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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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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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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北原》连载

第二十九章 扈家官庄金桂斩首 蜜蜂湾塘青玉捞颅

两个士兵分别扭住史洪生的两条胳膊,将他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摁在长条凳面上。刽子手岔开双腿扎好马步,裆下骑着长条凳,耸了耸宽大的肩膀,双手抱攥着刀把,缓缓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刽子手举刀的同时微微扭扭手腕,他这个举动很明显地在调节刀锋的角度。

行刑官见刽子手摆好了架势,操着尖利的嗓门赖嗤嗤的喊了一声:“开斩!”行刑官话音刚落,刽子手手里的大刀狠狠剁了下去,只听得噗得一声闷响,史洪生的脑袋应声脱腔,好像一个递了脚劲的绣球,顺着湾沿的斜坡骨碌碌向着湾底滚去,土坡上有几棵荆棘稞子挡了一下子,那颗脑袋便戏剧性地拐了个弯儿,蹦跳几下,掉进泛着黑泥浆的湾水里。噗通一声,水面上冒出一串大小不一的泡泡,少许便恢复了平静。现场没人能看清史洪生那颗滚落湾底的断颅是什么表情,但所有人都看清了他遗留在湾沿上的那具无头躯体是何状态。两个扭着史洪生胳膊的士兵在他脑袋被砍下的瞬间双双松手,任由他的无头躯体摇摇晃晃侧倒在一边,只见他四肢微微抽搐,一直保持着跪姿的双腿竟然慢慢伸得笔直。

刽子手第一次抡刀的刀法有些生疏,掌握住了准度并未把握好力度,刀锋砍下那颗头颅之后,剁进凳面有两指多深。刽子手咬了咬牙才把大刀重新从凳面上拔了出来,这对于一个合格的刽子手来说无疑是一次严重失误,他把鬼头刀举到眼前眯着一只眼睛仔细瞄瞄刀锋,发觉刀锋并未锛刃,这才重新扭正刀身,随手将史洪生遗留在凳面上的金边眼镜一拨拉,又将刀背搭上肩膀,摆出了刚才那种气势汹汹的架势。

凤桂扶着爹站在人堆里看,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史洪生。在凤桂心里,史洪生一直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没想到恶名昭著的大土匪史洪生竟然是这么英俊儒雅的一个后生,更没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土匪头子竟是一个如此胆小的懦夫,死到临头还苦苦哀求尽作奴才相,绝没有义盖云天的英雄样子。祝世交全身抖得厉害,下颚的胡须胡乱摇摆着,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酒盒,拧开盒盖狠命灌了一大口酒,又把酒盒塞进口袋。凤桂使劲抱着爹的腰身,以使他不会歪倒下去。

“下一个!”行刑官仿若从地狱里传出来的鬼魅般的嗓音再次嚎响,现场所有人听了这声嚎喊禁不住都屏住了呼吸。两个国军又把一个人架上了木凳。凤桂认识这个人,他就是她成亲上坟的时候,死皮赖脸吃祭品的土匪军师徐会议。徐会议那颗鲶鱼般的脑袋被按上了凳面,他对于这种场面似乎不太感冒,起码表现得比他大当家要勇敢豁朗。他深知这场祸事是他招惹出来的,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是连累史大哥枉送了性命,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也只有听天由命了。他扯着公鸭子般的嗓门嚎喊道:“二十年后老子还是条好汉……”这声喊竟然很有气势,有点儿像共产党员英勇就义的架势。

徐会议脑袋搭在血糊糊的凳面上偏愣着眼神四处踅摸,遽然间眼睛一亮,在观看的人群里发现了刘青玉和凤桂的身影,张开嘴高喊:“兄弟!你的非洲婆娘咋变白啦?”徐会议见刘青玉不搭理他,朗然一笑继续喊道,“兄弟啊!吃了你的蒸肉和炸豆腐,大哥记着你的好恁!不过这辈子是还不了了,等下辈子吧!”围观的众人听他这么喊都不晓得啥意思,但那一刻的乡亲们都觉得他们不像是什么共产党。共产党英勇就义一般都是大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那种气势是恢宏的,那种场面是壮观的,而这小子却高喊着“蒸方肉、炸豆腐”的鬼话,这是个有信仰的人吗?

刽子手也纳闷,怎么死到临头还净说些好吃的东西?我让你到阴曹地府陪着阎王爷吃蒸方肉炸豆腐去吧!想罢手中大刀高举,照着徐会议的脖颈狠狠剁了下去。这次他吸取上一次的经验教训,鬼头刀掌握的准度力度恰到好处,徐会议的脑袋应声脱腔,刀刃刚刚沾到凳面。徐会议的那颗扁平脑袋应声脱项,出乎预料地在地面上慵懒地翻了一个滚儿,并未顺着湾沿斜坡滚下去,就像是一枚失了力道跌落在地面的铁饼。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看到徐会议长在大长脸两侧的小眼睛,刚开始时还怒目圆瞪,又紧着眨了几下眼皮,随后缓缓闭上了,闭上了就再也没睁开。那颗脑袋正掉落在刽子手的脚底下,刽子手抬腿狠狠一脚踢了出去,同时嘴里沉沉喊一声:“下去吧!”只见那颗扁平的断颅腾空而起,借着脚力竟然在水面打了一个漂亮的水漂花儿,旋即“噗通”一声跌落水中,冒了一串混浊的水泡。

祝世交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连砍了两颗脑袋,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接连喘了几口粗气,嘴里吐出一滩污物,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腿脚发软,眼睛一闭昏厥了过去。凤桂忙招呼刘青玉和铜桂把爹扶到木轮车上躺了下来。

“下一个。”行刑官再喊一声。两个士兵又从地上架起一个人,此人身形瘦小,却穿着一件肥大长袍,分明就是一个还没长成身量的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少年一步都没有走成,几乎是被两个士兵硬拖到了长条凳跟前。他被拖到凳子跟前的时候,脚上的一双宽松破洞的黄皮乌拉都脱落了,赤裸着双脚,根本没穿裹脚袜,下身的一条肥腰大裆裤也脱了身,敞散在小腿上,露着白擦擦的屁股瓣儿。少年的小脑袋被压上凳面,咧开大嘴竟然赖嗤嗤地大哭起来,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喊:“爹啊!娘啊!”将死之时,一个心理脆弱的娃儿最容易思念他的爹娘,这个少年也不例外。现场所有人听着少年的哭声禁不住潸然泪下,以袖遮面抹起了眼泪。行刑官那声“开斩”的喊声刚落,刽子手手起刀落,少年的脑袋应声落地,快速向着湾底滚去。他娇小的躯体疲软蜷缩,尽皆收缩于上身穿着的那件长袍之中,看不出任何抽搐挣扎。

湾沿头的“砍头行动”还在悲壮地进行着,板凳四周流淌着殷红的血浆,就着雨水的冲刷顺着沿坡向着湾底流去,冲出一条条曲绕深浅的鲜红色水沟。木凳前面叠压着好几具尸体。围观者有些胆小的人已经退走了。看这种血腥场面需要莫大的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这种强大的心理素质。

“下一个——”行刑官又高喊一声。此时,跪在那里喘着气的只剩祝金桂一人了。两个士兵架起金桂向着长条凳快步走去。“慢着……”人群里乍然一声大喝,围观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女人阔步走进场子,挡在两个架着祝金桂的士兵的前面,此人正是祝凤桂。

场院正中摆着两把太师椅,太师椅后面各杵着一个高擎着雨伞的士兵,正为椅子上坐着的吕信和彭亦取遮挡着雨雪。吕信和彭亦取正在交头接耳,听到喊声同时循声回望,看着这个蓦然冒出来的女人脸上都浮现出惊异之色。吕信从椅子上立起身子,慢步走到凤桂身边,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表情冷漠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凤桂瞄了他一眼,不亢不卑地回道:“我是祝凤桂,祝金桂的姐姐。”吕信冷冷地问:“你想干吗?”凤桂声音铿锵地应道:“我兄弟无罪,他不是土匪,为什么要杀他?”吕信听着凤桂的言词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神情,她这番话等于向围观众人传达了一个信息:这帮人并非共党,而是土匪。

祝凤桂扭头瞅着高典之大声喊道:“高典之,金桂好歹是你姐夫,你就真的忍心要杀他吗?”高典之瞅着凤桂愤怒地回道:“姐夫?他若真是我姐夫,会支派人杀了我爹吗?”凤桂语气温和地说:“典之兄弟,到底是不是他支派的,没亲眼看见的事又怎能当真?”高典之大声回道:“是我姐姐亲口说的,那还有假?即使不是他亲手杀了我爹,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凤桂仍然规劝:“典之兄弟,不管怎么说,金桂毕竟是你姐夫,而且跟你姐还有个娃子,你就忍心让你的外甥没了爹吗?”凤桂言至于此,心生悲悯,语气有了些哀腔。高典之听凤桂这么说,或是触动了他哪一根神经,终是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了矛盾纠结之中。

站在吕信身后的董武见情势有变,眼珠儿一转,快步走到吕信身后,俯身耳语道:“吕区长,这共党到底还杀不杀?”吕信正为了凤桂刚才的那番话生气,闻言晃了晃神,斩钉截铁地回道:“杀!怎么不杀?”旋即朝着拄着鬼头刀的刽子手一抬手。董武与吕信耳语的时候,凤桂也用眼睛的余光暼见,当时的她只顾着和高典之讲道理,眼见高典之被自己说得没了言词,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想趁机再说两句,却见吕信将手一抬,紧接着就是咚得一声刀剁板凳的声响。她慌忙回头看,祝金桂的脑袋早就不见了踪影。凤桂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噗通一声坐在湿地上。

行刑完毕,彭亦取率领着324团的国军撤出了扈家官庄。彭亦取和吕信打马并行,吕信朝着彭亦取抱拳说道:“这次多亏了彭团长拔刀相助,才将冢子岭这伙土匪尽数剿灭,从此益北乡太平了,我替这里的子民们谢过彭团长了。”

彭亦取微微一笑,盯着吕信意味深长地说:“也不尽然吧!史洪生算个啥嘛!顶多算是益北乡的一股小匪,大匪可还没剿灭呢!”

吕信纳闷地问:“大匪?谁啊?”

彭亦取朗然一笑:“徐振中啊!那才是真正的土匪呢!”又故意问道,“吕区长有没有胆量跟我去剿大匪啊?”

吕信紧着回道:“彭团长说笑了,那个徐振中可不是土匪,他可是南京中统的人呢!”

彭亦取说:“这个我知道,他和史洪生算是一路货色,一个在冢子岭,一个在臧台土台,都是盘踞坟冢的土匪,后来那小子竟然做到了中统特务,看来那个徐振中极善钻营,还真是好本事啊!”彭亦取说着,抬头看看已经放晴的天色,扭头盯着吕信问:“此处距臧台有多远?”

吕信回道:“不超过十五里。”

彭亦取说:“来一趟益北乡不易,我想趁着天色尚早,去臧台拜望一下徐司令,不知吕区长愿不愿意陪同呢?”

吕信笑着说:“彭团长此言正合我意,我很早就想拜访他,只是没有恰当的机会,咱俩同去最好。”吕信此番言论只是措辞而已,他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没有这个勇气,他早就知道徐振中盘踞朱良乡的臧台,称霸一方,为非乡里,按说朱良乡在他这个益北区总区长的管辖之内,可那个徐振中拥军上千,他又怎么敢管呢?

这年头,枪杆子才是硬道理。

彭亦取和吕信结伴去往臧台拜访徐振中姑且不提,且说扈家官庄东场院。围观的人们业已尽皆散去,没人愿意再冒着寒冷看这种血腥场面,场院里除了祝世交一家人还有另外两个人,那两人是扈家官庄的村保雇来打扫现场的。刚才还气氛紧张的场院如今显得空空荡荡,透着一股悲怆和阴冷。那些命丧黄泉的土匪本就是史洪生纠集的一帮无家可归的闲汉赖娃,所以并没有人来给他们收尸。

凄风呼啸,湾沿边堆积了一大堆无头尸体,躯体上覆盖积雪,看上去白灿灿的一片。

祝世交从昏厥中苏醒了过来,看着眼前悲惨的一幕心碎不已。他在青玉和铜桂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踟躇到那堆躯体旁边,搭眼就认出了叠压在最上面的金桂的尸体,禁不住老泪纵横,放声悲哭:“儿啊!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爹啊!你死得可太惨啦!”祝世交悲怮半晌,回头瞅着呆愣愣的凤桂沙哑着嗓子说,“妮儿!咱们把你大弟的尸首运回去吧!”

凤桂微微颔首走到打扫现场的中年汉子身边声音低沉地说:“大哥,我们能把我兄弟的尸体运回去吗?”“当然能。”中年汉子神情忧郁地微微颔首,扭头看着叠压着的尸体摇头叹气,“唉!可惜了,这些娃儿还都这么年轻。”中年汉子招呼另一个清扫现场的后生,“小锋,过来帮个忙,把尸体抬到车上去!”后生应着,两人一个揪住肩膀一个抓住脚腕,将祝金桂的尸体抬到了木轮车上。年轻后生往车帮上放尸体的时候手劲使得有些过大,致使木轮车一个扭捏差点歪倒。中年汉子有些不高兴了,盯着年轻后生责怪道:“怎么毛手毛脚的,轻点儿放!”

中年汉子于车帮上摆正祝金桂的尸体,转身向着场院北边走了过去。少许又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捆湿漉漉的草毡,他看着凤桂说,“大妹子,给他盖上吧!”

凤桂朝着中年汉子深深鞠了一躬,悲怆的语气透着感激:“谢谢大哥了!”中年汉子微微点了点头,将草毡递到凤桂手里,招呼后生将地上的遗尸抬上一辆双轮车,拉到南边的老坟地,又将尸体排进一处早就挖好的大坑里,掩埋妥当之后便回了村子,临走时中年汉子还顺走了那条沾染着鲜血的板凳,不晓得他要它有什么用,难道还想留个念想?

此时,场院里显得愈发空冷。祝世交瞅着车帮上遮盖着金桂尸体的草毡抹着眼泪自言自语:“咱们可不能让金桂死无全尸啊!”凤桂明白爹的意思,扭头看着铜桂说道:“三弟,你下去把大哥的头颅打捞上来。”铜桂嗫嚅着连连退步,脸色如纸一样苍白。凤桂又扭头瞅着刘青玉,“青玉,你去。”青玉也倒退着步子,和祝铜桂一样的语气和神情。凤桂恨恨地说:“一帮没用的东西!”她弯腰绾绾裤腿,看来要亲自下水打捞。

“闺女,你不能下水,这么冷的天,容易冰着身子。”祝世交从口袋里掏出铁酒盒递到凤桂手里,“二妮,你让青玉把这壶酒喝了。”凤桂不明白爹的意思,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便问了句:“爹!你老这是啥意思?”祝世交回道:“快让他喝了。”凤桂不知道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把酒壶往刘青玉手里一递,沉沉说道:“爹让你喝了。”刘青玉接过酒盒仔细端详,似乎顿悟了什么,随即拧开盖子,扬起脖子将一壶酒瞬间灌进了肚子。烈酒旋即在他肠胃里燃烧起来,继而向着全身弥漫,烧红了他的脸膛,也烧旺了骨子里深藏的那种野性,他红着脸大喝一声:“凤桂,这种事儿咋能让你一个妇道人家去干?老实待着吧!我去摸大弟的脑袋!”刘青玉说着,大踏步向着湾沿走去。

祝世交没说话,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从昨天晚上与刘青玉的对饮中,他已经看出端倪,这个女婿只要是喝醉了酒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酒劲正猛的刘青玉跨步走到湾沿边就地一踎,顺着血水沟向着湾底滑去,像是坐滑梯。滑到水边,裤腿也不绾,鞋子都不脱就“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湾水其实并不深,还没没过他的膝盖。他躬腰将双手探进浊水摸索起来,边摸索边试探着向前迈步。良久,他慢慢挺直腰身,双手从水里抱出一颗湿漉漉的头颅,举过头顶朝着湾沿晃动吆喊:“凤桂,瞅瞅是不是这个?”刘青玉只是在成亲那天与金桂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对他很是生疏,况且如今看的不是活人,而只是一个人的脑袋。没有身躯的对照,他就更拿不准了。

站在湾沿上的祝世交眯缝着双眼打量许久,最后摇摇头:“不是。”凤桂也凑了过来,回头看着祝世交说道:“爹!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下去看看。”她踎身向着湾底滑下去,最后在水湾的台坎处停了下来。

刘青玉将摸上来的脑袋摆在湾沿台坎上,又弯腰探手在浊水里继续打捞,一边摸索一边缓缓移动着小碎步。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深绿色的棉袍早就被雨水打湿,如今紧贴其身,此刻看上去倒像是一只贴着水面凫游的蛤蟆。

按说沉在湾底的几颗断颅,除了徐会议的脑袋被刽子手踢到湾中央之外,其余的都是顺坡滚落,应该就在湾水边沿的位置,但刘青玉在湾水边的位置却是打捞不到。这是因为汇入池湾的浊流流速甚疾,湾水便成了一汪活水,打着漩涡围着湾池四周旋转,早把那些脑袋冲得七零八落。无形中增加了刘青玉打捞头颅的难度,对他醉酒后的心理素质也是一场很有力度的考验。

此时的刘青玉烈酒烧脑正是鼎盛时期,弯腰涉水在池湾里慢腾腾地彳亍,走不了几步又挺直身子,手里抱着一颗滴着浊水的脑袋,先瞪着眼睛瞅着断颅仔细端详一番,暗暗嘀咕:“这个也不是喀!”随之猛地把它往池塘中央一撇,像是奋力甩出去了一枚铁饼球。“铁饼球”借力于水面打了两个漂亮的水漂花儿,最终沉了底,落水处泛出一圈混沌涟漪。刚才甩出去的头颅刘青玉识得,那是徐会议的脑袋。那颗脑袋的形状太明显了,两只眼睛长在大长脸的两侧,还翻着一对朝天鼻,如今可真是成了名副其实的“鲶鱼头”了。

刘青玉趁着燃烧的酒劲继续在污水里探寻着头颅,湾沿台坎上已经摆了七八个闭眼瞪眼张嘴吐舌形态各异的脑袋。凤桂挨个仔细打量一番,其中并没有金桂的头颅。

凤桂蹲在台坎上继续命令着水里的刘青玉:“这里面没有金桂,继续打捞!”守着这么多的脑袋,此时的她居然毫无惧意。

“我都摸了个遍了,实在是找不到了。”湾水里的刘青玉语气有了些懊恼。凤桂听他的话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高亢,觉得此刻他的酒劲应该是快过去了,她担心刘青玉醒了酒撂蹄子不干了,便紧着喊道:“你再好好摸摸,好好摸摸。”

“不摸了,真没有。”刘青玉真撂蹶子不干了,踩着浊水向着岸边走来。

“不行,你必须把金桂打捞上来!”凤桂起身想在岸边找一根长条之类的物件打刘青玉,以阻止他上岸,脑袋随即左右转悠寻找着衬手的物件,目光蓦然定在湾沿斜坡处凝滞不动,全身僵硬不再动弹。她看见斜坡的荆棘丛中卡着一颗圆溜溜黑黢黢的东西,那一刻她本能地断定那个东西就是金桂的头颅。

凤桂脚踩湿泥三步一滑两步一倒地爬到那丛荆棘稞前,从里面捧出了那颗脑袋定睛打量,果然是金桂的头颅。那颗头颅沾满了带着血水的红泥巴,圆瞪双眼,死不瞑目。凤桂泪流不止,伸手将他的双眼合上,抱着头颅爬上了湾沿坎。

正所谓:

凄楚霜雨天,天怒人哀怨。冷对不平事,风萧人亦寒。

古村临土湾,蜂树秃摇展。岸堤砍头刑,刀刀影光幻。

浊水捞断颅,夫相酒壮胆。今朝徒殒命,世事后人谈。

凤桂将头颅塞进包着金桂躯体的草毡里。车这边坐了萎靡不振的祝世交,那边盛了金桂的尸首。铜桂推着车子,众人后面跟着,点开步子向着口埠村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到了家,祝世交便开始思量儿子入殓埋葬的事宜。不管怎么样,金桂成家立业也算是成人了,不能就这么草草地葬了,可金桂走得突然,一时又到哪里去给他打造棺木?祝世交苦苦思索,脑子灵光一闪,他想起了那口檀棺。檀棺的盖子已经被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但盛殓遗体还是不成问题的,虽然祝世交心里还隐隐有些不舍,但想到儿子的惨死,最终下了决定,即刻吩咐儿子们从仓储房里抬出了那口檀棺。众人先把金桂的遗体抬进棺木,祝世交亲自把他的头颅摆了进去,又从祝孙氏手里接过一条崭新的棉被盖在了尸体上面。自从檀棺经历大火之后,祝世交早就重新打好了一副柳木棺盖,只是还没来得及雕龙刻凤,随即令人将柳木棺盖钉在了檀棺上。

祝孙氏止住了哭声,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快步走到祝世交身边,眼神愣愣地看着他。祝世交看着她的神情也有些惊讶:“你咋啦?”

“他爹!腰牌……”祝孙氏指着棺木低声说。祝世交闻言也瞬间沉默了,他在心里又把那四句话默念了一遍:弑时霏霙寒,妻忿致祸端。冤躯两异处,父悯予炭棺。念了一遍,他似乎觉出了什么意思,又反复念叨了几遍,恍然大悟,脸色登时变得蜡黄。这四句诗总结了金桂的毕生运数,而且还都预言得准确无误:被杀时雨雪寒天,死因妻惹祸端,亡时尸首两处,葬时父赠檀棺。

此时的祝世交对侏儒先生可以说是佩服之至,真不愧为“活神仙”,竟能一语成谶,预言得如此准确,不但把金桂的命运劫数全部说中,而且连自己会用这口祖传的檀棺殓尸都能准确无误地掐算出来,侏儒先生绝对开了仙眼,非俗人能及。祝世交如此思量着,扭身向着仓储房走去,出来时手里攥着一把短撬。他握着撬棍儿将棺盖上所有的钉子又逐一撬了出来,朝着众人沉喊一声:“把棺盖抬下来。”

旁侧的人看着祝世交怪诞的行举个个呆懵,并不晓得他要干什么,只是看着他冷漠的表情,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过问,此时听了祝世交的呼喝指令,一起合力把棺盖又抬了下来。祝世交缓步走到棺木跟前,一手扶着棺沿,一手插进棺木,掀开盖着金桂遗体的红面花被,将手探了进去,他摸了摸遗体腰间的位置,抬头瞅着祝孙氏轻轻点了点头。

祝孙氏再次看到儿子的遗体触目伤怀,掩住口鼻忍不住幽幽悲戚起来。祝世交刚才是摸索他给儿子做的腰牌了,他确定腰牌还挂在他的腰上。侏儒先生曾经特别嘱咐过,无论生死,腰牌戴上了就永远不要摘下来。祝世交笃信侏儒先生所言,他的神算已经让祝世交近乎膜拜。众人又在祝世交的指挥下将棺盖再次扣上,祝世交亲自挥舞着铁锤把棺盖重新钉上了。

是夜,一家人商议着金桂的丧事。金桂有个三岁的娃儿,按道理说应该为父披麻戴孝,可是自从高长国被杀以后,高灵芝就带着娃儿销声匿迹,羊肉馆也早就闭门打烊,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踪迹,如今事出突然,又到哪里寻找他们娘俩?再说就是找到,凭着高灵芝决绝的脾性,也不一定同意让娃子来送葬。大家伙商量了一通,最终决定由丹桂和凤桂家的娃儿们来哭丧送葬。

翌日,丹桂家的两个娃儿大伟、二伟,凤桂家的丫头新麦,三个娃子披麻戴孝给他们的舅舅送葬,当日午时便把盛殓着金桂遗体的檀棺葬在了东坟场祝家老坟地。金桂做完公事的当夜,所有人聚在祝家,大家伙儿都心情沉重。丹桂抱着娃儿站在人堆里默不作声,杨丰智在她身侧垂手默立。刘光玉也在,作为亲戚他是来帮忙的,弟媳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做大哥的陪工到底亦是理所当然的事。

正待此时,院子里猝然间灯火通明人声喧杂,屋里的这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凤桂正站在屋门口,第一个拉开屋门冲到了院子里,见院落里站立着十几个彪形大汉,都手执棍棒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正中站立的一个身影她倒是看出来了,正是董武。

那天夜里,董武跟着吕信等人清剿冢子岭的土匪,见众匪里面并没有刘汉玉,才明白刘汉玉是虚报家门,想起刘汉玉割他耳朵的事,在他心里憋屈的窝火便猛然迸发出来,如今连史洪生都被砍了脑袋,他也不必再怕谁了,即刻纠结一帮闲汉无赖去口埠南村刘家寻衅,并未见到半个人影。董武寻思着肯定都在祝家给祝金桂做公事,便迫不及待地向着这里直奔过来,果然不出所料,他要找的人都在这里。

凤桂当头而立,厉喝一声:“董武,你要做啥?”凤桂对这个董武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在扈家官庄杀金桂时若不是他对吕信怂恿挑唆,金桂也不会那么快被砍下脑袋,而且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董武狞笑一声:“我要干啥?师妹,你且问问你丈夫,是谁割了我的耳朵。”凤桂闻言亦是吃了一惊,她并不知道董武被割耳朵的事,刘青玉从来没对她提及,便回头看着青玉问道:“青玉,咋回事儿?”没等刘青玉回话,刘光玉抢着说:“弟妹,那天晚上董武领着人到我家抢钱,还要杀我,多亏被我家二弟撞见,二弟为了教训他,才……”董武等不得刘光玉把话说完,大声喊道:“少他妈废话,兄弟们!给我烧,给我砸!”跟在他身后的举着火把的人齐刷刷应了一声,就欲作恶。

祝世交猛然跑到屋门口,从墙根处抄起一把明晃晃的三齿钢叉横在身前,大喝一声:“我看谁敢来?爷爷我早就活够了,今天来一个戳死一个!”董武嬉笑着走到祝世交身边:“唉吆!师父,你老这身子骨还行啊!”蓦地伸手攥住钢叉齿使劲一拽,叉柄已经从祝世交的手里脱了手,祝世交噗通一声跌坐于地,只剩下哼哼吆吆的份了。董武握着钢叉猛地往地上一戳,大声呵斥,“还愣着干啥?给我烧,烧他个寸草不留!”众壮汉应一声正欲作恶,危急关头,忽听门楼口一声大喝:“都给我住手。”紧接着啪的一声枪响,似乎把沉夜都要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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