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东厢房房门紧闭。祝世交领着铜桂和铁桂一刻不歇地忙碌着,“叮叮梆梆”的响声消耗在了狭窄的屋子里,并未引起周邻的注意,连院子里的大黄犬都没吠叫。凤桂和青玉在屋子里帮忙打着下手,刘青玉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锯柄,正和铜桂来来回回锯着木板。他满脸不情愿,貌似还没从矛盾中彻底解脱出来。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同意凤桂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但是刚才老丈人的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说辞,把他呛得没了回话,老头子似乎挺仗义,豪言壮语谁不会说?但实际行动却是要拿着性命顶上去,这不是开玩笑,命可在裤腰带上荡悠着呢!刘青玉想到了他的一群娃儿,倘若凤桂有个三长两短,这帮娃儿们可怎么办?他可不想跟爹一样伶俜度余生。
刘青玉越想越害怕,手里的锯柄一松,走到正在墙角旮旯挑选木板的凤桂身边,低沉问道:“凤桂,咱们能不能不去啊?”凤桂头都没回就呵斥一声:“闭嘴!”忽地转过身来盯着他说,“你别在这里瞎忙活了,快回家看看娃儿们去吧!一群娃儿在家里,你放心啊!”刘青玉鼓了鼓嘴,一摔门出去了,那意思,你爱去不去。那扇房门“咣当”一声响,终于惹得院子里趴在凤桂树底下的大黄犬“汪汪”狂吠了几声。祝世交望着刘青玉快步走向院门口的身影,微微摇了摇头。
寅时时分,宋士华、王权和张泽过来了,他们是来抬棺木的。祝世交本来打算给棺木上漆,凤桂没让。涂漆的工事颇耽搁工夫,时间怕是来不及了,再者说棺木不上漆也有它的说处,敌人盘查就说亡者是得了急性传染病暴故,家人急着把他埋葬才草草订制的这口棺材。爹觉得凤桂说得很有道理,颔首赞许。那一刻,他觉得凤桂很像个机智勇敢的战士。
宋士华、祝铜桂、王权以及张泽四人抬着棺木出了院门,祝孙氏扯扯祝世交的衣襟,语气带着忧虑地低声问道:“他爹,大儿子和大闺女已经没了,你又把二闺女和三小子推搡出去干这么危险的事,你觉得能稳妥吗?”祝世交回头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忘了丹桂一家是怎么死的吗?”只此一句,祝孙氏便低头不语。
同福春大药房里也是忙碌不已,原正义和李政泽正在拾掇药材,地面上排好了用纸包包好的中药,还有一瓶瓶的西药。四个人抬着棺木进了药房,凤桂最后一个踏进门槛,就在她将要把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眼前晃过一个影子。此时东天已经微亮,十几丈开外的景象已经看得清晰,凤桂慌忙出来察看,见一个身影一晃便没了踪迹。原正义和李政泽快步出了药房,原正义盯着凤桂低低问道:“咋啦?”凤桂说:“有人发现我们的行动了。”原正义问:“看清是谁了吗?”凤桂摇摇头:“没看清楚,不过看身形像是董府管家北富贵。”李政泽即刻从腰里抽出驳壳枪,看着原正义说:“这个人必须清除,不然会坏了大事。”原正义这次也没犹豫,即刻点了点头,回头朝着药铺的两个伙计轻声喊道:“张泽,王权,你们两个跟李政泽一起去。”二人应诺一声跟着李政泽出了药房。宋士华说:“我也去。”随后也跑出了药房。
李政泽和两个同志来到董府门前,盯着映着朝阳散着红晕的朱漆院门犹豫不决。如今天色已然大亮,想再像上几次那样摸进去似乎已经不太可能,若是硬闯进去显然也暴露了身份。李政泽焦急不已左右为难,苦苦思索着行之有效的办法,最后他决定,光明正大地敲开董府大门,先确定北富贵是否在家里再说。他看着身边的王权说道:“你去敲门。”王权会意,大步流星地走到董府门前,抬手敲起了门环。李政泽和张泽随即躲在了墙角。须臾,朱漆院门伴着户枢嘎吱吱的沉响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开门的人却是董仁周,他搓着眼屎打着哈欠站在了院门口。李政泽看见他的那一刻心里咯噔一下,因为开门这种事平常都是北富贵做的,这次董仁周亲自开门,难道那个北管家并未跑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鬼子炮楼?想到这里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倘若真是如此可就麻烦了,不但这次运送药材的行动会泡汤,他们这些人也全部暴露。此时的李政泽又特别后悔,为什么不兵分两路追赶北富贵呢?只怪自己一时情急才忽略了这一步,但是现在再去追赶很显然已经是迟了。
站在董府门口的董仁周搓干眼屎看清了来人,心不在焉地问:“是王伙计啊!有啥事吗?”王权点头哈腰地说:“董保长,打扰了,昨天北管家在药房里给董太太订的中药,我忘了放一味药材,特地过来问问他还需不需要的。”董仁周打了个哈欠:“他不在家,一大早不知道去哪了,等他回来再说吧!”说着返身进院把院门关上了。王权所说的这套言词本是他随机应变编造的一通谎话,当时董仁周没太放在心上。孰料这套漏洞百出的谎话,日后给原正义这帮人带来了不少麻烦。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董仁周关闭院门之后,不等得王权重新返回到二人身边,李政泽就急促地说道:“快跟我追!”即刻撒开脚丫子顺着弄巷向东跑去。三个人越过了南北集街,离着炮楼还有几百米远的时隙,却见一个人正迎面向着他们跑了过来。李政泽定睛打量,那个人却是宋士华。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浑身沾满了斑斑血迹。“宋士华!”李政泽紧着喊了他一声。宋士华跑到三人身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李政泽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轻问道:“你干什么了?”宋士华咽了口唾沫:“我把北富贵杀了。”“好!”李政泽拍了拍宋士华的肩膀,长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刚才追出来的宋士华并未随着李政泽三个人向西跑,而是顺着弄巷向东追去。他思量着这个北富贵最近跟日本人走得很近,北富贵得了这个消息肯定第一时间跑去给鬼子报信,便撒开脚丫子抄近路追了过去,果然发现了北富贵的身影,身上还背着一条布袋。那个布袋看上去沉甸甸的颇有些份量。宋士华知道他手里有枪,不敢轻举妄动,又转身钻进弄巷,他飞快地向东狂奔,最后躲在了一口枯井墙壁后面,待到北富贵跌跌撞撞地赶到身前,宋士华骤然从墙壁后面闪身而出,挥刀照着他的脖子狠狠砍了下去,只此一刀,北富贵便倒在地上咽了气,他手里攥着的布袋随即脱手掉进了枯井。宋士华又将北富贵的尸体掀进枯井,扭身钻进了弄巷,向着来时的路跑了过去,没跑几步,就遇上了迎面追来的李政泽一帮人。
李政泽拍了拍宋士华的肩膀:“士华同志,这次多亏你了,不然麻烦可就大了。”宋士华却笑笑说:“政泽同志,你能叫我一声同志我就知足了,这可比表扬我的话好听多了。”李政泽看着他微微笑了,旁侧的两个战士也随着李政泽一起笑了。四个人顺着弄巷快速向西跑去,他们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他们,所以半刻也不敢耽搁。李政泽当头领着,身形刚刚闪到集街,却又忽然退回来躲进弄巷口。宋士华不解地问:“咋啦?”李政泽小声回道:“有人。”他紧贴墙角偏楞着身子探出半边脑袋,目光偷偷向着药房门口望过去。药房门口果然杵着一个女子的身影,手里还领着一个看上去五六岁左右的娃子,他们似乎是刚到药房。那女人拉着娃儿的手站在药房门外,李政泽并不认识那个女人,遂低声问:“她是谁?”宋士华瞟了一眼:“高灵芝……祝金桂的老婆。”自从高典之被李政泽枪杀之后,高灵芝就接管了同福春药房。
却说药房里的人一边往棺材里排着中药包一边等待着外边那帮人的消息,此时传来“梆梆梆”的敲门声。凤桂正踎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她听不懂敲门的暗号,以为李政泽那帮人回来了,猛然起身忽地就把门拉开了,原正义想制止她都没来得及。凤桂双手握着左右门扇与门外的高灵芝对视的瞬间表情登时凝滞了。岂止是她,门外高灵芝的神情也蓦然间有了些呆滞,随后慢慢凝眉,既而变成了疑惑,最终紧蹙眉头问道:“你在这里干啥?”凤桂的神情有些囧,但仍然怯怯地回了一句:“弟媳妇。”身子依旧站在门口的正中间,双手仍然握着门框,却缓慢地往中间缩着门缝,她之所以这么做,是担心高灵芝发现她身后挡着的那口棺木。高灵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凤桂的脸上,并未朝着她身后打量,她见凤桂的神情举止怪怪的,一时有些疑惑。倒是躲在高灵芝身后的那个娃子发现了端倪,指着药房门口轻轻问道:“娘!那是啥?”高灵芝透过凤桂的身侧侧目向着药房里望去,正看见棺首的那个绛紫色的“奠”字,她或是一时没看清楚,便拉着娃儿的手又往前挪了几步,等她看清了那是一口棺材之后,脸色登时大变,脚步不由得退后几步,指着凤桂颤抖着说道:“那是……啥?”原正义从屋里一步迈了出来,笑吟吟地说道:“大小姐来了?”“原掌柜,你们……你们干什么呢?怎么把死人抬到了药房里?”高灵芝仍然话不成溜,却提高了几个分贝。原正义就怕她如此,倘若她吆吆喝喝,岂不坏了大事?便低声说道:“大小姐莫慌,这只是一笔生意,棺材里盛的并不是尸首,而是药材。”“药材?你们把药材放进棺木里做甚?”高灵芝面带惧色,疑惑地问道。原正义低声说:“大小姐请到屋里叙话,容我慢慢向你解释。”说着回身把还挡在门口的凤桂推开,把房门大敞开来。
高灵芝本来转身想走,却见原正义说得恳切,便又立住身形,试探着抬脚,向着药房里踯躅挪去。高灵芝若是走了岂不更好?然而原正义却不是这样想的,倘若让高灵芝揣着这种疑惑离去,她会将此事四处散播,行动也就败露了,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堵住她的嘴。高灵芝进了屋,原正义随即把屋门合上了。原正义指着棺材里码好的中药包对高灵芝说:“大小姐,你看好了,这些可都是药品。”他瞅了瞅高灵芝的眼神,继续说道,“咱们有一个大主顾,出高价急着要一批药品。你也知道,当今的世道乱,日本人和土匪到处抢劫,我为了把这些药品安全送到主顾手里,被逼无奈才想出了这个办法。”原正义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五个大洋朝着高灵芝递了过去,“喏!这是他们给的订金。”高灵芝伸手把大洋接在手里,她似乎是信了原正义的话,眼睛却瞟着屋里的凤桂和铜桂疑惑地问道:“那他们在这里做啥?”原正义笑回道:“不瞒大小姐,咱们这个大主顾还是凤桂和她三弟联系的呢!”高灵芝似乎相信了原正义的说词,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管谁联系的,把钱给我拿回来就行。”说着抬脚向着药房门口走去。原正义紧赶几步追过去,把她挡在门内,又低声说道:“大小姐,我还得嘱咐你一句,这个大主顾想常年跟我们合作,以后咱们也免不了用这种方式给他送货,所以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切莫让外人知道。”“我明白了,你就放心吧!”高灵芝说罢领着娃儿出去了。
高灵芝前脚刚走,李政泽一帮人后脚就踏进了药房门。李政泽瞅着原正义问道:“原区长,咋办?”原正义知道李政泽问的是送药的事,并未急着作答,反问道:“汉奸清除了吗?”李政泽指指宋士华:“杀了。多亏了宋士华了。”原正义朝着宋士华微微点头,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扭头透过窗口望着东天刚刚升起的朝阳面露难色,如今街上已经有了不少穿梭的人流,把这口棺材抬出口埠村也是个难事了,他摆了摆手:“各位先散了吧!今日先不送了,明日一早再行动。”下这样的决定他也是迫于无奈,虽然他晓得这个任务是插了“打结系扣的狗尾巴草”的,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抬着口棺材招摇过市。众人临散的时隙,把已经装了药盖了棺盖的枋子抬进内屋,用一块巨大的篷布把它遮盖严实。
凤桂和铜桂各自回家,李政泽又赶着马车下乡送药材去了,宋士华转身刚要出药铺,原正义却把他喊住了,两个人在屋里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话,也不知道他俩商量着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