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绺子把刘汉玉叫进议事堂议事,想让他陪着朱绺红去一趟南张楼老家,看望家里的二叔。刘汉玉推脱道:“大哥,我最近忙着训练兵士,的确脱不开身,我二哥最近清闲,能否让他陪着令妹前往呢?”朱绺子笑着说:“兄弟啊,他倒是很想去,可朱绺红不同意,非得你陪着她去,你是咋了?是朱绺红有啥事儿对不住你了吗?”刘汉玉慌忙摆手,他见大哥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就不好推辞了。翌日,刘汉玉和朱绺红下了髻髻岭。二人前脚刚走,凤桂等人就被红枪会抓上了山,所以凤桂与汉玉的见面失之交臂。
议事堂里坐着朱绺子和张曰良。张曰良看着朱绺子说道:“大哥,这些人抬了一棺材药品,八成是往胡林谷送的,我看这帮人像是共产党。”朱绺子瞟了他一眼:“共产党咋啦?我跟他们素无来往,无冤无仇,正所谓井水不犯河水。”张曰良问道:“大哥,这么多的药品,难道你就这么拱手送人?咱们队伍也正缺药呢!”朱绺子回道:“那咱们总不至于来硬的吧?再说现在国共合作,要顾大局。”张曰良又问道:“大哥,你想怎么办?”朱绺子犹豫了一下:“先扣着他们,倘若胡林谷的人过来要人,就给他们;倘若那边没动静,就说明这些人不是共军,届时咱们扣药放人也就是了。”
胡林谷县委大院。冯益之正在会议室内来回踱步。按照他和原正义布署的计划,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送药的人早就到了。可都这个时辰了依然杳无音讯,他担心李政泽这帮人会在路上出什么意外。梁墩儿坐在石凳上,看着冯益之问道:“冯书记,别是他们没脱过刘胡同哨卡吧?”梁墩儿话音刚落,冯益之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警卫员邹德青一步跨进作战室,盯着冯益之急躁躁地说:“冯书记,今天中午李政泽他们就顺利过了刘胡同哨卡,向着这里来了。”冯益之问道:“啥?那为啥还没到?”梁墩儿说:“会不会……会不会是髻髻岭上的红枪会劫持了他们?李政泽他们如果走金斗山那条路,可必须得走他们的地盘……”邹德青也接口:“梁队长分析得有道理,很可能是髻髻岭上的那帮绺子截了杠子!”冯益之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八成是这么回事儿。”回头瞅着梁墩儿下了命令,“马上集合队伍,去髻髻岭!”又扭头盯着邹德青说,“你和警卫排的同志,留在胡林谷担任警戒。”邹德青面露难色:“冯书记,把一连一排留下吧!我跟着你去髻髻岭,我得保证你的安全!”冯益之一瞪眼:“执行命令。”梁墩儿和邹德青齐齐应了一声,转身出了作战室。
半个时辰之后,游击队在冯梁二人的率领下开到了髻髻岭山脚。梁墩儿安排战士们于茂密的麓薮中悄悄埋伏,她和冯益之随后上了岭。红枪会的哨兵跑进议事堂汇报:“大当家,门外来了两个人,说是胡林谷的。”朱绺子欹眼瞟瞟张曰良:“他们来了。”随即朝着哨兵一声喊,“有请!”冯益之和梁墩儿跨步进了议事堂,朱绺子和张曰良起身相迎。四人落座,冯益之不动声色地把在场的众人挨个打量一番,似乎在找什么人。他在找彭亦取,彭亦取当时并不在场。冯益之咳嗽一声,直入主题:“朱大当家,我是来要人的!今天我们的同志路过你们的山脚,被你们的人扣押了。”冯益之言词没有半句疑问,笃定李政泽那些人被扣押在这里了。朱绺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笑吟吟地说:“冯书记,是有这么回事,人还在我们山上,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正打算把他们送出去呢!”冯益之说:“朱大当家真是爽快人,谢谢你的好意了。既然我们过来了,就不必麻烦大当家了,我们可以把人领走吗?”朱绺子笑了笑:“当然可以。”既而朝着身侧的张曰良一摆手,“把人请过来。”张曰良应诺一声出去了,半刻钟后领着李政泽那帮人来到了议事堂。
凤桂站在人窝里打量着屋里这帮人,这些人除了朱绺子其余的她一个都不认识,然而她认识的这个人却不认识她。这个也难怪,她和朱绺子只是在上坟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而当时她的脸抹得像包黑子,他不认识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朱绺子指指李政泽那帮人,对着冯益之笑吟吟地说:“冯书记,你的人都在这里,毫发未损,现在你可以把他们领走了。”冯益之点点头,蓦然问道:“我们的药呢?”朱绺子反问:“什么药?”冯益之说:“棺材里装着的药啊!”冯益之已经断定眼前的这个家伙开始耍无赖了。朱绺子一副恍然的神情:“噢!那些药啊!药品兄弟我受人之托留下了。”冯益之问:“受何人之托?”朱绺子笑嘻嘻地说:“彭团长嘛!324团的彭团长,非得让我给他留下这些药品。”冯益之说:“朱大当家这么做似乎不妥吧!这些药品是我们的同志费尽心血筹措,冒着生命危险抬过来的,是准备给前方打仗的将士们送过去的!”没等朱绺子回话,张曰良语气生硬地接言:“你们共产党打鬼子,我们国军也在抗日,这些药品许你们用,就不许我们用啦?”
旁侧站着的李政泽早就听不下去了,猛地从腰里拔出了驳壳枪,枪口指着张曰良的脑袋,恨恨地说:“你说话怎么这么蛮不讲理?把我们的药品还给我们!”李政泽一掏枪,只听得现场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八大金刚也都举起了手里的系着红绸的长枪,把李政泽等八个人逼在了中间。现场形势登时紧张起来,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现场只有两个人没有掏枪,一个是冯益之,另一个是朱绺子。朱绺子仍然不动声色,对现场紧迫的形势仿若无视,瞪了张曰良一眼:“哪里轮到你说话了?把枪放下。”又朝着八大金刚豪喊,“都把枪放下。”八大金刚便都收了枪,陆续退出了议事堂。冯益之朝着李政泽他们压了压手,这边的人也把枪都放下了。冯益之看着朱绺子说:“朱大当家果然是个聪明人,我们既然敢来你的山头,肯定有所防备,你也不想鱼死网破吧?”朱绺子朗然一笑:“当然不想。国共合作嘛!不过,药品的事儿,冯书记你看该怎么解决啊?”冯益之不容置疑地回道:“药品我们必须运走!”朱绺子面露难色:“若是如此,我很难向彭团长交代啊!”冯益之说:“这是你的事儿,药品我们必须带走。”朱绺子犹豫良久,说:“倘若冯书记非得这么做,兄弟也无可奈何,不过……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朱绺子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如今突然忸怩起来,冯益之倒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盯着他说道:“朱大当家这是咋啦?有啥要求尽管说嘛!”朱绺子沉默少许,扭头盯着梁墩儿说:“我想留下……梁队长做我的……压寨夫人!”
议事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朱绺子,谁都想不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出这样的要求,正所谓一语惊人。其实朱绺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他和他妹妹朱绺红是一个脾性,敢爱敢恨,直言不讳,绝对的真性情。但他的这种真性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李政泽就有些接受不了了,与冯益之耳语:“这个朱大当家疯了吧?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朱绺子并未在乎所有人的表情,盯着冯益之继续说道:“兄弟我今年三十有八,至今没有婚娶。不怕冯书记笑话,我甚至连女人都没碰过。不是我不想娶,实在是遇不到让我入心的女人,我对梁墩儿的真心不是一时冲动,早在她做绺子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我知道梁队长当年也是绺子出身,只不过是被你们共产党收编了,而我朱绺子前几天也被324团收编了,现在也算是正规军了,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不妥……”
朱绺子说得没错,梁墩儿原来也是土匪出身。她出生在金斗山脚下的高薛村,十六岁做了刘金福的童养媳,她和刘金福成亲的那年,丈夫还不满六岁。十二年后,刘金福杀了村霸毕三,带着妻女上了金斗山,笼络了一帮无家可归的兄弟啸聚此山,干的也是打家劫舍的事儿,不过这支队伍却从来没祸害过穷苦百姓。鬼子进犯中原后,刘金福率众投靠了游击队,之后在一次战役中牺牲,梁墩儿接替丈夫的职位做了游击队大队长。
朱绺子言尽于此,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梁墩儿。梁墩儿凝眉不语,白皙的俏脸上浮起两朵红晕。朱绺子等于公开向她求爱,梁墩儿也绝没想到他会如此爽直,一时有些困窘。冯益之轻咳一声,打破了现场的尴尬气氛:“朱大当家,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现在正是抗战时期,你是国军的将领,而梁墩儿同志是我们游击队的大队长,你把她留在你这里做什么压寨夫人,似乎有些不妥……”没等朱绺子回话,梁墩儿却盯着朱绺子说道:“我答应你!”朱绺子闻言,紧绷的长脸浮现出了笑意。梁墩儿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我答应嫁给你,但有个条件,必须等到抗战结束,打跑了日本鬼子,我就过来做你的压寨夫人……”梁墩儿话音一落,朱绺子盯着她神情激动地说:“好,梁队长也是个爽快人,我信你。”说着朝着身侧的张曰良一挥手,“二弟,把他们的药品抬出来。”
冯益之这帮人最终抬着棺材下了金斗山。下山的路上,李政泽与梁墩儿边走边说话。李政泽问:“梁队长,刚才你对朱大当家说的话,是真的吗?“梁墩儿回道:“守着那么多人,我怎么能戏言?”李政泽说:“赶跑了日本鬼子,我觉得国共之间肯定还有一场大仗要打,届时你们可是敌我关系,怎么能做夫妻呢?”梁墩儿笑了笑回道:“我只信朱绺子这个人。什么党什么派都不重要,我会兑现承诺……”两个人说着话,已经走出了髻髻岭麓薮,冯益之喊住头前走着的李政泽:“李政泽同志,你们抓紧赶回口埠药房,原正义还等着你们的消息呢!这会儿他肯定着急了。”李政泽应诺一声,领着凤桂等人撒开步子向着口埠村赶去。
夜色浓重,一弯皎月挂上髻髻岭顶峰的野漆树,南山坳里星罗棋布的小村庄以及北边巍峨绵长的黑山山脉,尽皆裹挟在一片流动的银光之中。冯益之望着西天的弯月揣摩着此时的时辰,或是到了寅时时分。冯梁二人率领着游击队的三十多个同志,抬着药棺向着胡林谷的方向疾步而去,走了大约两三里,隐约听到南方传来轰然炸响之声。冯益之听到这种声音不免有些神色不安,扭头盯着梁墩儿问:“你听听,啥动静?”梁墩儿凝神听了片刻,语气也骤然变了:“冯书记,是枪炮声,我听着像是胡林谷方向……”冯益之拔枪在手,高呼一声:“同志们,跑步前进。”众人撒开步子向着胡林谷奔跑。
游击队员们离着胡林谷还有两公里脚程的时候,枪炮声与爆炸声愈发明朗清晰,听上去战斗打得异常激烈。冯益之果断下达命令:把药棺隐藏到密林里,所有人轻装前进,火速支援胡林谷。正待此时,山涧小路上由南往北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了一个人的身影。冯益之不知这人是敌是友,命令队伍停止前进,就近隐藏。
对面跑过来的这个人正是警卫排排长邹德青。邹德青浑身是血,腿部腹部各中一枪,见到冯益之后当即身子疲软倒在地上,指着胡林谷方向急躁躁地说:“冯……书记,我们被包围了。”冯益之问:“警卫排的同志们呢?”邹德青断断续续地说:“都,都……牺牲了””一言未尽便昏死了过去。卫生员把邹德青抬下去之后,冯益之扭头盯着梁墩儿问:“怎么办?”他想征求梁墩儿的意见,事已至此,胡林谷还有没有继续营救的必要。倘若留守在胡林谷的警卫排的战士们已经全部牺牲,在不知敌方虚实的情况下,他们这三十多号人贸然冲进去无疑是羊入虎口,白白送死。梁墩儿沉吟片刻:“冯书记,听你的指挥,你说咋办?”冯益之短枪一挥,下达了命令:“同志们,撤回去!”
然而,冯梁二人把敌人想得过于简单了。他们根本就撤不回去了。游击队已经闯进了敌人悄然撑开的大口袋。围剿他们的是益都日本宪兵队、保安团和警察署联合组成的一支不下于四百人的大队伍,且长枪短炮所有先进武器全都运过来了。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围剿战,敌人的终极目标就是将胡林谷的游击队一举全歼,不留活口。
正当冯梁二人说话的当隙,两侧的密林里遽然窜冒出了密集的火舌。机枪的哒哒声、手榴弹的炸响声、流弹的轰鸣声顿时交杂成一片。冯益之大喊一声:“隐蔽!”游击队员们迅速就近寻找石块、沟壑、树木躲避。双方随即交上了火。冯益之拨楞着脑袋踅摸着从四面八方喷射过来的密集的火舌,正不知有多少枪炮朝着他们开火,这才意识到已经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中了,他边打枪边朝着身边的梁墩儿大声说:“梁队长,给我留下一个排阻击敌人,你带领其他同志向北突围!”梁墩儿大声说:“冯书记,我留下阻击敌人,你带领战士们突围!”冯益之声嘶力竭地吼道:“服从命令,咱们这些同志,能冲出去几个算几个,这些人可都是咱们的革命骨干啊!”两人正争执间,四面八方响起了排山倒海般地吼嚎声:“冲啊!消灭土八路……”从密林中窜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影,向着梁冯二人的位置包围了过来。
敌人根本就没把这支只有三十多号人的游击队放在眼里,已经发起了最后的围剿冲锋。而北边土路上冲过来的人最多,乌压压一大片。冯益之借着朦胧月色往北打量,发现涧路上隐隐约约开过来了几辆炮车。炮车边行进边打炮弹,高挑的炮筒子里时不时地窜出红彤彤的火舌,一颗又一颗的炮弹像天际滑落的流星,甩着璀璨的火尾落到游击队的隐蔽点爆炸,巨石被轰成齑粉,树木被炸成碎皮。游击队员们更是损失惨重,只是片刻功夫,这边的枪声已然稀稀落落,能打枪的似乎没有几个人了。
梁墩儿悲愤交加,这支凝聚着她和丈夫十几年心血的队伍顷刻间就被几近毁灭。她触景生悲,脸颊上挂着泪水。此时此刻冯益之的心情也无比沉重,瞅着从北边涧路上推过来的炮车,马上意识到他刚才所说的“向北突围”是一个错误指令。实际上如今看来哪个方向也不可能突围了,敌人的重心包围圈儿好像就在这里,而不是在胡林谷。
敌人打的这场伏击战不但早有预谋,而且对游击队的行踪了如指掌。由此可见,游击队队伍里肯定出了奸细,而且这个奸细绝非泛泛之辈,有预知先见之能。试想,游击队去髻髻岭要人只不过是临时的行动计划,而敌人从三十公里外的县城赶过来偷袭胡林谷,且埋伏在游击队由髻髻岭返回胡林谷的必经之路,做到这一切至少得需要两个时辰。也就是说游击队赶赴髻髻岭的同时,敌人已经设下了埋伏圈儿。敌人是怎么预料到髻髻岭上的土匪会劫持药棺呢?又怎么会料到游击队倾巢出动去髻髻岭要人呢?这个奸细又会是谁呢?一连串的问号在冯益之的脑海中交织纠结,他百思不得其解。
冯益之收回脑海中乱如麻团的思索,全身心投入即时战斗。正待此时,北方涧路上突然一阵喧闹嘈杂,喊杀声震耳欲聋,慢慢推进的炮车戛然停火,正冲过来的敌人也乱成了一锅粥。很明显,又有一支队伍杀过来了,涧路围过来的敌群随即被撕裂开了一处大豁口。一抹黑影像一只捷豹冒着枪林弹雨向着冯益之这里弹飞过来,人还未至近前就大喊一声:“冯书记,梁队长,跟我来,向北突围。”冯梁二人听得清晰,来者正是朱绺子。朱绺子率领着红枪会打援来了。冯益之短枪一挥跳出巨石:“同志们,跟我冲出去!”还能跑的战士们便跟着他跳了出去,猫着腰迅速向北撤退。
红枪会的人救出了尚存的游击队员们,并不恋战,边打枪边向着髻髻岭方向退去。直至退上髻髻岭山顶,尾随而至的敌军方肯罢休。胡彪和曾悼一声令下,保安团和警察署的人随即停止追击。此时东方破晓,天已大亮,巍峨岢峻的髻髻岭高耸在众人眼前,大家都昂首望岭兴叹。髻髻岭山势险峻易守难攻,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宪兵队、保安团和警察署的联军决然不敢贸然攻山,便清点人马返回了益都县城。
髻髻岭上的冯益之也清点人数,这次战役游击队损失惨重,三十多人的队伍连他和梁墩儿以及邹德青在内,只剩下六个人。这已经不错了,倘若不是红枪会仗义相救,胡林谷游击队肯定会全军覆没。梁墩儿朝着朱绺子颇具江湖气息地一抱拳,流着眼泪说了一句感激的话:“多谢了……多谢朱大哥仗义相救……”朱绺子朗然回道:“哭啥嘛!你这个铁娘子还会流眼泪啊!”他迈步走到她身侧,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递了过去,“谢啥嘛!就冲你刚才在山上说的那句话,救你,我值了!我也该救你啊!哪有看着自己的压寨夫人挨打不出兵相救的道理嘛!”
红枪会营救胡林谷游击队的这场战役刘汉玉并没有参加,那时候的刘汉玉早就和朱绺红下了髻髻岭,二人各骑一匹快马去了益都县城,朱绺红在王府街西牌坊的老字号店铺买了两包隆盛糕点——朱绺红知道二叔爱吃这个。二人重新上马,向着南张楼赶去,到了二叔家里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二叔家住南张楼村的最东首,一座土墼垒砌的大杂院,院子西南角有一处大栏圈,栏圈里圈养着两头毛驴。二叔见朱绺红来了,高兴不已,招呼两个儿子一个买酒,一个沏茶,他亲自下厨炖驴肉。席间,朱绺红又想起了被徐琳残害的婶娘,禁不住潸然泪下,咬着牙说:“这个仇我和大哥牢记于心,一定会报,过些日子就会率领着红枪会端徐振中的老窝,一定擒住那个徐琳,剥了他的皮。”二叔叹了口气说道:“那个徐振中还真是罪大恶极,前些日子刚残害了他的老师柳旭东,对他的恩师‘斩舌遮帘’,他的恶行早就传遍整个益北乡了。”
徐振中为什么会残害自己的恩师呢?事情还得从从说起。且说徐振中与彭亦取携同抗击日军失败之后,他就逃到益北乡朱良村,仍然占据臧台土台,竖起了抗日逢卫军的旗号,时间不长,他就投靠了国民党第五战区游击队的司令长官侯耀亭,不久后他又脱离侯部与两小股土匪组成了益北国民抗日游击队,自任大队长。柳旭东第一次去臧台说降徐振中,受到了他的热情款待,又过了不久,诡谲善变的徐振中准备再次转投张景月,当时的张景月任国民党山东保安旅旅长,张旅长几次登门造访,许以营长之职利诱,徐振中又动心了,就在这个时候,柳旭东踏进了臧台军营。那段时间,徐振中虽然鱼肉乡里,但仍然扛着抗战的大旗。柳旭东动了想说服他加入游击队的念头,他毕竟做过他两年的老师,又给他做过随身参谋,觉得说服他弃暗投明的可能性很大。
徐振中听说柳旭东来了忙招呼手下的兄弟列队欢迎,落坐之后斟茶亲奉。徐振中不等得柳旭东说明来意,冷冷一笑说道:“三年前柳老师不辞而别,让学生盼得好辛苦啊!”柳旭东料到他会提起此事,微笑着回道:“家母确实病重,如今身体还未恢复呢!”徐振中说:“老师走了以后,我曾派兄弟们四下寻找,只是不知你的去向,让学生好不担心,如今好了,老师又回来了,我们游击队也有了主心骨了。”柳旭东说:“我这次来可不是给你做军师的,是想请贵军参加我们的队伍的,素闻逢卫军是一支英雄的队伍,打鬼子决不含糊,想当年,你的队伍与彭亦取的324团阻击入城的日军,一战成名……”柳旭东如此说,徐振中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不知道柳旭东这番话是真心褒奖,还是阴奉阳违,当年阻击日寇,他舍弃兄弟部队率队逃跑的事儿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他忙转移了话题,问道:“你们是什么队伍啊?”柳旭东说:“专门打鬼子的军队。”
徐振中终于明白了柳旭东的来意,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看着他缓缓说道:“老师啊,我可是听说了,你们游击队打鬼子就像是小孩儿戳尿窝,这儿戳一下那儿攮一下,根本就不正经打,跟着这样的队伍有什么出息?”柳旭东听他这么说,眉头一皱:“那依着徐司令的意思呢?“徐振中说:“这年头有奶便是娘,打不打鬼子现在两说,我和我的兄弟们就图奔个好前程。”柳旭东听了他这句话眉头一皱,盯着徐振中话里有话地问道:“徐司令的意思是,倘若将来鬼子许你重金,汉奸你也能做唠?”徐振中不再回话,嘴角挂着一抹阴冷的笑。柳旭东也不再说话,一双愤怒的眼睛只是死死瞪着徐振中。徐振中的目光触及柳旭东的眼神,不自然地挪了挪尻子,盯着柳旭东冷冷问道:“老师怎么这么看我?”柳旭东毫不客气地说:“我要看穿一个人面兽心。”徐振中闻言脸色陡然变了,腾地站起身子,盯着柳旭东怒道:“我尊敬你是我的老师,所以不跟你一般见识,倘若是别人,我……”“柳旭东盯着他问:“你又怎样?”徐振中突然火冒三丈,翻脸无情,大声叫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做了什么,你诓骗我说你的老母病重,实际上是举家搬迁到了益八区,参加了共产党,你知道我平生最恨谁吗?是,共,产,党。”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一摆手,“来呀!把这个共党分子给我绑起来!”两个兵士应答一声冲进大堂,用一根绳索将坐在太师椅上的柳旭东捆绑了个结实。
此时此刻,徐振中与柳旭东已经彻底撕破脸皮,柳旭东算是彻底看透了这个学生的真正面目,对他所抱的希望彻底化为乌有,性情刚烈的他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卖国贼,狗汉奸!”徐振中不耐烦地一挥手:“来人啊!给他挖舌根,让他再唠叨不休……”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手托木盘进了大堂,将手里的托盘往一个士兵手里一递,从托盘上捏起了一把锋利的剔骨尖刀,举到了柳旭东的鼻翼处,柳旭东紧闭嘴巴不再辱骂,看来他也不想他的舌头被人轻易挖了去。彪形大汉挖舌根可是行家里手,遇到这样不顺从的受刑者无数,有的是办法应付这种状况,他表情淡然地盯着手托托盘的士兵说道:“捏住鼻子。”那个士兵便放下了手里的托盘,一只手臂死死箍住柳旭东的脑门,一只手捏住了他的鼻翼。只不过是片刻的工夫,柳旭东已经憋得满脸通红,不得不张嘴喘气。就在柳旭东张开嘴巴的瞬间,彪形大汉伸出一只手猛地托住他的下颚,同时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剔骨尖刀迅速一挥,一条鲜红的舌头脱口而出,正掉落在他身前的托盘上,那条舌头仿若壁虎的断尾在托盘上活蹦乱跳,弹跳了几下之后最终僵死了过去。
柳旭东满嘴是血,圆瞪双眼,怒视着徐振中仍然叽里咕噜地辱骂着,谁也听不清他骂的什么。徐振中表情淡然地挥挥手,冷冷冒了一句:“给他遮门帘,让他再瞪我!”彪形大汉应诺一声,再次举起了手里的剔骨尖刀。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么粗鲁野蛮,倒像是在他脸上细细柔柔地雕刻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先顺着他的额头发际揦了一条曲线,一直切割到耳根处,然后双手捏住那块面皮轻轻撕了下来,一边一块,正遮挡在柳旭东的双眼上。此时的柳旭东面皮遮目口中失舌,满脸都是鲜血,现场惨不忍睹。他浑身剧抖,随后瘫倒在太师椅上没了知觉。彪形大汉扭头看着徐振中说道:“徐司令,死过去了,咋处理?”徐振中表情淡然地摆摆手:“找个地方,埋了!”徐振中对他的恩师“挖舌遮帘”的恶行早就传遍了益北乡,同时他也向任何人传达了一个强硬的信息:誓死不参加共军。谁若说降,当此下场。
在南张楼村二叔家里留宿的朱绺红和刘汉玉,是夜相安无事,翌日辰时刘汉玉跟二叔辞行,说是到口埠村走一趟,回家探望一下两个兄弟,又扭头看着朱绺红说道:“妹子,你且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我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咱们就赶回髻髻岭。”刘汉玉骑着快马向口埠村赶去,将要进村的时候,却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他觉得大白天的闯进口埠村有些不妥,他现在毕竟还是政府通缉的要犯,这么回家被人发现会连累家里的兄弟,便扭转马头向着南张楼村赶去,离着村子还有五里路脚程的时候,隐约听到村子里传来紧促密集的枪声。刘汉玉琢磨着是不是二叔家发生了什么事,便打马快行,赶到二叔家里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见二叔和他的两个儿子都倒在血泊中,栏圈里的两头驴不见了踪影。刘汉玉慌忙跑过去,扶起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二叔问道:“二叔,发生啥事了?朱绺红呢?”二叔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回道:“被口埠炮楼的鬼子……抓走了。”脑袋一耷拉就闭了气。
原来口埠炮楼的山本自从吃了王大骡子家的毛驴之后一直没再吃过驴肉,最近他被驴肉馋得夜不能寐,时刻提醒汉奸们到处为他踅摸毛驴。董仁周在南张楼村找到了毛驴,就是二叔牲口圈里的两头毛驴。山本便命令董仁周去张楼村把那两头毛驴抢过来。刘汉玉前脚刚走,董仁周就带着保乡团的一帮汉奸赶到了二叔家里强抢毛驴,二叔岂能同意?双方发生了争执,董仁周朝着二叔抬手就是一枪,朱家兄弟挥棍拼命,也被汉奸们打死了。躲在屋里的朱绺红开枪射击,打死了一个汉奸之后,双方交上了火。朱绺红打完了所有子弹,最终被一帮汉奸摁在了地上,一个汉奸打算打死朱绺红,却被董仁周挡下了,他把朱绺红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丫头长得有模有样,打死可惜了,不若把她带回去给皇军享用。”
董仁周对山本队长的脾性摸得比较透彻,山本队长有两大嗜好:吃驴肉、玩女人。出来这一趟把他的两个喜好都解决了,山本还不得高兴得蹦起来?此时的董仁周已经没有了任何忌惮之心,成了彻头彻尾的汉奸,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
刘汉玉放下怀里已经断了气的二叔,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向着口埠的方向追了过去。他一直追到口埠村头,并未见到半个人影,刘青玉焦急不已,反复思量,决定先回髻髻岭把此事禀报大哥再从长计议。
正如是:
髻髻岭巅红枪会,葳蕤麓薮聚悍匪。
啸聚岑峁劫药枋,英雄赴去不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