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青梅见举儿不说话,偏凑过来看着她笑吟吟地说:“举儿姐,你是不是相中那个来庆安啦!不然我去问问我三叔?”举儿没回话,却羞红着脸,手里的木棒槌扔得更快了,棒槌交错相撞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把她身前的那面白布碟盖震得微颤不已。
翌日早晨,来青梅一看到举儿就表现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昨晚我爹去问了,我三叔巴不得这门亲事呢!就是担心你娘不会同意。”举儿笑了笑:“不着急,等你哥回来再说吧!”来青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片朝着她伸了过去:“举儿姐,看看!这是啥?”举儿扔下手里的织花棒槌,伸手欲接那张纸片,来青梅却故意把手缩了回去,倒背着手笑着说:“这是我哥哥的照片,想看吗?”举儿瞅了瞅她,顿了顿神情,又低头捏起了笸箩上的棒槌,表情冷淡地说:“不给我看拉倒,我本来就没打算看。”来青梅把相片放到她面前的碟盖上,打趣地说:“谁说不给你看了?喏!好好看吧!”举儿捏起照片仔细端详,不由慨叹道:“喔!还是彩色的呢!现在的人可真厉害,照出来的相片都带颜色了。”照片上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穿着一身整洁的军装、背挎一杆长枪英姿飒爽地站在海边。举儿捏着照片端详良久,笑着说:“你哥还真是变了大样子呢!比以前帅气多了。”来青梅会意地点点头:“是啊!这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刚拿到这张相片的时候,我都不敢认了呢!”
一个月后,来庆安回家探亲。来青梅故意把来庆安叫到了她家里。举儿第一眼看他时,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变化可真是不小,浓眉大眼,身强体健,褪却了少年的那份顽劣,多了一份成熟稳重,断然看不出五年前在北村交公粮时的顽皮了。举儿忽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瞅着他问道:“还认得我吗?”来庆安腼腆地笑笑,竟然跟女娃儿一般双颊绯红,声音小小地回道:“认识,你是刘三举。”来庆安临来时,来青梅早就把举儿对他有意的事告诉他了。举儿边甩着手里的木棒槌边问道:“你在哪里当兵啊?”来庆安回道:“威海!”他挠着头皮笑了笑,眼睛却不断瞄着举儿,她很美,圆圆润润的脸蛋,白白嫩嫩的肌肤,衬着一双灵动的大眼,他几乎是看得着了迷。
这次短促的见面让来庆安心神不宁,他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那个让他神魂颠倒的举儿。举儿对他也有感觉,小伙子长得帅气,看上去敦厚老实,不像是招事惹事的人。老实巴交很重要,这似乎是那个年代衡量一个人好坏的唯一标准。因为那些命不久长的人都是些不安分的人,所以做人一定要老实本分,只有如此才能活得命长。
晚上吃饭时凤桂咳嗽一声开了腔:“举儿!我不同意你和来庆安的这门亲事。”举儿瞪着眼问她为啥。凤桂头都没抬,啃了一口窝头,语气决绝地说:“跟你明说了吧!我是嫌他家穷,他家也太穷了,三个儿子就住一栋草舍,你嫁过去住哪儿?”一个村住着,凤桂对于东村来家知根知底儿。来良州是个老实人,又没什么手艺,就指着一亩薄田养家糊口,所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殷实。来良州本来有八个儿子,当年给鬼子修炮楼累死了两个,解放战争参加支前失踪了两个,闹饥荒的那年又饿死了一个,如今还剩下三个儿子,来庆安是他现剩的三个儿子中的老大。
举儿把手里的碗筷一扔,拿着马扎挪到凤桂的身边,双手挎住她的胳膊左摇右晃,撒着娇地说:“娘!我就是因为你,才看好那个来庆安的。”凤桂说:“你这丫头,关我啥事啊!”举儿嬉笑着说:“你不是常说一句话嘛!‘穷无根富无苗’,好日子是凭着双手过出来的,只要两个人心往一处用,劲儿往一处使,还怕日子过不好吗?娘!我大姐嫁到了扈家官庄,一个月来不了一次。我二姐嫁得更远,一竿子打到了外省,成年累月也回不来。倘若我跟了那个来庆安,离着你就几步远,想来看你就能过来,也省得我挂念娘,这是多好的事啊!”
凤桂最怕她这个了,她知道这个三丫嘴皮子忒甜,这么多年来,她打过新麦打过逃儿,就是没舍得动手打过她。这丫头鬼灵精,不等得凤桂抬手打她,早就把娘的火气哄得烟消云散了。举儿的一通甜言蜜语把凤桂说得直迷糊,她似乎有些心动了:“举儿!你若真是相中了那个来庆安,娘也不极力阻拦你,只是你要有个分寸,以后过日子犯了难,可别怪娘没提醒你。”凤桂只是担心闺女的未来,但她不会极力阻碍闺女的亲事,因为当年她吃过这样的苦头,知道父母包办婚姻对儿女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当年若不是爹极力阻拦她和李政泽的亲事,也许她嫁的人就不是现在的刘青玉。
兰月十六。夜空澄澈无尘,皓月繁星。冢子岭顶上托着一轮明晃晃的大玉盘,银光无遮无拦得辉映着这片广袤的大地。村西蛤蟆窝地里传来蛤蟆紧促的叫声,伴着树上偶尔的蝉鸣,这个沉夜就多了一丝喧闹。冢子岭周遭是一片一望无垠的高粱地,高粱稞子开始抽出青色的穗头,一棵紧挨一棵地紧紧簇拥着于徐风之中轻轻摆舞。冢子岭顶上立着一对恋人的身影。两人顶着一轮满月俯瞰着近处的村庄,口埠村鳞次栉比的栋栋茅舍,以及罩在茅舍上相互衔接的巨大树冠,尽皆被渲染成了银色。
“我娘答应我们的事了。”举儿脸上挂着舒心的微笑,语气很欢快。来庆安傻笑了一下。“这两天就去我家送婚帖吧!我在家里等着你!”举儿语气带着娇嗔。他闷闷地应着,许久又回道:“可是……我家里实在是拿不出成亲的钱。”举儿说:“订婚钱你不用管,你只准备成亲的钱就是了。”来庆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举儿微微一笑:“有件事儿我想跟你说说,还记得你十五岁那年闯下的那桩祸事吗?还记得那天夜里你撞倒的那个人吗?”来庆安没回答,只是神情惊讶地盯着她。举儿说,“那个人……就是我……”
“你?”来庆安瞠目结舌。举儿继续说:“当时我正从村东路过,见东场院燃起大火,村民们都喊着救火往东场院跑,我也往那里跑,结果就被你撞到湾里去了,当时你虽然跑了,我还是看清了你……后来,我把那事儿告诉了我的两个姐姐,也不知道怎么着,那事儿就传出去了,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她顿了顿话音继续说道,“我也看清那两个光着腚的人了,他们太龌龊了,我断定你是为了报复他俩才放的火,我觉得你是个心存正义的人……”来庆安使劲儿吞咽了口唾沫,仍然没言语。
正所谓:
冰轮浴银拂冢岭,蛤蟆窝地轻蟾声。
俯瞰金穗万众舞,妙闻恋人喻终生。
桂月初六,来庆安到刘青玉家娶媳妇了。他没有雇像金起明那样的虎头大轿,更没有请像陈永贵那样的八抬大轿,只是爹和两个兄弟抬来了一顶扁担轿。所谓的扁担轿,就是一把绑了两根扁担的太师椅,椅子上还搭了一条红花布。即使如此举儿依然没嫌弃,她并不在乎这个。
举儿成亲的那天,远在外省的逃儿也没回来,只有新麦一个人给她化妆。新麦边给她涂抹着红嘴唇儿边笑着说:“三妹,你可真有本事,咱们姊妹三个,唯有你是自由恋爱……你这个丫头就是有谱儿,咱娘都听你的,娘这半辈子可听过谁的话噢!当年把我和逃儿卖了,唯独舍不得卖了你。”举儿听大姐提起逃儿,蓦然音带哭腔:“大姐!我想二姐了。”新麦叹口气:“逃儿一走就是大半年,也不捎个信回来,你成亲她不一定能晓得呢!”举儿说:“前些日子我给她去了信,她应该知道。”新麦儿边往她脸颊上搓着粉黛边说:“去了信她也不一定能收到,她现在跟着你二姐夫到处跑,也没个固定的居所。”
新麦给举儿抹粉时,举儿能感觉到她手掌的粗糙:“大姐,你的手怎么跟搓板一样。”新麦叹口气:“自从你姐夫走后,都是我一个人做豆腐,这手天天在冷水里泡着,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了。”举儿咬了咬嘴唇,腔调随之有了些沉闷:“大姐,你就没想过再找个人?”新麦苦笑了一下:“找啥啊!都三个娃子了,我现在只想着把这三个娃子拉扯成人。”举儿问道:“你还不到二十五岁呢!不会打算一个人过后半生吧?”新麦回道:“这又咋啦?我若是重新嫁人,咱娘不一定高兴。”举儿话音有些颤:“姐姐,委屈你了。”新麦不以为然地笑笑:“傻丫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在爹娘跟前还能享享福,自己当家作主了就得操心受累了,你也马上是人家的媳妇了,你且自己过过日子试试吧!唉!现在我才觉得咱爹娘确实不容易,我也不再怪他们当年两袋高粱米卖了我的事了。”
凤桂进了内屋,看着炕沿上的姊妹二人笑了笑,随即脱鞋上炕,从木柜里抱出一床绣着戏水鸳鸯的崭新的大红色被褥,看着举儿说:“这是娘给你做的新被窝,娘也没啥可给你的,这就算是你的嫁妆了。”新麦看着被面上那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相问的语气透着惊讶:“娘!这对鸳鸯是你绣的?”凤桂笑了笑:“是啊!”
“娘!你的手可真是灵巧,瞧这对鸳鸯,就跟活的一样……娘可真是偏心,当年我和逃儿成亲,你可啥都没送给我们呢!”凤桂回道:“你们能跟举儿比吗?你们两家日子还算过得去,举儿家连花轿都雇不起,我能不倒贴她点儿嘛!“
娘仨屋里说着话,院子里嘈杂不已,想是娶亲的队伍进了院子,凤桂赶忙出去迎接了。今天继忠四兄弟也没像以前两个姐姐的婚事那样“把门守户”,他们觉得这个三姐夫连花轿都穷得雇不起了,还哪有什么闲钱给他们塞红包呢!
一身红装的举儿被来庆安抱上了院门外停着的扁担轿。来良州是个老实人,他没有当年刘老三会算计的那种心术,所以说连敲锅砸盆的人都没请,他思量着能不请人就尽量不请,如此就能省下不少饭钱。前来迎亲的三个人有两个是他的儿子,还有一个便是他,他是来做掌事的,爷仨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各尽其用。来良州见新娘上了轿,便高喊了一嗓子:“起轿唠——”即刻敲响了手里提着的一个破铜盆,伴着单调的“铛铛”声,他的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弯腰抬起了扁担,想把担头搭上肩膀,却因为两条扁担的横距太宽无法搭上,只能滑稽地托举在手里。他的两个儿子的身高差距很大,扁担轿所抬的高度也就不同。好在前面抬轿的二儿子个头高一些,那顶扁担轿便前高后低成三十度角倾斜在空中,举儿的身子也半仰着倒在太师椅上。抬轿的两兄弟一迈步子,他们手里握着的扁担便唱起了高亢的曲调。两根颤力极强的扁担把坐在太师椅上的举儿颤得上下窜颠,屁股都一浮一沉地颠离了椅面,头上的红头袱也一上一下地飘忽不定。举儿不得不腾出双手,一手摁住头顶上的红头袱,一手把住太师椅的扶手,任这顶扁担轿颤颤悠悠地前行。其实,从刘家到村东来家不过一里路的脚程,这顶扁担轿倘若顺着弄巷直插过去,不到两刻钟也就到了,但是抬着举儿的扁担轿并未东去,而是顺着口埠集街向北去了。他们要去村北的铛铛庙祭拜武圣,凡是从口埠村嫁出去的大姑娘,抑或是从外村嫁过来的新媳妇,都要到北庙祭拜,这么多年无一例外。心高气傲的举儿就这么草草地办了她的婚事。
凤桂站在院门口目睹着那顶抬着举儿的扁担轿拐出巷口,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八年前她成亲的一幕情景。这顶扁担轿看上去虽然简洁,但比坐驴拉耙车强多了。扁担轿消失在凤桂视线里的那一刻,她的心底潮润起一丝莫名的惆怅。闺女在家时嫌她们吵得慌,一眨眼的工夫全都走了,如今连最小的丫头也离开了这个家,她一时觉得有些悲凉,孤独的身影站在门口呆了好久。
举儿成婚后不久,来良贵召集口埠乡所有的知识分子在乡政府召开了一场隆重的会议。这些知识分子包括各村的教员和村干部,刘青玉虽然算不上什么知识分子,但他毕竟是口埠村的村长,所以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室的正墙上早就贴好了两张彩色大海报,一张画着一个抱着大西瓜的农民,另一张画的也是一个农民,掌心里捧着一堆碎芝麻。刘青玉瞅着这两幅画凝眉不解,根本就不懂其中的含义。所有人都跟刘青玉一种表情。看来,不只是刘青玉看不明白,其他的人也都不解其意。
来良贵看着众人疑惑的神情笑了笑说:“大家伙儿都看不懂吧?我给你们讲讲!”拿起一根教鞭指着“农民抱西瓜”的彩画说:“这算是光荣榜吧!西瓜嘛!红瓤啊!一颗红心永向党啊!”又指指“农民捧芝麻”的彩画说,“这算是批评榜吧!芝麻嘛!不值(芝)一提嘛!”他收回指在彩画的教鞭,把屋里坐着的所有人挨个打量一番,微笑着说,“讲到这里,大家伙儿都明白这次会议的核心思想了吧!就是要大家都说说心里话,给咱们乡政府、县政府提意见,畅所欲言嘛!”
来良贵言罢,把长条凳上坐着的所有人环顾一圈儿,问道,“谁先发言?”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没人敢发言。来良贵笑了笑,鼓励道,“大家都别太紧张,就当成一次同志们之间的交心谈话,谁说好了,可以上西瓜榜,说不好的,上芝麻榜。”来良贵又把现场的众人挨个打量一番,问道,“有人发言吗?”仍然没人说话。来良贵把目光定在刘青玉脸上,笑着问,“刘村长,你没啥想说的吗?”刘青玉紧紧闭着嘴巴,使劲儿摇摇头。他真不想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他永远忘不了四年前来良贵安排给他的购粮任务,那次他差点儿让乡民们给打死。
来良贵见大家伙儿都怀着忌惮之心,开始抛出橄榄枝利诱:“咱们这可是思想深处闹革命,不发表言论的人,思想上也有问题,没有开诚布公,也要上芝麻榜,谁的意见提得好,上了西瓜榜,可以记十个工分!”下面坐着的人开始小声地嘁嘁喳喳,议论纷纷。须臾,一个中年人鼓足勇气举起了手,小声说:“我向党检讨,我犯错误了!”来良贵指指他:“你说!”中年人回道:“我叫陈明军,是陈家村的小学教员,昨天那堂数学课我没提前备课,讲错了一道题,我犯了不该犯的错误,误人子弟了,我做检讨!”来良贵瞅着他笑着说:“讲错了题可以重讲嘛!这算啥错误,更不算提意见。”他回头朝着站在身后的陈不算说,“陈文书,给他记上,陈明军,芝麻榜。”陈不算应答一声,随手拿起一根粉笔,在“农民捧芝麻”的彩画底下写上了“陈明军”三个字。
来良贵朝着众人又问:“还有谁提意见?提条建设性的意见嘛!今天我看看谁能开门红,在西瓜榜上写上第一个名字。”那个曾经在来良贵主持的购粮动员大会上举过手的王村长,慢吞吞地举起了右手。看来,这个王村长有个毛病——喜欢举手。来良贵在众人中发现了他高举着的一只手,笑着说:“这不是王大鸣村长嘛!有啥意见,你说。”王村长问道:“来副乡长,啥都能说吗?”来良贵点点头:“啥都能说。”王村长大声回道:“我给乡政府提意见,也给县政府提意见,四年前政府的那次购粮计划太失败了,哄着老百姓把粮食都交上去了,却不卖了,害的我们这些村干部差点儿被老百姓们打死,这样的错误不可取……”看来当年挨打的非刘青玉一个人。王村长话音刚落,来良贵指着他当即发言:“王村长讲得很好!这才算是提意见。”扭头盯着陈不算说,“陈文书,写上,王大鸣,西瓜榜。”陈不算握着粉笔在“农民抱西瓜”的彩画下面写上了王村长的大名。陈不算刚刚落笔,来良贵喊了一声:“鼓掌!”随即带头拍起了巴掌。现场掌声如雷。
王大鸣荣登西瓜榜榜首之后,既而鼓舞起了现场所有村干部们高涨的热情,有一个人举着手站起了身子,语调无比悲哀地说:“我叫孙一平,是孙家村的村长,我犯了大错误了,国家高价购粮的那年,我不该虚报我们村的产粮数目,害的我们村的老百姓忍饥挨饿……”来良贵点点头,回头盯着陈不算说:“写上,孙一平,西瓜榜。”
来良贵主持的这场交心活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一个时辰后,芝麻榜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而西瓜榜上只写了三个人名——王家村的王大鸣,赵家村的赵峰天,孙家村的孙一平。刘青玉的大名被写在了芝麻榜上,他说了一个非常可笑的话题,发言还未完毕就被来良贵无情地打断了。刘青玉说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前些日子拉稀上茅厕的时候,错把一张很重要的文件纸当成废纸擦了屁股,这是对政府的极度不尊重。来良贵摆摆手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刘青玉,芝麻榜。”
这场交心运动直到午时方才罢休。一星期后,来良贵又把口埠乡所有的知识分子召集到了乡政府会议室,召开了第二次“一颗红心献给党”的运动。这样的运动举行了很多次,直到转年丽月才宣布暂停,根据上级指示,他们又要忙活另一桩大事——冶炼钢铁。那时候,益北乡各个村都已经成立了人民合作社,口埠村划分了两个公社:光辉公社和群力公社,口埠南村被称为光辉公社,口埠北村被称为群力公社,统称口埠公社,公社规定,农民所有私有土地上缴,凤桂家冢子岭和蛤蟆窝的土地亦尽数归公。从那天开始,刘青玉就成了光辉公社的社长。
某一天,副乡长来良贵和文书陈不算到刘青玉家造访。来良贵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着红戳儿的文件递到刘青玉手上,说政府给他们下达了收缴铜铁的任务。口埠村是个大村子,需要上缴十吨铜铁,而他也被分配到了口埠村工作,专门督促收缴铜铁任务。凤桂坐在旁侧听着来良贵和刘青玉的交谈,疑惑地问道:“来副乡长,这么多钢铁,农户哪里拿得出喔?”来良贵笑笑说:“主要还是靠咱们自己冶炼,实在不够数,农户可以凑,哪家里没有铁锅铁锨镢头?那不都是现成的铁器啊!”
“可那是老百姓吃饭干活的家什儿啊!都上缴了还怎么生活呢?”凤桂愈加疑惑,紧着追问。来良贵语重心长地说:“吃饭愁啥?不是有公社食堂嘛!凤桂啊!咱们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也要多替国家想一想,帮着国家排忧解难啊!现在的国际形势紧张,世界列强都对咱们中国虎视眈眈,咱们冶炼钢铁,是为了造枪造炮,武器装备好了,他们就不敢随便欺负咱们,当年日本鬼子侵略咱们,不就是因为咱们国力贫弱嘛!”来良贵先讲了一通大道理,又不容置疑地说,“这可是上头的指示,不该咱们问的就别问,只管奉命执行就是了,你可是干部家属,可要做好带头作用啊!咱们口埠公社也要在全乡带头做标杆。”
从那天开始,整个口埠村乃至整个益北乡都开始忙碌起来了,来良贵亲自坐阵指挥,把办公场所直接设在了口埠南村大院,他把口埠村所有的党员和非党员干部召集在一起开会,成立了以吴会计为首的冶炼小组,以刘青玉为首的收缴小组,以姜主任为首的运输小组。来良贵给三个组都安排了相应的任务,组长各自领命,组织人员紧锣密鼓地展开了行动。姜主任的运输组负责拉运矿石煤炭之类的原材料,而这些原材料县里已经准备了一部分,堆积在县供销社大院里,需要各村组织力量去拉运。姜主任做事雷厉风行,即刻组建了一支由十辆牛车、二十辆人力独轮车以及三十个扁担夫组成的运输队。姜主任一声令下,大家伙赶车推车挑着担子浩浩荡荡向着益都县城出发,继忠继孝兄弟俩推着一辆安装了红木轱辘的独轮车随着这支队伍行进。这辆木车是凤桂托付爹重新做的,也安装了像原来那辆车一样的红木轱辘。兄弟二人合推一辆木车,挣一个人的工分。
羊益官道嘈杂喧嚣,由驴车、骡车、马车、担夫组成的庞大的运输队伍来往穿梭,使这条弯绕的官道热闹异常,各种脚掌踏起的漫天尘埃飞扬弥漫,仿若平地腾起了一条金黄色的巨龙。刘继忠已经十六岁了,二弟刘继孝还没过十三岁的生日,兄弟二人正有说有笑地走着,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背后传来:“你俩咋来了?”继忠扭头打量,却是祝铁桂,遂笑着打了声招呼:“四舅,你也来啦?”铁桂没笑,阴沉着脸盯着继忠问:“你俩来干这活儿,你爹娘知道吗?”继忠还没来得及回话,继孝抢着乐呵呵地说:“四舅,俺俩是偷着来的,嘿嘿!”祝铁桂没再问啥,表情依然很严肃,他知道这两个娃儿不知道这份差事的辛苦。
由光辉公社到县城供销社少说也有四十里路程,甭说木车承载着近半吨重的货物,只是徒步走这么一个来回就累得够呛,那种苦累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果然不出铁桂的所料,队伍刚到刘胡同路口,跟着木车颠跑的继孝就有些不耐烦了,不断扭头询问铁桂:“四舅,啥时候才能到啊?”继孝连问了几次,铁桂盯着他说道:“孝儿,上车,四舅推着你。”继孝将手里的牵绳往车脊骨上一搭,扭身上了铁桂推着的独轮车。
继忠望着从对面驶过来的一辆又一辆的满载石料的木车不由得凝起了眉头,正是如月初交,天气还残留着丝丝冷意,而那些健壮的推车人却脱光了膀子,袒露着的臂膀和胸肌氤氲着腾腾热气,仿若从澡堂子里刚刚出来的一般。木车两侧的篓筐里盛装的都是沉重的石块抑或是黑黢黢的煤炭,把木车压得咯吱作响。刘继忠看到这幕情景有些害怕了,四舅刚才说得没错,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苦力活儿。可是已经走到这里了,倘若打退堂鼓回去会让人耻笑,便硬着头皮继续向目的地赶去。
益都县城的供销社大院里更是车水马龙嘈杂喧哗,每个人都报着村名姓名领取该分得的原材料,大家伙搬矿石装煤炭,都把牛车独轮车抑或是扁担筐盛满了,车推肩挑着踏上回程。刘继忠推着的木轮车两侧的筐篓里装满了石料,他把绳盤挂上脖项,双手紧紧抓着车把,挺了好几次身子才把独轮车抬起来。刘继孝也将牵绳搭在肩膀上躬腰拉车,兄弟两个一起用力,那辆木车轱辘总算懒洋洋地开始转动。继忠咬着牙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木车“嘎吱嘎吱”地颤着,车把的晃动带动着他的双腿迅疾地错着花儿,脚底板点着地面发出毫无定点的啪啪响声,只往前走了几百米的距离,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刘继忠将车子放在地上擦着汗,面带愁容,这只是刚刚起步,还有至少四十里的路程要赶呢!他笃定地认为自己很难将这辆沉重的木车顺利地推到光辉公社大院里去。姜主任挥着鞭子赶着牛车从继忠兄弟二人身边走过,他交叉着双腿坐在车帮上,看着继忠吃力的身形,神情有些顾虑:“继忠,装好的货不能卸下来,必须推回去,加油啊!我在公社大院里等着你们!”他打了个响鞭,黄牛“哞哞”叫了几声,加快了步子。刘继忠咬咬牙,将绳盤挂在脖子上,重新抬起了车把。兄弟二人一个拉车一个推车坚持走了一里路的脚程,刘继忠感觉有些力不能支,把车子再次放下来,疲惫地坐在车把上,抬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水;继孝直接昂面朝天躺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拉车的差事并不轻快,而且看样子他也没偷懒,绝对是把吃奶的劲也用上了。
祝铁桂推着木轮车赶了上来,将车子往地上一礅,抽下脖子上的毛巾边擦汗边看着继忠说道:“忠儿,行不行啊?”
“能行。”刘继忠狠狠地说着,躬腰身握车把,打算再把木轮车抬起来。车脚刚刚离地,他却身形不稳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木车翻了个底朝天,车篓里盛载的料石尽数倒在了地上。祝铁桂摇了摇头说:“忠儿,别逞能了,你俩且在这里等着,等我把货卸了,再返回来接你们。”祝铁桂推着木轮车扭扭垮垮地走了。木车拐过前面的巷角,须臾没了踪影。
兄弟俩歇息良久,一起用力将轱辘朝天的木车重新扶正,徒手将撒在地上的碎石一捧一捧地装进车篓。尖楞的石块像锋利的刀子,在两人的手上揦出了道道血口。忙活完这一切,西天的斜阳快要下山了,两兄弟又继续前行。走了不到半里路,木车扭了个重偏,继忠招架不住,车子又翻了个底朝天。此时夜幕沉重,兄弟俩坐在篓子底上唉声叹气、无计可施。春寒料峭,冷风吹拂,手上的血痕阵阵钻心刺痛。继孝哀哀地问:“大哥,四舅还会来吗?”听声音像是快要哭了。继忠回道:“不知道。”抬头望望前面漆黑一片的路面。
是夜,兄弟二人抱成一团在篓子底儿上坐了一宿,保持着这种姿势一直熬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才被寻过来的刘青玉发现。刘青玉看着两个嘴唇冻得紫青的娃子心疼不已,慌忙脱下身上的外套裹在他们身上。刘青玉扶正木车,拿起随身携带的一把铁锨将料石铲上车篓,刘青玉推车,继忠兄弟头前拉着,爷仨终于将木车推到了光辉公社大院。刘青玉爷仨刚刚回到公社大院就听闻了一桩令人吃惊的噩耗——祝铁桂死了。
昨天夜里祝铁桂并未把满载石料的木车推到公社大院,他心里牵挂着困在路上的两个外甥,脚下的步子迈得匆忙,走到刘胡同路口的时候,车轱辘碾在了路面上的一块碎石上,他身形不稳,连人带车一头扎进汩汩流水的沟渠里去了,一块大石头不偏不倚正压在了他的大腿上,只觉得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想动都动不了。翌日,赶早运货的人发现了沟渠里趴着的祝铁桂,发现他的身子早已经凉透了。运货的人有认识祝铁桂的,便把他的尸体运回了口埠北村祝家。铁桂溘然辞世的噩耗对于久卧病榻的祝世交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已至古稀之年的他禁不住老泪纵横,整日水米不进以泪洗面,不消几日,哀毁骨立的他已经气若游丝。
祝世交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隙眼前晃动着一幕幕逼真的画面,先想起了长子金桂,金桂趴在沾满鲜血的长条凳上,刽子手高高举起手里的大刀,刀光一闪,他的脑袋不见了踪影……祝世交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眼前又幻化出另一幅画面,烛火摇曳的堂屋,他坐在大堂正椅上,副位上坐着一身戎装的祝银桂,银桂说要随着队伍北上打鬼子,他看着银桂说:银桂,爹支持你去打鬼子,把这帮畜生赶出中国。祝世交的身子微微抖了抖,又想起了三子铜桂,想到铜桂他竟然一肚子窝火,那个坏小子从小就叛逆不听话,那天凤桂来通风报信,要他看管好三弟,不久后他就偷偷溜了,两年之后他回来了,不过是被原正义盛在一个瓷坛子里抱回来的,原正义说他光荣牺牲了……祝世交呼吸微弱,脑海里闪现出最后一幅画面,这幅画面充满温馨,他和铁桂坐在矮凳上对饮,他盯着铁桂说:桂儿,你大哥三哥都已经不在人世,你二哥又杳无音信,如今爹谁都指望不上了,咱们祝家三代传承的手艺怕是要毁在爹手里了,爹是罪人啊!铁桂安慰道:爹,莫伤心,还有我呢!我一定把这个手艺传承下去。他听了铁桂恳切的回复,心里稍稍释然,如今铁桂也溘然长逝,祝世交只觉得万念俱灰,心里仅存的唯一的精神支撑也彻底破灭了。
祝世交驾鹤西游的那年正赶上政府提倡婚丧简办,他的子孙们只给他办了个“板凳运”的陋葬,遗体在家停放三天就用一口纸糊棺抬到祝家老坟地匆匆埋葬了。可怜祝世交做了大半辈子的“檀棺入葬”梦,到头来却连一口像样的木棺都没用上。
正所谓:
恍世劳心苦营生,起起落落何为赢。
耄耋之年忆思过,一纸糊棺黄土中。
祝世交入葬之后的当天下午,银桂就回了家。那年政府第一批次特赦国民党成员,祝银桂表现良好,有幸纳入特赦人员名单。银桂得知父亲和四弟亡故的噩耗,当天就在凤桂的陪同下去了祝家老坟地,银桂跪在祝世交的坟前泣不成声。凤桂将他硬拉起来,安慰道:“二弟,莫伤心了,爹一直以你为荣,如今你们兄弟四个就剩下你一个了,你一定要把这个家撑起来,把祝家的木匠手艺传承下去啊!这可是爹的临终遗愿……”祝银桂眼含热泪,使劲点了点头,抬头盯着凤桂说:“二姐,我要告诉你件事儿,你一定要相信我,其实……其实,三弟并不是我杀死的啊!”
“啥?”凤桂闻言惊讶不已。
当年的那场益临战役,凤桂和刘青玉把身为国军的银桂抬到了家里,银桂临走时凤桂所说的那番恳切之词他铭记不忘,银桂打定主意,不再回到国军队伍,参加共军。后来他直接去了驻扎在益十区的华东局,一个姓杨的政委和他谈话。杨政委问:“你原来在哪儿当兵?”银桂说:“黄百韬的二十五师。”杨政委问:“担任什么职务?”银桂说:“一团三营营长。”杨政委瞄了他一眼:“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半个时辰后杨政委回来了,盯着他说:“祝银桂同志,经我们研究决定,同意你加入我们的队伍,但是你还是要回到二十五师做你的营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安插在敌人心脏的一把利刃,凭着你在二十五师的职位,能为我们提供重要的情报,有什么情报你可以直接和我联系……”
祝银桂又返回了黄百韬的二十五师。不久后,二十五师奉蒋介石的命令坚守朐阳门,以阻挡东进的华东野战军,狡猾的黄百韬抽调了一个师团坚守石棚山,他率领着余部向南转移。留下的这个团便是祝银桂所在的一团,祝银桂知道,一团张团长是强硬派,对共军恨之入骨,想要说服他投降是决不可能的事情。更令他懊恼的是张团长似乎看出了他的叛逃之心,把三营安排在了紧要位置,密切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祝银桂无奈,只得率队作战。战斗到最后一刻,一团伤亡惨重,银桂跟着张团长跳进了最后的一道防守屏障——龟盖碉堡。原正义率领着队伍冲过城墙豁口的那一刻,他趴在机枪手的身侧,握着口袋里装着的一把手枪偷偷朝着机枪手开枪,他这个隐秘的举动并没有引起其余国军的注意,大家伙儿都以为是由机枪眼射进来的子弹要了机枪手的性命,一个机枪手被银桂死了,另一个国军顶上来,银桂再偷偷把他打死……直到银桂透过机枪眼发现了外面抱着炸药包正冲过来的三弟祝铜桂,他再也把持不住了,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朝着张团长以及两个还活着的国军连连开枪,然而为时已晚,外面的铜桂已经饮弹倒地……
银桂讲到这里,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你不信,他们也不信,所有人都不信……”凤桂一把拉住银桂的胳膊,盯着他恳切地说:“不!二弟,我信!你为啥不去找那个杨政委,说明情况呢?”银桂说:“他已经牺牲了!”凤桂问:“你为啥不跟他们解释呢?”银桂说:“他们都不信啊!杨政委牺牲了,就没人给我作证了,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只有他一个人……”凤桂说:“这事儿,我去跟他们说。”银桂摇摇头:“二姐,你别操这个心了,没用的,他们都调查过了,我从十六岁就加入了国民党,在他们的队伍里待了还不到一个时辰,你说我是共产党,谁信呢?”
凤桂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