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玉讲到骇人之时,凤桂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嗷嚎一嗓子从被窝里窜了出来,向着刘青玉睡觉的位置爬了过去。突掀被窝带起的风把炕台上的双头灯都扇灭了,屋里登时漆黑一片。凤桂钻进青玉的被窝,脑袋抵在他的胸脯上,双手抱着他的肩膀,双腿夹着他的大腿,四肢攒聚了无穷的力量,紧紧抱着他不松手,把青玉抱得都有些喘不过气来。“轻点儿!”青玉春心荡漾,仍然柔声细语地安慰着,语气中带着些许得意,“怎么样,还想听吗?”“不听了不听了,你这个孬种儿……”凤桂捂在被窝里的声音沉沉的。刘青玉贼样儿地笑笑,趁势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手搭在她光滑的脊背上揉搓着,既而又悄悄解开了她的衣扣……凤桂也不阻拦,蜷缩着颤抖的身子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她不是被刘青玉的举动吓得如此,而是被他的鬼故事吓坏了。
那天夜里凤桂糊里糊涂地被刘青玉占了便宜,却没什么感觉,她还沉浸在刘青玉所讲的恐怖故事里没返过神来。以后的大半年时间,凤桂都不敢一个人睡觉,那个鬼故事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似乎烙印在了骨子里。
有道是:
洞房花烛约三章,最是良宵断臆想。
吹灯略施巧舌计,窃喜欣得美娇娘。
转天夜里,刘青玉刚想上炕睡觉,炕上正铺展被窝的凤桂把他拦住了:“你先别睡,我有事跟你说。”她走到大木柜前,将柜顶上的妆奁抱了下来,捏着钥匙打开盒鼻上的绿锁头,手伸进妆奁里不断抓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刘青玉竖着耳朵听,那是大洋碰撞发出的诱人的声音,那种声音让他心旌摇曳。凤桂抓出一把大洋散在炕席上,伸出指头拨拉着叠压在一起的大洋,嘴里默默地点着数。她数够了八十个大洋,双手拢着往炕边一推,抬头看着刘青玉说,“这是八十个大洋,哪里赢来的给我退回到哪里去。”
凤桂之所以意志坚决地要刘青玉返还赌资,是因为她时时刻刻牢记着侏儒曾经跟她说过的那番话:想让耍钱的人戒赌,只要断了他的念想。此言浅显易懂,凤桂了然于心。先生还说了一套让她颇为费解的说辞:沟里的雨水从哪儿来的终究要回到哪儿去。凤桂一直思量着这句话的深意,她把这两套话结合在一起琢磨,似乎揣摩出其中的深意了——赌博赢来的钱,哪里赢的终究要还到哪里去。如此才是轮回之理。所以说逼迫刘青玉返还赌金,就是敦促他戒赌的行之有效的办法。
刘青玉仍然没说话,瞅着炕席上摊着的一堆闪着亮光的大洋,凝眉不语。凤桂瞅了瞅他,语气有了些沉重:“你赢的大洋也不全是董武的吧?也有一帮穷哥们儿的吧?你赢了他们的钱倒是挺恣儿,可是你想过没有,他们有可能因此吃不上饭……”
刘青玉眉头紧锁思量良久,忽而似乎捋出了门道,语气小小地说:“你约法三章不让我见董武,我又怎么把银元还给他?”凤桂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紧着说道:“是吆!我倒是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这事明天晚上就办,我和你一起去。”她将炕席上的大洋尽数抓进妆奁,复将盒盖扣上,重新锁好放回了原处。
翌日掌灯时分,凤桂喝完一碗稀汤,把碗往桌面上一礅,看着对面的刘青玉说:“你抓紧吃饭,一会咱俩去一趟董家。”“你还真去啊?赢的钱又不都是董武的,这个钱怎么还?”刘青玉的声音很高,有了些许怒意,他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会这么认真。“你只管领我去,我自有办法,其余的你就不要管了!”凤桂坚定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凤桂一直把侏儒的话奉为圭臬,觉得自己如果不这么做,对不起先生对她的教诲之言。刘青玉显现出为难之色,双手抱头蹲下身子,嗫嚅着说:“要去也行,叫上大哥,那晚赢钱他也有份儿。”
刘青玉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他还瞒着凤桂一件事,便是赢钱的数目。其实他们兄弟二人赢了将近二百个大洋,大哥分了一百多个,而他只要了八十二个,也正是这八十二个大洋,才让他娶了祝凤桂。而大哥的一百多个大洋,前些日子都去县城输光了,如今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然而这件事情,刘青玉绝不敢和凤桂说实话,二百个大洋啊!估计她的妆奁里也没有这么多钱。倘若真的去董家还钱,这事必然会露怯。刘青玉琢磨着,叫上大哥也好说话,省得到了现场无话可说。“行!大哥自有我去叫他,你只管领着我去就是了。”凤桂回道。刘青玉觉得是非去不可了,他百般不情愿,不得不站起身子,从墙上摘下毡帽扣在脑门上,随后出了屋门口,凤桂紧紧跟上。路过刘光玉家门口,凤桂推开院门进了院子。
凤桂对刘光玉说了自己的意思,刘光玉有些不理解,瞅着凤桂说:“弟妹啊!自古以来愿赌服输是天经地义的事,赌输了有赖账不还的,哪有赢了钱再返回去的事?我看这次不如就这么算了,大不了我们兄弟以后再也不赌也就是了。”“不行!这钱是还给该还的人,再说赌资是我爹娘花的,花了赌资,我一辈子心里不踏实。”凤桂回道。刘光玉见她心意已决,也没了什么办法,抄着双手瞅瞅黑暗中的刘青玉轻声说:“走吧!兄弟。”
三人趁着夜色到了口埠北村董府。刘光玉抬手扣响了朱漆门板上的虎头铜环。仍然是管家北富贵开的门,他瞅着黑暗中三人的身影打量了一番,或是认出了刘光玉,阴阳怪气地说:“刘老大啊!你咋来了?听说你上次赢大发了,人都找不见了,这会儿咋又冒出来了?”刘光玉语气生硬地反驳道:“你这是说的啥话?怎么就找不见人了?就不兴我有事忙几天?”北富贵抬头打量,见二人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并未看出是谁,不免有了几分怀疑:“你这次来有何贵干呢?”刘光玉说:“来这里能做什么,耍钱呗!”他不再搭理北管家,抬腿跨步迈过高高的门槛儿,朝着身后的二人招手,“进来!”刘青玉和凤桂便跟着他进了董府大院。
刘光玉领头下了窨井,窨井里的一帮人正赌得兴起,董武第一个发现了刚刚踏下木梯的刘光玉,大声嚷嚷:“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伙儿快看,这是谁来了!”众人都止住身形,循着董武的眼神扭头向着井口处望去。
此时刘青玉已走下木梯,聚赌的还是那帮老赌友,他们对刘青玉的印象都特别深刻,这小子神一般的眼神,超凡脱俗的赌术,绝对不是一般人物,所以众人看他时不免心里有些发憷。这帮人心里的怵劲还没落定,又被另一种满满的疑惑所代替,就连董武也偏愣着脑袋瞪大了斜愣眼,死死瞅住窖井口的木梯,木梯上站着一对女人才有的小巧绣脚,正在刘青玉地搀扶中,一步步缓缓迈下木梯横木。由于她的上半截身子还在井口外面,遮挡着面目,众人一时看不清是谁。但董武已经猜出是谁了,只看她的一对三寸金莲和一双修长的玉腿,董武亦能猜出个八九分,她必是祝凤桂。
凤桂下了木梯,迎着所有人惊讶的眼神阔步走到赌桌近前,抬眼把众人挨个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定在了董武的脸上,董武身后还藏着一个人,那人故意将脑袋挡在董武身后,只露着半边身子,凤桂一时没有认出是谁。董武皮笑肉不笑地说:“师妹!你咋来了?”凤桂并未搭理他,只朝着躲藏在董武身后的那个人说话:“宋士华,你躲啥?”藏在董武身后的宋士华探出脑袋,怯怯的眼神瞅了凤桂一眼,低下了头,弱弱地喊了一声:“师姐!”凤桂盯着他冷冷地问:“你咋也在这里?”宋士华虽然在祝家学艺近半年的光景,但凤桂真不晓得他也会玩这个,她只知道他跟董武很要好,并不知道宋士华平常还帮着董武打理赌窖生意。宋士华到祝家学木匠手艺,是被董武强拉去的,在祝家的这段日子里,他悄然发生着改变。师父对他好,师姐也把他当亲兄弟对待,这一切宋士华看在眼里感激于心,他对祝家感恩戴德,对眼前的这个师姐也有三分惧怕。凤桂腔调严厉地说:“士华,你爹指望你学点儿手艺走正道,你怎么也在这里厮混?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宋士华满脸羞愧地说:“师姐!我错了!”
凤桂把众人挨个踅摸了一番,问道:“那天晚上跟刘青玉赌钱的都有谁?”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应声,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凤桂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往桌面上一拍,咚得一声颇有声响,双目把众人环顾一圈,沉沉地说,“那晚刘光玉赢了谁的钱,都出面报个数,我一一归还。”众赌友听了仍然不肯轻信,并没有一个人吱声,因为这种事他们还闻所未闻。不过还是有一个人慢吞吞地举起了手:“我!那晚他赢了我八个大洋。”凤桂循声打量那人,是口埠北村的肖秃子,赌场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凤桂打开钱袋,掏出三个大洋递到他手里:“肖秃子,以后干点儿正事,别闲着就往这里跑,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弄得无家可归吗?”肖秃子连连应口,他做梦也没想到会白捡三个大洋,任凤桂说什么也只是点头如捣蒜。来良贵也吆喊了一声:“还有我,刘光玉赢了我四个大洋。”来良贵借了董武不少赌债了,只想着借钱翻本,孰料却是越陷越深,如今他欠下的董武的钱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祝凤桂瞅了瞅他,从布袋里摸出四个大洋递到他手里。众人见凤桂真的发钱,一时间都举起了手,现场吵吵闹闹。凤桂依着他们的喊叫都分了钱,最后瞅着一直没喊没动的宋士华问道:“你呢?赢了你几块?”宋士华挠着头皮,声音小小地说:“三块!”凤桂抖抖已经瘪了的钱袋子,倒出最后三块大洋递到他手里。
凤桂做这一切时,董武一直冷冷瞅她,现在她在他眼里不像是师妹,更不像是他的梦中情人,是实靠实地来砸场子的。董武瞅着凤桂提在手里的瘪瘪的钱袋子,冷冷问道:“我的呢?”凤桂抖擞抖擞空钱袋,抬头盯着董武铁青色的胖圆脸,问道:“怎么还有你的吗?”董武忿忿地说:“你这是说的啥话?”抬手指着刘青玉兄弟二人说道,“那晚他俩赢我的钱最多,我可是输了这个数。”董武抬起两支巴掌朝着凤桂晃了晃。“十个?这么多?”凤桂瞪大了眼睛,语气惊惑。董武挥起拳头猛地锤在桌子上,大声叫嚣道:“什么十个,是一百个!”董武喊出这句话时,凤桂心里禁不住打了一颤,扭头瞅瞅身后站着的刘青玉。刘青玉垂着头,没敢用正眼看她,只是斜愣着眼角瞟了瞟身侧的刘光玉。刘光玉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也把脑袋埋进了衣领。董武语气陡然提高了几个分贝:“祝凤桂,你若是不信,可以问问你身后的两个男人,那晚他们是不是赢了我一百个大洋。”凤桂瞅着刘青玉兄弟二人的神情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此时她虽然恨这兄弟俩没跟她说实话,但她亦明白今天必须得把这档子事儿了了,不然董武绝不会善罢甘休。
此时董武的心里愤恨不已,瞅着站在凤桂身后的两兄弟,恨不得窜过去把他俩狠揍一顿,但他始终没这么做。他倒不是害怕面前站着的这三个人,他想起了割他耳朵的刘汉玉,还有让他胆颤心惊的史洪生。一直没说话的刘青玉悠悠地开了口:“武哥,俗话说‘愿赌服输’,今天凤桂来返还赌银那是她发善心,即使不还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又何必这么激动呢?”他胳膊肘轻轻捣捣刘光玉,“大哥,咱们该走了。”刘光玉朝着董武一抱拳:“武哥,告辞!”“怎么就这么走了吗?”董武高喊道,“把井口给我堵起来!”他这声喊是朝着众位赌徒喊的,那帮人却都没听他的,原地未动。凤桂刚刚给他们分了大洋,他们都感恩戴德。董武又要耍泼充狠,刘青玉话中带话地说道:“武哥,你偏愣着脑袋,难不成是耳朵给坠的?”刘青玉一提耳朵,董武像是打了一针镇定剂,蓦然沉默了下来。
趁着这个当隙,三人朝着木梯走了过去。刘光玉率先登上木梯,凤桂随后,刘青玉断后,三人迅速出了窖井。这次董武没再阻拦,只是狠狠砸了桌子一拳头,桌面上的大洋铜板统统蹦跳起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三人钻出窖井口,沉夜里就看见院子正中杵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矮的那人是北管家,他沉沉地开了腔:“怎么这么快就要走?难不成又赢足了钱?”刘光玉回道:“北管家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今晚可不是来赢钱的,是来还钱的。”北富贵腔调沉闷地说:“还钱?这话啥意思?”屋门口站着一个高大黑影,倒背双手岿然而立,一直没有说话。凤桂早就看出来了,他便是保长董仁周。
刚才北富贵向董仁周报信,说南村刘光玉兄弟又来了。董仁周一听大为光火,他知道那晚两兄弟大赢董武钱财的事,还知道他们割了自己儿子的耳朵。董仁周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按着他的脾性,早该提刀砍了刘光玉的项上人头,好歹被董武阻拦了下来。儿子说得对,刘汉玉在史洪生那里干差使,那帮人绝对招惹不起,想活命就得忍忍。北富贵说还跟来了一个女人,或是刘青玉的老婆。董仁周心里一颤,满腹疑云,祝凤桂来这里做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跟着管家出了屋门来到了院子里。
主仆二人先趴俯在井口盖上听了会儿,觉得窖井里的动静跟以往不太一样,其内并没有往常的吵闹喧杂之音,只是隐约听到董武一个人的叫嚣声。董仁周担心,决定下井一探究竟,却被北富贵拦了下来:“老爷,你不能下去。”董仁周盯着北富贵忿忿而问:“怎么啦?我难道还怕他们不成?”北富贵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祝凤桂今天下井,不知道卖的什么关子,咱们先探清虚实再说。”董仁周不以为然:“屁的虚实!她一个小女子还能把我这个村保怎么样?”董仁周语气起了高调。北富贵回道:“老爷,正因为你是村保,所以咱们才不能莽撞。不管怎么样,政府现在严令禁赌,倘若那女人真有心告你一状,弄得你不痛不痒,没必要找这个麻烦吧!老爷若是非得要弄个明白,我下去看看吧!”北富贵双手搭上石磨正欲扭开,磨盘却被人从里面挪开了,刘光玉率先钻出井口,凤桂、青玉亦随即跟了出来。刘青玉盯着井口站立的两个身影,胳膊肘捣捣光玉轻声说道:“大哥,咱们走!”刘光玉微微颔首,领着二人只管出了院门口,乘着黑夜里的暗亮向着家的方向赶去。
有诗曰:
莫论卿心存良善,非疑娇女气魄胆。
决意携银赴赌窖,不忘箴言度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