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春大药房的同志们攻打鬼子炮楼出奇制胜,胡林谷游击队和324团也是昨天夜里展开的联合围剿,前天夜里的行动也是临时取消了,原因是彭亦取前天中午突然犯了老毛病——脑中风。彭亦取头痛欲裂,根本指挥不了部队打仗,作战计划随即被取消。李政泽将探听到的这个消息告诉了原正义,原正义暗暗吃惊,琢磨着倘若前天夜里不是侏儒先生及时阻止,他们一定会按照原计划攻打炮楼,届时县城里的敌人很可能会打增援,倘若如此,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很有可能会牵连到大部队攻打县城的计划。想到这里他不禁暗暗庆幸,心里愈发感激那个劝他们取消行动的侏儒先生。此时此刻,侏儒先生说过的那句话在他耳畔重新回响:大鸟不护雏鸟吃,今夜不吃明夜吃。原正义反复思量着,似乎悟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按说攻打县城的计划有变,冯益之不该不向原正义报信,其实冯益之是向原正义报了信的。324团团部的人将彭亦取急病不醒的消息递到胡林谷之后,冯益之当即书函一封,委派警卫排长邹德青迅速赶赴口埠药房,嘱咐他务必把书函亲手交给原正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下午邹德青一去不返,直到他们打完县城也没再回到队伍。冯益之便派人去口埠药房打探邹德青的消息,搜寻人员回来了,马背上驮着邹德青的尸体。冯益之问搜寻人员怎么回事,搜寻人员说在城西的土地庙附近发现了邹德青的尸体,随即又将一封书函递到冯益之手里,说是从邹德青身上搜出来的。冯益之看着那封他写的亲笔信疑惑不已,当即打马去了城西土地庙,仔细查看了一番现场之后又去了口埠药房。冯益之和原正义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原正义一头雾水,说并未收到什么书函,冯益之纳闷地问:“既然没收到书信,你们又是怎么取消‘马鞍行动’的?”原正义尴尬一笑:“这事儿,还多亏了一个侏儒先生……”
口埠村的刘青玉在这次战斗中立了大功,如愿以偿得到了原正义事先许诺的高粱米。刘青玉背着高粱米回了家,思量着这些高粱米够家里的娃儿们吃上一段时日了,起码这个月是不用再饿肚子了。天底下最大的事莫过于肚子里的事,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他永远忘不了爹活着的时候,时常念叨的那句话——人活着,吃饱饭才是天道。
凤桂在家里正等着他的捷报,当听刘青玉说到宋士华牺牲的消息时蓦然间眉头紧锁,仅不住潸然泪下。刘青玉安慰了她一通,默默走到方桌前,从口袋里掏出酒瓶放上桌面。凤桂看着他的行举有些惊讶,快步走到他身边问道:“怎么,这瓶酒你没喝吗?”刘青玉回道:“光顾着打仗,忘了喝了。”凤桂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中午时分,凤桂去了同福春大药房,她急着打听昨天夜里同志们炸炮楼的情况,更想知道刘青玉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原正义把凤桂让进药房,凤桂等不得原正义坐稳就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她想知道的事。原正义说:“昨天的行动很成功,刘青玉首功一件,我准备上报组织嘉奖他呢!他的弹弓准头儿挺厉害,只一发,就打灭了炮楼的探照灯。就是……就是胆子有些小。”凤桂的神情有些囧:“他就是那个熊样儿,你是没见他喝醉酒的样子,醉了酒敢把天都捅个窟窿。”原正义表情惊讶地说:“这倒挺有意思,有机会一定和他喝两盅,看看他喝醉酒到底是啥样子。”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昨天夜里县城的鬼子也被国共联军包了饺子,鬼子这回是彻底完蛋了。”凤桂的眼睛里闪动着惊喜,高兴地说:“真痛快!打完了鬼子,这会儿天下该太平了。”原正义犹豫片刻:“这个很难说,可能还有一场更大的仗要打。”凤桂疑惑地问:“还要打?鬼子都被打跑了,还打谁啊?”原正义说:“现在国共局势紧张,恐怕国共之战在所难免啊!上级刚刚传达了命令,李政泽他们已经被紧急调往益都县城,过几天我或许也得走了。”说到这里,原正义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盯着凤桂继续说,“对了,祝铜桂刚才来过我这里,他说也想参加队伍,到前线打仗。”凤桂沉思许久才低低回道:“铜桂想去就去,我可管不了他,只要我爹同意就行……”
凤桂感到很迷茫,中国人打日本侵略者天经地义,可中国人打中国人她有些想不通,真不晓得这样的战争还要打到什么时候,这样的苦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想到这里,她盯着原正义问道:“原掌柜,你觉得国共这场战争,哪一方会胜利?”原正义语调铿锵有力:“当然是我们共产党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国民党已经尽失民心,即使他们的兵力再雄厚,也不过是纸老虎。等着看吧!我们共产党一定会胜利的!”凤桂心事重重地问道:“这场仗不打不行吗?都是自己人,就不能坐下来和平解决?”原正义说:“国民党反动派怎么是自己人呢?凤桂啊!你这种思想可是厝火积薪,非常危险啊!老蒋搞独裁,我们可不能答应!”
凤桂不再接话,随即陷入了沉思。她听说过那个蒋介石,是国民政府的最高长官。一个人一旦私欲膨胀,或许就不会再有“心系天下苍生”的大道思想。难道他就不能站在全天下老百姓的立场上想一想?和平解决这场内斨?难道他不知战事一开,中国又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中国历来的任何一场战争,不管谁输谁赢,受苦受难的总是平头百姓。一个连老百姓都不管不顾的最高将领,是睿智还是愚蠢?教人尊崇还是唾骂?凤桂想到的事情蒋介石不一定能想到,她现在的心态委员长不一定有。
凤桂盯着原正义问道:“原掌柜,你们这次走了,啥时候还能回来?”“这个说不准,也许一年,也许五年,或许更久,总之……啥时候革命成功了,啥时候回来。”原正义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神无比坚定。“你走了,药房咋办呢?”凤桂又问。原正义微微笑笑:“自有高灵芝来打理,这家药房本来就是高家的,这些年我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为了赚这几个钱,纯粹是革命需要,如今走了,倒是一身轻松了。”他俩正说着话,药房门响,二人不约而同望过去,高灵芝领着娃子踏进门口。
凤桂忙起身打了声招呼。高灵芝瞟了她一眼并未搭理,盯着原正义说道:“原掌柜,我来和你对对账。”凤桂的脸上有些尴尬,其实她和高灵芝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自从大弟祝金桂被杀之后,高灵芝再也没踏过刘家门,带着娃儿一直住在崔马村娘家。高灵芝虽然养着金桂的娃子,但她毕竟害死了祝金桂,所以凤桂看着她的那一刻就像吃了苍蝇一般总觉得反胃;而高灵芝看着凤桂也不舒服,虽然她是娃儿的亲姑姑,但毕竟是她的弟弟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所以两人街头偶遇总是不冷不热爱搭不理,感觉怪怪的。其实这些年凤桂也有所耳闻,这个女人行为不检。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和董仁周的那点儿风流韵事早就传遍了口埠村。
高灵芝手里牵着的娃崽儿原先随着祝金桂姓祝,全名:祝小球。祝金桂去世以后,高灵芝给他改了姓,唤他:高小球。如今的高小球已近十岁了,五官面目与祝金桂仿若一副模具里刻的。凤桂看着他回想起了金桂小时候的样子,睹人伤怀,眼圈倏然红了,慌忙抬袖拭泪,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她不想让高灵芝看到自己如此,低头轻轻呼唤:“小球儿!”小球抬头看看高灵芝的眼神,似乎也察觉出什么,觉得娘并不待见对面这个女人,所以他也不敢轻易和凤桂搭话。凤桂拉起他的一只手,关爱的眼神瞅着他说:“小球儿,我是你的姑姑啊!”小球眨眨怯怯的眼睛,把手抽了回去。
此时,药房门口立了一个男子,却是来良贵。来良贵看见了凤桂,笑着打招呼:“嫂子在啊!”随即又扭头打量,发现了领着娃儿的高灵芝,看见高灵芝的那一刻不由得呆滞,许久才收回了直勾勾的眼神。高灵芝也端详着来良贵,暗暗思量:这不是那个在路上拍自己屁股的家伙吗?二人的眼眸来回传递,岂能逃过凤桂的眼睛?她眼睛左右瞟瞟,不动声色地转移了目光。来良贵看着原正义说:“原掌柜,你看我能帮着做点啥?”原正义叫他先到药柜后面熟悉一下药品的价目,来良贵应诺一声,便忙活去了。今天早晨李政泽领着药房的两个伙计执行任务去了,药房里没了做工的人手,原正义便把来良贵叫过来帮忙。
此时街上蓦然传来女人低沉的嘤啼之声,飘飘袅袅若有若无。凤桂忙闪身药房门外察看,见从集街北边慢腾腾挪过来了一辆驴车,车上裹着一条黑毯。一个女人一手扶着车帮,另一只手掩面而泣,此人正是董夫人,那么黑毯里裹着的必是董仁周的尸体了。凤桂扭头下意识地瞅了一眼高灵芝,见她紧紧凝眉,仿若有些悲戚的神情。她又怎么能不伤怀呢?车上黑毯里裹着的那个人可是她的财神爷,应该说是她的曾经的财神爷,老东西有生之年得了高灵芝算是得了宝了,每次销魂之后,高灵芝挺着酥胸蹭蹭他,扭着蛇腰撒几句娇,董仁周便会不由自主地大把大把地往外掏大洋。前天夜里他还和她抱在一起翻云覆雨极尽人欢,如今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知道董仁周给日本人做狗腿子,干着万人唾骂的勾当,她甚至能预料到他早晚会不得好死,或是被共产党白绫审判,抑或是被乡亲们唾群殴致死,但这一切对高灵芝来说并不重要,这不是她关心的事,她关心的是大洋。和董保长相好,他真舍得往她身上砸钱啊!虽然她出卖了名声和肉体,但她也是赚得盆满钵满。莫说药房每日还有可观的进账,只是董仁周给她的风月之银,也够她下半辈子过生活的了。
董夫人扶着车帮边走边抹眼泪,抬头间发现了药房门口站着的高灵芝。董夫人眼神异样地狠狠瞪了瞪她,仿若对她有莫大的仇恨。这些年老东西和这个狐狸精的事早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她又岂能不知?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见罢了,董夫人也知道董仁周这些年没少在这个骚货身上砸银子,却也是没什么办法,不敢找这个女人的麻烦,更不敢说教老头子。倘若说得急了,董仁周会把眼珠子一瞪,怒骂道:“少他妈的管我的事儿,你倘若不想过了,我现在就写休书!”吓得董夫人慌忙缄口不言。如今欺负她的人就在驴车上躺着,再也不会吓唬她了,董夫人似乎是大了胆,顿然止住了哭声,指着高灵芝跺着脚就开了骂:“你这个狐狸精,总算是把老东西榨干了,送到阎王爷那儿了,这会儿舒坦了吧?”高灵芝闻言觉得冤枉,她也咽不下这口气,反唇相讥:“老太婆吹的哪股子邪风?你家死了男人,与我有啥关系,怎地随便骂人哪!”
董夫人顿然撒了泼,这些年憋闷的怨气洪水开闸般倾泻而出,掐着腰跺着脚地骂:“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还真好意思说!没有你这个骚窝窝,他能整天不着家?你倒是舒坦啊!得了钱财还滋爽了身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的咸水窟窿填了我家多少个现大洋!”董夫人骂人有水准,任伶牙俐齿的高灵芝气得浑身直抖,却一时接不上话茬。凤桂拍拍高灵芝的肩膀轻声说:“别跟她一般见识了,快进屋吧!”便使劲把她往药房里拽。高灵芝虽气得花容乱颤,却借着凤桂的拉扯进了药房。
药房门随之关上了,外面的骂声虽小了许多,但街面上看热闹的人却多了起来,一时间把这段集街塞得满满当当,大家把驴车围了一个整圈儿,都瞅着车上裹着的黑毯议论纷纷。口埠村的董保长仙游可是一桩大事,四五邻庄的人都议论,特别是对于那些干着哭活、鼓手喇叭、丧葬礼仪的手艺人来说,可是望眼欲穿的美事。他们都记得多年前董家少爷的排七大殡礼,每个人都赚得盆满钵满。如今梦想着董府会不会再慷慨地给他们过个黄金周,然而时局毕竟不同以往了,所以这些人等了些时日,董府依然无声无息。
董夫人既没给董仁周订像模像样的棺椁,更没请鼓手喇叭名家戏班,董仁周干汉奸被共军打死,不是什么光彩事,总不能场场面面地吹大喇叭炫耀吧?她只找了几个帮忙的亲戚,于烈马地掘了个坑穴,当天就把他草草下葬了。可怜董保长招摇一生,死后竟落得如此下场,怎不教人唏嘘慨叹。董仁周的公事静悄悄的,所以并没有什么人看,几个埋葬他的亲戚贴着董武的大坟的上首堆了一座小坟头。埋坟的一个外甥似乎懂点儿风水,把这片地形浏览一番,蹙眉说道:“大舅请得啥风水先生啊?看得啥风水宝地啊?这哪是什么‘烈马地’啊!分明是一匹‘断首马’,埋在这里,后世子孙能好得了嘛!”这个外甥埋完坟拄着锨把向北看,见不远的土路上站着一个人。那人脊背上顶着一个罗锅,手里打着一副敲板儿。他朝着烈马地的方向一直瞅,嘴里不断地嘀嘀咕咕,并未有人听得清他说的啥。
董仁周死后,高灵芝比以前低调了许多,她不老实也不行了,她能感受得到,时局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解放区的土改运动已经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打土豪分田地也搞得如火如荼,高灵芝一直担心,她家能不能卡上地主成份呢?口埠村算不算解放区呢?某一天她收账回家,走到崔马村十字路口的时隙,天色已经尽黑。她拎着钱袋只管向北拐去,正行走间,路边猛然窜出一个黑影,从后边一把将她拦腰抱住了,高灵芝尖叫一声,手里的钱袋子脱了手,她头都不敢回,战战兢兢地低声说道:“大爷,你若是抢钱,钱都在布袋里,尽管拿去,莫伤我性命噢……”她把身后的这个人当成抢钱的了。高灵芝虽没回身,更没看清背后那人的容貌,但从他有力的环抱中,已然感觉到身后的这个人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身体强健颇有力量的男人。
那人却并不答话,也不弯腰捡钱,只是将搂抱着她腰身的臂弯箍得更紧了。同时,她还感到后项贴过来一张湿漉漉的嘴巴,那人鼻孔里呼出的滚滚臭浪轻拂着她的后项,又围着脖项分成两股,钻进她的鼻孔,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鼻子,甚是疑惑:难道这人不劫财,要劫色?正疑惑间,忽感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上了她的后股沟,像是被枪口顶着的感觉。她知道那不是一把真枪,枪抵人没有抵那个部位的,况且那人双手环抱着她的腰身,不可能有第三只手握枪。高灵芝即刻肯定了自己的猜疑——此人果然是劫色。她如此想着,胆量也随之放大,拿腔撇调故作矫情地说:“兄弟,你这是做啥啊?咋这么粗鲁啊!早说你要弄这个,我又不是不答应……”高灵芝摄人魂魄的娇音未落,只觉得环抱着腰身的双臂箍得更紧了,而且还发出喉喉的怪叫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只听背后那人颤着话音沉沉地说:“灵芝,俺稀罕你!”高灵芝听着那人的声音觉得耳熟,细细思量,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便大声喊了一句:“来良贵,你松开我!”
来良贵听了高灵芝的呼喝并未松手,反而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扭了一个整圈儿,既而臂弯凝力,又将她紧紧搂抱了起来。正是热伏天气,二人穿的衣衫都极其单薄,他能切身感受到她急促弹跳的酥胸一拱一拱地拱着他的胸口。他有些把持不住了,猛地俯下脑袋,正打算趴到两个白肉团中间啃食,却听高灵芝娇滴滴地开了口:“哎吆,你弄疼我了,先松开我再说嘛!”来良贵略一沉吟,双臂一松,高灵芝随即抽出了被他紧紧箍着的双臂。来良贵本来还想继续抱她,却感到眉心一凉,心也随之一沉,遂抬眼打量,见高灵芝正手握短枪,枪口正抵着自己的眉心。
高灵芝怎么会有枪呢?这是她哥哥高典之送给父亲高长国防身的那把驳壳枪。自从父亲和大哥死后,高灵芝便把这把枪带在身上防身,没想到今天夜里果然派上了用场。来良贵被枪抵着脑袋,乖乖松开了双手,刚才因为一通肆意的搂抱而滚滚发烫的身子也顷刻间冷却了下来,倒是没有半点欲望了,结结巴巴地说:“妹子,你冷静点儿,我可没有恶意,就是……稀罕你。”
高灵芝并未搭理他,一手举枪,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粘着的黏乎乎的唾沫,将手帕随手一扔,弯腰捡起地上的钱袋,这才把手里的枪慢慢垂下了,随即扭身向北走去。只走了两步,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喊:“高灵芝,俺,俺稀罕你!”来良贵的这声喊让高灵芝不由得抖了抖身子,她能听得出来良贵的喊话情真意切,慢慢扭过身来,朝着他冷冰冰地说:“俺不稀罕你!”来良贵听着她的回话似乎有些情绪激动,颤着话音问:“难道……我还比不了那个糟老头子?”高灵芝轻蔑一笑:“是的,他有钱,你有啥?”她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来良贵孤独的身影,在黑暗中杵着,颤抖不已。
正所谓:
娉婷女儿柔妙曼,卿心不喻铸铜钱。
横枪怒对唯情意,夫复何度美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