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三得知刘青玉要娶北村祝家二丫头的事惊诧不已,不敢轻信,一遛儿小跑去了张大婶子家里。张大婶子晓得他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忙着沏茶招待。刘老三没等得她沏好茶,便着急问道:“他婶子,听说你给我儿子保媒,要娶北村祝家的闺女?”张大婶子听他如此问,脸上徒然凝满了疑惑的表情:“老三你这话啥意思!难道青玉提亲的事没跟你商量?”
“我哪里知道啊!今天才刚刚听那个小瘪犊子跟我说起此事。”刘老三眼睛瞪得溜圆,追问道,“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后天就要娶亲了。这小子,他跟我说一直跟你商量着,怎么这事儿还瞒着你呢!”张大婶子眨巴眨巴眼儿,问道,“那他的八十个大洋是从哪里来的?”
“八十个大洋?”刘老三闻言更是一头雾水。现在的他恨不得即时回家把刘青玉揪过来质问个明白,在张大婶子这里终究是坐不住了,抬起屁股就走人,边走边说,“他婶子,我先回去问个明白再说。”他迫不及待出了张家大门,一溜烟儿跑回家。
刘老三质问刘青玉八十个大洋的事,刘青玉说是大哥从他大舅哥那里借来的。刘老三听了更是纳闷,马兰花是他从南门捡来的,怎么忽然冒出个有钱的大哥?遂继续追问,刘青玉顺口胡诌,说此事巧了,大嫂有个大哥叫马玉成,在县城开着一家气派的大酒楼,颇为有钱。刘青玉联想着大哥刚刚跟他说的县城醉仙阁酒楼那档子事,把刘老三疑问的事顺口胡诌上去了。
刘老三又跑出去问刘光玉,刘光玉也是这么说,兄弟俩的话如出一辙。刘老三被兄弟两个再加上张大婶子像皮球一般踢了几个来回,只觉得头昏脑胀,最终也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的隐痛却始终不能消退,打小他还没见过八十个大洋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呢!不管怎么样,亲事得办,这是当务之急,刘老三得知青玉现在手里还有一枚大洋的时候心里便有了底。
刘青玉瞅着爹胸有成竹的神情纳闷不解,问道:“爹,请鼓手喇叭花轿需要多少钱?”爹回道:“怎么着也得三个大洋。”刘青玉说:“咱们就一个大洋,不够啊!”刘老三笑笑说道:“雇不起花轿咱们就不雇,可以坐耙车。”刘老三所说的耙车,乃是当地秋收翻地后,耙耱土坷垃的一种农犋,这种农犋大多用牲口拖拉;没有牲口的农户也用人力拖拉。刘青玉问道:“鼓手喇叭呢?还请不请?”刘老三回道:“没钱咋请?敲锅铁也就是了。”亏他想得出来!青玉禁不住眉头紧蹙,低头没了言语。刘老三说,“儿子,你可别以为这事是爹发明创造出来的,隔壁邻居王大骡子成亲,就是这样办的。”爹说这句话刘青玉信,这样的事情爹看在眼里过目不忘。刘青玉又问:“爹!我娶个亲,乡里乡亲的总得招待几桌吧?”
“待,怎么不待?就指望这个往回划拉钱呢!”刘老三语气很有力度,“这些年爹可没少随份子,懂得随份子钱的规矩,先随份子再吃饭,这事儿就好办了,倒是不用犯愁。”老话说姜还是老的辣,被爹这么一疏导,刘青玉顿感神清气爽,张大婶子带给他的所有愁云登时烟消云散。现在他有些后悔了,后悔这事没早跟爹商量,早商量或许早就解决了。
依着爹的意思就是一句话——办亲事必须要赚钱。刘老三朝着儿子一伸手:“把大洋给我!喜事儿我来操持,不用你操心。”刘青玉有些犹豫,迟迟没摸口袋。刘老三却一声厉喝,“拿来。”刘青玉一哆嗦,慌忙把一块大洋递到他手里。刘老三捏着大洋吹了口气,放到耳边听了听嗡嗡颤声,埋怨道:“你这个瘪犊子,办啥事也瞒着我,八十个大洋白白给了祝木匠,若是跟我商量,凭着爹的本事,跟祝木匠砍砍价,或许七八个大洋也就打发了……”刘青玉苦笑不语,觉得爹很像是一件出土文物稀世国宝,天上绝迹人世罕见。
民国十八年露月初八。黄道吉日。喜神正南,宜车马使辑,宜嫁娶。刘青玉早早起炕,推开屋门往外看,眼前的世界让他惊讶,昨天还像猪圈一般的院落,如今覆盖了一层薄雪,如银子一般闪着幽幽的光泽。薄雪并未将地面尽数遮盖,露着凸起的泥巴骨朵儿,黑一块白一块,像极了王大骡子家的那头花皮毛驴。
墙南根底下有一棵大榆树,根部在墙内树干却斜跨墙头向外生长,遮盖了墙外土路的大半个路面。枯叶还未落尽,突袭的玉蝶把枯叶压在了枝丫上。枝条上的覆雪映着晨曦熠熠生亮,仿若一夜之间绽开的满树梨花。风吹树干一摆一晃,覆雪簌簌而落,飘飘摇摇漫天飞舞。
昨天忙活了一天,小院已经有了些喜庆的气氛。窗口屋门上贴了一张张大婶子剪好的大红的“囍”字儿;院门口两侧的墼砌门柱上各插了一根红纸包裹的挑棍;挑棍中间悬挂的大红绸缎压着一层玉蕊,沉甸甸地垂着,挑棍两侧的缎头轻盈随风,微微摆动。
刘老三办事不含糊,昨天已经招待了十桌酒席,他托付帮忙的乡邻把四五邻庄所有的亲朋好友都通知了个遍,招待请客的事也就算是过去了。刘老三昨天夜里数了数随礼的份子钱,刨除买菜买酒的开销,结果正如他所料,果然赚了一个大洋。
今天起早赶过来帮忙的人陆续聚集到了院子里,都是口埠南村的乡邻,有张大婶子、王大骡子、村东的来良州,还有烧纸铺子的娄驼子……众人围在小院里嘁嘁喳喳,脸上都挂着一副喜悦之表情。院门外传来驴叫的声音,青玉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东邻王大骡子家的牲口,今天他是特地牵着驴过来帮忙的。张大婶子抄着手站在院子里,身后的那帮男女手里都拿了家伙什儿,男的一手握着擀面杖一手提着生铁锅;女的则一手抱着瓷盆一手握着菜勺。提锅的男人是准备敲锅的,抱盆的女人是打算做饭的。
“老少爷们儿,敲起来。”刘老三颇有架势的吆喊一声。“叮叮当当!”其音清脆,就是不跟鼓手喇叭一种动静。刘老三高举双手高喊一声,“停——”现场顿时平静下来。他指着抱着瓷盆的王大骡子媳妇,“你再敲两下我听听。”那女人举起菜勺一敲,“铛铛!铛铛!”声音甚是悦耳。刘老三笑着说,“不错不错,这个动静好听,鼓乐队再去两个敲盆的。”他指指王大骡子媳妇,又指指另一个抱着盆的女人,“你俩跟着去迎亲,做饭的事不用管了。”两个娘们儿挺高兴,连连应着。她们本来是帮忙做饭,如今却成了鼓乐队成员,这差事不赖。“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准备迎亲去吧!”刘老三下了命令,回头朝着张大婶子笑吟吟嘱咐道,“他婶子,这事就拜托你了,领着娃子早去早回啊!”张大婶子微微颔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不屑表情。她没想到刘家会用“坐耙敲锅”的方式迎亲,可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肯定是刘老三的主意。他可是个皮笊篱不漏汤的主儿,这样的鬼点子他心里还多着呢!
众人准备妥当,便敲打起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吵吵闹闹向着口埠北村而去。“鼓乐手”有八个人,六男二女,男的敲锅,女的砸盆,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锅铁一响,盆声跟上,打得颇有节奏。其声悦耳,倒是别有趣味儿。
张大婶子当头领着,王大骡子牵着他家那头状如斑点狗的小小毛驴紧随其后。满面春风的刘青玉胸佩大红花,岔着双腿坐在驴背上,双脚拖拉着地面,把可怜的小毛驴压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嘴巴里喷着一道道紧促的白色哈气。王大骡子很心疼这头小毛驴,但他思量着不过一里路的脚程,屁闪儿的工夫也就到了,所以亦不去管它。
驴屁股后面拖着一架像方桌那般大的木框,框子前排的横木钉了一排生铁耙齿,后排挂满扭成麻花状的粗荆条,这便是所谓的耙车。耙车上铺了一条鸳鸯戏水的大红被褥,便是“耙车轿”。耙车轿就着滑溜溜的薄雪扭扭捏捏晃着身子,看上去身形无比轻快。
此时的祝家也甚是忙碌。丹桂昨天就来了娘家,正在西房屋里帮着妹妹梳妆打扮。涂胭脂抹香粉,插红花穿红袄,盖红袱蹬绣鞋。凤桂稳稳地坐在炕沿上,表情淡然,一言不发。
乓乓当当……外面传来奇怪的响声,像是迎亲的队伍过来了。凤桂凝神细听,觉得声音不对付,遮盖着红头袱的脑袋向着窗口略微偏了偏:“姐姐,这是啥动静?我咋听着不对付?”
丹桂也凝神细听,门外陡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她知道,那是爹放的迎门鞭。爆竹响过之后,那些奇怪的响声顿无声息。姊妹俩都竖着耳朵听,院门外吵吵闹闹,奇怪的响声始终没有再次响起。
凤桂觉着刚才的动静不像是鼓手喇叭,看着丹桂说道:“姐姐,你且去门外看个清楚,刚才响的到底是啥。”丹桂应诺一声,抬脚出了屋门。少许又回来了,盯着凤桂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惊叹不已:“妹妹,刘青玉哪里请什么花轿喇叭,他鼓捣着耙车锅盆来的……”凤桂听闻,伸手扯下盖在脑袋上的红头袱,禁不住怒骂:“这个孬东西,竟然用这种玩意儿糊弄我!”丹桂还在一旁添柴加火:“是啊是啊!定亲的时候挺大方,彩礼钱送的也爽快,这会儿怎么倒是算计上了?”
凤桂忽地跳下炕头,迈步向着院门口走去。堂屋的正副椅子上坐着爹和娘。老两口正襟高坐,正等着门外的女婿来拜见高堂,却突见凤桂大步颠颠地出了屋门口,爹慌忙站直身子急躁躁地喊道:“凤桂,你干吗?不能踩娘家地儿。”这是益北乡的婚礼习俗,凡是出嫁的闺女,当天不能脚踏娘家地面。凤桂之所以坐在炕头上悬着双腿,就是等着刘青玉来背她。如今她也顾不了这一套陈规陋俗了,大步流星地向着院门口走去。
院门紧闭,吵吵闹闹的很是热闹。门外人声嘈杂,门内祝家众兄弟把门。这也是当地的一种结婚风俗,唤作“叫门”。门内的铁桂趴在门板上,贴着门缝往外瞅,嘴里直嚷嚷:“塞红包……”门缝里塞进来了一个红纸包,铁桂儿接在手里,揉捏了一下,随手装进口袋,又朝着门外喊,“不行,太少,再来……”门外传来刘青玉的哀求声:“好兄弟,红包给你的也不少了,你就把门打开吧!”门内的铜桂笑着说:“要想开门也行,叫爹!叫娘!”门外的刘青玉犹豫不决,站在他身侧的张大婶子说:“叫你叫你就叫嘛!叫声爹娘咋滴啦!又不缺块肉少块皮,抓紧把门叫开,可别耽搁了过门的好时辰……”刘青玉清了清嗓子,嘴巴贴在门板上大声吆喊:“爹啊!娘啊!开门啊!女婿来娶亲啦!”门内没有任何动静。张大婶子鼓励他:“再叫!”刘青玉叫了这么一声之后,发现叫声“爹娘”真没什么,随即连续不断地呼喊起来,“爹啊!娘啊!开门啊……”
如此叫了一通,两扇院门突然“呼”地一声打开了。刘青玉的双眼紧紧盯着打开院门的这个人,眼神里充满胆怯,他的呼喊意犹未尽,嘴巴里依然传出“爹娘”的长音,其声渐渐变小,最后失了声。院门口站着的不是他的丈母爹丈母娘,而是他的媳妇祝凤桂。祝凤桂横眉怒目,大开着双手双腿堵在两扇院门正中,正圆瞪杏目狠狠地盯着他。刘青玉一副怯怯的神情,低声嘟囔:“爹……娘……凤桂……”凤桂盯着刘青玉怒声呵斥:“你搞什么鬼?想咋个迎娶我?”刘青玉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无语,许久顿然想起爹曾经跟他说过的话,遂挠挠头皮,一副无奈的表情嗫嚅道:“这……这是我爹的意思。”
“我不管谁的意思,今天你若是不请八抬大轿抬我,休想我过门!”凤桂说着就欲把院门合上,刘青玉急忙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插进了还没合拢的门缝。凤桂哪里想到他会来这一手?门合上了却留了一条缝,门缝中间还夹着五根不断拨愣的手指头,同时伴着刘青玉撕心裂肺的呼喝声:“哎吆!哎吆!夹死我了!”凤桂下意识地松松门板想让他把手抽出去,刘青玉并未把手抽回去,他又怎么会错过这个讨媳妇欢心的绝佳机会,“凤桂,我既然这样过来了,你就委屈一下吧!守着这么多乡亲,多少也给我留些颜面啊!”他声带哀求,听上去让人生怜。
“你还要什么颜面!要颜面就不会用这么档子家伙什儿来娶我。”凤桂的语气仍然愤愤的。“凤桂儿,你这次屈就一下,等我刘青玉将来有了钱,咱们再补办一次成亲仪式。到时我一定给你请八抬大轿,八支大喇叭,好好热闹一番……”他的声音很甜,这小子是个很会哄人开心的家伙。
门内的祝凤桂没再说话,门外的刘青玉感觉出了门扇有松动的迹象,觉得有门儿,里面的凤桂肯定被自己说动心了,便趁热打铁继续煽情,“凤桂,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将来我一定给你请。”
祝凤桂听着门外刘青玉的话心就软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也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个小伙子虽然个子不高,但长了一副欢喜相,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让人讨厌,而且嘴巴还挺会哄人。凤桂犹豫着,站在她身后的娘说:“凤桂,就这样吧!别难为人家了,难得这个小伙子对你真情实意。”凤桂松开了紧紧把住门扇的双手,扭身向着屋门口走去。刘青玉一帮人随即进了院门。
王大骡子与刘青玉并排走着,胳膊肘捣捣刘青玉嬉笑着说:“三侄儿,你这个媳妇可真是个厉害茬儿啊!成了亲有你好受的!”刘青玉笑了笑,朝着他一呲牙:“怕个啥,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刘青玉既然敢娶她,就有办法摆平她。”
“三侄儿好本事!”王大骡子朝他竖着大拇指,嬉笑着说,“你这媳妇长得真是俊俏啊!说句实在话你别见外,跟了你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王大骡子故意顿住了话题,他本来想说“插在牛粪上”,却猛然想起了刘老三‘出恭插黄饽’的典故,便接口道,“插在黄面饽饽上了!”刘青玉扭头瞅着他:“插在黄面饽饽上咋啦?插那上面长得旺相。”
“是是是,说得对,长得旺相……”王大骡子憨憨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