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埠南村的张大婶子给老伴办完丧事,念念不忘刘老三所做的慷慨大方的那档子事儿,某天专程买了一包点心,拎着去了刘老三家里。途中路过娄驼子的烧纸铺子,娄驼子站在铺门一直盯着张大婶子拐进刘老三家的弄巷,挤眉弄眼地朝着他的老伴说:“这个张铜牙可真是老不正经,老伴死了不到半月,就等不得找男人了。”老伴小声问道:“此话从何说起啊?”娄驼子便把刘老三来店铺里买八大件的事描述一番,末了还抱怨一句:“那老东西还欠着我两个大洋呢!改天我去他家里要回来。”老伴听了颇感诧异,须知刘老三的吝啬众人皆知,如今花三个大洋给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买贵重物件,的确让人想不通。她沉吟片刻,似乎脑洞大开,冒出一句:“不会唱的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戏吧?”娄驼子瞅瞅老伴低声说:“别瞎说,你想让刘老三吃官司吗?”
张大婶子到了刘家,刘老三把张大婶子让到堂屋正位入座。凤桂见她来了,忙热情招呼。张大婶子把点心放在桌几上,端起刘老三泡的一壶浓茶慢慢呷着,只喝了一口却吐出半嘴的茶叶末子,凝眉盯着刘老三问道:“三哥,这茶叶啥时候泡的?咋喝着涩口?”张大婶子这些年跑媒拉纤,什么样的茶叶没喝过?刘老三笑笑说:“昨天夜里泡的,就溜了一遍水,倒了觉得可惜。”张大婶子没再搭话,只是笑笑把茶碗放下了。这要是在平常,她早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奚落他了,说他吝啬小气,不懂待人礼数,可她今天什么都没说,不但不说反而觉得刘老三这个人不简单,别看他平常抠门,真到了事上绝不含糊,有事实为据,譬如说前些日子送到她家里的寿马和八大件。
凤桂站在屋门口察言观色了一阵子,盯着张大婶子说了句:““婶子,我再给你泡一壶新茶。”随即提起茶壶去了院子。刘老三瞄了瞄正位上坐着的张大婶子轻咳两声开了口:“他婶子,这人啊!固有一死,张大兄弟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他是到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张大婶子微微笑笑:“嗯嗯!我知道!那个老东西,活着受罪,死了倒是解脱了!”她见刘老三只顾闲扯不说正事,便有意无意地往正题上绕,“三哥,没想到青玉的婚事这么顺利啊!凤桂可真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儿媳妇。”刘老三应道:“是啊,是啊!这还多亏了他婶子了,以后添了娃子,我要好好谢谢你恁!”张大婶子思量着这个老东西明摆着装傻充愣,莫说添了娃子再感谢,这次说媒钱还没给呢!看来对于这样的人不能客气,甭打什么哑谜,直接挑明了最利索。她主意打定,咬了咬牙说:“三哥,青玉的说媒钱,你看……”张大婶子话撂在这儿,点到即止。刘老三故作神态地轻咳两声,却把话题拐了弯:“前几天我又去娄驼子的烧纸铺子了,那个老东西真不实在!冥货眼瞅着见涨,原来卖三个大洋的八大件,如今涨到了四个,就连寿马也涨了一个大洋,成了五个了!”张大婶子瞪了瞪眼睛,惊讶地问:“啥?咋这么贵?前些日子你从他那里买的那些冥货,花了七块大洋?”刘青玉诚恳地点点头:“可不是嘛!如今又涨价了,没有十块大洋买不下来了!”张大婶子神情愤怒起来,怒哞哞地说:“该死的老东西,不就是些废纸糊嘛!竟然这么坑人,昧着良心地赚死人钱,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刘老三赞同地点点头:“是啊!那老东西可不是个实在人儿,脑子里只装着钱,从不讲人情的,比起北村炮仗铺子的常掌柜可差远了,常掌柜做生意童叟无欺,一挂鞭炮就卖一个大洋,价格公道!”刘老三说到这里,盯着张大婶子又问,“我说的对吧?”张大婶子紧着回道:“哪儿啊!连一块大洋都不到,前些日子青玉成亲,我去买鞭炮,常掌柜只收了我……”张大婶子突然顿住了话茬儿,或是觉出了自己的失言,瞄了瞄刘老三的神情。
正待此时,凤桂端着茶壶从门外进来了,看着张大婶子说:“婶子,我给你换了一壶新茶,这是我从娘家捎带来的信阳毛尖,你尝尝!”张大婶子说:“不尝了,不尝了,家里还有事儿,我先回去了。”凤桂热情挽留:“婶子这是咋了?喝一壶再走嘛!”张大婶子立起身子,脚步匆匆地向着屋门口走去:“不喝了!走了!”凤桂一直把她送到大街上。屋里坐着的刘老三端起凤桂刚刚沏好的茶壶,倒了一杯慢慢呷着,闭着眼睛吐出一口热气,情不自禁地慨叹道:“哇……真是好茶啊!”张大婶子走在集街上直犯嘀咕:我这是咋啦?不是到刘老三家里讨要说媒钱吗?咋正事儿没说就走了?欠钱的心安理得,我咋倒像是欠了他一屁股账?
转年桃月,春暖花开,凤桂果真在茅厕后面的空地栽上了一棵凤桂树,那是她专程从娘家挪移过来的一棵树苗。凤桂栽树的那天,两只燕子在小院的上空盘旋飞翔,她刚刚把凤桂树栽好,两只燕子便栖落在了树梢上,它们振着翅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啼叫了一番,随即展翅飞上了天空。翌日,两只燕子开始在凤桂家老屋的草檐下衔泥垒窝,半个月后,房檐下显现出一个湿漉漉的泥窝,很像一个倒扣的葫芦瓢。又过了一个月,燕窝里传出了叽叽喳喳的啼叫声,那是一群新出生的雏燕。
雏燕出生的当天夜里,凤桂也生产了。按照成亲的时日推算,凤桂的预产期应该在闰季夏中旬,如今整整提前了一个多月。这也难怪,生活条件不好,孕妇营养跟不上,娃子早产在那个年代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凤桂生产的那天傍晚,她叫刘青玉抓紧去喊娘和张大婶子过来帮忙。刘青玉应诺一声往院门外跑,刘老三主动请缨:“三儿,你只管去北村唤你丈母娘,我去西村喊张铜牙。”青玉点点头跑了出去。
刘老三点开步子直向南牌坊走去。自从张大婶子上次造访,还没说明白什么事就悻悻而回,她一直没再到刘老三家里去过,因为她已经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而且儿子张大雷还因为爹亡故时刘老三送寿财的事跟她谈过话,拐弯抹角地问她跟刘老三到底啥关系。
张大婶子听了气不过,忿忿地说:“他欠着我的说媒钱呢!我去讨要还不对了?”张大雷只说这几个钱别去他家里要了,一趟一趟的跑让旁人看了笑话,那几个大洋刘老三愿意给就给,不给也别再登他家的门。张大婶子被儿子莫名奚落一顿心里窝火,没好气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娘以后跑媒拉纤的事也不做了?做这个事不得天天串门子吗?”张大雷回道:“这可不一样。你去谁家也没有说闲话的,我爹死了人家也没有买八大件的啊!况且刘老三憋了半辈子光棍,谁知道他是咋想的。”张大婶子听了这番话心里觉得窝火,挥挥手没好气地嚷嚷:“不要了不要了,不就是八个大洋嘛!”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并不通气。
刘老三敲响了张大婶子家的院门,张大雷出来开的门,见门外站着刘老三,语气有了些许冷调:“刘三叔啊,你老这么晚了来有事吗?”刘老三急呼呼地说:“我找你娘有事。”“我娘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张大雷说着欲把门扣上。刘老三一把按住门框,急躁躁地说:“大侄儿,你这娃儿是咋啦?我儿媳妇今天夜里生产,是请你娘过去帮忙的,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张大婶子早就站在张大雷身后,一把推开堵在门口的儿子,瞅着暗夜里的刘老三回道:“三哥,快走吧!”两个人脚步匆匆,闪进茫茫夜色之中。
张大婶子已近知非之年,身体却是无比硬朗,小碎步迈得麻利,把后面的刘老三累得气喘吁吁。他边追边问:“铜牙,刚才你大儿子咋对我那么个态度?耷拉着个大长脸,好像我欠了你家钱似的。”张大婶子听了他的说辞心里暗暗思量,这个刘老三脸皮真够厚,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毫不客气地回道:“怎么你不欠我家的钱吗?”刘老三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改口:“不是,我是觉得那娃儿不懂礼数!”张大婶子说:“大雷对你态度不好,还不是因为你往我家送冥货嘛!”刘老三疑惑反问:“怎么我给张老弟送冥货还送出毛病来了?”张大婶子脚步不歇,脚掌“啪啪”点着地面:“你知道乡邻们都说啥?说咱俩是……老不正经。”刘老三闻言火冒三丈,谩骂不止:“这是哪个欠揍的乱嚼舌根子,你说是谁,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张大婶子说:“娄驼子,你去找他吧!”刘老三眨巴眨巴眼睛,轻声咕哝道:“早晚有一天我收拾他。”两人紧赶慢赶,一溜烟赶到了刘老三家里,到刘家时刘青玉已经把祝孙氏也唤来了。
刘老三爷仨候在屋门口,刘青玉听着内屋里的凤桂传出来的阵阵哀嚎之声,急得搓着双手团团转。光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三弟别担心,弟媳吉人天相,一定会顺利生产的。”正说着,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哭之声。门外的爷仨都高兴不已。
张大婶子扎煞着沾满鲜血的双手从内房跑了出来,看着刘老三高兴地说:“恭喜三哥,生了个小子。”刘老三喜形于色:“真的?哈哈!”搓着双手几乎要跳起来。张大婶子看着他的高兴劲儿趁机说道:“这回你可是遂了愿了,答应我的事儿也该兑现了吧?”刘老三纳闷地问:“啥事儿?”张大婶子毫不客气地说:“我的说媒钱!”刘老三豪爽地说:“好说好说!”张大婶子紧着问:“啥时候给我?”刘老三毫不犹豫地回道:“等娃儿的百岁宴吧!到时候少不了请你过来帮忙。”张大婶子瞪了瞪他,不再搭话,琢磨着自己的说媒钱没讨回来,倒是又揽了个新差事儿。
祝孙氏也走了出来,看着门口站着的刘青玉笑吟吟地说:“女婿!快去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吧!可讨人喜欢啦!”青玉清朗应了一声,咧着嘴高兴地进了屋,瞅着刚刚出生的娃子满脸喜悦。坐在炕沿上的祝孙氏伸手抚摸着娃儿的小脸蛋,瞅着刘青玉说:“这娃子白白胖胖的,长了个乖巧的模样,看来不随你。”刘青玉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笑了笑回道:“不随我就对了,随凤桂长得漂亮。”二人只顾轻声说笑,谁也没在乎祝凤桂的表情,此时此刻的她正微眯双眼,脑海里翻腾着一幕幕清晰的画面,这些画面让她感到羞愧,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内疚。
转眼中秋时节,院子里的小树苗居然垂挂了几朵桂花儿。虽零星几朵,却开得甚是娇艳。这是非常新奇的事情——当年栽树开花的凤桂树还闻所未闻,更是见所未见。
刘老三抱着刚出满月的孙子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看着娃儿满心欢喜。娃儿光溜溜的脑袋上扣着一顶色彩鲜艳的虎头帽。手工精巧式样别致的虎头帽是凤桂用了将近一个月的工夫,一针一线精心刺绣出来的。刘老三在娃儿胖嘟嘟的小脸蛋上嘬了一口,瞅瞅正蹲在旁侧守着瓷盆洗尿布的凤桂说道:“凤桂,该给我孙子起个名字啦!”
凤桂使劲在搓板上揉着衣服,扭头瞅着祖孙俩笑吟吟地说:“青玉说了,改天就去村西瞎汉先生家里求名,依我看啊!不用这么麻烦,就叫狗剩、铁蛋……取这些名儿挺好,娃儿好养活!”刘老三轻轻摇晃着手里的娃儿,喜滋滋地回道:“这可不行!我孙子跟别人家的娃儿不一样,长大了可要做大官,不能阿狗阿猫的起名字,你们都不用管了,明天我就去找我的一个兄弟,让他帮着起个名!”凤桂问:“你的兄弟?谁啊?比村西的瞎汉先生还有学问?”刘老三神秘兮兮地说:“当然了!瞎汉先生怎么能跟他比呢!他可是咱们益北乡最有学识的人。”
翌日一早刘老三就出门了,直到中午时分才回来,一进门就望着院子里的凤桂和青玉说:“娃儿有名字了,叫刘兴国咋样?”青玉问道:“谁给娃儿起的名字?”刘老三微微一笑:“这个不能告诉你们,保密。”凤桂瞅着刘老三说:“爹!名字是不孬,我觉得就是有点儿大。”刘老三高兴地说:“不大不大!这名字听上去多响亮,将来我孙子可要做大官,就叫刘兴国了。”
转年榴月。正是套种时节,然而田野里却没有半个劳作的身影。他们没得忙,益北乡平原一片荒芜,赤裸裸的土黄色在炙热的烈日下灼烤,河枯井竭地旱塘干。田野里点种的高粱苗长出几棵如绣花针一般的绿芽,早就枯萎了,趴俯在干燥的地皮上像一条条被晒干的蚯蚓。即使是那些萎蔫的“蚯蚓”,也是刘老三去口埠北村的水井里挑水浇灌出来的。种子扔在冒着烟尘的干土里,怎么会发芽?刘老三每天都到坡地里查看。两天过去了,埋在干土里的高粱粒还是老样子;五天过去了,有的土窝里却空空如也,再也扒查不到高粱种,蝼蛄洞却眼瞅着增多。刘老三踎在地头凝眉苦思,田地里撒播的种子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那一刻他打定主意,天上的雨水是等不得了,非得要去弥河运水灌地了。
去弥河运水是项大工程,需要准备诸如,独轮车,扁担,水桶等等的运水用具。刘老三率领着全家走在去往弥河的田间小路上,发现担水的农户并不止他们一家。担水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他们运水的用具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有用木棍挑着瓦罐的,有用树枝担着瓷盆的,有两人合抬一口水缸的,还有推着盛着水桶的木车的……其实这也不足为奇,都是全家倾巢出动,家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扁担和水桶。
凤桂也加入了挑水的队伍,疾点步子紧跟刘青玉身后。刘老三家里也有一辆独轮车,但他并未用木车推水,他听挑水回来的人说,木车推水很不方便,去弥河的土路坎坷难行,独轮车极难行走;更重要的是,木轮车根本就不能推下陡峭的弥河河堤,只能把车停在岸边,然后再下河坝提水,这是费力又耽搁工夫的事情。
凤桂的肩膀上担着一条扁担,两头晃荡着两个木桶,扁担的中间部位绑着一条灰色汗巾。那是刘青玉专门系上去的。他心疼凤桂,生怕担杠磨破她的肩膀,这样挑着可以舒服些。刘青玉并不同意凤桂出来挑水,娃儿毕竟不满周岁,她现在正是哺乳期,刘青玉担心她干这种大力气的活儿有伤身体,为此今天早上还跟她吵了一架,可凤桂执意要去。她执怮地说:“大嫂都跟着去,我能在家里享清闲吗?”如今大嫂就走在她身侧,紧跟在刘光玉的屁股后面。
马兰花的肩膀上担着一根还未来得及褪皮的绿树枝,树枝两端旋转着一对大小不一的黑陶尿罐。这是刘光玉昨天连夜给她赶制的一根简易扁担,刚刚折下来的柳树枝算作扁担,两个尿罐算作担桶。尿罐胆囊里粘着日积月累形成的白色尿碱,刺鼻的骚尿味儿紧紧包围着马兰花,从她身边跑过的人都不由自主的躲远了身子。马兰花可无暇在乎这些,面部表情也随着众人的脸色浮现着焦灼,微微张着嘴喘着气,大一步小一步地迈着碎步。她的步履躘踵不稳,肩膀忽前忽后地摇摆,两个尿罐随之乱晃,蓦然传来嘎啦一声朗响,身前的尿罐正撞在刘光玉扁担上挑着的水桶上,碎了一地瓦片,吓得她慌忙立足,目光呆滞地瞅着地上的瓦片没了心神。刘光玉回过头来,看着这种情形很是生气,狠狠瞪了她一眼怒斥道:“你干吗?”“我……我……”马兰花知道做了错事一时无言以对,像个犯了错误的娃子,一脸无辜的表情。她本来双手抱着担在肩膀上的树枝,树枝端头还荡悠着一个尿罐,却不知道怎么脱了手,那个尿罐也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败家娘们儿,让你干啥能行?”刘光玉很生气,快步走到她身边,抬脚就要踢她的屁股,凤桂疾步迈过去挡在马兰花身前,瞪着对面的刘光玉厉声质问:“你要干吗?”刘光玉瞅瞅凤桂,缓缓放下了高抬着的腿,一扭头走了。凤桂转身看着呆懵的马兰花说:“嫂子,你回家照看娃儿们去吧!不用去挑水了。”马兰花应了一声,扭身返程而去。凤桂看着她彳亍的背影总觉得不放心,又快走几步赶上去,看着她说:“走,嫂子,我送你回去。”她担心嫂子迷了路,找不到家门。
凤桂把马兰花一直送到家,马兰花的两个儿子正在炕头上逗引刘兴国。凤桂悄悄凑到炕头前,低头看了看被窝里倒着的娃子,刚想转身离开,刘兴国却哇哇哭嚎不休。他或是嗅到娘身上特有的奶味了。凤桂把娃儿抱在怀里,给他喂了一通奶水,哄他睡着,这才把娃儿重新放回被窝,扭头瞅着马兰花说:“大嫂,一定照顾好娃儿。”马兰花诚恳地点着头,嘴巴里不断“嗯嗯”着。凤桂返身出了屋门,重新追赶挑水的队伍去了。她紧着迈步,追赶着前面的刘青玉一帮人。到了大嫂打碎瓦罐的地方,发现刘青玉并未往前走,而是在老地方一直等着她。两口子快速迈步,跟着人流朝着弥河方向而去。
刘老三前面小跑着,别看他一把年纪,走起路来身形矫健,双腿迈着疾速的小碎步,把儿子和儿媳妇们远远落在后面。他在队伍里发现了张大婶子的身影。张大婶子打水的器皿很别致,臂弯里挎着一个篾筐,篾筐里放着一个黑色陶罐。刘老三紧走几步赶到她身边,打了声招呼:“张铜牙,你也来挎水啊?”张大婶子扭头瞅他,笑着回道:“三哥也来了?你这把年纪,挑着扁担腿脚还这么利便,真是想不到呢!”“这算什么……”刘老三咳嗽一声,刚想打开话匣子吹吹牛皮,走在两人前面的张大雷蓦然顿住步子,扭头横眉怒目地瞪着他,吓得刘老三忙收回言词,同时收了脚下的步子。张大婶子挎着筐子向前去了。刘老三看着她走出了一段距离,又迈步往前赶,他不敢直接追到张大婶子身后,与她保持着一段间距。张大雷本来走在娘的前面,他不断回头打量刘老三的行举,见他仍然在后面跟着,便停住步子,将娘让到了前面。
刘老三看着张大雷的行举心里有些郁闷,他明白张大雷的心思,不免为他的所想感到龌龊。心里暗暗咒骂:这娃子想啥呢?我都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会占你娘的便宜?莫说我们都这么老了,即使再年轻三十岁我也不会有这个想法。刘老三这么想这么骂还真是发自肺腑,要想找个人的话他早就找了,何苦鳏寡孤苦地熬到现在?自从老婆害病身故,他对女人就不再感兴趣,他主要是害怕女人的肚子,动辄就会鼓起来,然后再生一张消耗饭食的嘴巴出来,而冢子岭的那一亩地却不会下崽儿。刘老三的这种思想,与其长子刘光玉如出一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此时有人喊他:“刘老三,你也来挑水呢?”他侧目打量,是娄驼子。娄驼子推着一辆木车,车帮两侧一边绑了一把水桶。刘老三明白他为什么用木车推水,就他那五尺不到的个头,扁担根本就挑不起来。如今推着木车,车脚也是刚刚离地。车轮过个坑洼时一对车脚就会着地,摩擦地面发出“嗤喇嗤喇”的响声。娄驼子虽然开着烧纸铺子,但他的生意并不景气,他也指望着蛤蟆窝那一亩地收粮食过生活。
刘老三看见娄驼子,脑子里第一浮现出的影像便是那只“纸糊马”,不等得娄驼子开口,先笑嘻嘻地说了句:“娄掌柜,最近手头紧,等过几天手里宽绰了,我就把那一个大洋给你。”娄驼子一瞪眼:“刘老三,你可别赚了便宜卖乖,谁说的是一个大洋?那可是两个大洋。”刘老三嘿嘿一乐:“两个吗?我怎么记得是一个恁!”娄驼子见刘老三揣着明白装糊涂,晓得从这个老东西手里讨回钱财真比登山还难,便不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结,微微一笑:“我可没催着你要那两个大洋,你自己倒是神经了呢!”眼睛瞟着前方像是有意打量,又扭头瞅着刘老三诡异一笑,“我瞅着前面那人像是张铜丫,不晓得是不是呢?”刘老三瞄了瞄他,脸色不悦,他知道娄驼子明知故问,他也知道他是个多事的人。张铜牙曾经对他说过,说娄驼子这个人喜欢乱嚼舌根,唯恐天下不乱。刘老三不想跟他说话,更不想与他同行,便笑了笑说道:“娄掌柜,你头前先走着,我突然觉得肚子疼,先找个地方解决一下。”说着扭身下了坡地,向着田沟里走去。刘老三走到田沟,回头打量,见娄驼子并没走,站在土路上侧着脑袋一直瞅他。
刘老三的肚子本来没什么不妥,见娄驼子死死瞅着他,便将肩膀上的扁担往沟里一放,解开腰带抹下裤子蹲下了身子。那条田沟并不是太深,刘老三踎在沟底还露着头顶的毡帽。他就这么一直蹲着,时不时地欠欠身子瞅瞅路上的娄驼子。娄驼子知道刘老三“出恭插黄饽”的那档子事儿,他不相信刘老三舍得将便肥施舍到别人的田地里,故意杵在土路上瞅他,瞅了两刻钟,刘老三在田沟里蹲了两刻钟,只蹲得屁股透凉,双腿发麻没了直觉。娄驼子好不容易走了,刘老三才扶着沟沿挣扎起了身子,他提起裤子系好腰带,坐在沟沿儿上揉了揉酸麻的双腿,挑起扁担正打算重新上路,忽觉得肚子沉甸起来,看来刚才一通装模作样,是把污物从肠道里憋出来了,而且感觉都快到肛口了。刘老三实在忍不住了,便抹下裤子重新蹲了下来,胯下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他感到一阵清爽,同时又无比心疼,暗暗嘟囔:王八蛋,矮驼子,害的我浪费便肥,这泡便肥怎么着也得值两个大洋,想要寿马钱,门儿都没有,这泡便肥怎么算?很显然,刘老三又想赖账了,而且已经找到了非常充分的赖账理由。
刘老三重新加入挑水的人流,前面的张大婶子早就走得没了踪影,半个时辰后,他终于赶到了弥河西岸。弥河,潍县大地的母亲河,南起沂山天齐湾,流经益临县、益都县、益寿县,最后由央子港注入渤海湾,全长二百零六公里,河道蜿蜒曲折,河面波澜壮阔,素有“弥河九曲十八弯”之说。千百年来,它以博大宽广的胸襟滋养着弥水两岸的土地,养活着潍县区域的人民。
然而,此时此刻的弥河却是另一番景况,百余丈宽的河面并不见水浪翻滚的壮观景象,只在河底趴伏着一汪汪的水洼,像一面面形态各异的镜子反射着晶亮的光点。水洼四周围满打水的人群,从这里看上去那些人影虽小如蝼蚁,却依然能听见他们为了抢水而发出的大呼小叫的声音。
正所谓:
岸堤遥望千里漠,一丝银带天际浊。
水镜映印点点亮,风拂尘沙漫弥河。
刘老三站在弥河西岸焦灼地回头打量,并未发现儿子儿媳的身影,神情有了几分不悦,暗自咕哝道:“干活磨洋工,怎么还没跟上来?”他觉得他们太不像话了,年纪轻轻的还赶不上他的腿脚,况且他还在半路上拉了一泡屎,那也得耽搁不少工夫的。
须臾,刘光玉赶上来了,刘老三瞅着光玉张口气喘的样子怒哞哞地问道:“就你这个样子,一会儿挑了水还能回去吗?青玉他们呢?”刘光玉张口气喘地说:“可能在后面吧!”刘老三喊了一声:“别废话了,抓紧下河抢水!”爷俩踩着凹凸不平的土坡向着河滩冲去,迅速冲到一处水洼前停住脚步,发现打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汪死水方圆几十丈,水洼周遭围了一圈几丈宽的软紫泥,打水的人陷在泥浆里跋不动步子,好几个人搀扶着才能走出来。刘光玉绾起裤腿刚想下去,却被爹一把拉住了:“你在这里看着水桶,我下去。”刘光玉说:“爹!你能行吗?还是我来吧!”刘老三满怀信心地说:“说啥呢?盖你那座房子的时候,为了割芦苇我在蛤蟆窝地里踩了大半年的湿泥,踩这个我有经验。”刘老三把裤腿往上一撸,鞋子往旁侧一踢,提着水桶下了湿河滩。往里跋了几十步,忽听得身侧有人大喊:“三哥,三哥……”刘老三循声打量,见张大婶子挎着筐子,双腿陷在泥浆里,正朝着他摆手。陷在泥浆里的人不少,难怪刘老三刚才没发现她,如今他看清了她,先警觉地把她身边的人打量了一番,又扭头瞅了瞅河滩,似乎没发现什么情况,才朗然问道:“你儿子呢?”张大婶子说:“不知道啊!刚才下河底的时候,只顾着颠跑,跑散了!”刘老三说:“你别着急,千万别动,我这就过去把你背出去。”他努力跋到她身边,伸手架住她的腋窝,把她托上后背,埋怨了一句,“你咋还下来了?不要命啦?”她抱怨道:“我见大家伙儿都往里走,谁知道会这样啊!”刘老三不再搭话,背着她艰难地跋着脚下的步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张大婶子送到了硬实地面,扶着她坐在地上,关切地说:“你在这里老实呆着,我去舀水,舀了水给你送过来。”张大婶子不断点头,看着刘老三重新插进软泥向着水洼躘踵而去的背影,眼睛里有了些湿润。
张大婶子一直呆呆地瞅着刘老三,瞅着他将木桶舀满了水,又向着她这里走来,这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他抱着水桶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往她怀里抱着的黑陶罐里倒水,她怀里抱着装着陶罐的竹筐时不时地抬头瞅他,眼神带着满满的感激。刘老三倒水的神情很专注,并未留意她的瞅瞄,他倒完了水,提着水桶又向水洼走去,脚还没插进湿泥,顿住身子回头张望,见她正用一块破布片吃力地擦着沾黏在脚上的湿泥。他返身走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接过布片,蹲下身子,握着布片擦洗着她脚上的湿泥,擦完了左脚擦右脚,直到将她的两只脚都擦得干净如初,又开始擦放在她身侧的一双鞋子,擦完了一只又擦另一只,两只鞋子也擦得干干净净,又握着鞋子往她的脚上穿,穿完了左脚穿右脚。张大婶子显然被他这个关怀备至的举动感动了,紧盯着他的双眼盈动着闪闪晶亮,语气都有了些哽咽:“三哥,太谢谢你啦!”他正专注地给她穿鞋,头都没抬,不以为然地说:“没事!这算个啥子嘛!”她真诚地问:“三哥,你咋对俺这么好恁?我,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他脱口而出:“只要你不提欠你钱的事儿,说啥都行!”刘老三此言一出,张大婶子发自内心的感动蓦然顿止,眼眶里盈动的泪花倏忽不现,蹙眉问道:“就为了这个?”他盯着她神情疑惑地说:“那还能为了啥?俺不是欠着你的说媒钱嘛!只要你不再提那档子事儿,俺给你天天穿鞋都不是问题。”刘老三这套话说得极其诚恳,全然没顾及张大婶子的心情。她把伸着的腿慢慢缩了回来,盯着他忿忿说道:“不用你穿了,快去舀水吧!”刘老三清清爽爽地应诺一声,拎起水桶重新向着水洼走去。他心里很舒坦,看张铜牙的行举,欠她的说媒钱是不打算再要了,天底下没有比这个更让他舒畅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