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贵转天去了部队,这一走就是五年。转眼到了一九五七年麦月初交,陈永贵回家探亲,父亲第一时间问的就是他的婚事,毕竟已经二十五岁了。那个年代到了这个年龄段还没成亲,基本上算是老大难了。
其实陈孝文心里总觉得没底,他觉得逃儿毕竟比永贵小那么多。陈永贵应征入伍的那年已经是小二十岁的人了,他爹也曾劝他重新相对象,找个年龄相当的尽快成亲得了,父母也好尽快了却这桩心事,大不了白扔上当年给刘青玉家的四袋高粱米。陈永贵却不同意,只说要等着逃儿。陈孝文见他如此执拗也没办法,看来儿子是真喜欢上凤桂家的二丫头了。
如今陈孝文见儿子回来,他当然要急着去口埠南村刘家提这档子事儿,但他并不抱着太大的希望,因为现在毕竟是新社会新风气,儿女大了不由老,他担心祝凤桂左右不了闺女的心思。即便如此还是要去的,她祝凤桂一家当年可是吃了自己四袋高粱米,总要给个说法吧?陈孝文领着儿子去了凤桂家,凤桂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军装高大威猛的后生倒有些不敢相认了,毕竟是九年前的事,而且还只是短促的见过一面。陈孝文她还是能认出来,他那个年龄段的人除了脸上多些皱褶,容貌不会有什么大变。“陈孝文来了,可有些年头没见了。”凤桂笑着起身相迎。“是啊!弟妹,一晃可就是九年了。”陈孝文指指身边站着的那个军人,“弟妹!认不出他来了吗?这是我的二儿子陈永贵啊!”
“哇!这娃子又长高了不少呢!”凤桂惊喜地说,“穿上这身军装可真威武,还真是认不出来了呢!”
“弟妹!你看,当年那档子事……”陈孝文心里有事,言语直切主题,他话说一半故意留了个尾腔,先探探凤桂的语气。凤桂懂他的意思,朗然一笑回道:“我明白陈大哥的意思,当年吃了你家高粱米的事且记着呢!那个丫头到现在我也没答应给她找婆家,就是等着你们来娶呢!”凤桂的这番话使得陈孝文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一半地,既而为自己生出来的小心眼感到自惭形秽,眼圈蓦然红了:“弟妹!都说你是个说话办事靠谱的人,我算是信了。”他朝着凤桂伸了伸大拇指。陈孝文为什么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地呢?他琢磨着还没见到逃儿听取她的意思,这事儿仍然不靠谱。如今这个社会可不比以前了,现在的娃子们都不听老人的话,早先订婚现在悔婚的事时有发生,所以陈孝文的心里依然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几个人正说着话,院门一响,蹦蹦跳跳地进来一个女孩。陈永贵扭头望去,但见她白色的衬衣系着外腰,一条藏青色的裤子衬着一双藏青色的方口布鞋,齐耳短发包裹着一张圆溜溜的脸庞,皮肤白皙,一双美目顾盼眨动。进门的这个女子正是逃儿。
正如是:
霙衫衬黑裤,带扣束蛮腰。白袜若隐现,方鞋拢秀脚。
微微开朱口,唇红齿白皓。长丝系尾辫,额发整裁刀。
明眸若穹野,辉闪似星卯。秋风扫落叶,落落走姿巧。
女大十八变,清纯正年少。南村两朵花,当属举和逃。
逃儿见家里有客人,便停止了蹦跳,眼神愣愣地瞅着陈永贵出神。陈永贵最后一次见逃儿在口埠村西的烟炉房,且只看的她的背影,一晃五年,如今重见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微微笑笑,打了声招呼:“逃儿!”逃儿似乎也认出了他,并未应话,扭头盯着凤桂问:“娘!我弟弟们呢?”说着就欲进屋。却被凤桂一嗓子喊住了:“给我站住!”逃儿被娘的厉喝吓得一哆嗦,站住了身子。
凤桂拉着逃儿的胳膊把她扭了回来,怒哞哞地说:“咋这么没礼数,这两人你都不认识了吗?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她先指着陈孝文,“这是你孝文叔,当年可是给咱家送过高粱米的。”又指着陈永贵说,“这是陈永贵,你未来的丈夫。”凤桂说话霸道,也不管逃儿脸上挂不挂得住。逃儿听着娘的话脸色倏然变了,忿忿地说:“娘!你说啥呢……”随即扭开凤桂的胳膊进了屋。陈孝文看着眼前的一幕顿时眉头紧锁,心也就凉了半截,心中暗忖:看来这个丫头是变了心了,遂表情沉闷,一副愁苦的样子。陈永贵的表情比他爹好不了多少,也是耷拉着一副苦瓜脸。
凤桂瞅着爷俩如此这般的表情反而“呵呵”地笑了:“陈大哥,你莫忧虑,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姑爷呢!”凤桂又用满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陈永贵。陈孝文的眼睛里又重新射出了光芒:“妹子!这事你有把握?”凤桂笑了笑:“你们爷俩回去尽管看日子娶亲就是了,逃儿的事包在我身上。”她的语气很自信。陈孝文满脸喜悦,或是有些激动,竟然拉着儿子的胳膊给凤桂施了个礼,随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陈孝文父子刚走出院门,逃儿就站在了屋门口,掐着腰瞪着凤桂一副忿忿的表情:“啥事就包在你身上了?你就是典型的霸道婆。”逃儿敢跟娘用这种语气说话简直是胆大包天,凤桂哪里见过这么以下犯上的事?依着她的脾气不蹦起来才怪呢!然而这次她却反常地笑了,而且还笑得很温柔:“咋了?逃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凤桂这是明知故问。“娘!你甭跟我装傻充愣,现在我就明确告诉你,这桩婚事我不答应,你若是非得逼着我嫁给他,我……”逃儿憋哧着。凤桂问道:“你要干吗?”
“我……我就去政府那里告你去,告你包办婚姻。”逃儿朝着她打了个小跳,她想起了工友新玲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小丫头片子,还要告你娘,看我不打你。”凤桂朝着她抬起一只巴掌。“你打!你打!”逃儿脑袋一垂朝着娘的怀里拱了过去,“你若打我,我再告你随便打人。”
凤桂高扬着的巴掌始终是慢慢放下了,她倒不是害怕闺女告她,她是舍不得打。凤桂叹了口气,眼泪蓦然间流了下来:“闺女,我也知道委屈你了。可是你要知道,咱们最困难的时候,可是吃了人家的粮食的。你知道那个时候的四袋高粱米,对咱们一家来说意味着啥吗?意味着你的弟弟妹妹们不会被饿死……做人总得讲信用,当年他们帮了咱家,咱们就不能忘了这份恩情。”她瞅着低头不语的逃儿话锋一转,“况且,我觉得永贵这个娃子可真是不错,不但人长得高大魁梧,做人还本分,而且还当了兵,将来且得有出息恁!永贵不就是比你大六岁吗?你爹比我还大六岁呢!年龄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娘能看透,你跟着他不会吃苦遭罪,永贵这个娃子很在乎你,这么多年一直不说媳妇等着你,他对你可是实心实意,这个很难得,况且人家等你都等得这么大年龄了,你若是悔婚,可把这个娃儿给毁了……”凤桂边说边瞅瞄着逃儿的神情,见逃儿一直沉默,觉得自己打出的这副悲情牌起到作用了。天底下做娘的最了解自己的亲生闺女了。
焦月时节,老天爷憋着劲儿愣是不下雨,村里的几口浅水井早就枯竭了,水龙灌也就派不上用场。合作社所有的土地就指望着冢子岭的一口深水机井灌溉。那口井是刘继忠的夯井组刚刚打出来的。人力夯井是一项难以想象的苦差事,几个壮汉采用最原始的打夯方法,用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在冢子岭高地上愣是夯出了一口七八丈深的井眼。深水井与浅水井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前者是沙层渗水,井水极为旺盛,似乎永远都抽不完;而后者是土层透水,经常会被水龙灌提干,所以灌地时要边等边浇。浅水井可以采用水龙灌上水,可是对于深水井这个办法却行不通。前些日子,冢子岭深水机井的井口上摆上了一台大黑熊,那是一台140柴油机。那台柴油机本来是县城齿轮厂替换下来的一台旧机器,来良贵跟齿轮厂的厂长是战友,在他的牵线搭桥下,口埠村买了这台旧机器,旧机器经过大修之后又开始运转。口埠村率先用上了快捷方便的机械浇灌,终于摆脱了几百年来靠天吃饭的命运。
凤桂家冢子岭的那片田地种植了一片玉米,秧苗有一尺多高,早就旱得耷拉了脑袋。她看着快要枯死的秧苗心急如焚,但着急也是白搭,因为必须要等到前面的农户灌溉完毕才能轮到她家浇灌。终于熬到了他们家浇地的日子,凤桂却愈发愁苦起来。
那台大机器昨天夜里已经被浇完地的户主挪回了村西库房,因为深水井当时还没来得及建造机井房,所以机器每天都要挪回村里的仓房。最近几天刘继忠兄弟和刘光玉爷们儿正在外村忙着打井回不来,凑巧的是刘青玉又忽然闹肚子不能起炕,看样子这些人都指望不上了。下机器没个壮劳力可不行,凤桂似乎再也想不出能帮助下机器的壮汉来了,思来想去她扭身去了张大婶子家里。
翌日天刚麻麻亮,凤桂还忙着在厨屋里做早饭,逃儿和举儿姊妹二人就拉着双轮车去了合作社仓库,临出门时凤桂嘱咐道:“你俩先过去,一会儿我把饭食给你们送到坡里去。”娘说这句话时好像很有底气,逃儿却觉得很奇怪,因为她见识过那台大家伙,仅凭着她和妹妹很难摆弄得了它,可娘怎么就这么放心她们二人去下机器呢?
逃儿和举儿看着像黑熊一样趴俯在仓库房里的那台笨重的大机器都傻了眼,姊妹二人围着机器转了好几圈,谁都不晓得该从哪里下手。最后逃儿看着举儿说道:“妹妹,你出去看看街上有没有人,找个人来帮忙。”举儿并未挪步,只是没好气地回道:“二姐,这个时候街上哪有什么闲人啊!”逃儿没再说话,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此时,机房门口传来一个男子沉闷的声音:“我帮你们。”姊妹俩循声望去,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立在机房门口,来的正是陈永贵。陈永贵之所以能及时出现在这里,还要归功于凤桂,是她事先拜托张大婶子去崔马村报的信,专门叫陈永贵过来帮忙的。
陈永贵正值壮年,一身腱子肉,他握着撬杠手法娴熟地将机器撬到了平板车上,举儿一边往平板车上收拾着柴油筒、循环水管和拉带之类的物件,一边说道:“永贵哥,等会儿还要麻烦你帮我们下机器呢!”陈永贵笑笑说:“当然啦!我还要帮你们把地浇完。”举儿闻言侧目瞅了瞅他,眼神里满满的感激。逃儿一直没说话,她有意无意地走到陈永贵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朝他递了过去,声音小小地说:“擦一擦吧!”陈永贵应着,看着逃儿憨憨地笑笑,把手帕接在手里,拭掉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又把手帕递到她手里。
陈永贵拉着双轮车向着冢子岭的机井走去。初旭已然把机井口的小槐树辉映得金光一片,朝阳起初像个忸怩的大姑娘一样有些优柔娇作,躲在树冠后面貌似羞涩,只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已经跳过了树顶,大如车轮,散着血红的光晕。看来今天又是一个难捱的大热天。小槐树上栖落的几只鸣蝉似乎也感受到了今天这种已然注定的燥热,过早地竞相鸣叫起来,单调的“吱吱”声隐隐传来,吵得人有些心烦意乱。
旧时农村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诟病,但这是有根源的,日常生活中家庭的男壮丁是不可或缺的一分子。譬如浇地安装机器就非得身强体健的男人才能做得了。刘青玉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干这种力气活真有些力不从心,长子刘继忠是个未成年的少年也只能当帮手。所以早先下机器的时候,爷俩都是干一阵子歇一阵子,安装好机器一般都得耗上一上午的工夫。
陈永贵握着撬杠手法熟练地将大机器摆正在水缸一般粗的机井口上,随后攀着井壁上的横木下了井。陈永贵挂好了拉带,又把着横木爬出了机井口。井壁上沾满了机油柴油之类的污渍,陈永贵只爬了这么一个来回,套在他身上的那件深蓝色的衣服已经蹭得满是黑乎乎的油渍。趴在井口的逃儿等着陈永贵将要爬出井口的那一刻,一只手牢牢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了上来,同时嘴里埋怨着:“下井也不换件衣服,蹭上油污很难洗的。”逃儿顿了顿话音,又接着说,“怪我,没给你提前准备一件。”像是在抱怨自己。陈永贵听着逃儿关心的言辞,心里感觉美美的,朝着她开心地笑了笑,他将衣服一脱扔在地上,顺手抄起撬杠将拉带别到叶轮上。逃儿瞥了一眼陈永贵,低声问:“永贵哥,你现在还当兵,怎么把机器摆弄得这么熟练啊?”陈永贵微微笑笑:“我从小就喜好这个,在部队里也是鼓捣这个的。”陈永贵边说边将摇把搭在启动轴上,看着逃儿说:“帮我打键压。”逃儿于机器旁侧蹲下身子,一只手搭上机器缸头的键压。陈永贵深吸口气,握住摇把使劲旋摇,那台双飞轮的笨重的机器被他突发的大力晃得摇摆不定吱呦乱响。他的双手越摇越快,感觉转速已经达到了,猛然豪喊一声,“打——”逃儿将点火开关猛地往下一压,机器烟筒里顿然窜出一股黑烟,砰砰放了几个响屁,懒洋洋地喘了几声粗气,继而“噗噗噗”地飞速转动起来。
“着了!”旁侧的举儿拍着手一声喊,脸上满是惊喜。逃儿也高兴不已,脸上挂着笑意。须知,这台老掉牙的大机器可不是那么容易启动的,过度的运转已经使它内部的零件严重老化,它此时的寿命就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耄耋老者。原来刘青玉操作这台机器的时候,不等得它着火,他早就趴在地上灭了火了,所以说本来一天一夜就能浇完的地非得搭上一整天的工夫鼓捣这台老古董,而如今它却被陈永贵一把启动了起来,姊妹俩都感到无比高兴。
机器启动了也就意味着水被抽上来了,果不其然,只见那根从井底探出来的水泵猛地一沉,继而从泵口喷出了些许黑黄色的水浆,片刻的工夫水就已经变得清澈澈的,砸在水沟里发出清脆的“哗哗”声,银花四溅,水头疾淌,顺着那条早就清理好的水沟向着田野里滚滚奔流。当年之所以选址在冢子岭打这口深水井是有原因的,这里地势相对较高,能浇灌到村子所有的土地。逃儿手持铁锨捋着水头清理着杂草向田地里走去,举儿则跟在后面察看着有可能出现的水漏,而陈永贵则蹲在井口,借着叶轮的旋转擦着带油。
浇地的工序已经进入了正常状态,陈永贵一直守在运作的机器旁并未离开,他担心他走了以后这台老机器会突出变故。逃儿握着铁锨守在水口改着水道,举儿在畦垄的另一端查看着水况。其实地里的禾苗不过才齐膝高,遮挡不了什么视线,所以一个人是能照看得过来的。举儿搭眼瞅着逃儿,见她的眼神不断向着井台的方向瞟过去,她懂她的心思,笑笑说:“二姐,我一个人浇地就行了,你去跟永贵哥说说话吧!”逃儿并未应声,双手拄着锨把,瞅着“哗哗”的水流发呆。举儿走到她身边,把她手里的铁锨一把夺了过来,笑着说,“二姐,去吧!这活儿我自己能照应得过来。”逃儿瞅着举儿,举儿朝着她点点头,逃儿这才扭身向着机井的方向走去。
机井离着举儿这里大约有五六百米的距离,大响的机器轰鸣声戗风飘到这里变得极其微弱,似乎不再那么震耳朵了。她只听到脚底下水沟里湍急的“哗哗”的流水声,像是娃子欢愉的吵闹声,让她感到心情爽爽的。向南望去,那条笔直的水沟映着艳阳像一条缎带在淡淡绿色之间鳞光闪烁,恍若撒了一长溜儿的碎白银。机井小槐树底下坐着两个人的身影,陈永贵和二姐似乎谈得兴致正浓,两人不断侧头对视,举儿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是看着这一幕情景心里还是感到挺舒畅。
正所谓:
盈波银缎舒南北,小槐不静细语扉。
轻风漫野恋绿意,金蝉莫啼惹不唯。
申时时分,施威了一整天的红轮遁迹不现,西天地平线蓦然翻窜出了汹涌的琥珀色云霞,几乎瞬间就把西边的天空遮挡了个严实。天空倏然传来一声震天撼地的闷响,逃儿抬头望望,不知何时头顶已经布满了乌云。“这个鬼天气,真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她嘀咕着。逃儿话音刚落,天空“噼里啪啦”地砸下豆大的雨点。逃儿没太当回事,觉得只不过是过阴,过一阵子天也就放晴了。孰料雨点却越砸越大,片刻工夫视线已经灰蒙蒙的一片。空旷的田野里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找不到,姊妹二人几乎瞬间就被淋得像个落汤鸡。逃儿喊着举儿向井台方向退去,两人冒雨刚跑到小槐树底下,雨却忽然停了,一轮残阳悬于西方村廓的上方,大地透染着一片嫣红之色。架在井口的机器早就停了,同样被淋得浑身湿透的陈永贵站在小槐树底下,盯着逃儿问道:“咋办?地还浇吗?”逃儿觉得倘若老天爷就下这么点儿雨,对于当下的旱情根本于事无补,看着陈永贵说:“浇。既然机器已经停了,干脆明天再浇。”随即又扭头盯着举儿说,“三妹,你回家一趟,喊爹过来看机器。”
夕阳落得很快,村庄笼罩在一片炊烟袅袅之中,一阵风儿吹过,井台的小槐树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槐树上的金蝉操着沙哑的嗓子只是叫了一声便没了声息,或是它刚才被灌了雨水,故意喊一声清清嗓子的。一轮圆月缓升东天,像个巨大的玉镜悬在澄澈无尘的东天际,把天空渲染得银光闪闪,连刚刚于晴空撒开的星卯都暗淡了光亮。逃儿侧目瞅着陈永贵,见他头上正顶着那轮明晃晃的大月亮,伟岸的身影像一座披着银光的雄峰大山。
逃儿甩甩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双手紧紧抱着突兀的前胸,身子一直背对着他。蓦地,她觉得身子一暖,感觉一件衣服搭在了她的后背上,逃儿借着月光打量,是他那件深蓝色的外套。刚才下雨的时候,有心的陈永贵把这件衣服塞进了遮盖机器的大油布里。
他俩谁都不再说话,风摆树叶的“沙啦”声似乎更大了,压过了两个人有些紧张的呼吸声。小槐树上的金蝉又偷偷“吱哇”一声,率先打破这种沉寂,逃儿接着那声蝉鸣开了腔:“今天耽搁了你一整天的工夫……”“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他回道,声音很低。逃儿扭头瞅瞅他,眨巴眨巴一双灵秀的眼睛,蓦然相问:“你到底看好我啥啦?是不是……为了当年的那四袋高粱米?”
“说啥呢?爱情不是用粮食换来的。”陈永贵字字句句带着坚韧。他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眼前又幻化出那个穿着红棉袄奔跑的身影,还有那个遮盖了荆棘的井口……他的神情陡然有了些悲怮。
逃儿觉出了他的表情变化,忍不住问:“你咋啦?”陈永贵擦了擦眼角挂着的泪水,自嘲地笑了笑:“没事儿,想起我妹妹了……”逃儿诧异地问:“你还有个妹妹?”他颔首而言:“有啊!不过已经没了。”逃儿又问:“咋没的?能跟我说说吗?”陈永贵看了看逃儿,便给她讲起了十五年前,他妹妹不慎跌入水井的那档子事儿,当他讲到那棵挂满红枣儿的野枣树时,逃儿忽然插问:“那棵枣树是不是长在井口上?旁侧还围着一圈荆棘稞子?”陈永贵盯着她反问:“是啊!你咋知道?”逃儿蓦然回道:“十年前我也掉下去过。”陈永贵神情惊讶。逃儿随即也陷入了沉思,十年前的一幕在脑海里重现,当时的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滑落进井里的,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被救上来的,醒来时已经躺在一个驼背老爷爷的怀里,嘴里还含着一个黑黢黢的葫芦嘴儿……
陈永贵听着逃儿对往事的描述感到惊诧不已:“你掉下去的时候,那口井里没水吗?”逃儿摇摇头:“不晓得。反正我躺在驼背爷爷怀里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是干燥的。”言至此又思索片刻,盯着陈永贵继续说,“我比娇儿晚掉进那口井五年,或许那口水井成了枯井了吧!”陈永贵没再问什么,他觉得逃儿分析得不无道理,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仅凭侏儒先生一个人,又是如何将逃儿从两丈多深的井里救上来的呢?逃儿一直没再说话,现在她知道陈永贵为何如此钟情于自己了,他是把她当成他的妹妹了。想到这里,逃儿心里翻涌起一种别样的滋味儿。
翌日,陈孝文托付媒人往口埠南村送婚帖,凤桂爽快地答应了,逃儿当时也在家里,她并未说什么。送帖子的媒人顺利完成了任务,抽了几支烟喝了几壶茶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凤桂又给他塞了两包喜烟,一直送到院门口。她盯着媒人嘱咐道:“你回去告诉陈孝文,来娶亲时大大方方的,安排一顶八抬大轿过来,这样我闺女能高兴一些。”媒人满口应着扭头走了。
第三天,崔马村陈家便到口埠南村娶亲来了。陈孝文之所以如此着急办这桩婚事,是因为陈永贵的探亲假只剩最后一天了,部队里的事可是一天都不能耽搁。陈永贵昨天就买好了两张返程的车票,打算着逃儿过了门就带着她回部队。
今天春风徐徐阳光明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刚麻麻亮,刘青玉家门口的鼓手喇叭就滴滴答答响个不停,鞭炮也是放了一挂又一挂。陈孝文做事敞亮,既然是凤桂特意嘱咐的那就不差这几个鞭炮钱、轿子钱,炮仗狠劲地放,喇叭狠劲地吹。外面的吵闹声把在院门里面把门的一帮兄弟都吵得不耐烦了。奇怪的是,逃儿成亲的那天新麦并未过来。这让凤桂感到很是疑惑,同时她心里也有了些不安。她把大儿子叫到一旁,嘱托他马上去扈家官庄的大姐家里走一遭,探探消息。刘继忠应答一声,转身出了院门。
闺房里的举儿正忙着给逃儿梳妆打扮,逃儿看着举儿问道:“咱大姐怎么还没来?按说她昨夜就应该过来的。”举儿笑笑说:“大姐和大姐夫现在做着豆腐生意,忙着呢!或许有啥事耽搁了吧!可能现在正在路上呢!”逃儿盯着举儿问:“三妹,我今天可就要离开这个家了,你的亲事咋样了?也不着急?”举儿说:“二姐,不用你操心,我今年冬天也成亲。”逃儿挺惊讶:“吆喝!三妹这是相中了哪个了?”举儿没搭话,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只顾着用红纸片给逃儿涂抹着嘴唇。凤桂一掀门帘进了西房屋,看着炕沿上坐着的逃儿,故意大声说:“你看人家崔马村陈家,办起事来那就是场面,八抬大轿,鼓手喇叭,爆仗放个够,可是有面子呢!哪里像你大姐那时候,虎头轿子,连个鼓手唢呐都不请。”举儿接上了话茬:“是啊!是啊!二姐的亲事,可比大姐的强多了,真是羡煞人了!”举儿说着还朝着逃儿伸了伸大拇指。这是娘俩早就商量好的一套说辞,故意逗引逃儿开心呢!举儿笑着说:“娘,等我成亲,也像二姐这样八抬大轿,鼓手喇叭,风风光光的。”
“去去去,有你啥事儿?快给你二姐化妆吧!”凤桂一掀门帘出去了。总之,陈永贵和逃儿举办了一个颇为风光的婚礼。唯一的遗憾,就是她成亲的那天一直没等来大姐相送。
逃儿坐着八抬大轿走了一段时间,去扈家官庄探听消息的刘继忠回来了,他急急火火跑进家门,盯着祝凤桂说:“娘,不好了,大姐夫……他……他出事了。”凤桂闻言吃了一惊。刘继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昨天夜里大姐夫突然肚子疼,他们村又没有大夫,也不晓得得了什么病,我是专程跑来请大夫的……”凤桂不再多问,喊着刘青玉快速向着同福春大药房赶去。药房陈掌柜听刘继忠说明情况,套了一辆马车向着扈家官庄赶去。赶到金家时已近午时。金三育早就站在院门口等着,忙把众人迎进家里。堂屋里聚了一群人,凤桂大多都认识,矮个的是金起明的大哥金起峰,高个的是他的三弟金起文,还有两个抱着娃子的女人,想是新麦的妯娌们。新麦坐在堂屋炕头的边沿,双手紧紧握着躺在炕上的金起明的一只手。她见凤桂进了屋,一直强忍着的眼泪蓦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噗噗滚落,话音有了些哽咽:“娘!你来了……”凤桂紧着说:“你闪身,快让陈大夫看看。”陈豁子将肩上挎着的一个卷着边棱儿的牛皮药箱随便往炕上一礅,既而坐在了炕沿上。金起明的脸因疼痛折磨已经严重扭曲变形,白如苍纸,陈豁子不由得眉头紧蹙,一只手把住他的胳膊探着脉象,另一只手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扒了扒他的嘴巴,既而扭头盯着新麦问道:“他吐了吗?”新麦哭丧着脸微微摇头。良久,陈豁子表情沉重地缓缓起身,轻轻叹了口气。
凤桂一直紧盯着陈豁子的脸,此时看到他这种神情心里不由得一紧,低低问道:“咋啦?我女婿患得啥病?”陈豁子说:“绞肠痧。”既而叹了口气,“唉!有点儿迟了!”旁侧站着的新麦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痛,嘤嘤嗡嗡地啼哭起来,她一哭,围在她身边的娃儿们也放声啼哭,屋里顿时乱糟糟响成一片。新麦嫁给金起明七年,二人已经生育了三个娃儿,大儿子砚台五岁,二丫头荣儿三岁,三丫头秀儿还没断奶。凤桂听闻着屋里乱糟糟的哭声顿然有了些焦躁,盯着新麦埋怨道:“就知道哭,怎么不早一步请大夫?”新麦哭着说:“我只以为他吃了不好的东西闹肚子,谁晓得他得了这种病……”凤桂不再说什么,扭身出了屋门,刘青玉父子跟了出来。凤桂瞅着刘青玉问道:“你看这事儿,和逃儿说一声吗?”刘青玉犹豫片刻,回道:“我看算了吧!她大喜的日子,告诉她不好……”实际上,此时的逃儿已经随着陈永贵坐上了去往江苏的火车。两人在陈家拜完了天地就火速赶回了部队。自此,逃儿成了跟娘离得最远的一个女儿,鲜少与娘亲见面。
良月伊始的某一天,刘青玉一家人正围着长条桌吃饭,举儿看着凤桂冒了一句:“娘!我也要成亲了。”她冷不丁冒出的这句话,把凤桂握着筷子夹着的一块地瓜惊落到汤碗里,溅了她一脸的黏糊粥。“你这丫头冒啥疯话呢?成亲?你跟谁成亲?”凤桂的眼睛瞪得老大。“村东的来庆安。”举儿回道。“来庆安?”凤桂咕哝着,她似乎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便拧紧眉头问道,“这名字咋听着这么耳熟?”举儿回道:“你见过他,那年交公粮的时候,跟张大婶子说话的那个娃子。”凤桂恍然大悟:“不行不行,那娃儿太顽劣了,那年他点麦秸垛的事儿,全口埠村人都知道,你忘啦?”举儿有些不高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他可文矩了。”凤桂回道:“那也不行!成亲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关乎到你将来的幸福,咱们得慎重小心,不能就这么草率地定了。”
实际上,举儿已经和来庆安偷偷约会过好几次了,他俩约会的事儿凤桂并不知情。事情还得从今年春天讲起,举儿学会了织花的手艺,天天泡在一个叫来青梅的姐妹家里干活,两人闲聊时聊起了一档子事。举儿问道:“青梅,打听个人,你家住在东村,认识一个叫来庆安的吗?”来青梅看着她:“当然认识啦!口埠村姓来的就我们一大家子,他可是我三叔家的大哥呢!”举儿又问:“那个人是不是很不着调啊?我听说他曾经点过张大婶子家的麦秸垛!”来青梅回道:“那可是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他可大不一样了,前几年出去当兵了,听我三叔说,过几天就回来探亲了。”举儿有些意外:“喔!他当兵了?”
“嗯!我三叔说,在威海某部队干通讯兵,前几天还邮寄了一张照片回来,现在小伙子长得可帅气了。”来青梅故意瞟了举儿一眼。举儿快速织着手里的花边儿,没再搭话。
正如是:
拜得相默知,走得天涯路。小妹可忠情,天涯念归途。
儿女情绵长,闲若相思处。一朝与君合,盟誓不轻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