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玉突遭意外身故,刘家房舍暂时停止所有施工,刘青玉的遗体裹着富丽堂皇的寿衣盛殓进了一口梧桐木赶制的薄枋。凤桂张罗着给老伴儿安排了一个简洁而又不失隆重的排五公事。丧事儿在新盖的一栋房舍院落里举行,鼓手喇叭戏班子一律不请,谢街拜祭指路绕穴一样不少。公事那天,刘家新院里聚满了前来帮忙的乡亲。大家分头行动各尽其职,定位挖穴、搭灵棚、挂丧帐、贴丧符、扎招魂宝幡,诸多准备事宜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展开。
院落正中用竹竿搭好了一架简易灵棚,灵棚北边放置了一张八仙桌,桌面上礅放着一张披挂着黑绸缎花的大相框。相框前面摆满了诸如蒸鸡、熏肉、炸丸之类的供祭品。相框里卡着一张刘青玉的黑白大头画像,画像中的他表情平和,嘴角抿着一股神秘的微笑。刘青玉前几年在集街口偶遇了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像大师,他见别人都争抢着画像,便咬牙花了一毛钱也请大师给他画了一幅,本打算悬挂于墙与家人共同欣赏,还没来得及悬挂便突遭横祸,今日却派上了用场,陈摆于桌成了灵像。丧帐飘扬的灵棚里跪满了刘青玉的后嗣,时至今日他已经熬下了一大家子人口,四个儿子三个侄儿,举儿、新麦儿、还有她们的娃儿们,就连逃儿都携从陈永贵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奔丧。
刘青玉丧葬礼仪的第五天早上,刘家来了一位神秘客人。凤桂当时正站在支在院门口的礼柜旁侧与记账先生说话,蓦然发现从集街口慢腾腾挪过来了一个佝偻的身影,看着那人招牌似的走姿,凤桂即刻认出了他。侏儒先生先踯躅到礼柜前,附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纸仪金,既而扭头看着凤桂说:“节哀顺变啊!”不知为何,凤桂看到侏儒先生的那一刻仿若看到了至亲,这个坚强的女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委屈的情绪,一直没流的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滚落,她盯着侏儒先生哽咽着说:“您……来了……”侏儒先生安慰了她一通,说道:“人活一世,生死由命,该留的留,该走的走,强求不得……你和青玉可是做了一桩震惊益北乡的大事件儿,莫说你是个女子,即使男人也做不到啊!所以你不该只顾着悲怮,还应该多一些豪气……”他看着凤桂拭干泪水,问道,“我有意做这场公事的掌事先生,怎么样?用不用啊?”凤桂不知道侏儒先生的真实用意,只是盯着他嗫嚅道:“您……这是……”侏儒先生神情蕴藉地说:“我送青玉贤侄一程,还要给一个人送行……”凤桂疑惑不解:“谁啊?”侏儒先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凤桂微笑。凤桂忙躬腰相请:“大伯,快里面请……”
辰时刚过,丧葬礼仪随着侏儒先生的一声高喝正式开始。拜祭的人早就等在刘家院门之外,大都是口埠南村的一众乡邻。来良贵和陈不算各攥着一块黑布也夹杂在拜祭的人群中,刘青玉毕竟做着光辉公社的社长,和他们算是同事关系。灵棚外蓦然传来一声铿锵有力地长喝:“有客到……”侏儒先生身着白孝服迈着稳健的步履,像只脱壳的蜗牛拱进了灵棚。灵棚内既而传来嗡嗡嘤嘤的啼哭之声,哭声中夹杂着侏儒先生冗长地高喊:“客——张大雷携长子拜祭,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礼毕——起——”张氏父子拜祭完毕,在众孝子震耳欲聋的哭声中出了灵棚。
须臾,外面又传来侏儒先生的一声大喝:“有客到——”随即佝偻着腰身快步入棚,“来良贵、陈不算拜祭——”来良贵和陈不算身穿礼柜帮忙的人临时套在他们身上的一套丧服,在侏儒先生的带领下迈步进了灵棚。侏儒先生又喊:“一鞠躬……”来陈二人听着侏儒先生的指派鞠躬作揖。来良贵做这套动作的同时,眼睛不经意间瞅了瞅八仙桌上礅放的那副大相框,脸色突然大变,他依稀看到刘青玉的遗像朝着他瞪了瞪眼睛,来良贵第一时间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眨眨眼睛定睛再看,毫无异常。正待此时,突然响起一阵呼呼怪响,既而八仙桌一阵急晃,桌面上摞压着的一堆纸钱被尽数晃落,飘飘扬扬撒了一地,卡着刘青玉大头画像的相框也未能幸免,摇摇摆摆跌落于地,正落在来良贵的脚底下。现场的突发状况让每个人都心惊肉跳,侏儒先生低头瞅了瞅那副底背朝天的大相框,捋着颚下的银须疑问道:“哪来的劲风啊!唉!亡者心愿未了,死不瞑目啊!”
侏儒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有意瞄了瞄来良贵,来良贵一直垂着头神情疑惑地盯着地面上那些散落的纸钱出神,并未抬头瞅他。他发现那些纸钱造型奇特,像是被人故意剪出了一种形状,像一只手掌,又像一把手枪,他的眼前蓦然幻动起了一把驳壳枪,一幅逼真的影像在他的视线里幻化:驳壳枪嘭得一声沉响,一个女人缓缓倒了下去……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缓过了神来,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又盯着席面上的那副相框瞅,相框底背朝天,刘青玉的遗像正压在底下,看不出任何端倪。陈不算往前走了两步,弯腰伸手将地上的相框搬了起来,他弯腰搬相框的当隙,腰间耷荡下来了一块椭圆形的精致物件,貌似一块木牌,来良贵蓦然间眉头紧锁,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偷扒祝金桂棺椁的那天夜里,陈不算递交给他的那块刻满字的檀木腰牌。
陈不算直起腰身,双手搬着相框走到八仙桌近前,将相框在手里倒了个反转,把它摆在了原来的位置。来良贵盯着摆正的相框定睛打量,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刘青玉的遗像怒目圆睁,眼角渗出两股殷红的血滴,仿似瞪着他怒骂。来良贵低沉惊呼一声,倒退几步才定住身子,与他一起倒退步子的还有陈不算,陈不算看到刘青玉的遗像表情,与来良贵看到的一模一样,两个人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来陈二人的失态都被侏儒先生看在眼里,他盯着来良贵不动声色地问道:“来乡长,咋了?”来良贵使劲摇摇头:“没事儿!”侏儒先生说:“祭也拜完了,咱们出去吧!”来良贵应了一声,拉着陈不算快步出了灵棚。来良贵遭此一吓,回到家半月都没起炕,自此后身体每况愈下,患了时咳的痨疾。
孝子们跟着棺椁去往墓地下葬姑且不提,且说刘家新宅大院,乡亲们正帮着拆灵棚,七手八脚地将棚架竹竿拆下来,都装上了院门口停着的一辆马车。一个中年汉子正扯着一根绳索捆扎着马车上的竹竿,一个八九岁的娃童帮着他忙活。这一老一少是一对父子,赵铺村人氏,专门承接这种丧葬礼仪的活儿。刘青玉的丧葬掌事也应该由中年汉子来做,只不过是被侏儒先生临时顶替了。侏儒先生前天晚上就去了中年汉子家里,与他密谋了一番关于刘青玉丧葬事宜的细节末梢,中年汉子爽然应允,凭着侏儒先生在益北乡的声望,无偿帮助他做丧葬掌事实在让他感到意外。此时,侏儒先生就站在马车旁侧瞅着中年汉子捆扎着物件,娃童走到侏儒先生身边抬脸看着他说:“爷爷,在桌底下蜷了那么久,可把我憋坏了。”侏儒先生抚摸着他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娃儿,你做得很好,爷爷还得奖励你!”
中年汉子将马车上的物件捆扎结实,又将侏儒先生扶上马车坐稳,他一手挥着马鞭一手拽着缰绳,扭头瞅着坐在身侧的侏儒先生问道:“叔!我想问你个事儿!你老可轻易不出山啊!这次为啥非得要到刘家做掌事?还让娃童整出这些事端?”侏儒先生笑笑:“为了报恩啊!更为了给一个畜生送终……”中年汉子颇感惊讶:“谁啊?”侏儒先生神秘一笑:“日后你就知道了,他的阳寿尽了,我是来送他一程的,你只管准备好你的丧葬家什儿,等着赚钱就是唠!”言至此又摇摇头,“不对不对,你赚不了他的钱,人家不会来请你的,他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怕是要遗臭万年啦!”
刘青玉入葬后的第四天,重孝在身的刘家兄弟又在凤桂的支派下继续建造房舍,房舍终于在院子里的凤桂树落花之前建造成功。祝凤桂住的老屋还敞着顶,刘家兄弟在二舅祝银桂的帮助下,用断木插了一架顶框遮在了屋顶,又遮盖了一层厚厚的草毡。老屋遮顶成功后的当天下午,凤桂支派刘继忠将院子西墙根的一块遮盖着物件的草毡和油纸撕扯了下来,显露出一扇榆木门板,这篇门板置放在这里或是有些年头了,其上结满了蛛网,凤桂指着榆木门板对继忠说:“你招呼一下你的兄弟们,帮我把这块门板支到堂屋里去!”刘继忠纳闷地问:“娘!你把这块门板支到堂屋里干啥?”凤桂瞅了瞅他:“别问了,快去办!”刘继忠便不再问,招呼几个兄弟将墙旮旯里的门板抬了出来,支到了堂屋东墙根的位置。这里早先曾支过一座土炕,是刘老三生前下榻的所在,自从刘老三身故之后,那座土炕就被刘青玉拆除了。当天夜里,凤桂就睡在了那扇榆木门床上,睡得无比踏实,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亡子刘兴国扎煞着两只小手向她跑来,边跑边喊:娘……娘……凤桂忙蹲下身子,伸出臂膀迎接他。从那天开始,凤桂就一直睡在了这扇门板上。
凤桂虽然痛失丈夫,但她却做了一桩让口埠村人刮目相看的大事件。当年冬天,木生兄弟的婚事也都有了着落。凤桂长嘘一口气,终于剔除了一块心头桎梏,也该好好歇歇自己疲惫的身子了。然而意外又来了,刚刚填饱肚皮的人们闲不住,又开始瞎折腾了。或许这就是人的本性,不折腾就不叫活着。
某天早晨,刘继忠急匆匆地跑进家门,看着凤桂没头没脑地说:“娘!快去看看吧!在乡政府院里批斗原乡长呢!”凤桂把手里的针线活一扔就跑出去了。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批斗会,更不知道原正义那样全心全意干革命的人为什么还要批斗他。乡政府院里人山人海,大院正中搭起一座临时木台,台前站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台上躬腰站着四个人,每个人的脑袋上都戴着一顶纸筒帽,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纸牌上分别写着:王大鸣、赵峰天、孙一平,最后一个是原正义。凤桂瞅着纸牌上的人名若有所思,刘青玉曾经对她提起过,当年来良贵主持召开的那场交心运动,这三个人都是上了西瓜榜的交心者,如今却为何又都上了批斗台呢?
台上立着的原正义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日的风采,腰躬得像牛角,低垂的脑袋几乎要缩到脖腔里,空着一支袖管站在高台边侧,满脸愁苦,不过是几日不见,他瘦了好多,颧骨高挑眼窝深陷。凤桂看着他这个造型禁不住鼻子一酸,眼圈倏然红了。原正义的身侧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人,凤桂打量了好一阵子才把他认出来,竟然是来良贵,来良贵明显也比以前瘦了很多,且脸色苍白,一副病态形容,看来这段时间他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来良贵刚刚升任为口埠乡正乡长,此时的他正极度亢奋地挥舞着一只套着红袖箍的胳膊,另一只手举着一根筒子喇叭大声喊话:“乡亲们!今天这个批斗大会,就是专门批斗这些居心叵测的右倾分子,吃着党的喝着党的,还埋怨着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有没有把心献给党?特别是这个原正义,不但有严重的倾右思想,还纵容包庇一些人破坏社会主义新成果,我们要公开批判这种行为!与他们战斗到底!”来良贵话音刚落,高台上站着的陈不算率先振臂高喊起了口号:“战斗到底!战斗到底……”一群造反小将们齐刷刷地跟着喊叫。
凤桂的脸色很冷,紧咬嘴唇什么话都没说,拽了拽刘继忠的衣襟,两人钻出人窝出了乡政府大院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刘继忠看着凤桂阴沉的脸色低声问道:“娘!原乡长到底犯了啥罪?”凤桂并未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大步向前迈着步子,鼻孔呼呼喷着粗气,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你爹做得对……”刘继忠被她冒出来的这句话整得有些懵神:“娘!你说啥?”凤桂回道:“没啥,你马上把社长的职务辞掉,咱们不干了。”刘青玉意外身故之后,刘继忠就接替爹的职务做了光辉公社的新任社长。刘继忠问:“娘,为啥不干啦?”凤桂冷冷回道:“原正义都干不成了,你还干个什么劲儿!”
刘继忠转天就去了乡政府,跟来良贵讲了想要辞掉光辉公社社长的想法。来良贵笑了笑说:“继忠,这是你娘的意思吧?”刘继忠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来良贵不冷不热地说:“不干了也好。原正义的罪过有一些还是因为你娘引起的,这点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本来你娘也在这次批斗人员名单之内,是我跟上面说了好话才把这事硬压下了,为了这事,陈副乡长(此时的陈不算已经由文书升任为口埠乡副乡长)还跟我起了争执。”来良贵顿了顿话音继续说,“我和你爹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你娘也有恩于我,况且咱们两家还是亲戚,我不能做落井下石的事儿!”刘继忠对来良贵千恩万谢,就差给他跪下磕响头了。举儿的公爹来良州跟来良贵是叔伯兄弟,来良贵所说的亲戚也正是如此。刘继忠懂得来良贵的意思,当天晚上就瞒着娘割了三斤猪肉去了村东三姐家,姐夫来庆安又把这事传达给了他爹来良州,来良州便把礼品送到了来良贵家里。不管如何,来乡长收了礼,刘继忠就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想着批斗娘的事儿总算是压下了。
转眼到了年关,益北原雪虐风饕,寒风刺骨。骨瘦如柴的原正义坐在乡政府仓库地面上,目光透过东山墙上的一眼椭圆形窗口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这是来良贵单独为他准备的一间临时牛棚,仓房破烂不堪四处透风漏气。寒风从墙缝里灌进来,像刀片一般割着他的每寸肌肤。他蜷缩着身子瑟瑟而抖,抖得像屋顶的那挂蛛网。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在这个地方待了多少时日了,造反小将们白天把他拉出去批斗,晚上把他关在这里。北墙洞上挡着一块写着“打倒走资派”的大纸牌,那是他昨天夜里为了遮风竖在那里的,纸牌前面还顶了那盏纸筒高帽。北风忽急忽缓地刮着,纸牌拍打着墙壁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其声很像是衙门里的衙役举着杀威棒打着谁的尻子。椭圆形窗口投下一抹艳阳光线,正投在原正义脸上,把他苍白的脸熏染得有了些艳晕。他瞅着红彤彤的窗口,眼睛里荡漾着闪亮。只要天气晴好,那缕朝旭会准时照射进来,照着他待着的这个地方,辉亮着他的脸。光圈停留在他脸上的那一瞬间,他多么希望它能停止不动。但那只是奢求,光圈移动的速度很快,他还想着的那一刻,它已然滑过他的身子,没了踪影。
原正义紧闭双目遐想着已逝的光圈,嘴巴里默默念叨了一句:“锁阳!”他当年做地下工作时,代号“锁阳”。锁阳是一味儿中药,他喜欢这味药材,更喜欢这个名称:锁阳。阳光真的能锁住吗?它始终会逝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朝阳……光圈儿在他脑子里慢慢幻化,忽然变得无比明朗,像一颗爆炸的手榴弹发出的闪亮,亮光里躺着被炸掉下半身的李政泽,李政泽盯着他嗫嚅着说:“小心眼……”此时此刻的原正义终于搞懂了当年李政泽那句只说了一半的话——小心来良贵……光圈儿继续幻化,幻成了一束晶亮的荧光,那束荧光竟然长出了一对翅膀,变成了一只洁白的信鸽,信鸽从董府高墙飞出,映着冉冉升起的朝曦展翅南飞,它飞过高耸的冢子岭,飞过麦浪翻滚的广袤的益北平原,一直飞到益都城北的走马驿站,信鸽于空中盘旋了几圈,扑闪着翅膀向着院子落下。院子里有一群正在地上啄食的鸽子,鸽子群中站着一个人,正是赵经民。赵经民伸出一只胳膊迎接它,信鸽稳稳地落在他的臂膀上,赵经民伸手从信鸽的脚上取下一根小纸管……原正义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朦胧不清,他的心底蓦然潮润起一种赍志而殁的悲怆,口中不断喃喃重复着一句话:“绒花……绒花……”
那天,刘继忠顶着一身碎雪从外面回来了,带回一个让凤桂感到惊讶的坏消息——原正义死了。凤桂闻言流泪不止。
这正是:
夕曛一透暮苍山,孰知殒命注劫难。
殊途同归望同志,赍志而殁赴阴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