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段日子刘青玉一回到家就瞅着柜顶上的妆奁出神,妆奁上挂着一把鹌鹑蛋大小的绿铜锁。锁头早先已经被刘青玉砸坏了,只是一直挂在锁鼻上,好看不中用。刘青玉悄悄走过去,将锁头摘下来装进口袋,又警觉地回头打量一番,好在凤桂正在堂屋专注地纳着鞋底,并未察觉他鬼鬼祟祟贼一样的行举。他悄声迈脚下了炕,走到凤桂身边低声问:“凤桂,那口铁锅你藏到哪儿了?”凤桂并未抬眼瞅他,自顾忙碌着手里的针线活儿,沉沉说道:“你连想都别想!铁锅我是留下了,将来出了事自由我承担。”刘青玉了解凤桂的脾性,认定的事会一条路走到黑,如今见她回话如此决绝,亦不再深问,倒背着双手出了院子。
刘青玉刚刚出了院门,凤桂站起身子走到房屋门口,抬眼瞅了瞅柜顶的妆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其实刚才刘青玉在屋里偷摘妆奁的锁头,凤桂虽然没亲眼看到,但他在里屋整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早就听到了。妆奁里的石戳儿对刘青玉并没有什么诱惑力,挂不挂锁没有多大的区别,凤桂也就懒得去阻止他。
两个月下来,刘青玉的腿跑细了不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身子也感觉轻飘飘的。大炼钢铁的成果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他还先后得到来良贵和原正义的口头表扬。原乡长表扬他时还亲自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块奖章。奖章虽然是木头做的,但他很是喜欢,奖章有碗口那般大那般圆,周边还雕刻了细致的波浪纹,中间有一颗硕大的五角星,用红漆涂了颜色,看上去很是鲜艳,刘青玉也是如获至宝。他把宝贝拿回家朝着凤桂显摆了一通,随后挂在堂屋正墙中堂旁侧的一根木橛上,凤桂只是瞅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刘青玉领着继忠、光玉、木生、水生、多生收缴铜铁忙活了两个多月,却错过了收获庄稼的大好时节,天气早就冷了,而且老天爷说变天就变天,那天早晨天空大雪纷飞,一下就是三天。大雪覆盖之后气温骤然下降,朔风呼啸,天寒地冻。公社食堂粮库告急,光辉公社大院里站满了领饭的社员,所有人都提着瓷罐拿着瓷碗,规规矩矩地排成了长队,而厨屋里并未飘出以往的炊烟,更让村民们感到奇怪的是,那天原乡长、来副乡长、陈文书,乡里的领导都到了现场。
刘光玉站在人群里,盯着原正义问了句:“乡长,什么时候开饭啊?”原正义闷头没说话,善于察言观色的来良贵瞅了瞅原正义为难的表情,往前跨了一大步喊道:“光辉公社的社员们,公社里的粮食已经吃光了,从今天起咱们公社食堂宣布解散!”他话还没说完张大雷就扯着嗓子大声嚷嚷:“解散?你说得倒是轻巧!解散了我们吃啥?”所有社员们都大声附和,刚才还规规矩矩站立的队形早已经散了,光辉公社大院里乱哄哄一片。来良贵又大声吆喝:“你们自己想办法啊!”他话音未落,人窝里的刘光玉大声反驳:“我们想什么办法?你不是说上级政府不会扔下乡亲们不管吗?怎么还不给我们送来粮食?现在莫说乡亲们自己找不到粮食,即使有粮食又用什么煮饭?”旁侧的张大雷附和着:“是啊!是啊!铁锅都被你们收缴了,难不成让我们用瓦罐煮饭?”
来良贵眼睛倏然一亮,指着张大雷回道:“你这个办法很好,值得推广嘛!”张大雷壮了胆子,大声说:“咱们这不是又回到原始社会了吗?”民以食为天,这帮社员们没有了填肚子的粮食,心里恐慌不已,情绪都有些激动。原正义拽拽来良贵的衣襟,示意他闭嘴,朝着大家伙压压手大声说:“乡亲们,大家不要恐慌!上头不会丢下大家伙不管的,我们正在想办法……”原正义话没说完,张大雷又带头开始叫嚷:“把我们社长叫出来回话!我们不听好听的说辞,先把这顿饭给我们打发了。”
“对,对,把刘社长叫出来说话!他亲口答应我们的,有他当社长,绝不让我们饿肚子。”又有千百个声音应和着,喊声震天动地,早把藏在大队院厨屋里的刘青玉吓得战战兢兢。刘青玉听着炸开了锅一般的村民不断叫嚣,他哪里敢出来?出来说不定真的会有人揍他,统购统销那次他挨过一次打,他知道被大家伙儿围着揍是啥滋味儿。
凤桂忽然从人窝里闪出身形,快步走到原正义身边,转头面向大伙大声说:“乡亲们,大家都静一静,听我说两句。”嘈杂不已的人群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瞅着她。凤桂字字句句地说:“政府收缴铜铁那是政府的事,刘青玉也只是奉命行事,大家伙都要讲个理,事情到了今天也不是俺家刘青玉造成的,咱们这么嚷嚷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想办法熬过这个饥荒吧!”张大雷大声回道:“你说得倒是轻巧,连做饭的家伙什儿都没了,还怎么熬?”凤桂把手伸进口袋,抓出了一大把纸票拍在她面前的长条桌上,眼睛把众人环顾一圈:“这是这些年我家所有的积蓄,我都拿出来买粮食。”张大雷瞅着那堆钱票,表情不屑地说:“咱们原来又不是没挨过饿,闹饥荒的年景即使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你拿这些钱出来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让我们抱着这堆钱啃吗?”凤桂说:“我知道二府村的粮食还有一些结余,只要咱们拿钱去买,足够我们大家伙撑过这个冬天的。”原正义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币拍在桌面上,旋即侧头瞅了瞅身侧的来良贵。来良贵会意,也抓出一把纸票放上桌面,陈不算既而也掏出了一把碎票。
原正义看着众人大声说:“光辉公社的广大社员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凤桂说得对,二府村是有结余的粮食,一会儿我带大伙去买。”又抬手指了指凤桂,继续说道,“难得凤桂这么大公无私,咱们先用这些钱买了粮食解决了当下的困难,我向你们保证,保证以后大家伙都有饭吃,有政府给咱们撑腰,饿不死人的。”村民们听了原乡长的此番话之后,哄哄然的吵闹声渐渐变成了低沉的抱怨嘟哝。不管怎样,村民大闹村大队院的事件还是让凤桂给化解了,刘青玉也逃过了众社员的围攻。刘青玉回到家,把挂在墙上的奖牌赌气地摘下来摔在地上:“这个破社长,我不干了!”凤桂并未搭理他,只是穿上厚棉衣,围上毛围巾,领着一帮社员挑着扁担去了二府村,原正义、来良贵和陈不算也去了。原乡长亲自出面,好说歹说花钱买了十几担地瓜干回来。
翌日,公社大院里的食堂又重新开灶,社员们又能吃上热乎乎的饭食了。但毕竟是僧多粥少,这么多人吃东西真如风卷残云,短短一个月的工夫,粮食又没了着落,公社食堂最终还是解散了。面对这种境况,社员们闹归闹,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从二府村买来的粮食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他们一边来村大队打饭,一边打算着以后的日子。
凤桂抄着手站在蛤蟆窝地的垄畦上,望着眼前这一大片被白雪覆盖的土地发呆,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绿葱葱的景象,大片茂盛的绿叶覆盖着满地肥硕的地瓜,她相信今年是个丰收年,但令她感到疑惑的是,该收粮食时为什么所有的社员们都忙着收缴那些铜铁,却没有一个人下地收粮食?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些烂在地里的粮食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吗?她曾经问过刘青玉:你们只忙着炼钢铁,地里的粮食都不要了吗?刘青玉说他也不明白上面是怎么想的,只说尽快凑够钢铁数量,收粮食是次要的,再说上面没有命令,谁敢私自收获庄稼?
凤桂从怀里掏出一块尖利的瓦片,蹲身抠搜着冻得硬邦邦的黄土。没有农具可用,她只有用瓦片抠搜了。瓦片刺破了她的手指,渗着鲜血,冷风一吹,刀割一般得疼痛。她费了好大劲儿,冻土里终于显露出了一撮红扑扑的颜色——那是一个大地瓜。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希望,从那撮红色上剜下一小块地瓜片儿,填进嘴巴嚼了几口,冰凉冰凉的,感觉像是咀嚼一块冰凌。此时她听到身侧窸窸窣窣有动静,扭头打量,发现刘青玉领着两个儿子不知何时蹲在她的身侧,后面还跟着举儿和来庆安。他们两口子也来抠地瓜了。每个人手里各持一块瓦棱,正低头抠搜着冻在土里的地瓜。凤桂瞅着刘青玉低声说:“谁让你们来的?让他们看到了,要挨批的!”凤桂今天只是想来坡地里转转,没想过刨这些地瓜,更不想一家人都掺和进来,这样做毕竟违背人民公社的规章制度。刘青玉连头都没抬,大声回道:“爱批不批!都快饿死了,谁还顾得了那个,社员们都来了。”
凤桂闻言这才站起身四处打量,只见田野里早就踎满了抠搜地瓜的人影,蛤蟆窝地的场面蔚为壮观。他们都低头不语,手里握着各种各样的用具自顾抠搜,然而企图用这些东西刨开比石头都硬的冻土岂是那么容易?每个人都累得呲牙咧嘴却是收效甚微。凤桂见此状况也蓦然大了胆子,她觉得青玉说得对,填饱肚子要紧,别的都顾不上了,便大喝一声:“乡亲们,这地里还有不少地瓜,大家伙使劲挖啊!”刚刚喊完,蓦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起身一路小跑向着家的方向奔去,少许又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口大生铁锅。凤桂把这口铁锅埋进院子里的地窖里了,所以刘青玉一直没找到。
刘青玉知道那是她偷藏的那口生铁锅,但他不知道凤桂拿它有什么用,便问道:“你拿口锅做啥?”凤桂并不答话,高举铁锅朝着地面的一块石头狠狠摔了下去,“啪啦”一声,铁锅登时四分五裂。她朝着众人喊道:“乡亲们,快来取用具!”离着近的几个社员丢了手里的瓦片跑过去,捡起地上的碎铁片,脱下外衣缠住铁片的钝角,迅速制成了一把简易农具。用这个刨地瓜果然奏效,片刻工夫就刨出了好几块红皮地瓜。
村民们忙着抠地瓜时,原正义和来良贵正从蛤蟆窝地头经过,二人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来良贵瞅着原正义说道:“乡长,这个凤桂竟敢私藏铁锅,还带头扒地瓜,这不是破坏公社规定嘛!”原正义并未回应他,瞅着雪地里忙着抠地瓜的人群深叹了口气,表情冷漠地反问道:“不藏铁锅他们怎么收地瓜啊!”来良贵表情异样地地瞅了瞅原正义,原正义再也不说什么,心情沉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