬉笑一声,问道:“老三,你这又是从哪儿捡来的儿媳妇啊?”听徐会议说话的语气,看来他也知道刘老三前些年从南门捡儿媳妇的那档子事儿。“关帝庙捡的。”刘老三敷衍着他。他之所以如此说是想告诉他:我刘老三是真穷,娶不起儿媳妇。他知道在土匪面前摆谱儿,是极其愚蠢的事儿。“关帝庙?”徐会议疑问一声,既而“嘿嘿”一笑,“应该是从非洲捡来的吧?瞧她的肤色,中国是没有的。”这个徐会议不简单,竟然还知道地球上有个非洲。徐会议知道非洲,刘老三却不知道。他可以肯定,益北乡绝对没这个村。琢磨了良久,盯着徐会议神情无比真诚地问道,“兄弟,非洲是哪个村啊?”
徐会议并不解释刘老三这个无聊的疑问,在他眼里这个老头就是一个见识短浅的土包子,遂打了个哈哈改变了话题:“刘老三,这天底下的好事都叫你赶上了,两个儿媳妇都是白捡的!”徐会议言罢,低头瞅瞅摆在地上的三个大碗,伸手摸了摸肚子,表情蓦然变得愁苦起来,“这大早晨的还没吃饭呢!肚子这会儿算是饿扁了。”他说这话时他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地应和了两声。
刘老三听着他的话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仍然很诚恳地说:“徐爷说笑了,你跟着史大当家做差,能吃不上饭吗?”徐会议摇摇上粗下细的鲶鱼头,翻翻一对长在靠近太阳穴的小眼睛,深叹了一口长气:“这年头青黄不接,绺子也不好做,我可是好久没闻到肉味了。”刘老三不由得慨叹:这年头做土匪也不易啊!竟然吃不上饭?这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不禁为徐军师暗暗叹息,寻思着这小子长了这么一副奇形怪状的模样,或许就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刘老三望着眼前的这个矮驼丑陋的家伙,竟然有了一丝怜惜之情。
徐会议虽不晓得这个老家伙琢磨什么,但他觉得他很是不近人情,根本不懂他的心思,觉得跟他交谈纯粹是浪费时间,便扭转目光朝着刘青玉笑了笑,问道:“你就是刘老三的小儿子?怎么成亲也不请我喝喜酒?”刘青玉笑笑回道:“没大办,就是自家人在一起吃了个饭。捡来的媳妇,没什么脸面摆阔气,所以就没请徐爷,徐爷可别见怪啊!”刘青玉言至此,又指着地上摆着的三个大碗说,“徐爷若不嫌弃,这里的炸豆腐和蒸肉还热乎,你趁热吃点儿吧!”刘青玉只是随口一说,却正中徐会议下怀,他琢磨着还是这小子懂人情知人心,脸上倏尔荡起笑意,翻愣着小眼瞪了瞪刘老三,无比感慨地说:“瞧瞧你儿子的变通,白瞎了这么大年纪,学着点儿吧!”快步走到祭品跟前踎身伸手,从洋瓷碗里抓起热乎乎的蒸肉狠狠咬了一口,又提起铝酒壶使劲地吸溜了一口,将满嘴的酒肉有滋有味地咀嚼一番,抖着喉结咽进了肚子,很享受地眨了眨一对三角眼。
徐会议的这个举动让刘老三惊愕不已,他朝着徐会议急躁躁地喊着:“徐爷,这个不能吃啊!”徐会议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抓着方肉,抬头看着刘老三问道:“咋不能吃啦?”刘老三惊讶地说:“这是祭供品,死人吃的口粮。”徐会议谩骂道:“死人吃的口粮?奶奶的,怎么比活人吃的都好!”只管一口酒一口肉地大吃不歇。刘老三瞅着他贪婪的吃样心里发恨,恨不得拔出别在他腰上的老古董一枪打死这个王八羔子,但只是这样想想,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刘老三抬手指指踎在地上背对着自己吃得呱唧直响的徐会议,又咬牙切齿地点点刘青玉,嘴巴吧嗒了好几下始终没出声,眼睛却喷着怒火。那意思:等会儿我再收拾你。
刘老三能不拿急吗?吃祭品是对亡者的大不敬,要遭天谴,况且他也半年没闻过肉味了,这块方肉是他咬了好几次牙花了五个铜板买来的,酒壶里盛着他舍不得喝的益北红。他思量着儿子成亲是一辈子一遭的大事,祭拜祖宗花个大价钱也是应该的事。不过是一袋烟的工夫,这小子一口蒸肉一口炸豆腐,狼吞虎咽地把三个碗吃了个底儿朝天,连生芹菜也让他打着牙祭当了清口菜。空酒壶歪倒在地上,三个洋瓷碗除了一片可怜兮兮的芹菜叶,其余的啥都没剩下。
徐会议酒足饭饱站起身子狠狠打了个嗝儿,鲶鱼头显现出舒爽的惬意,瞅着身后的刘青玉态度温和地问道:“小子!叫啥名字?”刘青玉报了姓名,抱拳问道:“徐爷,我想打听一个人!”徐会议:“兄弟但问无妨!”刘青玉:“你们队伍里有个叫刘汉玉的吗?”“刘汉玉?”徐会议嘟哝着,语气肯定地回道,“没这个人。”刘青玉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揣摩着徐会议的话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董武劫持大哥的那天夜里、被二哥巧遇搭救的那档子事儿,二哥开始说他在史洪生的队伍里听差,后来又改口说跟着朱绺子干革命,看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二哥说的那个朱绺子又是什么人呢?是不是也像史洪生这样是个土匪头子呢?
徐会议并未在意刘青玉细微的表情变化,盯着他笑眯眯地说:“你小子机灵,我挺喜欢你,我觉得你比你老子有出息,想不想加入史老大的队伍啊?若是想加入,我可以给你引荐。”刘青玉暗暗琢磨,加入土匪有什么好,就赚个祭品吃吗?心里如此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便言不由衷地回道:“徐爷!小的临时没这个打算,我刚娶了媳妇,还没留下子嗣呢!”徐会议会意地点点头,朝着刘青玉一抱拳:“小兄弟说得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留种要紧啊!如此我就不强人所难,告辞了。”随即扭身迈着阔步走了。
刘青玉正望着徐会议离去的背影出神,只觉得后脊一阵刺痛,他忍痛回望,见刘老三手里握着挑纸钱的黑火棍,恶狠狠地盯着他,嘴里骂骂咧咧:“鳖羔子,给你爷爷的吃食儿,你竟然鼓动着鲶鱼头吃了,这是对祖宗大不敬啊!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刘青玉一个弹跳跳出丈余,边跳边说:“爹!这事你咋能赖我呢?你没见徐会议盯着供品的眼神吗?即使我不主动请他吃,他也是非吃不可的!”刘老三不依不饶:“你还强词夺理?祖宗的吃食都喂了狗了,我就得打死你给祖宗谢罪。”刘老三挥着棍子直追,刘青玉边逃边急着辩解:“爹!你老这是不讲理!”他年轻力壮,刘老三老胳膊老腿儿,哪里能跑得过他,一忽儿的工夫就落得没了踪影。
凤桂瞅着爷俩跑远的身影叹了口气,弯腰将地上的空碗空酒壶放进木托盘,点开步子顺着来时的路向着村里赶去。刘老三握着烧火棍追着刘青玉一直颠跑到家里,到了家他心里的气消了一半,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正所谓:
世间苍生皆哀号。野匪穷寇饥难饱。
流年莫耻众生相,神鬼尚知食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