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玉推着木轮车赶回口埠村时已然是辰时时分,他故意从集街北首走,想看看铛铛庙那里有没有人。人还没到铛铛庙,就被两个鬼子抓了过去。关帝庙前早就聚了乌压压的一大片人,能来的似乎都来了,来良贵、肖秃子、董家父子、北管家,以及保乡团二十多个团丁站成一排,围在七八个鬼子身侧;而王大骡子、祝铜桂、刘光玉、宋士华,都手握农具夹杂在乡亲们的队伍里。
宋士华竟然站在做工的队伍之中,这让刘青玉感到诧异,琢磨着宋士华与董武的关系,他应该给日本人做监工才对啊!其实,刘青玉并不知晓,这段时间在宋士华身上发生了许多事。董家父子做了汉奸之后,董武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宋士华。董武去宋家跟宋士华说起鬼子修炮楼的事,话还没说完就被士华爹赶了出来,董武从来没见过一向老实巴交的士华爹发过那么大的火。老头子重病在身依然强撑着身子从炕上爬起来,指着董武颤巍巍地说道:“平常你领着士华做啥事我也没问过,如今你却要鼓动他帮着日本人做事,打死我也不会同意。”士华爹又扭头瞅着宋士华说道,“你若是帮着日本人做事,我就不认你这个逆子!”士华爹言尽于此,倒在炕上不断咳嗽起来。董武只得拂袖而去。宋士华不再和董武混在一起,不仅因为他是个孝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那天夜里拿枪指着他的神秘黑衣人。
刘青玉正琢磨着宋士华,刘光玉走到他身边问道:“三弟,你怎么推着车子来啦?”青玉低声说:“我去送凤桂了。”董仁周叉着双腿立在关帝庙前面的三足鼎沿儿上开了腔:“乡亲们,咱们给皇军修炮楼,可是为了咱们自己着想,想想这些年咱们倍受杂军流寇的欺凌,吃尽了苦头,如今皇军来了,有皇军给咱们撑腰,咱们口埠村可算是太平了,咱们把炮楼又快又好地修起来,大家伙也能过个踏实日子……”下面的人听了他的喊话几乎都在心里憋着发恨:狗汉奸。
“大家要向刘青玉看齐,知道皇军修炮楼需要运输工具,主动把木轮车都推来了,这样的觉悟都值得大家伙学习。”董仁周朝着人堆里的刘青玉伸伸大拇指,呲牙咧嘴地笑了笑。刘青玉感到纳闷,二哥刘汉玉和二舅哥祝银桂每人割了他儿子的一只耳朵,这个老东西应该把自己视同视同寇雠,如今鬼子来了正好借机报复才对,怎么反而对自己这么好呢?刘青玉一时想不通,如坠云里雾里,百思不得其解。
炮楼选址于口埠村东北角,羊益官道旁侧。此官道是益寿两县的交通要道,炮楼建于此处其目的一目了然,扼制两县相通。民工们掘土、刨坑、夯基、砌石,现场叮叮当当,一副热火朝天的场面。
鬼子进驻口埠村以后就招募了一支汉奸队伍。鬼子组织这支队伍异常顺利,应征报名者趋之若鹜,短短几天时间,就达几十人之众,都是些四五邻庄的泼皮闲汉。这支队伍冠名——保乡团。保乡团由董武担任团大队长。炮楼动工之后,董武领着保乡团团丁在工地做监工。此时的董武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气,腰扎牛皮武装带,武装带上别着一把山本队长亲授的短枪。他手握皮鞭,看着干活慢或者不顺眼的人随便呵斥,有时还扬鞭打人。
董仁周站在官道上正和一个日军官说话,这个军官就是山本队长。山本队长会说几句蹩脚的中国话,盯着董仁周问:“董保长,何时才能修好炮楼啊?”董仁周点头哈腰,像条哈巴狗:“报告太君,不出半年就行了。”山本叫嚣起来:“八嘎!半年滴太长!三个月滴干活。”董仁周连连应着:“是是是。”扭头冲着干活的众人大喊,“皇军有令,三个月把工事完工,皇军大大犒赏。”工友们听了他的话都是耳朵里塞驴毛,仿似他吃了糊盐放了个闲(咸)屁,也有人暗暗发恨:还犒赏?鬼子连顿饭都不管,犒赏个逑啊!
刘光玉、刘青玉和王大骡子组成了三人小组,刘光玉和王大骡子负责抬石料,刘青玉则蹲在石堆旁侧挑选石块。董武手摇皮鞭走了过来,他不搭理刘青玉兄弟俩,抬腿照着王大骡子的屁股踢了一脚,嬉皮笑脸地说:“骡子,咋不把你家毛驴牵过来,吆着牲口干活多省劲儿?”王大骡子正弯腰往筐子里装石块,直起腰身朝着董武呲牙咧嘴地笑笑:“董队长!你说啥?”董武掂了掂手里的皮鞭:“老骡子,装什么傻?把你家毛驴牵过来干活!”王大骡子呲了呲满嘴的黄牙:“董队长,俺家毛驴最近屙稀恁!屙得两只耳朵都耷拉了……”董武听到王大骡子提及“毛驴耳朵”四字,手里的皮鞭敏感地抖了抖,他最听不得“耳朵”两字,也最不想琢磨关于耳朵的事,想起这事他就窝火,他的脑袋光秃秃的像个鸭蛋,正是眼前的这两个人给害的,更让董武气恼的是,仇人就在眼前,他却不能报仇雪恨。
王大骡子还在喋喋不休:“毛驴耷拉了耳朵,不能干活的……”王大骡子摸透了牲口的习性,毛驴耷耳骡子撒欢是牲口的发情期,临时不能使唤。董武实在听不下去了,举鞭照着王大骡子劈头盖脸打下去:“老杂种,我让你耷拉耳朵,打死你个鳖孙!”呼哨的鞭梢即刻在王大骡子额头上开出了一条血痕,一股鲜血像一条红色的蚯蚓弯弯曲曲地拱出了罩在他脑袋上的一顶破毡帽,于他鼻翼处分了两岔,断着点地滴落下来。刘光玉跨前一步挡在王大骡子身前,盯着董武怒哞哞地问道:“都是庄里庄乡的,干吗这么欺负人?”董武鞭梢一指刘光玉,怒道:“刘老大,我劝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再多管闲事,我连你都打。”刘光玉不再搭话,只是朝着他使劲瞪着眼睛。
董武对着刘光玉高举皮鞭,举起的皮鞭在半空中犹犹豫豫,不抽实在憋屈得难受,想抽下来又没有勇气,正当他左右两难的时隙,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小武,不许打人。”董武并未回头,不回头也知道喊他的是谁,高举的皮鞭终是狠狠抽了下来,不过没打在任何人身上,却把地面上的一块土坷垃抽得粉碎。
制止董武打人的正是其父董仁周。董仁周这个行举很奇怪,董武刚才打别人他并未上前制止,当董武朝着刘光玉举起皮鞭的时候,董仁周却一嗓子把他喊住了。放下皮鞭的董武似乎心有不甘,鞭梢点点刘光玉,再指指刘青玉,恨恨地咒骂道:“你俩个杂碎给我等着。”扭身疾步朝着山本站立的位置走去,路过董仁周身侧,肩膀故意撞了董仁周一下,把董仁周撞得后退了好几步。山本双手拄着东洋刀,正微笑着打量着炮楼工事,身侧站着正朝着他点头哈腰的董府管家北富贵。
刘光玉两兄弟的心情极度纠结,他们对这些满脸横肉的日本人有一种忌惮,坊间传说鬼子杀人如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虽然没见识过,但亦是心存惧意。刘光玉一边手握羊角镐刨着石头,一边抬眼往山本那里偷偷张望,董武正趴伏在山本的耳朵上窃窃私语,边说还边朝着这里指指点点。刘光玉心里没了底,不知道董武会在山本面前说什么坏话,有了一种不祥预感。果然不出刘光玉的所料,山本的脸上慢慢凝起寒意,朝着身后的两个日军一摆手,又指了指这边的方向。北富贵率先向着这边走了过来,两个端着长枪的鬼子随后大步流星也向这边走来。北富贵迈着阔步紧赶,把身后的两个鬼子落了一段距离。
刘光玉看着一前两后走过来的三个人心里顿时一紧,感觉呼吸都急促起来,他脑子极速旋转,想着应对之策。旁侧的刘青玉小声嘀咕道:“大哥,跑吧!”刘光玉心里也没底,有心把木车一扔转身逃跑,可是搭眼四处打量,周遭空旷一片,根本就没有可供隐身的屏障,逃跑等于往敌人的枪口上撞,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隙,头前走着的北富贵离着他们已经不到十几步的距离了。北富贵虽然没听到刘光玉兄弟二人的耳语,但从他们的举动上似乎已经揣摩透二人的心思,遂高喊了一声:“皇军叫王大骡子过去问话,谁若是想逃跑,只有死路一条。”刘光玉兄弟听了北富贵的喊话即刻打消了逃跑的念头。紧跟过来的两个鬼子快步走到王大骡子身边,把正弯腰刨石的王大骡子架了起来。王大骡子左右摇摆着脑袋连连发问:“你们干啥?”两个鬼子并不答话,只是死拖硬拽把他拉到了山本面前,董仁周和北富贵也跟了过去。
山本拄着东洋刀盯着王大骡子笑眯眯地问道:“你家里有毛驴?”王大骡子一愣,摇摇头又点点头,既而再摇摇头。山本怒斥一声:“八嘎!有还是没有?”王大骡子吓得打了一个激灵,瞅着山本哭丧着脸,嘴里滔滔不绝地重复着一套老话:“太君!俺家毛驴屙肚子啊,屙了好几天了,耳朵都耷拉啦!不能干活啊……”北富贵拍拍王大骡子的肩膀劝说道:“皇军没别的意思,只要你套驴车过来干活,莫再叨念了,快依着皇军的意思去办!”
山本盯着王大骡子摆摆手冷笑道:“毛驴,不用干活,吃肉!”王大骡子能把山本蹩脚的中国话意会个大概,他听到山本要“吃肉”,禁不住身子一抖,无休无止地唠叨起来:“太君啊!俺家毛驴屙肚子啊,屙了好几天了,不能吃肉啊!屙的耳朵都耷拉了,耷拉了耳朵的驴,不能吃肉啊……”王大骡子喋喋不休自顾自话,没头没尾。
山本的脸色慢慢泛起恼怒,他根本听不懂王大骡子带着浓重方言的胡言乱语。他只是问了一句,而面前这个眼神直勾勾的“支那猪”却絮叨不停,山本听得耳朵嗡响眼窜金花,蓦地从刀鞘里抽出东洋刀,抵上他的脖子:“闭嘴!死啦死啦滴!”东洋刀架上王大骡子脖颈的一瞬,他并未觉得害怕,此时此刻满脑子都是家里那头害了病的小毛驴,依然不断点儿地嘟囔:“太君!俺家毛驴真不能吃肉啊!不能吃啊!它正生病啊!耷拉了耳朵的毛驴,不能吃……”
山本被他咕哝得一阵眩晕,终于忍无可忍,嘴里狂嚣一声:“八嘎!”眼睛里喷出凶残的狠光,猛然高高扬起了手里的东洋刀,照着王大骡子的脖颈狠狠砍了下去……只听“噗”得一声闷响,王大骡子的脑袋应声落地,顺着地面的斜坡翻滚不止,最终滚进了一洼半拃深的白色灰浆池里,脸面朝天浸在浆水外面,高噘着的嘴巴依然口吐白沫吧嗒了好几下,看来他心有不甘,仍然没唠叨过瘾,还一心惦记着他家里的那头小毛驴。王大骡子脑袋滚地,身子杵着原处左右摇晃不愿倒下,脖腔里忽地窜出一股六尺高的疾血,映着艳阳分外璀璨。疾血只喷薄了短短的几秒钟就遁迹不现,那具无头躯体最终噗通一声欹仆于地。
众人被这突发的一幕吓傻了,张着嘴巴一时都没返过神来,就连董武都吓得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董武只是对山本说王大骡子家里有头毛驴,他的本意是想借山本的声威,促使王大骡子把他家的毛驴牵过来干活,没想到山本却要吃驴肉,更没想到他砍了王大骡子的脑袋。董武不知道,山本队长有两大嗜:一是吃驴肉,二是玩女人。董仁周目睹着眼前的这一幕惨景脸色蜡黄,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站在他身侧的北富贵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眼睛瞪得老大。山本却不管这一套,狞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将刀刃上沾染的鲜血捋了个干净,瞅着锋利的刀刃满意地笑了笑,似乎对刚才的那一刀甚是满意。他身后站着的两个鬼子狞笑着,看他们的表情,好像刚才杀的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头牲口罢了。
山本朝着董武摆摆手,董武战战兢兢走到他身边。山本说:“你!去这个人家里,把毛驴牵过来。”董武打个比较正规的立正,领着两个鬼子刚要走,董仁周几步走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胳膊小声说:“武子,你去归去,可千万别杀人啊!”董武说:“爹,你也看到了,刚才王大骡子是被皇军杀死的,与我无关啊!”董仁周又嘱咐道:“儿子,你可别做恶事啊!”董武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
董武领着两个鬼子去王大骡子家里的时候,王大骡子的婆娘王赵氏正和三个娃子在家里吃午饭,董武刚想抬手敲门,一个鬼子猛地一脚就踢开了他家那扇快散了架的院门,两个鬼子端着枪冲进了院子,直接去了院子南边的牲口棚。鬼子看见那头比狗略微大一些的毛驴的时候,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王赵氏领着三个娃子从堂屋冲了出来,却被紧赶过来的董武拦在了屋门口,董武是担心再生事端,他没忘了临来的时候爹对他的嘱托,双手一伸把王赵氏和一群娃子挡在了院子北首:“婶子,你莫激动,王大叔让我们过来牵着毛驴去炮楼干活,晚上就会送回来。”“董武,你哄骗谁?借东西有跺人家的门的吗?不行!这毛驴俺们不借。”王赵氏拨开董武的阻拦冲到了牲口棚,从鬼子的手里猛地夺过那根驴缰绳,嘴里喊着,“都起开,这毛驴俺不……”“借”字还没说出口,她就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圆瞪着眼睛低头一看,顿时嘴巴张得老大,见胸前露着一把滴着鲜血的刀尖——鬼子已经把刺刀从后背插进了她的身体。王赵氏嘴里发出几声呻吟,噗通一声栽倒在地,痛苦地扭动着四肢,瞬间就没了声响。“娘……”三个娃子齐刷刷地叫一声,向着娘倒着的地方跑过去。王大骡子的大娃子也有十二岁了,他怒目圆瞪猛地跑到一个鬼子跟前,双手扳住他的手腕,嘴巴狠狠咬住了鬼子的胳膊,疼得鬼子“嗷嗷”直叫。另一个鬼子见状,长枪一挺,刺刀又把娃子穿了个透心凉。被咬的鬼子手腕上缺失了一片皮肉,疼得直蹦高,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举起了手里的步枪,拉栓上膛,朝着趴俯在王赵氏身上正啼哭的两个娃子接连放了几枪,可怜那两个娃儿,一个八岁,一个才三岁,就这样被他打死了。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王大骡子家就被鬼子血洗了门户,除了那头还耷拉着耳朵的花斑小毛驴,家里似乎没有喘着气的活口了。
董武和两个鬼子牵着毛驴回了工地,刘青玉见董武苍纸一般的脸色,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很可能王大骡子的家人都遭不测了,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悲怆。跟王大骡子处了这么多年邻居,青玉太了解他两口子的性格了,脾性就跟他家养的那头毛驴差不多,吃顺不吃炝,好说好道什么事也好商量,要脑袋也给你,倘若是玩硬的,即使搭上性命也不会屈服。
炮楼工事散工以后,所有人都没急着回家,他们见鬼子和汉奸们都走了,便将王大骡子身首异处的尸体用麻袋包裹起来运回了他的家里,到了他家才发现,院子里还躺着四具尸体,在场所有人见状无不悲痛落泪,对惨无人道的鬼子也是恨之入骨,真正见识到了鬼子的凶残。
王大骡子在口埠村独门独户,并没有什么亲人,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祸事也没人帮着张罗后事,刘青玉便支派着一帮乡亲连夜在冢子岭附近刨了一处大坑,把他们一家人葬在了一起。忙完这一切,刘青玉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他没什么心情吃晚饭,虽然忙了一天感到饥肠辘辘,却没有半点儿食欲,衣服都没脱就钻进了被窝,眼睛瞅着炕台上的那盏灯火发呆。那点红彤彤的灯头摇晃,其色如血,像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一颗染满鲜血的头颅。或是到了寅时时分,外面的公鸡打了一声鸣,他圆瞪着双眼仍然毫无睡意。脑子里满满的都是白天亲眼目睹的那一幕惨景。那晚,他想了好多好多……
正如是:
天时恶道人命贱,悲愤倭寇逞凶顽。
晴天蔽日淋鲜血,仇若沧海殷红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