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桂即欲跳岭的千钧一发之际被人牢牢抱住,抱住她的人是刘光玉。凤桂往棺材岭上攀爬时张大婶子就发现了她。她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身影,第一时间反应肯定出了什么事儿。当凤桂站在岭崖边侧,她顿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凤桂要寻死。张大婶子扭身向着村里跑去,想找人过来帮忙,第一时间去了刘青玉家,见刘青玉烂醉如泥,便到隔壁唤上刘光玉,二人迅速向着棺材岭跑去。正是凤桂的遐思回忆,给张大婶子救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刘光玉和张大婶子扶着凤桂往回走,刘青玉摇晃着醉醺醺的身子迎面而来,边走边自言自语:“刘青玉……刘青玉……是谁啊?”张大婶子有些纳闷,瞅着他怔怔地问:“青玉,你咕哝啥呢?”刘青玉微微笑笑:“刚才……刚才有人问我刘青玉家的门在哪里,我……我哪知道啊!他若是早问我,凤桂家在哪住,我早就……告诉他啦!你说他傻不傻?”张大婶子扭头看着刘光玉,问道:“老大,你三弟这是咋啦?怎么满口胡言乱语?他原来这样过吗?”刘光玉说:“婶子甭管他,看样子他这次是喝大醉了。”张大婶子有些担心:“老大,你扶着他吧!喝那么多酒,别回不了家了。”刘光玉伸手扶住青玉,四人一起往家里赶去。推开院门,眼尖的张大婶子发现院门内的柴火垛上放着一条布袋,疑惑地问:“这是啥?”刘光玉把布袋提在手里,撑开袋口打量,却是一整袋高粱米,扭头看着凤桂说道:“是粮食。”众人都感到惊讶,是谁把粮食放在这里的呢?
此时,刘老三拄着木棍颤巍巍地站在堂屋门口。刘兴国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不过是几天的工夫,他就觉得站立不稳了,已过耳顺之年的他哪里经受得住如此的精神打击。刘光玉冲着屋门口喊道:“爹!刚才汉玉来了吗?”刘光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刘汉玉。刘老三摇摇头:“没来啊!老二回来了吗?”刘光玉暗自嘀咕:“二弟也真是,到家里也不跟爹打声招呼。”看来他认定是刘汉玉送来的粮食,除了刘汉玉不会有人往他们家里送粮食。
凤桂却不这么认为,她端详着留在墙角的大泥脚印早就开始怀疑,脚印肯定是送粮食的人留下来的,但脚印绝不是刘汉玉的。她曾听青玉说起过汉玉的体型,而且家里还留着汉玉的一双鞋子。那双鞋子刘青玉一直穿着。由此可见,兄弟俩的体型不相上下,而这个大脚印一看就知道是身材魁肥的人踩出来的。凤桂又打量着那个米袋,见上面写了一行字:董记米铺。她愈发疑惑了,这明明是董家粮铺的米袋,难道董武那个家伙会发善心,给他们家送米?想到这里她使劲摇头,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凤桂看着同样疑惑中的刘光玉,低低说道:“大哥,别瞎猜了,既然有粮食吃,你们就把它分了吧!”她又回头瞅着张大婶子说,“婶子,你也带一些回去。”张大婶子连连摆手:“我可不能要哦!”她不是不想要,是觉得受不起这个恩情,她晓得这年头粮米比金子都要金贵。在凤桂的执意下,高粱米还是均分三份,刘光玉和张大婶子每人拿走了一份。
刘老三不久就病倒了。马兰花虽然给他生了三个孙子但都比不了他和刘兴国的感情深,毕竟是朝夕相处看着长大的,祖孙之情甚笃。那段日子,刘青玉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活无望,爹病重,小儿新丧,凤桂卧炕不起,这个家似乎一夜之间就坍塌了,他一时心力交瘁有些不知所以了。神秘人送的一袋粱米因为分给了三家,没用多久就见了底儿。刘老三的病情一直恶化,而且最近开始绝食,刘青玉给他喂米粥,他只是紧闭嘴巴不张口,气得刘青玉将汤碗往炕台上一礅就跑去了院子。
凤桂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来到堂屋炕前,一手端着洋瓷碗一手握着汤匙给刘老三喂食。刘老三依然紧闭着嘴巴。凤桂说:“爹啊!你不能不吃饭啊!”刘老三睁开深陷在眼窝里的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凤桂语重心长地说:“儿媳妇啊!我听张铜牙说,前些日子你要寻死,还要跳棺材岭?”凤桂沉默不语。刘老三又嗫嚅道,“千万别跳棺材岭啊!那土岭跌不死人,跌断胳膊摔断腿儿,还不是你自己受罪啊!”刘老三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自然得联想到了他的两个哥哥当年跳下棺材岭,被跌得半死不活的的惨状。
刘老三继续相劝:“凤桂啊!可不能走这条路啊!你还年轻啊!我这把老骨头是不行了,死了反倒好了,能给你们省下口饭……”凤桂安慰道:“爹!你老说啥呢!你的身子骨还硬实着呢!”回头喊站在身后的青玉,“去!把我给爹做的袍子拿来。”刘青玉应诺一声转身进了西房屋,出来时怀里抱着那件凤桂日日夜夜赶制而成的深绿色的粗布棉袍。凤桂将棉袍接在手里,朝着刘老三伸了过去:“爹!这是我给你做的长袍,你穿穿试试!”多久未见的笑容又重新浮上刘老三的脸,他抖着胡须颤巍巍地说:“好,好,以后爹……就不用再穿王大骡子的长袍了,嘿嘿!”他轻笑一声,笑声天真,像个娃儿。刘青玉扶着刘老三坐起身子,凤桂抖开长袍披在他身上,伸胳膊穿袖子,抻衣领系纽扣,刘老三一直乐呵呵地笑着。
刘老三穿好了棉袍,扭头盯着刘青玉说:“三儿,把那坛子酒抱出来,我……我想喝一口!”刘青玉应了一声,躬身由炕龛里取出酒坛放于矮桌,从饭橱里取出爹饮酒用的专用器皿,倒了满满一盅端到他唇边。刘老三将那盅酒一口砸进肚子,微微闭上了眼睛,神情满足地吧嗒了一下嘴皮子,过了一会儿,他死灰色的脸膛竟然飘起了两朵艳晕,像女人涂抹了的红嘴唇,他慢慢睁开眼睛,眼睛突然变得很有神采,射出两道从未有过的光芒,一直盯着酒坛看着。凤桂不知道刘老三的心思,刘青玉却心知肚明,这坛子益北红是爹解不开的一个心结,直到现在或者说直到死他都没解开。刘老三的呼吸突然有了些急促,盯着凤桂断断续续地说:“爹不行了……爹死后,祖坟地里不要留坟头,多腾点儿地,能多种一些口粮……”
刘老三仙游的消息不胫而走。当天下午,青玉兄弟俩商量着给爹买什么档的寿衣,张大婶子挎着一个白布包裹踏进了刘家院落,将包裹往刘光玉的手里一递:“大侄儿,给你爹买的八大件儿,给他穿上吧!”刘光玉接过包裹感到很惊讶,不只是他惊讶,在场所有人都疑惑不解,张大婶子这是啥意思?怎么给刘老三买这些物件?
刘老三的遗体裹着富丽堂皇的寿衣盛殓进了一口梧桐木赶制的薄枋,于次日午时埋葬进了冢子岭刘家老坟地。刘光玉兄弟并未遵循刘老三“死后不堆坟头”的遗愿,仍然在老坟地为他修了一座小坟堆。帮忙的人掩埋好了墓穴,一帮后世子孙于坟前哭了一通便各自回家了。落日时分,岭北土路上显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他披着一身霞光慢腾腾彳亍到刘老三的坟前,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钱点燃,双膝跪地,口中喃喃说道:“老弟啊!你真是想不开啊!正所谓命运天注定,你孙子命该如此,可你真不该这么早就走了啊!老弟啊!你放心走吧!哥来送你一程,你的恩情哥一直记着呐……”
这正是:
茕茕孑生尘世短,思孙切念孤魂断。
莫道陋主多吝啬,只因家境苦贫寒。
民国二十一年桃月初交,益北原春意盎然。正如是:恻恻轻寒翦翦风,风吹麦野杏花红。刘青玉推着一辆独轮车向着冢子岭走去,车上坐着马兰花和祝凤桂妯娌俩,刘光玉跟在后面。今天是清明佳节,他们要去冢子岭老坟地给爹娘上坟。木车上坐着的凤桂怀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包裹着一个婴儿,这是她今年年初刚刚生产的一个女婴。凤桂瞅着眼前这片泛着绿意的麦田,眼神盈荡着无限憧憬,口中喃喃嘟囔道:“他爹!麦子都返青了……”刘青玉应了一声说:“是啊!麦子返青了就不会再挨饿了!”凤桂低头瞅了瞅怀里的婴儿,回头看着刘青玉说,“他爹!丫头都两个月了,还没名字呢!你给她取个名字吧!”刘青玉望着这片点缀着稀疏麦苗儿的田野,语气充满无限感慨:“凤桂!你看这片新绿的麦苗多招人稀罕,我看咱们的闺女就以此为名,叫新麦儿吧!”“新麦儿……”祝凤桂反复念叨着,看着青玉回道,“嗯!这个名字好听。”
一行人到了老坟地,刘青玉走到爹的坟堆前,踎身摆放祭品,发现坟前有些许灰烬,刘青玉感到纳闷,怎么会有纸灰呢?谁来给爹上过坟呢?他捏住一撮纸灰仔细察看,纸灰松散新鲜,像是刚刚烧过的,便扭头盯着正往坟堆上压着坟头纸的刘光玉说道:“大哥,有人给咱爹上过坟呢!”刘光玉看着那堆纸灰,也感到很诧异,他蹲下身子,握着树枝扒拉着地上的那些纸灰,蓦然发现了一撮儿暗红色的黏土,惊异地问了句:“这是啥?”刘青玉将那撮儿黏土捏在手里,放到鼻尖嗅嗅,暗暗嘟囔道:“是血渍。”爹的坟前咋会有血渍呢?刘青玉两兄弟和凤桂都感到很惊讶。
翌日,新麦突然病了,高烧不退,青玉和凤桂抱着她去了北村的同福春大药房。药房掌柜原正义给新麦儿把脉诊断,说娃儿只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只须按时吃药,过不了几天就没事了,凤桂听了才放下心来。原正义随即开了药方,安排药房的两个伙计张泽和王权抓药,张泽把系好的药包递到凤桂手里,凤桂的神情有了些尴尬,想说什么终究是没张开嘴。原正义早就猜透了她的心思,笑笑说道:“药先拿着,给娃儿治病要紧,没钱也不打紧,等以后有钱了,再送过来也就是了。”凤桂慌忙致谢,抱着娃儿出了药房,正待此时,张大婶子的大儿子张大雷一步踏了进来。原正义看着张大雷问道:“老大,你娘的腿伤好些了吗?”听原掌柜的问话,貌似他已经知道了张大婶子受伤的事。凤桂本来已经出了药房,听了原正义的问话又退了回来,扭头盯着张大雷问道:“大兄弟,你娘咋啦?”张大雷说:“喔!俺娘前些日子受了伤,如今正在炕头上躺着呢!”凤桂惊讶地问道:“是吗?那我得去看看,怪不得这些日子不见她老人家啦!”凤桂回到家,把娃儿托付给刘青玉,抬脚去了张大婶子家里。
张大婶子怎么会受伤呢?原来清明节的前天夜里,她去给刘老三上坟了,上坟的时候,被冢子岭的土匪开枪打了。张大婶子将供品摆在刘老三坟前,点燃纸钱,嘴里默默念叨:“刘三哥,不管他们怎么论道你,你在俺心里始终是个敞亮人,俺也感激你。当年要不是你,俺家老头子也不会走得那么体面;那年弥河挑水,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或许俺就陷在泥浆里出不来了,你这份恩情俺会记一辈子的……”她说到动情处,眼泪汪汪,声音都有些哽咽。刘老三若是在天有灵,听到张铜牙的此番情真意切的言词保证为之动容。刘老三或许没想到,他生前绞尽脑汁的算计,算来算去却算计了一份入心的感情。张大婶子跪在坟前唠唠叨叨。却不知冢子岭上站着一个抱着枪的矮个子,正是土匪军师徐会议。
徐会议半眯眼睛打量着沉沉暗夜,忽见东南方跳跃起一抹儿光亮,心中纳闷不已,这么晚了谁在那里放火?正思索间,岭底传来一声问话:“有什么情况吗?”喊话的人是大当家史洪生。史洪生蓄着三七分头型,狭长的脸庞白白净净,高挺的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绝没有半点儿土匪的样子。他身着藏青色狐皮长袍,腰系的牛皮武装带上别把短枪,又显现出了几分威武。
史洪生抬脚爬上了冢子岭。徐会议忙走到他身边,抬手指指暗夜里跳动的火苗说:“大哥,有人烧纸。”史洪生举目望去,冢子岭周遭一片漆黑,那团燃烧的火苗很是招眼。他瞅瞄良久沉沉问道:“谁在那里燃纸火?”徐会议:“不知道,或许是上坟的吧?”史洪生又仔细盯着那团暗夜中闪烁跳跃的光亮端详片刻,疑问道:“这么晚了谁会上坟?再说不是明天才是清明节吗?”遂朝着徐会议一伸手,“二弟,把枪给我。”史洪生要打枪了。史洪生只要心情郁闷就打枪,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一个习惯。
最近史洪生的心情一直不爽,觉得他这个绺子当得窝囊。都说干绺子吃香喝辣逍遥快活,可事实上并非如此,自古以来所有的强人悍匪绿林好汉、达官贵族土豪劣绅,哪一股不是靠老百姓种地养活?可现如今饥荒年一年挨着一年,老百姓们吃不饱饭,土匪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况且县警察署的曾署长每到月底必派人过来催红,比女人的红潮都她妈的准时。
曾悼是史洪生的母亲的大伯家的兄弟,论行排辈史洪生管他叫二舅。按说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并没有走动的必要,可史洪生知道了这层关系之后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深知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存活之道,他这帮兄弟们想要相安无事的做绺子,找一座靠山才是长久之计。他找到了警察署长这座靠山心里无比踏实,然而这种踏实仅仅维系了半年便演变成了无尽的烦恼,因为靠山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起初史洪生每个月只是上供五块大洋,第二个月变成了十块,半年后涨到了二十块,上供红礼翻着倍得涨,而且还有暴翻的趋势。他那个外把子二舅县警察署的署长曾悼,曾经为此对他做过专门地解释:这些银钱可不是我一个人收了,县长那里得打点吧?保安团那里也得打点吧?区长那里也得打点吧?处处都需要银钱,二舅也没办法啊!只要你按时上供,你就踏踏实实的做你的土匪吧!吃香的喝辣的任由你逍遥自在……史洪生暗暗地骂:还他妈的吃香的喝辣的,爷爷就差吃冢子岭上的观音土了。
史洪生自从贴上警察署二舅署长的屁股之后,越来越觉得像是沾上了一块狗皮膏药,想揭都揭不下来了。想到这里他无限悲哀,不禁想起了爹史大风。当年跟着爹占冢为王的时候还算快活,爹从不跟政府官员打交道,用他的话说:政府军啥时候想剿灭咱们了啥时候算,咱们长枪短炮的和他们对着干,大不了就是一死。咱们和政府军就是冤家对头,就是猫和老鼠的关系,咱们做绺子每一天的活头都是赚下的,说不定哪天就填了猫肚子。死个逑也不能跟那帮畜牲玩儿,那可是一帮喂不饱的饿狼啊!吃人不吐骨头,他们才是真正的土匪恁!史洪生现在才琢磨透爹这番言论所蕴藏的精辟奥理,他和政府军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在土匪这个行当里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倘若爹还在世,肯定会骂他是昏聩致庸。史洪生不敢不上供,政府军想要端他冢子岭的匪窝取他与众匪的小命就像是抹下裤子冲着蚂蚁窝撒尿,一泡尿下去保管教小土窝栋折榱崩。他郁闷至极无比悲哀,觉得自己的性命连蝼蚁都不如。他不想做这个并不潇洒的绺子头,可是从小跟着老爹混这种行当似乎无可奈何,不会操镰割麦更不会扶耧播种,只会摆弄手里的几杆破枪。别人干绺子都是被逼无奈为了混口饭吃,而他却是世袭祖传的手艺。
史洪生每月给县警察署上供的红礼从何而来?只能是横抢蛮夺。他给手下的兄弟们布置了任务,每人每月必须上缴五块大洋。可以去偷可以去抢但是绝不能伤人。所以说史洪生的土匪帮这些年虽横抢蛮夺祸害乡里却从未杀过人,遇到拿钱不痛快的横主儿只是吓唬吓唬,拿了钱就痛快走人,连史大风当年痛摔娃儿的行举都不敢模仿。史洪生对爹当年痛摔董武的壮举佩服之至,还亲眼目睹了爹对崔马村的姚三施以了“鼎熥刑”,也正是爹做事不计后果的蛮横脾性,才招致了他也被施以“鼎熥刑”的可怕下场。这事儿在史洪生心里留下了不可泯灭的阴影,这些年虽然做着绺子头,却是谨小慎微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