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都县城西郊有一座孤兀山峰,是为尧王山,此山实则不高,海拔二三百米,山势舒缓,浑圆俏秀。尧王山南临平顶山,东南与云门山、驼山遥遥相望,连绵九个山头,形成一个半岛,又称“九顶莲花山”。九顶莲花山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山,佛教青睐的圣地,也是东夷文化发祥地。古往今来,山顶山麓留下了许多帝王名臣、贤人雅士的足迹和美丽的传说。尧王山之所以称为尧王山,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远古时东海水及山脚,一日,东海龙王对尧王说:你张弓射箭,箭落何处我就将海水退至何处。尧王面朝东方引弓搭箭,一箭射到蓬莱。龙王不得不向东退海,最终成了现在山东东部突出的形状。尧王山东麓有一片方圆几十里的硕大湖泊,称为尧王湖。湖面浩瀚浺瀜,浟湙潋滟。数不清的水鸟于迷雾中飞翔穿梭,各种鸟儿的啼啭声仿如天籁,幽绕耳畔;高矗的尧王山缥缈于水烟之中,若隐若现;两者相得益彰,恍若人间仙境。湖心处有一座小土岛,土岛周围菡萏纷绽。土岛上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其间长满荆丛灌木。这座湖心土岛便成了群鸟栖息的天堂,成百上千的不知名的鸟儿,白天于水面盘旋飞舞寻啄鱼虾,夜幕降临便群栖岛上。
有诗曰:
浟湙潋滟尧王湖,扁舟轻摆水烟浮。
中心林岛难窥处,疑为诸仙交樽沽。
紧邻尧王湖北侧有一片偌大场地,场地北侧有一排东西走向的墼房。这里早些年原本是一处走马驿站,专供南来北往的客商歇马休酣。赵经民和一帮同志在这里成立了中共临时县委。这片荒蛮之所经过战士们精心打理,与以往大相径庭。墼房前生长着一排松树,松树底下的花池里长了各种各样的花稞。花稞品种繁多,胭脂红色的喇叭花、五彩的千水桃、紫色的木季花、黄色的金针花、粉色的一品贯。正是盛夏时季,场地里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异香扑鼻令人心醉。墼房外墙上挂着两架鹁鸪箱,木箱上落着三只鹁鸪,地上还有几只,正垂头啄着高粱粒。
入夜时分,走马驿站墼房的窗纸上印着昏黄的光亮。李政泽走到门外,举手敲门,三长两短,屋里的人收到信号,开门把他让了进去。李政泽举目打量,见炕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火跳跃着狭小的屋内空间。炕前地面上履舄交错,大炕上摆着一张木桌,木桌转圈儿盘膝围坐着四个人,有男有女,炕沿儿也坐着好几个人,每个人都神情严峻。
坐在木桌旁侧的赵经民磕了磕手里的长烟袋,腔调沉重地说:“同志们,我们当下面临的斗争形势严峻复杂,杜华梓的国民武装,侯耀庭的二十二支队,以及王葆团的新六旅,这些队伍一直与我们为敌,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都想致我们于死地……而且,鬼子的入侵也已经全面展开,他们正在黄楼乡的南霍陵,郑母乡的关帝庙村,杨家庄的火车站,赵坡乡的北陈村,以及口埠乡的口埠村着力建造炮楼据点,现在分散在益都县的鬼子不下于二百人,日伪军也达到了五六百人。”他猛抽了一口烟袋,继续沉沉地说道,“当然,我们也不能被敌人吓倒,这几年,民间涌现出了许多武装组织,赤卫队、互济会、救亡团、自卫团、抗日先锋队、青妇小队……这些队伍都在积极抗日,不过,他们就像一盘散沙,组织上要求我们,尽快把这些抗日队伍笼络起来,组成一支强有力的武装力量,这个任务,需要大家伙儿共同努力去完成。”赵经民说到这里,磕了磕手里的烟袋锅子,表情有了些沉重,“同志们,由于叛徒的告密,我们的党组织遭到了敌人严重的破坏,好多同志都被捕了,今天鬼子在戏楼台又屠杀了我们十几个同志……”赵经民说到此处,李政泽忍不住插言道:“赵书记,是哪个叛徒告的密?”赵经民盯着他说:“现在还不确定,我们正在调查。”李政泽语气决然地说:“我知道是谁,锄奸的任务交给我吧!”赵经民盯着他看了一阵子,终究没说什么,又把目光转向大家伙儿,继续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的一切正面行动暂时停止,全部转入地下。我现在的处境也非常危险,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会减少与你们的联络,上面有什么指示,我会派一个新人跟你们联络,这个人的代号叫‘绒花’……下面我宣布党委的一项决定,从今天开始,李政泽同志正式调配到口埠村,配合原区长的地下情报工作……”李政泽盯着赵经民问:“赵书记,哪个原区长?”赵经民说:“就是同福春大药房的原正义。”
原正义?李政泽听到这个名字暗吃一惊,借着昏暗的灯火重新打量屋里坐着的人,见从炕沿坐着的人窝里探出一个脑袋,朝着他点了点头,果然是药房掌柜原正义。这很出乎李政泽的预料,想当年李政泽跟着祝世交学木匠,在口埠待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认识大药房里的原掌柜,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正义竟然是共产党,而且还是什么益北区区长。
赵经民说着话,眼睛一直瞟着李政泽的神情,他见李政泽瞅着原正义的眼神充满疑惑,又沉沉说道:“原区长可是老革命了,比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革命的时间都长。李政泽同志,你可不要小看口埠村这块阵地,它地理位置相当重要,这些年,原正义同志工作的同福春大药房,是我们联络潍县、益寿县党组织的重要通道,如今鬼子也察觉到了口埠村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在口埠村开始建炮楼修营房,派了一个分队的兵力驻守,并且还在积极发展汉奸队伍,企图掐断我们与邻县党组织的联系。”赵经民之所以把李政泽安排到口埠执行任务,是他和原正义经过深思熟虑才下的这个决定。赵经民早就看出来了,李政泽秉性耿直嫉恶如仇,是个难得的好同志,只是过于年轻,工作经验尚有不足,做事容易冲动。赵经民担心他会义气用事,闹出什么大乱子来,所以才决定把他交给沉着老练的原正义,如此他也就放心了。
散会之后,众人走出土墼房,李政泽出了驿站门口,自顾向着县城的方向走去,却被身后的原正义一把攥住了胳膊:“你去哪儿?”李政泽回头瞅着他笑笑:“咋啦!原区长,咋现在就管上我啦?”原正义神情严肃地说:“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没听赵书记说吗?让你跟我走。”李政泽笑笑说:“原区长,赵书记只说让我服从你的指挥,可没说今天夜里就跟着你去口埠,即使是去,你也得容我回旅店收拾一下行李吧?”原正义松开了他的胳膊:“好,你可要服从命令,快去快回,我在药店等你。别跟我耍江湖上的那一套。”李政泽一本正经地打了个立正:“是,请原区长放心。”随即转身离去了。
赵经民送走所有参会的同志扭身出了营房,径直向着走马驿站西北角的老槐树走去,槐树底下站着一个黑影。赵经民走到近前,抽出腰里插着的一杆烟袋,填实一锅烟丝,又从口袋里摸索出一盒洋火,轻轻划燃,借着火苗的光亮打量了一眼身侧站立的人,随后将火头儿摁在烟锅上,使劲嘬了几口浓烟之后,才腔调深沉地说:“绒花同志,这次叫你过来,是有重要任务给你安排。正所谓十年磨一剑,这些年你潜伏在益北乡,没有特殊情况,我不会轻易启用你,现在情况特殊,你这把宝剑也该出鞘了。”黑影说:“有什么任务,你就安排吧!”赵经民说:“鬼子在口埠村布置重兵,不断拉拢汉奸队伍,你要打入敌人内部,为日后攻打炮楼做好内应。笼络益北乡各个抗日武装加入我们的队伍,这个任务你要尽快完成,还有‘锁阳’在口埠村的工作,‘三酉’在徐集村的工作,你也要暗中协助,以后有什么任务安排,我会通知你,你代我出面传达,不过千万不能暴露你的真实身份,老规矩,有什么事和我单线联系。”赵经民所说的锁阳是原正义,三酉是唐三藏,这是他们的秘密代号。
赵经民又说,“这些年咱俩可一直单线联系,整个党组织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有些东西要妥善保存,将来若有什么事儿,也好证明你的身份。”黑影听出了他言词的弦外之音,疑惑不解地问道:“赵书记,你这话啥意思?”赵经民语气沉重地回道:“最近组织上出了叛徒,又一时查不出是谁,我的脑袋可是天天拴在裤腰带上荡悠,说不定哪天就像今天戏楼台上的同志们一样,被鬼子打了枪眼了。说实话,一日查不出叛徒,我一日不得安生啊!”黑影接口道:“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咱俩可是老战友,你不会牺牲在我头里的。”赵经民使劲嘬了一口烟袋:“最近我会尽量减少和同志们接触,以后有什么任务我会暗中通知你,益北乡的地下党组织你要替我多操心啦!绒花同志,你的身份特殊,革命立场一定要坚定啊!”黑影使劲点点头,语气坚韧地回道:“赵书记,你就放心吧!那次若不是你救我,我早就死在土匪手里了……这些年你一直教导我,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我坚信这个真理,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对党的忠诚永远不会动摇……”
赵经民曾经救过绒花的命。八年前的某天下午,赵经民到益临县执行任务,路过三县顶,忽然看到一个中年汉子向他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还不断地喊救命,而他身后紧追着一帮手握长枪的人。赵经民最近经常在这一带游走,知道三县顶上驻扎着一帮土匪,他琢磨着肯定又是土匪杀人越货,便将浑身是血的中年男子拖进了茂密的荆棘丛,一群端着长枪的土匪从小路上吆吆喝喝地跑了过去。赵经民救下的这个人正是绒花。之后,赵经民把绒花送到了益都县城的一家药房养伤,绒花在这家药房待了将近半个月。期间,赵经民常去探望,两人交谈甚是投机,建立起了足够的信任,赵经民对他谈起了天下共和:在未来的社会里,人人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男尊女卑之别,没有主仆贵贱之分……绒花听得痴迷,眼睛里盈荡着憧憬,盯着赵经民痴痴地问:真有这么一天吗?赵经民点点头,语气无限肯定地说:有。只要我们为了这个目标去奋斗,就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后来绒花才知道,赵经民对他说的就是所谓的“共产主义”。
且说李政泽返回大众旅社躺在床上一夜难眠,他揣摩着今天晚上赵书记说的话目不交睫思绪万千。今天在戏楼台看到的一幕惨景深深刺痛了他,眼前一直晃动着染满鲜血的戏楼台。尤建被打死的那一刻,高喊出来的那句慷慨激昂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不断在他耳边回旋。他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顶棚的吊灯暗暗咬牙切齿:一定要给同志们报仇雪恨。赵经民只安排他在这里暗中观察敌情却并未让他动手锄奸。强大的愤怒充斥着他的大脑,此时的他早把赵经民的命令抛之脑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身子,从褥子底下掏出驳壳枪,握着一条枕巾精心擦拭,那一刻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打死中川大佐。只有打死他,他才能安心地在口埠村待下去。
李政泽趴俯在大众旅社的窗口上死盯着斜对面醉仙阁门口的动静,通过这些天的观察,他把中川的出入规律摸了个大概。如果不出意外,中川一定会来醉仙阁。巳时时分,他苦苦等待的人终于出现在醉仙阁门口,中川大佐当头而入,后面紧跟着吕信、高典之、曾悼、胡彪等一帮汉奸。李政泽心中一阵窃喜,即刻把短枪插进腰里,穿衣出门。他快步下了阁楼,刚刚踏出大众旅社的门口,却猛地缩回了身子,躲在门后不再动弹,他发现醉仙阁门口停了一辆独轮车,车旁站了好几个人,正和醉仙阁老板马玉成说话,本来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实施行动计划,但人窝里站着的一个女人让他猛地顿住了脚步,他的脑海瞬间就蹦出了一个名字:祝凤桂。她来这里做什么?李政泽如此思量着,身形一扭闪到了暗处隐蔽。祝凤桂出现在醉仙阁酒楼大大出乎李政泽的预料,凤桂和这个马玉成又有什么瓜葛呢?李政泽不会想到,凤桂是来陪着大嫂马兰花认亲的。
聚在醉仙阁门口的人说了一会儿话,随后跟着马玉成进了酒店,凤桂也跟了进去。看马玉成嘻嘻哈哈的表情,貌似对凤桂这帮人挺客气。李政泽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马玉成有做汉奸的苗头,他开的这座酒楼很明显已经成了日本人和汉奸享乐的天堂。李政泽考虑再三决定进去,按照原计划实施刺杀行动,上级已经命令他撤退,他不可能再继续待在大众旅社,而这样刺杀的机会以后恐怕是不会再有了。李政泽抬步踏入醉仙阁酒楼,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大厅正中的赌桌。那张赌桌旁侧围着的人他大都认识,敞怀袒胸立在人窝正中央的是日本宪兵司令部的中川大佐,左边依次是高典之,吕信;站在中川大佐右边的依次是马玉成、曾悼、胡彪等人。
李政泽时不时地瞅瞅那张桌子,他的行为举止引起了狡诈的高典之的怀疑,高典之一直暗暗警惕着李政泽的一举一动,李政泽朝着赌兴正酣的中川大佐突然开枪的当隙,高典之身形一扭,双手将身侧的中川大佐猛地一推,与此同时,李政泽手里的短枪接连打出了好几发子弹,子弹全部打在了他身上。而这个时候,中川大佐等人已经全部拱到了桌子底下。李政泽琢磨着,此时想击毙中川已经很难,事实上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无奈之下,只得随着杂乱的人流向着厅门外退去。李政泽这次刺杀行动虽然没有成功,但他毕竟杀死了大汉奸高典之,而且还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也算是险中求胜。
昨天傍晚凤桂专程去过大药房,对原正义说起过她在醉仙阁酒楼的所见所闻,提及了黑衣人刺杀中川大佐的事儿。原正义已经认定黑衣人就是李政泽,他为了李政泽的安全担忧,正不知所措的当隙,李政泽一步踏进了药房门口。原正义看到李政泽,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没事吧?”李政泽不以为然地回道:“我能有啥事?只是回旅社拿行李嘛!”看样子他是不想把刺杀中川大佐的事儿告诉他,因为这次刺杀行动毕竟是他自作主张,违反组织纪律。原正义将房门悄声关闭,盯着他语气严厉地说:“李政泽同志,你还想骗我吗?你擅自行动,经过谁的同意了?”李政泽慢慢垂下了头,暗暗思忖:原区长是咋知道这件事的?原正义说:“你行事无组织无纪律,是非常危险的,你啥时候才能收起你的个人英雄主义啊!”李政泽垂首不语,像个犯了错误的娃子,憋嗤良久才低低地说:“原区长,我知道错了,我……”原正义看着李政泽满脸郁闷的神情,火气消了大半,眼神多了丝许爱惜,他毕竟是个刚刚参加革命的新战士,缺少锤炼和磨砺。在原正义眼里,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娃子。
李政泽也在暗暗揣摩原正义,听上去原正义已然知道了昨天的事,那么高典之被自己打死的事,他也应该知晓了,高典之和原正义是结义兄弟,他会不会因此怪罪自己呢?李政泽正兀自思量着,原正义开了口:“你打死高典之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口头表扬你,毕竟除了一害。”原正义是共产党,高典之并不知情,不然原正义也不敢在大药房里堂而皇之地待着,然而高典之做了汉奸走狗的事原正义早就知晓,因为这件事全益都县城的人都知道,本来他考虑过退出同福春大药房,不想和汉奸走狗有什么瓜葛,为这事还做了长久的思想斗争,赵经民的一席话点醒了他:你不但不能退出,还要好好在药房待下去,高典之和日本高层走得很近,你和他搞好关系,什么样的情报刺探不到?再者说了,药房是你在口埠展开工作的庇护所,没了药房,你总不能露宿街头吧?赵书记说得很有道理,为了革命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宁可顶着和汉奸走狗穿一条裤子的恶名,也要硬着头皮干下去。原正义打定主意,决定近一步拉近与高典之的关系,计划还没展开呢,高典之却被李政泽打死了,不能不说这小子的鲁莽截断了他获知重要情报的一个渠道。
李政泽擅自行动暗杀中川大佐的事,原正义考虑再三决定向上级党组织汇报,连夜写了一封书信交给王权,嘱托道:“你即刻启程,去一趟走马驿站,务必将书信亲手交给赵书记。”王权打马赶赴北城,直到黎明时分方才回来。原正义没睡,一直坐在药房里等他,王权满头大汗地进了药房。原正义见他神情异样,忙问道:“咋啦?”王权擦了一把额头上渗出来的豆大的汗珠,紧着回道:“不好了,出事了!赵书记……牺牲了!”“啥?”原正义闻言不啻于晴天霹雳,顿时目瞪口呆,一屁股礅坐在了椅子上。原正义眼里噙着泪花呆坐良久才沉沉问了一句:“赵书记是咋牺牲的?”王权向他简单叙述了一遍:昨天夜里赵经民开完会后往住处赶去,刚刚走到一条弄巷,黑暗中突然冲出几条黑影,端着半自动步枪朝着他一通扫射,赵经民当时就被打成了马蜂窝。原正义双手抱着脑袋坐在木椅上,耳边一直回旋着赵经民说过的话:现在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复杂,我们每个人都要保持高度警惕,切实保证自身安全。是谁打死了赵书记呢?国民党?日本人?还是汉奸走狗?原正义妄加猜测,并没有定论。如今赵经民牺牲,以后自己跟谁联系呢?他一时感到有些茫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纸鹞,漫无目的不知所向。王权紧盯着原正义的表情变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今天在县城遇到县委的一个同志,他说新任县委书记马上就会派过来。”原正义疑惑地问道:“县委的同志?”王权说:“我也不认识,他说他姓邹……”原正义又问:“新任县委书记叫啥?”王权说:“听说姓冯,代号‘马鞍’。”
翌日天刚麻麻亮,李政泽赶着马车到了寿光县的孙集村,他受了原正义的嘱托,往这里的一家药房送药。李政泽和药房的贺掌柜办好交接刚从药房出来,却发现从南边过来了一帮人,他赶紧缩回药房,脑袋贴俯在门缝上细细查看,见有十几个身穿藏青色军服的士兵,押着一个人朝着这里走来。路过药房门口的当隙,李政泽看得清晰,被押着的人竟然是多年前和他一起拉过黄包车的兄弟康林之。当年赵经民曾经对他说起过康林之,他是个意志坚定的革命同志,而且他的老家就是孙集村。他怎么会被这帮人押着呢?李政泽思量着,目光继续打量,眼睛猝然一亮,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明白康林之为什么会被这帮人逮捕了。李政泽看到的人就是他的同乡周来生,心底蓦然潮涌起一股激愤,他想起了赵经民,想起了戏楼台上死去的同志,他认定和周来生同来的这帮人都是益都县警察署的汉奸。
周来生怎么会待在益都县警察署呢?那天夜里,由于周来生的告密,花冠军营的国军骑兵连和益都县警察署的人组织了一次联合围剿,当夜包围了城西的黄包车驿站,没成想却扑了个空。窦运初和曾悼交涉,将周来生留在了警察署,周来生留在益都县城将大有用处,可以帮着他们抓捕共产党。周来生的汉奸是做得彻头彻尾了,这小子带领着汉奸们到处抓捕共产党。李政泽越想越气,从腰里猛地抽出驳壳枪,拉门就要冲出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胳膊,李政泽扭头打量,却是药房的贺掌柜。贺掌柜使劲抓着他的手腕,表情严肃地说:“不能贸然行动,你这样冲出去不但于事无补,还很有可能害了康林之同志。”李政泽听着他的话有些纳闷,断定这个贺掌柜也是自己人,李政泽感到非常意外,瞅着身材矮小貌似迂腐的贺掌柜心里开始打鼓:这样孱弱的老人也能干革命?原正义一直给他灌输“凡事忍耐、沉着冷静”的思想,而这样的儒家思想与敌人的穷凶极恶相比简直成了笑话。李政泽头脑一热,猛然甩开贺掌柜的手,房门一拉冲了出去。警察署的人并未走出多远,李政泽也并未急着开枪,他想等着那帮人离开村庄再开枪射击,如此可以避开这家药铺,不给贺掌柜造成麻烦。
警察署的人走到村北,押着康林之上了一辆绿皮军车,李政泽紧随其后,跟到军车附近找了一处有利射击点躲避起来。李政泽觉得时机成熟,举枪向着敌人瞄准,他第一个瞄准的对象就是周来生。“啪!”枪声清脆。李政泽枪法出神入化,周来生的脑袋登时血光迸溅,应声倒在卡车后斗上,双方随即发生了激烈的枪战。李政泽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着西南方向边打边退,觉得自己的胸脯阵阵发麻,双腿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他知道自己受伤了,跌跌撞撞地跑进口埠南村,在一座门楼前站住身子,随即敲响了门板。他知道这是凤桂家,多年前他曾经和周来生给她家送过高粱米。
祝凤桂听着李政泽的叙述有了些自责,暗暗思量着倘若不是当年的一场意外大火,他也不会被爹逐出师门,倘若自己早一步去赵铺村寻他,也许他就不会是现在的这种状况,她情不自禁地攥住他的手背,声音蓦然有了些哽咽:“政泽,是我对不起你,那天我去赵铺村找你……都怪我去得太晚了……”“别自责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李政泽安慰着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却滚下了两行热泪。凤桂没再说什么,却默默念出了一首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读着读着,眼圈儿红了。虽然她念叨的声音很低,但李政泽还是听到了,盯着她纳闷地问:“你会背这首诗?”凤桂点点头:“我刚才听到你也背了,你能告诉我是谁教你的吗?”李政泽说:“我们村的驼背先生。”又盯着凤桂问,“凤桂,你能跟我说说这首诗的意思吗?”凤桂说:“我在师范讲习所学过这首诗,是唐朝诗人元稹的《离思》,很美的一首诗,我曾经见过沧海,其他地方的水再也入不了我的心田了;我曾经见过巫山上的云彩,其他地方的云再也入不了我的眼了……”李政泽默默地听着,低低地说:“我心里有你了,谁也入不了我的眼了!”
凤桂抬起衣袖拭了拭潮湿的眼眶,盯着他问:“政泽哥,那天我去赵铺村寻你,在土炕上发现了一些石戳儿,石戳上刻着字,那些字……”李政泽沉吟了一阵子才回道:“我爹是印章匠人,那些石戳都是他留下来的,我也不知道那些字儿是啥意思,或许根本就没什么意义!”
李政泽如此说,凤桂便不再问。正待此时,压在窖井口的磨盘被人从外面忽地掀开了,一束阳光猛地砸了进来,黑黢黢的窖井顿时无比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