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汉子诚邀李政泽和周来生去他那里入住。李政泽虽然发现他腰里别着短枪,但依然跟着中年汉子顺着古街北去。走不多远,前面就是南阳河,河面之上横架一座古桥,便是万年桥。万年桥俗称北大桥,位于南阳城北门外,始建于宋仁宗明道年间,距今已近千年的历史,最早为木质结构桥架,后几经筹措,到了明朝年间,改建成石质联拱结构的七孔桥。万年桥跨越南阳河之上,状如一道彩虹横架南北,故又名“虹桥”。
有诗曰:
南阳湖畔碧柳俏,半叶扁舟拨竹篙。
雾隐深处腾巨龙,横跨南北飞虹桥。
中年汉子领着二人踏进了虹桥北边的一处土墼垒砌的大院落,把他们安排进了一间草房。李政泽定睛打量,见草房贴着北墙根有一溜大通铺,离着通铺一尺高的墙体上,东西两侧各抠了一眼豆腐盒那般大的灯龛,灯龛里分别置放着一盏煤油灯。灯龛上方被灯烟熏出了一条黑黝黝的长线,像一只脑袋朝下的大蝌蚪,尾巴一直伸到了房顶处。南墙有两扇钉着油纸的大窗户,灰白色的油纸泛着暗淡的光晕。屋地正中置放着一张小木桌,其上整齐排列了一些深绿色的茶缸,茶缸底下压了一块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大铺上挤满了睡觉的人,呼噜声南腔北调此起彼伏。李政泽看着这个地方不由得想起了花冠军营,瞅着通铺上那些排成一溜的脑袋,神情犹豫。中年男子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说:“小兄弟莫担心,我们这里是黄包车客栈,这些睡觉的人都是拉洋车的。”
这个男子叫赵经民,他的公开身份是西城黄包车老板,他还有一个秘密身份——中共益都县党委书记。赵经民做了这么多年的地下情报工作,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那天晚上他在古城街逛荡,一眼就瞄上了这两个年轻人,他瞅着那个大个子鼓鼓囊囊的外衫,便认定他腰里一定别着家伙。赵经民觉得这两个人不是一般人,直觉告诉他,这二人绝不是什么坏人。
李政泽的担心是多余的了,遇到赵经民可以说是遇到了他生命中的贵人,他和周来生终于有了一份可以讨生活的差事。开始赵经民只是让他们拉黄包车,当然也收着他们的车辆租金,其实他是一直在考验他们。直到半年以后,赵经民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可以信赖,便有意吸收他们加入党组织。李政泽和周来生闻讯高兴不已,说愿意加入共产党,跟着他一起干革命。赵书记笑了笑说:“不急,我要先上报组织,等着组织上批准了,你们两个才能入党。”两人的入党申请刚刚递到了上去,却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那天李政泽刚起炕,见炕台上放着一封书信,他打开信看了一遍即刻眉头紧锁,原来周来生昨天夜里瞒着他偷偷回家了,信上说他甚是想念家中爹娘,回去看一眼马上就回来。李政泽有种预感,周来生这一走怕是凶多吉少了。
却说周来生刚刚回到家里,还没跟爹娘说上几句话,就从外面冲进来两个人把他摁住了,后来他才知道摁住他的人就是八十八旅的国军。此时的周来生后悔不已,后悔没听李政泽的话,同时他也纳闷,他和李政泽打晕混蛋连长的事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花冠军营的人怎么还在这里等着抓他们呢?周来生并不知道,被李政泽打了一枪托的混蛋连长早就一命呜呼了。周来生被抓到了花冠营房,旅长窦运初亲自审问,恶狠狠地问:“谁打死的陈魂丹(混蛋)?”周来生摇摇头:“不知道!”窦旅长一摆手:“打——”周来生终究没扛过残酷的刑罚,最后如实招供,不但交代出了他和李政泽的藏身之地,还把他和李政泽准备加入共产党的事也和盘托出。是夜,窦运初亲自率领着骑兵连快马加鞭向着益都县城赶去。
李政泽看完信后马上把周来生不辞而别的事告诉了赵书记。赵经民听后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个地方已经不再安全,便命令所有的黄包车车夫立即转移。翌日一早,国军就包围了县城西郊的黄包车大院,但他们终究是扑了个空。从此以后,赵经民带领着同志们转入了地下工作,与敌人展开了更加艰苦的斗争,一度嘈杂喧嚣的黄包车大院便冷清下来。
民国二十七年,鬼子在益都县城的侵略全线展开,由最初控制的胶济铁路线逐步向县城增派兵力。那段时间李政泽虽然身在县城,却不断偷偷往口埠村跑,他是担心凤桂的安全。鬼子刚到口埠村,董仁周父子就做了汉奸。李政泽对董家父子的为人深有认识,他担心董武会借鬼子的势力对祝凤桂全家施以报复,遂决定教训教训他。拉黄包车的两个兄弟一个叫康林之,另一个叫尤建,跟他非常要好,李政泽决定找他们帮忙。三个人一拍即合,瞒着赵经民偷偷去了口埠村,后来也就发生了三个黑衣人夜闯董府的事。李政泽两次教训董家父子都是尤建训话,他并未发一言,他琢磨着毕竟与董武在祝家做过同门师兄弟,担心董武会识破。
经过此事,李政泽本以为那个董武会有所收敛,不敢再为非作歹,孰料几天后就发生了鬼子屠杀王大骡子一家人的血案,而罪魁祸首就是董武。李政泽闻讯后气愤不已,是夜他带领着康林之和尤建赶赴口埠村,埋伏在董府门口,将从鬼子炮楼喝酒刚回来的董武掳走。李政泽三人押着董武直接去了铛铛庙,董武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苦苦哀求:“王大哥的死与我无关,好汉饶命啊!”尤建低沉说道:“没有你的挑唆,鬼子会杀他们一家人吗?我们早就警告过你,叫你少做恶事,既然你不听劝诫,今天就成全你。”尤建手握短枪抵上了董武的脑袋,不由分说,猛地一扣扳机,啪嗒一声沉响,吓得董武打了一个急颤。枪里并没装子弹。其实尤建并不想真正打死他,他们在行动之前李政泽早就嘱咐好了,只是吓唬他一下,不要取了他的性命。董武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肥腰大裆裤里一阵噗嗤乱响,一股恶臭蓬勃而出,他战战兢兢地盯着高个黑衣人突然哀求起来:“师哥啊……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李政泽闻言暗吃一惊,看来董武已经把他认出来了。李政泽本来并不想杀他,但现在非杀他不可了,这个家伙倘若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会给很多人造成麻烦,遂朝着尤建和康林之挥挥手,语气冷冷地说:“拉上去!”
康林之早把一根绳子搭上庙堂挑翅,尤建快步走到董武身边,把绳套套在他的脖子上。董武瞅着眼前这帮人的行举矍然哭嚎起来:“师哥啊!饶了我的狗命吧!我再也不敢了……”李政泽走到董武身边,伸出两指使劲嵌住他的颚臼,使其不能再继续吆喊,既而冷冷说道:“师弟,既然你认出我来了,也就该死了……”随即一摆手。康林之和尤建握着绳端一起用力拉,董武的身子慢慢腾空,他两腿胡乱踢蹬,喉咙里发出呜啊怪响,转眼就闭了气息。处理了董武,李政泽并未急着离去,从腰里解下一条灰白色腰带,醮着圆鼎里的纸灰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挂在了董武的尸体上。
李政泽两次回口埠教训董家父子事先都没跟赵经民商量,李政泽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但他们三个人所做的事又岂能瞒得过他?事后,赵经民把李政泽三人严厉地批评了一顿,说他们擅自行动,无组织无纪律,还关了三人的禁闭。从那天起,赵经民对李政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觉得李政泽是个嫉恶如仇的血性汉子,但这小子做事太鲁莽,以后倘若不好好管教,非出大事不可。
几天后,李政泽接到了组织上安排给他的一个非常特殊的任务——入住古城街的大众旅社,严密监视醉仙阁的情况。大众旅社地处古城街,与醉仙阁酒楼面对面,他的任务就是严密监视醉仙阁的动静,看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和中川大佐出入酒楼。中川大佐是个赌徒,也是醉仙阁的常客。这些天李政泽对来往于酒楼的人已经打探了个大概,那个中川大佐隔三差五来这里耍钱,陪着他的有区长吕信,吕信的贴身参议高典之,还有警察署的曾悼以及保安团的胡彪,现在的醉仙阁俨然成了鬼子、汉奸、恶霸、地痞,这些三教九流之人娱乐消遣的场所。
农历兰月初七,天气阴沉。太阳扒着云缝露了一个小脸,随后钻进厚云遁迹不现。李政泽站在大众旅社的窗边,紧盯着对面醉仙阁的门口,严密观察着每一个出入的人员。天空蓦地亮了一道闪电,把墨黑的天空撕开了一道晶亮的口子,紧接着就是砊礚的滚雷声,像是在耳边敲响的大鼓,把整座县城都震得晃了几晃。几乎是瞬间,外面已经是一片水幕,街道上成了一片汪洋。
李政泽瞅着外面的天气脸色阴沉,他的心里一直局促不安,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总觉得今天似乎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半个时辰之后,瓢泼大雨顿止,骄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闪着地上晶亮的水汪儿,照着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古街、廊坊、绿叶、红花。树上有一只还没被大雨冲走的金蝉,试探着叫了一声,既而引得其余的蝉儿狂叫不止,盛夏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火辣辣地扭动着它滚烫的身子。古城街地势南高北低,那些来不及流淌的雨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咆哮着击打着凹凸的石板,泛着混浊的浪花向北奔腾流淌,经过一道石砌的斗口,都汇聚到南阳湖里去了。街上忽然窜冒出许多人的身影,大家伙都不约而同地顺着古街向南而去。街巷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身着藏青色军服的是警察署的警察,穿着米黄色军服的是保安团的团丁。李政泽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下了阁楼来到街面上。从云门山上冲下来的雨水已经流淌得差不多了,街面上零星的水洼像一条条灰色的蛆虫,在黑黝黝的青石板之间寻隙觅缝地蠕动着。
李政泽刚刚踏上街面,就发现四辆日本宪兵队的卡车从老槐树路口驶了进来,卡车拐了个弯,缓缓向南而去,车身扭着秧歌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卡车最终在戏楼台附近停了下来,从车后棚里先跳下了一纵荷枪实弹的鬼子,鬼子朝着车上摆手,嘴里“叽哩哇啦”地吆喝着。既而从车里陆续跳下来了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中国人。
高约五尺的戏楼台经过雨水的冲刷,星星点点的褚红衬着土灰色的台面煞是醒目,也不晓得那是曾经刷过的红漆,还是日久沉淀的血渍。这座青砖垒砌的台子本来是县城里唯一的一座戏台,每逢过年、元宵、中秋这些重大节日,这里就会汇集各类的戏班子,都排队挨号地上台亮相唱戏,李家的杂耍班租一天,王家的京戏班租一天,这里成了古城街最为热闹繁华的地方。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就把这里当成了公审、屠杀中国人的刑台,这座高台真不晓得沾染了多少中国人的鲜血。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上台唱戏了,都嫌它煞气太重。非但没人敢上台唱戏,就连过路的人都躲着这里走,到了夜晚,更没人敢凑到台子跟前。乡亲们都说,每逢到了清明节,戏楼台周围就会发出异样的声响。细细地听,就像是无数人的哀号声。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神乎其神,谁都不知真假,县城里的百姓对这个地方也都是讳莫如深。
李政泽顺着古街随着人流向南而去,最后在戏楼台前停了下来,戏楼台下已经汇聚了一大帮人。李政泽混在人群中,暗暗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南边是古城门,城楼上背阴的几面红旗刚才被雨水打湿了,湿漉漉地垂挂在旗杆上,并未被倏起的风鼓动而扬;映在阳光下的旗帜已然被晒干了,迎着风“嚯嚯”而舞。城墙垛口早就站了一长遛身着米黄色军服的保安团士兵。
戏楼台近前由宪兵队的鬼子亲自担任警戒,每隔六七尺站一个日军,都身着戎装怀抱三八大盖背对戏楼台笔挺站立,表情威严肃穆。十几个被缚的共产党人被押上了戏楼台,面朝前方一字排开。李政泽凝神打量,蓦然暗吃一惊,他在那些人里发现了尤建。尤建长着一副鲁中汉子所特有的英俊面目,红润的脸膛嵌着立体突出的五官,特别是一对浓眉一双大眼特具山东大汉的典型魅力。尤建个头虽不高但身形彪悍健壮,言谈举止无不透撒着豪迈之风。然而台上的尤建已非彼时的尤建,国字形的脸膛变得狭长消瘦且苍白如纸,健壮的体魄骨瘦如柴,佝偻着腰身像一只煮熟剥皮的大虾,蜷缩着本来不算高的身形,看上去更像个没长够身量的娃娃。李政泽看着尤建的这种样子,由心底潮润起一种酸楚。这段时间他到底经受了敌人什么样的酷刑不得而知,竟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李政泽挪移目光继续踅摸,并未在台上站立的人窝里发现康林之的身影。李政泽暗暗思量:与他们分开才不过几日,尤建怎么会落到日本人的手里了?李政泽正琢磨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国人站上了台面,这个人便是益北区总区长吕信。他手握一个纸筒喇叭大声喊话:“诸位乡亲父老,皇军今天在这里枪决这些共产党!他们挑唆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实在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吕信喊完话,身后的鬼子军官便向着被捆缚的人走了过去,这个人便是日本宪兵队的队长中川大佐。中川大佐上唇蓄着一撮黑胡须,鼻梁上架着一副圆边儿眼镜,看上去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边走便往手上套着一副白手套,同时从腰里抽出了一把短枪,走到背对着他一字排开的中国人背后,举枪对准了一个人的后脑勺。看来中川大佐要亲自杀人了。按说像他这样级别的军官没有必要亲自干这种事,但他喜欢干这种事。中川大佐有两大嗜好:一是赌博,二是杀人。
中川大佐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啪”得一声枪响,那个中国人应声倒地,他走到第二人背后,又是一声枪响,那人也倒在地上。中川连续打了几个人,面目逐渐变得狰狞起来,像一个发狂的魔鬼哈哈大笑,身上、脸上、眼镜上迸溅的斑斑血浆随着他狂妄肆意地长笑微微抖动,既而顺着脸庞淌了下来。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一声声枪响中倒了下去。看着中川像屠杀牲口一样屠戮着自己同胞的生命,在场所有的中国人都义愤填膺,握紧了拳头,这群畜牲,简直不是人。李政泽一直紧咬牙关,默默地看着尤建以及同志们随着枪声陆续倒地,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虽然一直没作声,但他的心在滴血。这件事对他的触动很大,从那一刻开始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手刃中川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李政泽顺着古城街缓缓踯躅北去,沉闷的心情就像是此时沉重的脚步,把石板都踩得“啪啪”作响。石板的沟缝里流淌着绛红色的细水,那是从戏楼台流过来的掺杂了鲜血的雨水。李政泽走了很长时间才踟躇到了大众旅社,手搭上门把手的当隙,感觉指尖触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凝神打量,发现门缝中塞着两根打结系扣儿的狗尾巴草。他知道,这是同志们释放的紧急联络暗号,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任务。
正如是:
苍凉古城阴云漫,凄风冷雨过南山。
英雄豪气断头颅,我以我血溅轩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