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傍晚,羊肉馆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这个客人也是羊肉馆的常客,便是冢子岭的土匪军师徐会议。徐会议点了一盘羊肉、一壶老酒,独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他在这里喝酒有个毛病,喜欢把腰里别着的“磕头虫子”掏出来摆在桌面上显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为了装神气吓唬谁。这玩意儿虽然不先进,但是别在腰里得劲儿。金桂给他端菜时多看了一眼,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别摸,小心走火。”徐会议已有了几分醉意,鲶鱼眼瞪着他厉喝一声。金桂微微一笑:“徐爷是耻笑我不懂枪械吗?比这好的枪我都见过,你这样的‘磕头虫子’早就过时了。”“噢?你都见过什么样的枪械?”鲶鱼头来了兴致,给金桂倒了一碗酒,喷着满嘴的酒气问道。“卢格、左轮、勃朗宁,我都见过。”金桂也不客气,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唉呀!你还是高人呐!不怕兄弟笑话,我干了好些年的绺子了,你说的那些玩意儿我听都没听过,你是从哪里见到的?”徐会议又喝了一口酒,一双间距颇远的眼睛有意往中间聚聚,却只是翻了翻眼白。
金桂又连续喝了几杯酒,此时也有了八分醉意,他酒后乱言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大舅哥高典之在吕区长手底下务公差,他那里什么样的枪械没有?你这把枪就别拿出来显摆了,即使我岳父家里的那把驳壳,也比你这把磕头虫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啥?你岳父家有驳壳枪?兄弟,快带我去看看。”徐会议的眼睛布满了被酒精烧红的血丝,把小土炮往腰里一插,拉起祝金桂的胳膊就往外走。“这这这,徐爷,我正招呼生意呢!走了不合适啊!”金桂搪塞道。“唉呀!兄弟,去看看就回来,耽搁不了你多少工夫。”徐会议只管拉着金桂跑出了酒馆。
两人这番对话被站在柜台后面的高灵芝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她追出酒馆大声吆喝:“金桂,你去哪儿?”金桂和徐会议早就跑没了影,并没有人回应她。高灵芝脸色铁青,暗暗嗫嚅:“臭嘴烂舌的狗东西,喝点酒就把不住口门儿,倘若惹出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由口埠北首到崔马村也就一里路的脚程,抽袋烟的工夫就能到。徐会议看枪心切,脚下生风,拖着金桂来到高家门口,急不可待地举拳砸起高家的黑漆大门。沉夜里急促的敲门声极具穿透力,引得左邻右舍的几条狗狂吠起来。“你轻点儿!我老丈人可能睡了。”金桂小声说道。徐会议却不管这一套,脑袋趴在门缝向院子里张望,拳头在门板上紧锣密鼓地砸着,嘴里还大声嚷嚷:“高老头,快开门!”
堂屋窗口亮起了灯。须臾,屋门打开了。一位身披长袍的老者,手擎一盏气死风灯出现在屋门口,颤颤巍巍向着院门口走来,嘴里喋喋不休地咕哝:“来了,来了!这是谁啊!夜半三更怎么这么砸门?”院门开处,老者高举灯笼打量着外面的人,先瞅瞅像怪物一般的徐会议,并不认识,又端详另一个人,却是自己的姑爷,既而脸上荡起不悦的神情,盯着金桂说道,“你不在酒馆好好待着,半夜跑这里来闹腾啥?”
金桂还没说话,站在他旁侧的徐会议喷着满嘴酒气开了腔:“高老头,听说你有把驳壳枪?拿来给小爷看看。”徐会议的语气有些横,他看枪心切,恨不得现在就拿枪走人。看来今晚高老头的那把短枪他是志在必得了。
高长国闻言吃了一惊,他有枪的事这小子怎么知道?须知,民国条令私藏枪支罪至入牢。驳壳枪是儿子高典之给他防身用的。高典之给他时也一再嘱咐,千万别对别人提及家里有枪的事。高长国有些害怕,压低声音说:“这位爷是谁啊?怎么冒出这样的话?我一介草民,藏把枪干吗啊?没有,没有。”高长国抖着灯笼连连摆手。“少装傻!老头子别跟我玩这个虚套,你姑爷都说你有。”徐会议见他不承认,扯着嗓子急躁躁地嚷嚷。高长国闻言顿了顿话音:“休听他胡言乱语,你们两个都喝醉了酒,别在这里无理取闹了。”说着欲扭身往家里走去。徐会议趁着酒兴,蓦地凶相毕露,露出他做土匪的本性,迅速从腰里掏出磕头虫子,大拇指使劲扳开枪托上面的弯弓腰,咔嚓一声,出奇得响,擀面杖一般粗的枪口对准了高长国的脑袋,大声呵斥:“老头子,快把手枪交出来,不然小爷打死你!”“祝金桂,你这个天杀的东西,哪有你这样的姑爷,竟然领着外人陷害你岳父?你且说说,我这里哪有什么枪械?”高长国语音颤抖,愤愤不已,指着金桂的手哆嗦得厉害。
金桂见徐会议拿枪指着岳父,心里也害了怕,慌忙往前跨一大步,一把抓住徐会议握枪的手腕,打算把他的胳膊扳开,孰料就在金桂抓他手腕的瞬间,徐会议的手不由自主地猛一哆嗦,磕头虫子本来就是把老古董,枪械零件不怎么好使,扳机滑脱,只听“咚”得一声闷响,枪口窜出了一道闪亮的火舌。
这把枪虽是填充火药的老把式,但是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威力奇大无比,枪筒里喷出来的火焰把高长国打出了三尺开外,射出来的钢珠贯穿了他的脑袋,他连叫都没叫一声,“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蹬了蹬脚,登时没了声息。两人瞬间都傻了眼,金桂的酒劲也吓醒了,一把揪住徐会议的衣领大声叫嚷:“你这个王八蛋,是你杀了我岳父!”
徐会议见事已至此,反而不怕了,猛地甩开金桂的双手,腔调高亢:“杀了又咋啦?再惹我连你都杀。”举枪对准了金桂的眉心。磕头虫子装黑药塞铁珠,只能打一响。金桂知道鲶鱼头这是吓唬他,并不吃他这一套,猛地扒拉开徐会议顶着他脑门的枪口,恨恨地说:“我告诉你,你可听清楚了,我大舅哥高典之可不是好惹的,他在吕区长手底下听差,你杀了他爹,他能饶得了你?”徐会议一听,握枪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他听过吕信的大名,这人本事通天,着实惹不起。正当他胡思乱想时,忽听东边传来一个女子大声地喊叫:“祝金桂,你做啥了?”徐会议能听出来,是金桂的老婆高灵芝来了,吓得他挣脱了金桂的手,撒开脚丫子向西跑去,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金桂并没跑,他也不想跑。脚底下躺着早已断气的岳父。事已至此,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黑暗里传来高灵芝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她俯在爹的尸体上悲怮一通,既而忽地站起身子,在金桂的脸上狠狠扇着巴掌,直打得手掌疲软,四肢乏力。高灵芝打累了,指着金桂浑身直抖,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多嘴多舌的狗东西,害死了我爹!我饶不了你。”金桂双手捂着被打得没了知觉的脸颊,一时间不知所以。
翌日。五更时分。一彪人马乘着浓黑的夜幕向着口埠村而去。他们绕过冢子岭,穿过集街的南牌坊直向北去,战马奔腾撂起的响亮马蹄声,引起一溜儿的狗吠。这帮人在董府门前滚鞍下马,一抹黑影走到朱漆大门前,咣咣咣地砸响了虎头铜门环,声音甚大,惹得周遭又是一阵乱糟糟的狗吠。北管家手提气死风灯,身披大氅拉开了朱漆大门,揉着惺忪的睡眼借着微弱的灯光往门外打量,见街道上黑压压站了一大群人,个个身负长枪,暗夜里仿若一尊尊索命的厉鬼,吓得他手里的灯笼不断抖动起来,灯笼罩子里的火头几乎都要被他抖灭了。他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这帮队伍当前站立着三个人,一个矮驼的身影操着沙哑的嗓门说:“我是吕信。”北富贵慌忙打躬作揖:“原来是吕约长啊!”还没等吕信回话,旁侧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声色俱厉地嚎了一声:“闭上你的鸟嘴吧!都他奶奶的什么年代了,还吕约长,这是我们的吕区长,益北区总区长。”北富贵慌忙改口:“吕区长!吕区长!”吕信拍拍那个出言不逊的人,示意他住口,往前大跨了几步,扬了扬手里的马鞭,指着身后的两个人给他做介绍,“这位是高参议,那个是324团的彭团长。”既而又语气和蔼地问,“你们董保长在家吗?”北富贵闻言吃了一惊,他知道益北区总区长吕信和益都县驻军324团的威名,今日他们携同造访,一定是来者不善。北富贵慌忙躬腰回礼:“在,在,诸位大人里面请。”站在吕信身后的高典之不等得北富贵把话说完,抢先一步跨进了门槛,双手把两扇大门推得大开。
吕信的身世颇有一番渊源。其父吕锡文幼年时跟随父亲四处乞讨,流落到扈家官庄,入赘到一个寡妇家定居下来。吕锡文十六岁那年,生父继母双双病故,孤苦无依的吕锡文,被逼无奈跟着继母的小叔子扈谭跑生意,吕信称呼扈谭为“二叔”。二叔是远近闻名的驴贩子,从东边的潍县贩驴再牵到益西山区和益北乡一带兜售,有时益都县城里的驴肉馆也找他要货。吕锡文帮着二叔专做到处送驴的差事。天有不测风云。有一次二叔去益西山区送驴却再也没回来,从此神秘失踪杳无音信。益西山区土匪猖獗,吕锡文琢磨着二叔可能被土匪越货杀人,凶多吉少。他便独自挑起了贩驴的生意。吕锡文的贩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慢慢成为益北乡富甲一方的大财东。吕锡文二十岁那年娶了一个城里女子,长得细皮嫩肉,甚是妩媚妖艳。一年后生得一子,取名吕信。后来扈家官庄的村人才知道,吕锡文娶回的是一个东洋娘们儿,而且还是一个能说一口流利中国话的东洋娘们儿。如此说来,吕信确实有东洋血统。
吕锡文娶回的这个东洋娘们儿在潍县县城开着一家和记茶楼。和记茶楼紧挨着牲口市场。吕锡文每次去市场收购生驴,一有空闲就会到和记茶楼呷茶闲坐,一来二去与这个东洋娘们儿熟识起来,日久生情最终结为夫妻。奇怪的是,东洋娘们儿自从生了吕信之后就一直没再生养,更让吕锡文无法接受的是,吕信已经脱离童稚而步入少年的五官长相与他大相径庭。村民的谣传已经漫天飞扬,都暗地里说吕财东是个龟壳铮亮的王八,替东洋人养活野种。吕锡文觉得无颜再在扈家官庄继续待下去了,一气之下去了益都县城并很快寻到了一个妙龄女子。妙龄女子出自烟花柳巷,吕锡文寻她并不难,花点儿钱财就行了,而吕锡文最不缺的就是银票。吕锡文在县城置办了一处四合小院,最终与妙龄女子长居下来。此举一来可以逃脱扈家官庄的流言蜚语,二来他要切身实验一下,自己的老二到底能不能留种儿。吕锡文与妙龄女子夜夜交欢,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早就把扈家官庄的东洋娘们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年后的某一个深夜,益都县城发生了一桩人命案。一男一女被刺杀于家中,死状惨烈,两颗头颅都被凶手割了去。被杀的人正是吕锡文和那个妙龄女子。益都县警察署的人随后去了扈家官庄,把东洋娘们儿带走调查,当天傍晚就把她送了回来。是夜,东洋娘们儿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有人说她买凶杀人畏罪潜逃了,也有人说她逃回东洋了。具体踪向不得而知。东洋娘们儿失踪的那年,吕信十八岁,正在潍县民国一中上学。吕信不想子承父业,他对贩驴没有任何兴趣,他闻着驴身上散发出来的膻腥味儿,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正赶上那年县保安团公开招人,吕信应征做了一名保安团团丁。吕信做团丁期间,苦练枪法,成了队伍上小有名气的神枪手。他舍得施舍钱财,与保安团团长胡彪天天泡在醉仙阁耍钱,很快便被提拔为团副。吕信不但枪法如神,而且文采斐然,再加上他处事圆滑,二十岁那年做到了益北区第八区区长,一年后又升任为益北区总区长,之后又偶得裴县长的赏识,提拔为益都县县丞。吕信一路走来可谓官运亨通。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人侵略中原,他身上特有的日本血统帮了大忙,受到了潍县宪兵司令部最高长官山口大佐的提拔,继续青云直上。不过那时他的身份已经变了,成了地地道道的大汉奸。
且说那晚徐会议失手打死了高长国,高灵芝气愤不已,是夜快马加鞭去了益都县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大哥高典之叙述了一遍。高典之听了拊膺切齿,连夜去了吕信务公的衙门——益北乡行政公署。高典之对吕信说明来意,并咬牙切齿地说要替父报仇。高典之是吕信最得力的随从,吕信岂能坐视不理?吕信先将高典之安慰一番,随即陷入了沉思。高典之见他面浮为难之意,问他怎么了。吕信回道:“那个史洪生可不简单啊!他在口埠冢子岭占冢为王,这么多年为非作歹,早有人到县警察署投诉,不说别人,只是口埠村的董保长就去过好几次,然而曾署长只应承却不调兵,所以史洪生才相安无事,你也知道,曾署长和裴县长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啊!”高典之喔了一声,终于明白了其中瓜葛,禁不住长叹一声。吕信安慰高典之稍安勿躁,说这事也不是没有办法,随即与他耳语一番,只须如此这般,裴县长不敢坐视不理。高典之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喜悦之色。
翌日一早,二人直奔县委大院。吕区长对裴九斤和声细语的说明来意,说史洪生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老百姓早已是怨声载道,请求剿匪。裴县长笑了笑说:“老弟危言耸听了吧!据我所知,那个史土匪抢劫越货倒是不假,可是人命官司还没犯下吧?”很显然,裴县长的言外之意有意偏袒史洪生。裴县长知道史洪生是县警察署曾署长的外甥,不日前曾署长曾经亲自登门奉上史洪生的供奉,今日若是把他擒了,就是不给曾署长面子,也断了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财路。吕信瞄着裴县长犹豫不决的神态心里有了几分了然,他沉思良久,面色沉暗地说了一套让裴县长坐立不安的言词:“卑职身为益北区总区长,这么多年到我的行署告史土匪的乡民踏破了门槛,卑职也不止一次请求剿匪,大人啊!咱们不能因为照顾某个人的颜面而失了民心啊!”吕信的言辞很显然带着挑衅的韵味儿。裴县长眉头紧蹙,回词便也不再客气:“吕区长,口埠村的那个董保长没少去你的衙门诉苦吧?这些年他暗设赌坊,你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依我看啊!该查就查嘛!”裴县长此言一出,吕信神情有了些不自然。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都没了言词。
裴九斤的态度早在吕信的预料之中,他早就想好了一套应对说辞,遂欠了欠身子盯着裴县长说:“裴县长,我可是听说了,那帮土匪里藏着这个。”他朝着裴九斤做了个“八”的手势。裴九斤闻言吃了一惊,蹙眉相问:“这个……你听谁说的?”吕信冷冷回道:“这事儿全益北乡的老百姓都知道!”裴县长腾然起身猛拍桌面:“啥?这事儿你去办,那帮土匪一个不留,就地正法!”裴九斤平生最恨共匪,剿共是他的使命。这些年他暗中收了土匪不少供奉,倘若土匪里真有共匪,也怕受其牵连,而且吕信刚才直接提到了曾悼,等于把他和曾悼以及土匪的暗中勾当当面挑明。吕信盯着裴县长的眼睛察颜观色,乘机问道:“这兵?”裴九斤沉吟半晌,深思熟虑之后才下了决定:“警察署你就不要去了,我怀疑曾悼和土匪们有牵连,保安团你也不要去,曾署长与胡团长平日里交往甚密,也不保险,你直接去324团找彭团长。”吕信眉头紧蹙:“裴县长,324团可是益都县城的驻军,那个彭亦取脾性刚烈,他能听从我的调遣吗?”裴九斤沉吟少许,说道:“这样吧!我给你写一封书函,你拿着书函去找彭团长,平日里我与彭团长交往甚厚,想必他不会推脱。”
吕信领命,带着裴九斤的亲笔公函即刻赶赴324团的团部,将公函呈于团长彭亦取的案头。彭亦取当即调拨了一支上百人的武装队伍,亲自带队,吕信和高典之随从,众人连夜赶赴口埠而来。吕信本来想领兵直接去冢子岭剿匪,但高典之提的一个建议他觉得颇有道理。史洪生不过八个匪兵,虽说是兵寡势孤,但他们这次剿匪毕竟不摸冢子岭的地形,不如先到董府探听一下情况,如此能打个有把握的仗。吕区长觉得高典之说得有理,于是率领队伍来到了董府。
董仁周见区长大人造访,起初以为他是来索要红礼的,有意出钱打发,听高典之说明来意才长嘘口气,盯着吕信疑惑不解地问道:“总区长,咋今个突然要剿灭他们呢?”吕信瞅着董仁周释然一笑:“董老兄,你三番五次地去益北行署找我,兄弟也不能无动于衷啊!这回儿来就是剿匪的,剔除老兄心头大患……”董仁周心头的疑惑仍然浓漫不散,这么多年他可没少往县城里跑,开始他直奔着警察署跑,警察署署长曾悼听他说明来意,脸色阴沉,闭口不语。后来他又去了几次,曾署长避而不见。董仁周没办法,又往县城的益北行署跑,没少给吕区长送红礼,请求他剿灭冢匪,吕区长虽是当面答应,却从未调动一兵一卒,尽是敷衍。吕信说这次专为他的请求而来,剿灭冢子岭的土匪,董仁周肯定不会相信,他琢磨着史洪生或许是得罪某尊大神了,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董武恨不得快些剿灭冢子岭史洪生的土匪,也好报了他的割耳之仇。刘汉玉割他耳朵时曾经对他说过在史洪生的队伍里听差。盼星星盼月亮,报仇的机会总算是来了,于是等不得董仁周搭话,抢先盯着吕信说:“总区长,我带你们去冢子岭。”吕信应了一声。起身扭头瞅着高典之:“你带两个人抓祝金桂,我和彭团长带人端土匪老窝。”众人出了董府,带领着队伍分头行事。这帮人刚出了董府大院,北富贵走到董仁周身边说道:“保长,这回好了,总区长亲自剿匪,谅那帮土匪插翅难逃了,保长可以踏实安眠了。”董仁周长吁了口气,又满怀顾虑地说:“小武跟他们同去,会不会有危险啊?”北富贵安慰道:“保长尽管放心,少爷不会有危险的,我估计吕区长这次突袭剿匪,那帮土匪都来不及打枪。”
却说吕信和彭亦取率领着一帮国军偷偷包围了冢子岭匪窝。匪营内灯火通明,匪兵们貌似在忙活着什么。冢子岭顶上的掐脖树底下立着一个站岗放哨的匪兵。彭亦取一摆手,两个官兵摸上岭顶,挥拳将哨兵打晕了。彭亦取又一摆手下了命令:“冲进去!”百十号官兵随即嚎叫着冲进匪营。史洪生的匪兵不过才八个人,枪械也没有几支,要说这帮人平常欺负老百姓们还可以,与正规军对抗简直不堪一击。他们缴械投降的时候,都不知道这帮国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次剿匪无比顺利,双方未放一枪一弹战斗就已经结束。吕信手里的短枪抵着史洪生脑袋的那一刻,他甩了甩垂在额前的长发,托了托鼻梁上架着的一副金边眼镜,懵懵问道:“你们是哪个队伍的?”“我们是政府军,奉命剿匪。”吕信呵斥一声,借着营房内的灯光扭头打量,见通铺炕头上蹲着七八个匪兵,每个人身前都有一条捆扎好的包裹,吕信的脸上不禁浮现出惊异的神色,“看样子是得到情报了,想逃跑啊!”
吕信说得没错,这帮土匪还真是打算要离开这里,不过不是逃跑,而是要乔迁新居。匪兵们戌时就打好了包裹,准备小睡一觉,于子时拔营弃寨而去。也怪这帮土匪命该如此,却在这个空隙当了国军的俘虏。倘若吕信再晚来一会儿,怕是连个鬼影子也看不到了。史洪生的匪兵为何突然要离开冢子岭呢?这源于史洪生与二当家徐会议今天中午的一番谈话。徐会议说:大哥,我听说张楼村的朱绺子在髻髻岭占山为王,召集了一百多号兄弟成立了‘红枪会’,每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他们的日子之所以过得快活,就是因为他们啸聚的髻髻岭山势险峻易守难攻,政府军都拿他们没办法。可是咱们这里呢?一座破土冢,四周光秃秃的无遮无拦,易攻难守,一门小钢炮就能把咱们轰灭了……徐会议还引经据典:梁山泊的宋江,二龙山的鲁智深,自古以来做绺子的英雄好汉哪个不是占山为王?没听说过占着坟冢做大王的。依兄弟之见,不若咱们舍了这座坟冢,领着兄弟们去投奔朱绺子……
史洪生有些犹豫: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咱们跟着朱绺子能舒坦?徐会议断然回道:那咱们就另立山头。我都打探好了,益西区有的是易守难攻的险峻高山,尧王山,黑山,金斗山,劈山……反正只要离开这座坟冢,日子就好过了!史洪生当即拍板:行,今晚咱们就收拾家什儿,到山里混饭吃去。
这伙人还没来得及走便被国军俘虏了。此时此刻的史洪生盯着眼前的一幕一脸呆懵,他先瞅了瞅彭亦取,既而盯着吕信语气疑惑地说:“原来是吕区长啊!”听他的语气,貌似认识吕信,“区长误会了,在下可不是什么土匪啊!我们是警察署治下的保乡团,曾署长认识吧?他是我二舅。”关键时刻,史洪生搬出了靠山。
“少他妈废话,管你大舅二舅,这次谁也甭想把你搭救!裴县长亲自下的批文,要剿灭你们这帮土匪。”吕信短枪指着史洪生的脑袋恶狠狠地说。
史洪生听着吕信蛮横决绝的语气凉了心,暗忖:看来国军这次是要铁了心剿灭自己了。可是为了什么呢?今年的上供我分文未缺啊!这是得罪哪尊大神了呢?徐会议失手打死高长国的那档子事儿史洪生并不知情,更不知道他的狗头军师开枪打死的人是高典之的生父,如今他这个俘虏当得糊涂窝囊,只能昂天哀叹:“天要灭我啊!”
董武一直站在吕信身后,瞪着一双斜愣眼,将高举着双手的土匪挨个仔细打量,瞄遍所有人也未发现割他耳朵的刘汉玉,心里纳闷不已:怎么不见他呢?他亲口对我说,在史洪生手下当差啊!难道那小子虚报家门?
正所谓:
聚众圆土坟,自诩英雄汉。未放一枪弹,未喊一声冤。
即时做降兵,瞬时一锅端。军师无大义,匪首无虎胆。
糊涂赴刑场,躯首两截断。风光冢子岭,岭在人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