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解放之后,原正义就被调到口埠担任乡长,来良贵主动要求跟在他身边,上级便给他安排了一个副乡长的职位,实际上就是原正义的贴身文书。来良贵脑子好使,对待工作也是兢兢业业,况且两人又是生死战友,所以甚得原正义的信任。
那天来良贵工作到很晚,回到院门口的时候已经夜幕深沉。他支好自行车脚撑,从门檐底下掏出拨闩钩子,刚把铁钩插进拨孔,门侧却忽地窜出了一条黑影,由身后将他紧紧抱住了。来良贵猝不及防,吓得哎呀惊叫一声,手里的黑皮包和拨匙同时掉在了地上,同时嘴里沉沉问道:“谁?”虽然背后那人并未回答,但来良贵从紧贴着他后背的那种柔软感觉得出来——那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脑袋搭在他的后肩上,双臂紧紧环抱着他的身子,他感到一缕带着异香的气息吹得后项痒不可耐,觉得后背好像塞了两团软绵绵的猪尿脬。来良贵认定身后的这个人对他并没恶意,遂任由她紧抱亲昵,反而有了些享受。
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啊!来良贵不由得想起几年前他从后面抱住高灵芝的那一幕情景,但最后的结果是高灵芝举枪抵着他的脑袋,把他狠狠侮辱了一通。那件事对来良贵触动很大,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咬牙切齿暗暗发狠,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给那个娘们儿看看。
此时的来良贵知道她是谁了,他的脑子里一旦浮现出那个女人,既而觉得鼻孔里嗅入的胭脂香粉的味道也那么熟悉。他并没有扭动挣扎,只是轻问了一声:“你是高灵芝?”
“嗯!是我!”背后的女人声音柔美。他又问:“今天……你带着枪吗?”背后的女人顿了顿身子,既而举起一只拳头轻轻捶他的脊背,娇嗔地说:“你坏,你坏……”来良贵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根,且从未近过女色,他哪里经受得住这个风骚女人的挑逗?只是她那挠痒耳膜的说话声已经让他神魂颠倒,此刻再也把持不住了,猛转回身将她抱在怀里,扳住她的脑袋就胡乱地狂啃乱嘬起来。这次高灵芝没像上次那样泼他冷水,且甚是迎合,喉咙里还发出享受般的哼哼声。来良贵终于控制不住了,从地上摸索着拨门匙子,迅速熟练地拨开门闩,横抱起高灵芝快速进了院子,既而进了西房屋,把怀里的尤物摔在了炕头上,随后迫不及待地踢鞋上炕……
一个时辰后,西房屋的窗纱上才泛起了红晕。来良贵就着昏暗的灯光瞅着躺在他臂弯里的女人,尽显疲态的脸上挂着满足后的喜悦。“良贵,三年前你说的话还算数吗?”高灵芝忸怩地问。“我说啥了?”他反问。“你说你娶我当老婆啊!”她回道。来良贵沉默许久,轻咳一声没说话。“咋啦?你想反悔?”高灵芝问。“我娶你——我的小宝贝儿!”来良贵在她脸蛋儿上轻捏了一把,柔声柔气地说,“只要你不再用枪打我……”“你咋这么坏啊!你坏!你坏!”高灵芝嗲嗲地说着,扭着光滑的身子在来良贵的怀里蹭蹭。来良贵实在憋不住了,一个翻身又骑了上去。此时高灵芝的心里是释怀的,更多的是庆幸,来良贵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貌似被她抓住了。
四年前,高灵芝亲眼目睹了专为董夫人开的隆重的批斗大会。那天乡政府大院里聚集了好多人,村民们个个情绪激昂,有人拿着铁锹振臂高呼着口号。那些拿着铁锹的人是刚从烈马地铲平了董仁周父子的坟头匆匆赶过来的。院子里挂满了诸如均财富、匀田地,打倒地主阶级、打倒土豪劣绅之类的标语。董夫人被拉上批斗台,她披头散发,脖项上挂着一块大纸牌,面向群众跪在台面中央。群众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恨她,朝着她吐唾沫扔坷垃,甚至还有人用砖头砸她,砸得她头破血流,她一直跪在那里一声不吭。老百姓们的情绪都有些失控,对待董夫人的憎恨就像是憎恨这个万恶的旧社会,憋闷在他们心底的怨气终于找到了释放点,瞬间就爆发了。每个人都恨不得冲上台面咬她一口才解恨。可怜这个已至耄耋之年的老女人,批斗会还未圆满结束就一命呜呼了。
高灵芝并不想去看董夫人的批斗会。看与不看却由不得她,她是被工作组人员强行带到批斗现场的。当时高台上的来良贵到底讲了些什么她并未听进去,只感到脑袋嗡嗡直响。董夫人被批斗以后,清算小组在陈文书的带领下到她家里去了,说她家卡上地主成份了,不但查封了同福春大药房,而且还查抄了她家所有的金银细软,装了整整五大箱。陈文书率领清算小组人员临走的时候告诉她,要开批斗会批斗她。他们抬走她家大洋的那一刻,她并未有一丝舍不得,这个世间没有什么能比身家性命更值钱的了。她忘不了董夫人跪在台上被众人砸砖头的那一幕惨状,一想起那事她就浑身出虚汗。这些大洋大多是董仁周活着的时候给她的,而这些玩意如今却花不出去了,前几天一直有人拿着大洋去政府银行兑换新纸票,高灵芝一直没去,她是不敢去。
高灵芝思量着自己当下的处境犹如垒卵之危,煞费苦心地琢磨着必须要找一座靠山,只有有一座强大的靠山,才能支撑着她在这次民潮风暴中屹立不倒。她首先想到的是清算小组组长兼乡长文书陈不算。陈不算怎么会做了乡长文书了?民国十八年的某天夜里,二府村保长宗银城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砍了脑袋,陈不算即刻认定是口埠村的刘汉玉所为。可刘汉玉毕竟是在暗处,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警察根本抓不到他,天长日久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那段日子陈不算过得战战兢兢,觉得自己随时也会像他表哥宗银城那样,被忽然出现在身边的刘汉玉砍了脑袋,思来想去他决定离开二府村。陈不算去了益都县城之后,参加了当地驻军324团,在彭团长手底下听差。一九四八年陈不算随彭亦取起义,与解放军里应外合解放了潍县县城,之后陈不算留在益都县委做了资料管理员,几年后他又被组织安排到口埠乡给原正义做了文书。高灵芝没想到,平常一本正经的陈不算竟然也是个好色之徒,她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用超脱常人的风骚抹下了他的裤子,也正是陈不算的暗中相助,才让高灵芝过了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某一日,她对他倾诉了心里的担忧,陈不算听了之后直言不讳的告诉她,说她的事儿是大事儿,他帮不了忙,让她找找来副乡长。高灵芝深感为难,当年她曾断然拒绝过来良贵,而且还曾拿枪指过他,他会帮自己吗?反复纠结之后,高灵芝下定决心找来良贵。为了活下去,必须得豁得出去。
此时此刻的高灵芝和来良贵紧紧搂抱在一起,高灵芝靠着来良贵就像靠着一座岢峻大山,心里觉得无比踏实,她盯着来良贵柔媚地说:“良贵,你答应我的话可别忘了……”来良贵沉醉于温柔乡里,声音也变得若女人一般的温柔:“忘不了,明天一早我就跟我爹说。”高灵芝挑逗的眼神盯着他又问:“还有呢?”来良贵狠狠亲了她一口:“明天一上班我就跟原乡长说。”两人一直缠绵到午夜时分,高灵芝才回了家。
来良贵送走高灵芝返身插好门闩正欲进屋,却见院子里站着一抹黑影,他知道那是爹。爹轻咳两声,语气严厉地问:“啥时候和这个娘们儿混在一起啦?”看来爹不但认出了高灵芝,而且也预判到了刚才来良贵和高灵芝做的事。来良贵说:“爹!你老咋还没睡呐?这事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跟你商量商量,我想娶高灵芝做媳妇。”爹语气沉闷:“良贵,那个娘们儿可不是一般人呐!她做的那些丑事口埠村哪个不知道?当年害死了她的丈夫,又和董保长鬼混多年,如今和她鬼混的两个男人都死翘翘了,现在又来祸害你,她可是个扫把星啊……”来良贵略一迟疑:“我不在乎……”良贵爹见儿子鬼迷心窍且态度决绝,继续苦口婆心地规劝:“原来咱家穷,你才讨不到媳妇,如今你是政府干部,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今天张大婶子还来咱家给你提亲了呢!提的可是二府村的迟咩菊,人家是黄花大闺女啊!可比这个带着娃子的寡妇强百倍……”良贵爹笃定的认为儿子是被高灵芝这只骚狐狸迷惑了,如今神智昏聩妍媸不辨,心里自然焦躁不已,说着说着嗓门不由得提高了几个分贝,吵得栏里的猪崽儿都“骓骓”了好几声。来良贵语气硬硬地说:“爹,你甭说了,除了高灵芝,我谁都不娶。”来良贵似乎下了决心。在他心里十个大姑娘也抵不过一个高灵芝,正如当年他对肖秃子说过的那句话:萝卜茄子各有所爱。他就好这一口,好吃风骚寡妇肉。爹没再说话,他觉得儿子已经无可救药了。这个世间有些人有些事儿,必须得亲自经历一番才知深浅,才知回头,这就叫不见棺材不落泪。很显然儿子就是这种人,知子莫若父啊!
翌日,来良贵上班迟到了大半个时辰,昨天夜里的一通折腾让他觉得头重脚轻甚至走路都躘踵不稳,感觉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他飘忽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原正义坐在办公桌旁闭着眼睛揉着脑袋一副愁苦的表情。来良贵关心地问:“原乡长,咋了?”原正义努努嘴巴摆摆手,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没事儿,昨晚没睡好。”
原正义这是怎么了?原来最近他遇到了一桩让他心力交瘁的事。前几天陈不算率领工作组扒拆董府大院,陈不算在董府西厢房的一处隐蔽墙缝里搜出了一根若烟卷那般粗的纸管,原正义蹙眉端详了纸管一阵子,眼睛蓦然一亮,迫不及待地拔开纸管塞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根纸卷。当年原正义做过多年的地下情报工作,他对这个玩意并不陌生,这是当年“信鸽传书”使用的专用套管。董家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呢?原正义满腹狐疑地将皱巴巴的纸条展开,眯缝着眼睛仔细辨认,只见上面写着:绒花,子时驿槐候。而落款署名却让原正义大吃一惊:蒲公英。民廿七乞巧。
当年益都县的地下组织成员都有各自的代号,原正义牢记于心:冯益之代号“马鞍”,唐三藏代号“三酉”,李政泽代号“孤燕”,张泽代号“大红袍”,王权代号“大青叶”,原正义代号“锁阳”,赵经民的代号正是“蒲公英”。原正义捏着纸条的手开始颤抖,抬头问陈不算:“从哪儿搜出来的?”陈不算说:“董府西厢房,藏得很隐秘,若不是一个同志无意间碰触了那块墙砖,还不晓得那块墙砖是能活动的,也搜不出这个东西。”原正义纳闷不解,赵经民竟然敢在纸条上堂而皇之的写上自己的代号,这可是情报工作的大忌,当年的赵经民身为中共益都县委书记,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基本常识,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那么这张字条是不是赵经民的亲笔呢?原正义又仔细辨认一番,他几乎可以断定这确实是赵经民的亲笔,他和赵经民共事多年,原正义对他的笔迹太熟悉了。
纸条署期是民廿七乞巧,意为民国二十七年七月初七。原正义对那天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那天鬼子在戏楼台屠杀了十几个共产党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七七惨案”,赵经民当夜就组织益都县的革命骨干在走马驿站开会,当时原正义也在场。原正义又琢磨“子时驿槐候”的意思。意为子时走马驿站槐树等候。赵经民约绒花子时在走马驿站北边的老槐树底下见面,子时正是他们散会的时辰,看来赵经民并未打算让这个绒花参加会议,由此可见这个人和赵经民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么这个绒花会是谁呢?原正义苦苦思索,脑海翻腾起诸多清晰的画面,他想起了当年走马驿站开会,墙上木箱上落着的那一群鸽子;想起了董仁周踏出药房的那一刻对他说的那句话:“原掌柜,改天到我家里喝酒啊!我家养了几只鸽子,肥肥胖胖的,正好当下酒菜。”想起了五年前发生的那档子事:宋士华趁北富贵不备,一刀砍杀了他,并将他的尸体扔进枯井,当天夜里他又和宋士华悄悄去了井台,将北富贵的尸体从枯井拉了出来,随后填进了大药房停放的那口装满药材的棺木……
原正义打了一个激灵,朝着工作人员喊道:“多叫上几个同志跟我走,别忘了带上挖井的工具。”他起身跨上门口停放的自行车,直奔口埠北村而去。
众人到了口埠北村枯井处,原正义瞅着已经快被垃圾填平的枯井端详良久,扭头看着拿着锨镢的同志振臂一挥:“挖……”众人费了大半天的工夫才把枯井里的垃圾清理出来,最后挖出来了一条布袋。原正义解开布袋一抖搂,从里面滚出一大堆现大洋。他将大洋仔细点数一遍,不多不少正好两百个。此时此刻一个清晰的画面在原正义眼前晃动:原正义双手抱着辘轳摇把将北富贵的尸体摇上地面,又把井绳放到井底,再次摇动辘轳把,把下井打捞尸体的宋士华摇出了井口,宋士华爬出井口的那一刻喘着粗气说:下面还有一条布袋,不知道装的啥玩意。原正义问道:谁的布袋?宋士华回道:北富贵的,砍杀他的时候,他一直背在肩上。鬼子炮楼离着井台不足三百米,炮楼上的探照灯的光圈偶尔会愰过这里,原正义担心再继续打捞会引起鬼子的注意,挥了挥手说道:不管它了,咱们走。旋即将北富贵的尸体托上宋士华后背,二人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原正义看着地面上摊着的一摞现大洋蓦然揪紧了心弦,脑海里随即捋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四年前,原正义和李政泽商定借棺往胡林谷中共县委运送药材,却因为无钱买药而陷入困局。北富贵获知这条消息之后趁夜从董家偷了二百个大洋,天快亮时北富贵拎着钱袋去了同福春药房,却发现原正义已经将药材买了回来。看来北富贵并不知道侏儒先生给他们送钱的事。就在北富贵打算拎着钱袋子回家的那一刻,却被正关闭药房大门的凤桂发现,随后被紧追不舍的宋士华一刀结果了性命……
北富贵为什么不回家而往鬼子炮楼方向跑呢?问题就出在他背负的钱袋上。北富贵往东跑其实并不是去鬼子炮楼,实际上就是奔着枯井去的。他偷拿了董仁周的钱又怎么会再背回去呢?他是想把钱袋扔进枯井暂时藏匿。
原正义捋出的这个故事貌似非常合乎逻辑,但有几点疑问却怎么也解释不通,北富贵是怎么知道他们运送药材的事的?他又如何知道当时他们买药需要二百个大洋的?原正义苦思冥想猛然想起了侏儒先生送钱的那天夜里,他在药房后墙上发现的墙洞窟窿……原正义晃晃脑袋试图摇走这些令他头疼的问题。是夜他一宿未眠。翌日,骑车去了益都县政府,冯益之亲自接待了他。冯益之看着原正义憔悴的神情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原正义将从董府搜出来的纸条递到冯益之手里,问他知不知道“绒花”这个人。冯益之看着字条慢慢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沉沉说道:“这张字条我有印象,那时我刚刚调任益都县委,有一个人不止一次地拿着这张字条来找我,说他是蒲公英的联络员,还要求组织上恢复他的工作。当时我并未答应他。”
原正义诧异地问:“为啥?”冯益之回道:“当时战争局势极为复杂,我们处处小心翼翼,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赵经民同志已经牺牲,死无对证,仅凭一张漏洞百出的字条,又让我们如何相信他?”原正义神情疑惑地反问:“漏洞百出?”冯益之笑笑回道:“是啊!锁阳同志,你也是老情报人员了,当年传递情报,你会把自己的代号写在上面吗?”原正义摇摇头。“你不会这么做,赵经民也不会这么做。”冯益之微微一笑,“后来,李队长的一番话更让我坚定了这种心态。”原正义问:“李队长是谁?”冯益之说:“当时我们游击队的一个副队长,他是口埠村人,认识这个拿着字条来找我的人,他叫北富贵,李队长对北富贵有些耳闻,他说北富贵在口埠村与保长董仁周沆瀣一气,为非作歹,不像个好人。”冯益之紧蹙眉头继续说道,“当年赵经民同志是在回家的路上被敌人暗杀的,他的家知道的人非常少。我们觉得北富贵这个人既然与赵经民走得这么近,那么他会不会知道赵经民同志的住址呢?如果知道,他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奸细呢?为了此事我们还暗中调查了他一段时间。”原正义问:“后来呢?”冯益之说:“没查到什么证据,后来这个人就无端消失了,我们只好作罢。”
原正义不再说话,冯县长的话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旋。此时的原正义笃定地认为“绒花”一定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他甚至能想象到赵经民书记牺牲之后,绒花所处的长达八年的常人无法想象的困境……失去了与上线的联络,得不到组织的信任和认可,像一枚脱离了植株的绒花随风飘摇无着无落。强大的信仰的力量并未让他迷失方向,背负着屈辱默默工作,于孤苦无助的环境中依然涅而不缁忠于革命,最终赍志而殁……为了解决买药费偷了主人的现大洋,为了打入敌人内部背负骂名。极富戏剧性的是他做的所有工作没有一件是成功的,也可以说还没来得及成功,就被宋士华一刀结果了性命。直到现在这个屈死的“绒花”还背负着大汉奸的恶名不能平反,或者说永远也不会再平反。
原正义心里潮润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他又开始琢磨冯益之所说的关于奸细的那番话。赵经民的死因一直是个谜,奸细既然已经知道赵经民当夜会路过那条街巷,难道会不知道他们当夜在走马驿站开会吗?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包围走马驿站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呢?由此可见这个奸细知道的信息非常有限,这个神秘人又会是谁呢?原正义苦苦思索,顿然想起了王权曾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今天在县城遇到一位县委的邹同志,他说新任县委书记马上就会派过来……当时原正义正处于极度伤心之中并未细问,现在他有些后悔了。
想到这里,原正义盯着冯益之问道:“冯县长,当年咱们队伍里有姓邹的同志吗?”冯益之说:“有啊!我的警卫排长就姓邹,他叫邹德青。曾经给赵经民同志做过警卫员,后来又做了我的警卫员。”原正义恍然一愣:“你是说打益都县城的那天,给我送信的那个人吗?他不是已经牺牲了吗?我记得,还追认为烈士……他是怎么牺牲的?”冯益之:“这个没查清楚,咱们的同志在益西区一座土地庙附近的草丛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我当时仔细检查过他的尸体,脖颈上有明显的勒痕,像是被人勒死的……当年胡林谷围剿战,他冲破敌人的包围圈儿向我们通风报信,身中两枪,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应该……是个好同志吧!”
原正义也知道当年胡林谷围剿战的那场战役,思索良久,蓦然说道:“他向你们通风报信,你们不是也照样陷入敌人的包围圈了吗?倘若不是红枪会的营救,那天夜里游击队恐怕早就……”冯益之盯着原正义疑惑地问:“你的意思是?”原正义淡然一笑:“那天夜里,敌人真正的攻击目标或许不是胡林谷,而是你们当时的落脚点……这是不是他演的苦肉计,他中枪后朝着你们跑了过去,随后倒地不起,趁着你和他说话的当隙,敌人发起偷袭,实际上,敌人的伏击点正是你们的落脚点……”冯益之微微点点头说:“那个人确实很奇怪!我也怀疑过他,可是一直找不到证据,自从胡林谷围剿战后,我就不再信任他了。就信了他那一次,给我丢了根据地不说,还差点儿让我们全军覆没。后来他跟了我七年,核心的东西我并未让他接触,关键时期,谁都信不过啊!”原正义说:“我在想,是谁勒死了邹德青!”冯益之说:“勒死他的应该是个少年!”原正义疑惑地问:“这话咋说?”冯益之说:“当时我专门去益都城西的土地庙查看过现场,那天下了小雨,地上留了些杂乱的脚印,看脚印就能猜测出年龄……肯定是个少年,不会超过十五岁!”
原正义收回放远的思绪回到现实,此时他瞅着坐在对面的来良贵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巴张了张终究是改变了话题:“来副乡长,你这是咋了?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来良贵揉揉眼睛:“昨晚没睡好。”来良贵把皮包往办公桌上一放,脸上挂着歉意,看着原正义笑嘻嘻地说:“对不起,乡长,今天上班我迟到了。”原正义指指桌子上放着的一摞文件:“你抓紧把各村报上来的协贫计划名单统计出来,冯县长派人过来催了。”说完转身欲出门口。来良贵高声喊道:“乡长,等等……”
原正义在门口处立住身子,他觉得来良贵肯定有什么事,便回头看了看他,往联帮椅上一坐瞅着他问道:“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心里有事还能瞒得了我?有啥事你就说吧!”来良贵回道:“乡长,我要成家啦!”原正义从椅子上立起身子,脸上荡漾着微笑:“好事啊!哪家的姑娘?”来良贵声若蚊嘤:“高灵芝。”原正义打了个愣神儿,沉思片刻抬头看着来良贵说:“高灵芝的身份可是很敏感啊!你这个时候和她成亲,考虑你的前程了吗?”来良贵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所以啊!还请乡长多帮忙嘛!我都这么大了,娶个媳妇也不容易,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牵挂着我的个人问题嘛!”来良贵讨好地端着一盏茶杯递到他手里。原正义呷了一口茶水皱起了眉头。
一个月之后来良贵和高灵芝举行了婚礼。婚礼仪式简单至极,只是找了几个亲戚凑在一起吃了个饭就算完事。这是原正义的授意。这么大的事原正义并不敢独自拿主意,来良贵跟他提及这件事的第二天,他就拿着关于高灵芝的一些材料去县委大院面见冯益之。冯益之看了材料又细心听取了原正义的汇报,问道:“我听说来良贵早先给鬼子听过差?”原正义说:“是的,不过当年打口埠村的鬼子炮楼,他可是立了大功,也是他亲手打死了山本队长。”冯益之点了点头说:“你回去告诉来良贵同志,婚事不要大张旗鼓,要尽量办得低调一些,她这个老婆毕竟出身不好,要注意影响。”
来良贵的这桩婚事他爹坚决不赞成,但他根本做不了儿子的主,因为儿子从来就没听过他的话。早先儿子不务正业的那几年,领着董武没少偷逮他养的那些小猪崽儿,良贵爹为了此事瞪着眼睛瞅着猪栏成宿成宿的不睡觉。有段日子他甚至在猪棚里打了铺盖和几头老母猪同睡。那段时间栏里的小猪崽眼瞅着见长他却是眼瞅着瘦,到现在想起这事他都偷偷摸摸地抹眼泪。再后来儿子又不听他的苦劝拉着肖秃子参加了鬼子炮楼的汉奸队,害得他不但成天为他提心吊胆,而且还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觉得这个儿子是白养了,一度对他心灰意冷。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几年之后儿子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抗日英雄,之后又参加了解放战争,三年后荣归故里且当了乡镇干部。现在的儿子为他的脸上贴了金,他走到哪里也是昂首挺胸扬眉吐气,把这些年一直弯躬的腰又挺得笔直。但他的腰板只是挺了几天就又弯下去了,因为儿子要娶崔马村的那个扫把星做媳妇,那个女人的坏名声那是屎壳郎出国——臭名远播。
良贵爹瞅着儿子和高灵芝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明白再横加阻拦已然毫无意义,却是心有不甘,便想起了算命的事。乡亲们但凡有什么摸不准的事总是愿意找个算命先生占卜一卦,说的准不准姑且不论,起码能寻个心理安慰,听了先生的话总觉得心里踏实些。说起算命就不得不提赵铺村的侏儒先生,他可是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的“活神仙”。良贵爹买了包点心提着去了赵铺村。侏儒先生听良贵爹给其子报了生辰八字,遂微休双目,大拇指点着四指骨节神神叨叨地咕哝一番,睁眼盯着良贵爹神秘一笑:“你儿子的命运全系在一块腰牌上啊!”言罢就没了下文。良贵爹深感疑惑,遂紧着相问,可任他问啥,侏儒先生只是缄口不语,良贵爹只得悻悻而归,到现在他都没整明白活神仙跟他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正所谓:
神灵明悬开天目,深邃妙语玄机伏。
命运自知生死事,衰主钟情恋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