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绺红被汉奸抓走,刘汉玉打马赶回了髻髻岭,直接去议事堂面见朱绺子,发现彭团长正和朱绺子商量着什么事情。朱绺子见刘汉玉进来了,起身相问:“你们回来了,我二叔还好吗?”刘汉玉眉头紧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朱绺子瞅了瞅彭亦取,朗然一笑:“兄弟但说无妨,彭团长是自己人,尽管说就是了。”刘汉玉便对朱绺子描述了在南张楼村的遭遇。
朱绺子听说鬼子炮楼的汉奸杀死了二叔一家人、强抢了自己的亲妹妹,禁不住怒发冲冠,当即拍案而起,嚎叫了一声:“兄弟们,都抄家伙,跟我去口埠炮楼救人!”彭亦取起身盯着朱绺子说道:“朱营长,你这样贸然出动不妥,攻打口埠村鬼子炮楼的事,咱们应该从长计议。”朱绺子没再跟他客气,眼珠子瞪得溜圆,盯着彭亦取说道:“从长计议?鬼子可是押着我的亲妹妹啊!去晚了她可就没命了。”彭亦取说:“那你也不能为了救你妹妹的性命,搭上红枪会兄弟们的性命,你这是领着这帮兄弟们去白白送死。”朱绺子快人快语,回话毫不客气:“彭团长,倘若鬼子押了你的亲妹妹,你还会在这里讨价还价吗?”说着大手一挥,“兄弟们,集合队伍,准备下山。”彭亦取看明白了,此时的朱绺子枕戈剚刃,满脑子琢磨的都是报仇雪恨,似乎谁也说不动他了。他瞅着身侧的张曰良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帮着说两句话,没想到张曰良却大喊一句:“听大哥的,下山救人!”彭亦取彻底冷了心,他觉得这帮家伙一傅众咻,纯粹是一群匹夫,根本就不足以为谋,鄙夷的眼神把众人环顾一圈儿,遂转身出了议事堂,打马返回了将军寨。
红枪会的一百多号兄弟早就在外面排好长队,张曰良一声令下,大家迅速下山,由山脚司马处各领一匹快马,打马向口埠村赶去。朱绺子和刘汉玉催马并行,刘汉玉说:“大哥!恕兄弟直言,咱们这样明目张胆地攻打鬼子炮楼,我觉得确实有些不妥,不若还像上次我去二府村解决宗银城那样,偷偷摸进鬼子炮楼,也能把令妹搭救出来。”朱绺子应了一声说:“兄弟所言在理,这招儿确实好使,不过不是救我妹妹,而是生擒徐琳。”刘汉玉疑惑地问:“啥意思?”朱绺子不屑地说:“兄弟,你不晓得大哥的心思啊!就口埠炮楼的那几个鬼子,都不够我塞牙缝的,咱们这次兴兵去益北乡,先去口埠村救我妹妹,生擒董仁周,顺道再去徐振中的臧台营部,生擒徐琳,替我二叔一家人报仇雪恨。”刘汉玉闻言瞪圆了眼睛,为朱绺子生出来的这个无异于天方夜谭的想法吃惊不已:“大哥,现在的徐振中可是济南日本宪兵司令部‘白铁社’的骨干分子,地地道道的大汉奸,他又在张景月手下担任团长,就咱们这么百十条枪,打徐振中不是白白送死嘛!”朱绺子说:“兄弟多虑了!去年胡林谷的游击队刚刚和徐振中打了一仗,他现在是元气大伤啊!”刘汉玉说:“这事儿我也知道,不过他通过一年的强征兵丁,兵力已经达到了三千人。”朱绺子话锋一转:“那咱们就依计行事,改变战术,刚才你不是也说了嘛!偷偷摸进去,结果了徐琳的狗命。”
朱绺子一心想要取徐琳的性命替他的婶娘报仇,实际上徐琳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是被胡林谷游击队打死的,死于去年的那场臧台围歼战。去年胡林谷游击队在冯梁二人的带领下讨伐过大汉奸徐振中,而且打了一个漂亮仗。徐振中残害了他的老师柳旭东之后,随后参加了日本宪兵司令部的“白铁社”,公开做起了鬼子的汉奸走狗,屠杀共产党也更加疯狂肆虐,仅仅两年的时间,屠杀干部群众近两千人,一万多人因此流离失所,徐振中给益北乡的地下党组织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已经到了非打不可的地步,冯益之接到上级党组织的指示,要求清剿徐振中。
露月初的一天傍晚,胡林谷游击队将臧台土台团团围困,双方随即发生了激烈的枪战。徐振中的伪军居高死守,游击队打了整整半宿,仍然没有拿下土台,冯益之焦急不已,此时此刻他非常明白游击队身处的险境,这场战役宜速战速决,天亮之前必须攻克土台,撤出阵地,倘若益都县城的鬼子赶来支援,后果将不堪设想。臧台土台经过徐振中这么多年的苦心打造,已经固若金汤,台顶营部四周建了一圈儿钢筋水泥的龟盖碉堡。此时此刻的龟盖碉堡正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火力网,将冲锋的战士们压在土台根脚寸步难行,由根脚到台顶少说也有二百米的距离,手榴弹根本就扔不上去。冯益之望着那些龟盖碉堡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讷讷自语:“咋办?得端掉这些王八盖子啊!”梁墩儿也跟他是同样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了一句:“我去想办法。”随即退出了阵地。
阵地外围有不少帮着游击队员们运送弹药的人,都是附近村庄里的乡民,他们早就对徐振中的这伙伪军恨之入骨,闻听游击队要剿灭徐振中,都自发赶过来帮忙。梁墩儿盯着一个中年汉子问道:“老表,你知道你们村里谁家里有土枪吗?”中年汉子点点头:“知道。”梁墩儿又问:“有多少杆?”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有二十多杆吧!”梁墩儿说:“好!叫上有土枪的乡民,都去你家。”
一刻钟后,梁墩儿领着二十多个乡民去了中年汉子家里。中年汉子将一把土枪递到梁墩儿手里,又依着梁墩儿的意思找来了铁皮、铁丝、剪刀之类的用具。众人都很纳闷,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梁墩儿手脚麻利,半刻钟的工夫就在土枪枪筒上捆绑了一个圆形的铁皮筒,又从腰里摘下一颗手榴弹,将手榴弹插进铁皮筒,试试活动自如之后又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朝着围成一圈儿的众人说:“大家伙都看会了吗?”众人一起点头:“会了!”梁墩儿说:“好!大家回去准备吧!按照我这个样子在你们的枪筒上套好铁皮管,都来这里聚合,越快越好!”众人一哄而散。中年汉子盯着梁墩儿手里的土枪疑惑地问:“同志,你这是干吗吗?”梁墩儿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老哥,你这把土枪能打多远!”中年汉子说:“三百米没问题。”梁墩儿点点头:“够了!”
两刻钟后,二十多个乡民陆续回来了,手里都握着一杆枪管上套着铁皮的土枪。梁墩儿一刻也不耽搁,领着他们重新跑回了战斗正酣的土台阵地,梁墩儿趴到冯益之身边,大声说:“冯书记,我有办法炸掉这些王八盖子了!”随即朝着身后攥着土枪的乡民们一挥手:“大家都过来!”中年汉子举着土枪朝着台顶瞄准,梁墩儿将一颗已经拉掉拉环的手榴弹猛地塞进了铁皮筒,同时大喊一声:“打——”中年汉子迅速扣动了土枪扳机,只听嗵得一声闷响,枪筒处窜冒出一道晶亮的火舌,那颗手榴弹被火药顶上了高空,正落在台顶的一座龟盖碉堡上,只听轰得一声炸响,那座龟盖碉堡登时哑了火。梁墩儿扭头瞅瞅身后的乡民:“都会了吗?”大家伙儿异口同声地应着:“会了!”梁墩儿指指脚下的五箱手榴弹:“把这些铁地瓜都打上去,把那群王八盖子都喂饱了!”
天空飞起了漫天的榴弹雨,那些手榴弹拖着火尾翻着跟头集中在土台顶爆炸,乡民们只打了四箱手榴弹,台顶上能喷火的王八盖子已经没有几座了。冯益之趁机一挥手:“同志们,冲上去,活捉徐振中!”台脚回应了千百个声音:“活捉徐振中——”这场战役胡林谷游击队大获全胜,徐振中的伪军几乎被全歼,徐琳也被打死了,令人懊恼的是,只是没发现徐振中的尸体,这个狡诈的家伙再次从游击队布下的天罗地网里逃脱了。冯益之命令战士们匆匆捡拾战利品,快速撤出了战场,他深知此处不宜久留,增援的敌人或许正在赶来的路上。他猜得没错,游击队员们刚刚撤出阵地,口埠村炮楼的鬼子和三十多个伪军就赶到了现场,他们是离这里最近的一处据点,而益都宪兵队的大队人马、以及曾悼和胡彪率领的日伪军也正在赶来的路上,不过当他们赶到臧台的时候,怕是连鬼影子也看不到了。
却说朱绺子率领着红枪会端鬼子炮楼,这帮人于落日时分赶到了口埠村头,队伍先在村南冢子岭悄然安顿。张曰良化装勘察地形,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回来了,看着朱绺子气喘吁吁地说道:“大哥,炮楼东侧有一条壕沟,适合打伏击,咱们从这里下到沟底,就可以顺着摸过去。”朱绺子当即下令行动,众人趁着渐浓的夜幕顺着旱沟一路向北摸了过去。大约半个时辰的工夫,鬼子炮楼出现在众人眼前,大家停止前进,八大金刚于沟底支起了四门迫击炮。刘汉玉趴俯在朱绺子身边,脑袋搭在沟沿上,专注地观察着炮楼的动静。炮楼顶上的一盏巨大的探照灯来来回回晃动着,所照之处恍若白昼。垛口上趴伏着两个人,貌似鬼子的机枪手。刘汉玉对着朱绺子轻声说道:“大哥,咱们先打灭顶上的探照灯,再把所有的炮弹一鼓作气打过去,肯定能炸掉鬼子的炮楼。”朱绺子却回道:“炸什么炸?你忘了朱绺红还在他们手里吗?咱们这次来,是来救人的。”朱绺子根本就不把炮楼上的几个日军放在眼里,在他看来,红枪会一百多号弟兄,每人吐口唾沫就能把这帮鬼子淹死。
朱绺子不知道,他的妹妹早就被山本杀害了。那天,董仁周牵着毛驴押着朱绺红返回了炮楼,山本见董仁周不但给他弄来好吃的,还给他带回来了好玩的,高兴地伸着大拇指直说“吆西”。山本就着驴肉喝了一斤白酒,趁着酒兴把朱绺红摁倒在炕头上,还没干成好事就被朱绺红咬掉了耳朵。朱绺红咬他的耳朵就像咬掉二府村宗银城的耳朵那般干脆利索。山本恼羞成怒,手里的东洋刀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她的身体。
朱绺子言词决绝,刘汉玉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个当隙,朱绺子突然放开嗓子朝着炮楼喊起了话:“炮楼上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把朱绺红送出来……”敌人的探照灯即刻照了过来,雪亮的光束将沟底趴俯的乌压压的一群人照得清晰无比。朱绺子突然喊话刘汉玉想阻拦都来不及,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条旱沟贴近炮楼的位置很浅,只要炮楼上的探照灯照到这里,趴在沟里的战士一览无遗,隐藏在这里的人无疑成了敌人的活靶子。炮楼顶上的重机枪随即打响,炮楼和营房的瞭望口也喷射出了火舌。鬼子和保乡团的人同时开枪,密集的子弹打在朱绺子身边噗噗直响,他身边的几个人已经中弹身亡。朱绺子回身大喊一声:“放炮!”哪里还有放炮的人,八大金刚早就被打死了,四门掷弹筒也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朱绺子琢磨着不能再趴在这里给敌人当枪靶子了,手里的短枪一挥,“兄弟们,跟我冲过去,炸掉敌人的炮楼!”他猛地跳出了旱沟,几乎与此同时,一梭子子弹已经把他打成了马蜂窝。可怜这个一门心思替二叔全家报仇雪恨的莽夫枭雄,连鬼子毛都没见到一根,就被送到阎王爷那里去了。
朱绺子中枪倒地,紧跟其后的张曰良刚刚跳出旱沟,脑袋上顶着的斗笠蓦然泛起一片红光,他晃了晃身子,也倒在了沟沿上,刘汉玉还未冲出旱沟就被密集的子弹压了下来,探照灯的光亮死死照着他,炮楼上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嚎喊声:“这个人是刘汉玉,抓活的!”炮楼上喊话的正是董仁周。红枪会的百十号兄弟根本就经不住重机枪的扫射,如今喘着气的已经所剩无几了。刘汉玉像一只被强光手电照牢的兔子,根本无处藏身,他明白再贸然行动会白白送死,随即就地打了一个滚,顺着沟底向南疾速奔跑,身后传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嘶嚎声:“别让刘汉玉跑了,抓住他!”刘汉玉没命的奔跑,子弹贴着他的身侧嗖嗖飞过,他觉得脚下一沉,身形站立不稳,想是中弹了,随即爬出旱沟扭身钻进了一条东西弄巷。
这条弄巷刘汉玉太熟悉了,他从小就在这条弄巷里和兄弟们玩捉迷藏的游戏,知道再往前跑不远就是三弟的家了。他步履蹒跚地跑到家门口,举手欲敲门板,想了想却又把手放了下来。此时后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刘汉玉扭身瘸着腿顺着弄巷继续向西跑去,跑了几步却又顿住身子,返身回到刘家院门口,蹲身伸手将地上滴淌的鲜血擦干净,这才返身又跑了出去。他跑过南北集街,觉得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便在一个门楼口坐下来,身子一歪昏死了过去。
须臾,院门轻轻打开了,一个人立于门口,正是烧纸店的娄驼子,他弯腰将地上倒着的人扶坐起来,仔细打量,禁不住轻喊一声:“刘汉玉?”此时,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声,还伴着乱糟糟的呼喊声:“抓住刘汉玉……”娄驼子沉吟半晌,将昏迷不醒的刘汉玉强拖进了家门,随即把院门插上了。然而,娄驼子疏忽大意,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及时清理掉遗留在门外的血迹。鬼子本来已经放弃到他家里搜捕,正是心细的董仁周发现了娄家院门外的斑斑血迹,领着鬼子闯进了娄家。刘汉玉之所以没到凤桂家里避难,是担心殃及三弟家遭受牵连,他这个想法虽救了三弟一家人,却无意间让娄驼子全家惨遭屠门,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其实,刘汉玉欲敲刘青玉家院门的时隙,刘青玉一家人并未入睡。天气炎热,他们全家人在街口纳凉了,不过是刚刚回家。纳凉的人群里有张大婶子,还有娄驼子。娄驼子喝了点酒嘴便没了把门,开始讲所有人都忌讳的话题,从刘家蒸糕张家火烧一直讲到老槐树水煎包。讲到老槐树水煎包的一刻他还极尽说辞细致描述:白白嫩嫩的面皮,包着一兜搂牛肉白菜馅儿,张开大嘴咬一口,顺着嘴角往下流油,吧嗒吧嗒嘴儿,那满口的余香噢……娄驼子讲得绘声绘色,现场每个人的肚子都开始高声唱曲,叽里咕噜响成一片,空气中还弥漫着浓浓的屁臭味。张大婶子摇摇蒲扇散散臭味,随手捡起一块土坷垃,照着娄驼子就砸了过去,或是扔得巧妙,正打在娄驼子的额头上,娄驼子叫唤一声,揉着额头使劲吆喝,“谁扔我了?”张大婶子大声应着:“我!别人都没说的,就你能!非得说这事儿,说得俺们的肚子都这么难受。”八年前因为给董武说阴亲的事,娄驼子曾找上门把张大婶子痛骂了一顿,张大婶子心存芥蒂,一直想找个机会把那次辱骂之仇给报了,如今看来,貌似机会来了。娄驼子阴阳怪气地说:“你张铜牙还吃不到啊!这些年跑媒拉纤的,什么好食口没吃过?就连张老头仙游,都有人送八大件……”张大婶子见娄驼子扒她当年的旧事不由怒火升腾,憋闷了多年的火气一股脑儿爆发出来,掐着腰跺着脚地骂:“挨千刀的驼子,喝点儿马尿就不知道姓啥,满嘴跑舌头,当着这么多人胡说八道,小心今夜恶鬼敲门,叫你全家不得好死……”张大婶子骂娄驼子骂得难听,孰料一语成谶,当夜恶鬼就敲开了他家的门。
刘青玉一家人正挤在西房屋的大炕上睡觉,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刘青玉一骨碌爬起身子,看着早就被惊醒的凤桂轻喊一声:“谁?”他的心脏咚咚直跳,真担心鬼子又来了。上次鬼子搜查的那档子事,心里遗留的阴影并未完全退却,已经被吓得留下病根了。凤桂似乎听出了砸门声的不对付,焦急地喊道:“快点灯,穿衣裳。”
刘青玉哆哆嗦嗦点燃炕台上的煤油灯,颤抖着话音问:“他娘,咱家里还有酒吗?”他心里着急,一时找不到汗衫扔在了哪里,好不容易找到了汗衫,袖口又不听使唤,越是着急越是穿不进去,就在他手忙脚乱的当隙屋门咚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跺开了。
凤桂摸不着自己的衣裳,只好随手抓起炕角上的一件棉袄匆匆套在身上,搂着一群被惊醒的娃儿躲在炕头里角。
刘青玉觉得穿在身上的衣服紧紧巴巴,甚至都系不上胸口的疙瘩扣,两只胳膊也放不下,像是套了桎梏般难受。他凝神打量,发现穿在身上的却是凤桂的那件红夹袄,想脱了重换却是来不及了,此时房屋门帘一掀,闯进来了一群人,当头领着的便是令刘青玉胆寒的山本队长,而他身后跟着的是村保董仁周、来良贵、肖秃子以及十几个鬼子和汉奸。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刘青玉心里七上八下敲起了鼓。
山本东洋刀一挺,锋利的刀尖抵在刘青玉赤裸着的胸口上,刘青玉是第二次品尝这种被冷刀抵着的滋味了,吓得浑身颤栗说话结巴:“太……太君,啥事儿啊!你们……要干啥?”
“八嘎!你叫什么名字?”山本喊道。“我叫刘青玉啊!太君,你忘了?我还给你们修过炮楼呢!”刘青玉吓得双腿发软。“刘汉玉是你什么人?”山本又叫嚣着。“他是……他是……”刘青玉见鬼子提起了二哥的名号,并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支支吾吾,不知所云。山本见他话不成溜,扭头盯着凤桂问道:“刘汉玉有没有来过你家?”
“他从来不来我家。”凤桂腔调铿锵有力,不打半点儿折扣,她瞅着站在董仁周身后的来良贵说道,“不信你可以问问来良贵。”
没等山本再问,站在山本身后的来良贵往前一步跨说道:“太君!这个人叫刘青玉,刘汉玉虽是他二哥,不过他二哥的事确实和他没什么关系。”旁侧的肖秃子附和着说:“对对对,太君!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和那个刘汉玉无关。”
肖秃子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董仁周盯着肖秃子阴沉沉地说道:“有没有关系,搜查了才知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刘汉玉没藏在这里?”肖秃子闻言支支吾吾不知作何回答。来良贵忙接上了话:“董保长说得对,人到底在没在这里,搜一搜不就知道了嘛!”随即朝着身后的几个汉奸一挥手,“搜——”汉奸们应答一声,抱着长枪开始细致搜索,他们把屋里院外搜了个遍,没发现要找的人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便走到山本身边复命。山本一挥手:“出去搜,挨家挨户地搜,一家也别落下。”随即领着这伙人扭身出了屋门。
董仁周并未挪步,眼睛死死盯着炕头上的刘青玉两口子沉默半晌,眼睛里蓦然透出一股犀利的凶光,阴沉沉问道:“刘青玉,是谁杀死了董武?”董仁周忽然问出来的这句话不啻于晴天炸响的一声闷雷,把刘青玉震得微微一颤,既而结结巴巴地说:“董保长,你啥意思啊?我……我不知道啊!”董仁周盯着刘青玉冷冷地说:“等我抓到刘汉玉,再跟你理论。”自从董武死后,董仁周就一直苦苦琢磨着到他家造访的三个黑衣人,那三个黑衣人到底是谁呢?他们怎么会对南村刘家如此挂怀呢?肯定与刘家有关联,那两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的体型与刘汉玉大相径庭,而那个一直说话的矮个黑衣人与刘汉玉倒有几分相像,可听他说话的嗓音也不像刘汉玉,董仁周一直怀疑白绫宣判董武的黑衣人就是刘汉玉,但他只是怀疑却不能妄下定论。董仁周盯着刘青玉冷冷说道,“刘青玉,你能活到今天,不是你运气好,你……”董仁周此言未尽,来良贵和肖秃子却从外面重新返了进来,二人一边一个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来良贵嬉笑着说:“董保长,太君都走了,你还在这里磨蹭啥?快走吧!可别误了皇军的大事。”董仁周几乎是被来肖二人架出了刘家院门。出了院门口,董仁周蓦然一挺身子,轻喊一声:“等等!”来肖二人随即松开了扯着他胳膊的手。董仁周立在院门口沉思少许,慢腾腾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火,嗤的一声划燃一根,借着亮光仔细察看着地面,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盯着身侧的来良贵和肖秃子嘱咐了一句:“告诉弟兄们,多留意地上的血迹。”
屋里的刘青玉此时此刻了有种劫后重生的感慨,他不知道董仁周扔下的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管如何又是虚惊一场,浑身不由得放下了淌汗。凤桂的心底蓦然潮润起了一种感激之情,竟然开始感激来良贵和肖秃子,正是这二人的暗中相助,才使他们一家人逃过此劫,她又琢磨董仁周,董仁周刚才并未在山本面前添油加醋地使坏,他之所以不敢造次,凤桂了然于心,得感谢那个给董仁周上了“桎梏”的李政泽。凤桂抽了抽鼻子,嗅到了炕头上散发出来的阵阵骚臭味儿,娃儿们都在她怀里,谁也没干那种腌臜的事儿,肯定是刘青玉刚才惊吓过度,吓得前后都没了把门,原因很简单,就是缺了一壶酒的事儿。凤桂看着他说道:“他爹!没事了,鬼子走了,你快收拾收拾炕铺。”
“我动不了了,你收拾吧!”刘青玉的话音抖得厉害,边说边扭头往堂屋方桌打量,他记得那里放着一瓶酒,他琢磨着,以后家里还真得随时备酒,以备不时之需。
凤桂把一群娃儿放开,抱着抖成一团的刘青玉挪了挪窝,用孝儿的裹腚片给他擦了擦脏,又起身换了一条干净的褥子,才重新倒下来。刘青玉当夜一宿没睡,满脑子都是闪着寒光抵着自己胸口的刺刀,瞪着眼珠子瞅着屋脊一直到了天亮。
凤桂刚才着实替刘青玉捏了把汗,危险总算是过去了,她也长舒了口气,开始揣摩鬼子刚才对刘青玉说的话,看来汉玉是做了杀鬼子的事了。那一刻凤桂既替汉玉感到高兴又替他揪心,在她心里刘汉玉俨然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翌日一早凤桂去了集街,正遇到挑着尿壶扁担的张大婶子从坡地回来,二人站在街口说话。张大婶子说起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儿,她说有一支队伍袭击了鬼子炮楼,双方发生了激烈交火。鬼子和汉奸毫发无损,而那支队伍除了一人逃脱以外,其余的人尽数被歼灭,她腔调悲哀地说:“我听说那人也没跑得了,昨天夜里从娄驼子家里搜出来了,为此,娄驼子一家八口惨遭鬼子杀害……”张大婶子说到这里,满脸愧疚,正为她昨天晚上对娄驼子所说的那句咒语自责。凤桂盯着张大婶子问道:“从他家里搜出来的人呢?”张大婶子说:“被鬼子带走了。”凤桂没再问什么,那一刻她心情无比沉重,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刘汉玉被炮楼的鬼子俘虏,山本亲自把刘汉玉押解到了益都宪兵司令部。中川大佐特别重视刘汉玉,亲自参与了对他的刑讯。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要刘汉玉交代出324团的藏匿点。刘汉玉身上的枪伤未愈,又被皮鞭抽打得鲜血淋淋,他只是紧闭口唇,一言不发。中川拉把椅子坐在刘汉玉的对面,托托架在鼻梁上的一副圆边儿眼镜,盯着他微笑着说:“刘队长,其实,我很尊重你们中国人,你们中国人很聪明,是研究各种酷刑的鼻祖,你爷爷叫刘铁拳?他的故事我听说了,当年被实施梳洗刑的时候,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那可是真英雄啊!他身上的武士道精神,令我无比敬佩啊……刘队长,只要你说出324团藏在哪里,我就放了你……”
刘汉玉仍然紧闭双目,无动于衷。中川阴冷一笑,起身走到炭炉跟前,由炉筒里取出一把被炭火烧红的烙铁,又走到刘汉玉身侧,手里的烙铁朝着他不断晃动,阴冷说道:“你爷爷是条汉子,不知道你是不是长了你爷爷的硬骨头,你是想吃烙铁啊!还是想尝尝梳洗刑的滋味?”刘汉玉面无表情,缄口不语。中川瞪了瞪眼,手里的烙铁猛地摁到刘汉玉裸露的胸脯上,烧红的烙铁触到皮肤发出吱啦吱啦的响声,刘汉玉前胸窜冒起一缕黑烟,审讯室内弥漫着皮肉烫焦的臭味儿。烙铁摁上刘汉玉胸脯的那一刻,他咬了咬牙,面部表情一阵抽搐抖动,然而,他紧闭的双眼始终没有睁开,更没发出一声嘶嚎。中川盯着刘汉玉的神情,嘴角微微一翘,赞许道:“呦西!有你爷爷的硬骨头!”
中川说完这句话,刘汉玉微微睁开了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中川一字一句地问道:“我说了,你能放了我吗?”中川似乎看到了希望,赶忙点头。刘汉玉说:“先把我放下来!”中川犹豫片刻,朝着身后的两个行刑兵一挥手,“把他放下来。”两个行刑兵打开了捆绑在刘汉玉身上的几道铁索,把他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架着他坐到审讯室正中央的一把铁椅上。刘汉玉喝了几口水之后,身上觉得有了些力气,盯着坐在审讯桌后面的中川说道:“团部,驻扎在……黑虎……”言至此却突然顿住说词,微微一笑,“中川大佐,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中川托了托鼻梁上有些下滑的眼镜,镜片后面透出两束犀利的凶光,盯着刘汉玉犹豫了一阵子,由审讯桌后缓缓起身,慢腾腾向着刘汉玉挪着步子。就在他离着刘汉玉还有几步之遥的时隙,刘汉玉突然从椅子上腾起身子,一个箭步窜到中川近前,臂弯猛地勾住他的脖项,同时,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狠狠插进了中川的喉管儿,很显然,刘汉玉想要中川的命。他不想勒死他,因为勒死他时间太长,怕是来不及,而是想直接掐断他的喉管儿。现场的突变形势早在两个行刑兵的预料之中,他们迅速从腰里抽出短枪,顶着刘汉玉的脑袋接连开枪,直到把两把短枪里的子弹尽数打完,刘汉玉的脑袋登时被打成了马蜂窝。然而,刘汉玉依然笔挺着身子,臂弯牢牢钳住中川的脖项。倒是中川有些站立不稳了,翻着白眼,口吐白沫,身子无力地瘫软下去。刘汉玉也随着他倒了下去,紧钳的臂弯始终没有松开。两个行刑兵慌忙躬身,企图将那条紧钳着中川脖颈的臂弯掰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成功。一个行刑兵顺手抄起一把大刀,照着刘汉玉的肩膀处猛地砍了下去,蓦然闪过一道血光,钳住中川脖项的胳膊便脱离了刘汉玉的躯体。两个行刑兵协同努力,终于将那根仿若钢筋铁骨般的断臂从中川的脖颈上掰了下来。然而为时已晚,中川早就一命归西。刘汉玉钳住他脖颈的那一刻,两根指头就把他的喉管儿抠碎了。
红枪会全军覆没的当天夜里,益西区的髻髻岭上晃动着一个人的身影,看上去像个女人。她在议事堂门前的野漆树底下培了一堆土坟,点燃了一堆纸钱,口中喃喃说道:“朱大哥,和你的兄弟们安心上路吧!你们的仇,我们会替你们报的。”黑影言罢站起身子,正了正腰上的短枪,快步下了髻髻岭,朝着胡林谷的方向赶去。与此同时,益北乡口埠村的同福春大药房里灯火闪耀,八仙桌旁侧围坐了六个人:原正义、李政泽、王权、张泽、宋士华,还有祝铜桂。这帮人正密议着一桩即将要实施的壮举——端鬼子炮楼。
昨天夜里炮楼传来的密集的枪炮声原正义也听到了,他认定是有人和炮楼的敌人交上了火。会是什么人攻打炮楼呢?难道是胡林谷游击队?但他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胡林谷游击队有这样的行动冯书记不可能不通知他,那么会是谁呢?不管是谁,只要是敢打鬼子炮楼的人都不是孬种。原正义迅速把张泽、王权、李政泽等人召集起来,取了武器向着炮楼的方向赶去,刚刚跑到集街口,炮楼的枪炮声戛然而止,这场紧促的战役前后不到一刻钟就匆匆结束了。
两天前,原正义接到了一道上级命令,这个命令被称为“马鞍行动”。马鞍行动的具体作战方案是:胡林谷游击队攻打县城的日本宪兵队,324团攻打保安团和警察署的日伪军,大药房的人同时攻打鬼子炮楼,如此可使敌人左右不能兼顾,抑制敌人互相支援。当日傍晚时分,原正义和李政泽乔扮成农民专程去炮楼察看过地形。炮楼和炮楼营房孤立于口埠村东北角的一片空地中间,四周并无任何遮挡物,只在炮楼东侧有一条近乎被填平的壕沟。很显然,鬼子早就防备。李政泽抬头盯着炮楼顶端,沉沉地说:“要想攻破炮楼,必须打灭那盏探照灯。”原正义沉思了片刻,微微一笑,似乎是想到了办法,盯着李政泽说:“你去一趟南村,通知祝凤桂今天夜里到药房开会。”
原正义把屋里坐着的人环顾一圈儿,义正辞严地说:“同志们,炮楼里一共有八个鬼子,加上董仁周、来良贵、肖秃子等保乡团队伍预计有三十多个人,而且他们还有一挺歪把子,我们却远比不了他们,上级只给了我们一包炸药包,枪械也就四支,所以说这次任务还是比较艰巨的。红枪会昨天夜里袭击了鬼子炮楼,结果全军覆没,我们这次行动要深刻吸取他们的教训,只能智取,不能强夺,争取把人员伤亡降到最低……要是能把汉奸队伍争取过来做内应,咱们就有把握打个胜仗了。”
凤桂盯着原正义语调有力地说:“策反内应的事儿包在我身上。”原正义瞅着她微微一笑,调侃了一句:“怎么?你还要跟着‘孤燕’学?想做个孤胆英雄吗?”凤桂并不明白原正义此言何意,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请求:“我有把握把来良贵和肖秃子争取过来。”凤桂如此说并不是打诳语,她对来肖二人抱着很大的信心,她想起了昨天夜里发生的那档子事儿,鬼子到她家搜捕刘汉玉,山本刺刀抵着刘青玉的胸脯,当时多亏了来良贵和肖秃子对着山本说了好话,强拉着多疑的董仁周出了院门,他们一家人的性命才得以保全。
原正义和李政泽小声嘀咕了一通,又相视点了点头。原正义抬头看着凤桂说:“行,争取保乡团的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不过你一定要把握好分寸……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而且这个任务也只有你能完成。”凤桂听了很纳闷,疑惑地问:“啥任务?”原正义说:“这次端鬼子炮楼,非得有一个人帮我们不可,而这个人,只有你能请得动他。”凤桂问:“谁啊?”原正义说:“刘青玉。”
“刘青玉?”凤桂神情惊讶,既而微微一笑,“原掌柜,你别开玩笑了,就他那老鼠胆儿,敢打炮楼?”原正义语调严肃地说:“我没开玩笑,要想顺利炸掉炮楼,必须先打灭炮楼上的探照灯,用枪打肯定是不行的,会引起鬼子的怀疑……我思来想去,觉得刘青玉的弹弓正好派上用场……”凤桂沉吟片刻,盯着原正义说:“原掌柜,没问题,这事儿交给我去办。”言至此又蓦然问了一句,“原掌柜,你们有酒吗?”原正义被她这一问弄得有些懵神儿。凤桂笑了笑说道:“我琢磨着让刘青玉喝点儿酒……”原正义似乎明白了凤桂的意思,笑着说:“这个好办,酒我们管够。”原正义说完朝着大家摆摆手,“好了,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大家做好准备,明天晚上咱们准时行动。”
众人出了药房大门各自回家,李政泽喊住了凤桂,盯着她说:“明天晚上的行动你就不要参加了,只把刘青玉叫过来就行,你有孕在身,不方便参加这样的行动……”凤桂着急地往前跨了一步,刚想说什么,李政泽却朝她摆摆手,“啥都别说了,这是我和原区长的决定。”又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朝着她递了过去:“这是原区长让我给你的。”凤桂看了看那瓶酒,笑着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买酒的钱我还是有的。”李政泽将酒瓶强行塞到她手里:“你就别逞强了,你家里的情况,大家伙都知道,再说这是原区长的命令,你就拿着吧!”凤桂不再推脱,将酒装进了口袋。李政泽又问,“凤桂,说服来良贵和肖秃子的事儿有把握吗?还是我陪着你去吧?”凤桂听得出李政泽的口吻中带着顾虑,却爽朗地笑了:“咋啦!对俺不放心?”李政泽说:“我不是对你不放心,我是对来良贵和肖秃子不放心,他们毕竟干了这么多年汉奸,谁知道他们的良心坏了没有。”凤桂说:“你不必担心,明天一早我就去来家,我有把握。”
正如是:
红枪会,攻炮楼,英雄不惧一声吼。迎枪林,冒弹雨,众家兄弟击倭寇。
不教士兵放枪炮,瞬时性命尽皆收。胸无良策性如火,无枉兄弟冤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