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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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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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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北原》连载

第六十章 狠公爹施毒除家媳 悯灵芝托孤踏寒院

来良贵和高灵芝成亲的那天,陈不算和口埠乡政府的几个同事来到了婚礼现场。来姓家族的人都过来帮忙,来良州领着他的儿子们也来了,其中就有他的大儿子来庆安。来庆安嬉笑着问了来良贵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叔,你咋就那么喜欢那个高灵芝呢?”来良贵被他突然的发问搞得疑惑不解,遂盯着他笑着反问:“咋啦?大侄儿!有什么不对付吗?”来庆安吞吞吐吐地说:“叔啊!我觉得……她……她不是……不是个……”

来庆安此言未尽,表情异样地扭头瞄了瞄坐在人窝里的陈不算。陈不算正紧紧盯着他,四目相对,来庆安神情疑虑地挪移了目光。陈不算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起身向着这里走了过来,站在了来良贵身后,神情严肃的盯着来庆安。来良贵并未发现站在身后的陈不算,盯着来庆安又问:“大侄儿,你到底想说啥啊?”来庆安朝着陈不算瞟了一眼,眼神闪烁地说:“我觉得她……配不上你!”来良贵没再回话,只是朗然一笑,回头招呼站在身后的陈不算:“走,陈文书,喝酒去!”两个人随即勾肩搭背去了酒桌。

来良贵和陈不算对坐喝酒,席见谈起了一桩事儿。陈不算问:“前些日子批斗彭副乡长,你咋不去?”来良贵摇摇头:“我去县里报表了,没去成。”陈不算抿了一口酒:“那是个典型的反革命份子,怕是活不成了,我听说县法院已经判了他的死刑,最近几天就要执行了。”来良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盯着陈不算说:“据我所知,当年你可是跟着彭副乡长闹革命,而且还做了彭副乡长的贴身警卫,没有他的提携,你也没有今天,他可是你的贵人啊!我听着你咋这么恨他呢?”陈不算哼了一声:“狗屁贵人,这次划成分,差点儿受他连累,他可是名符其实的大地主,大军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贫农,这个时候可要与他划清界线。”

陈不算和来良贵口口声声所提的这个彭副乡长就是当年324团的团长彭亦取。解放潍县县城的时候彭亦取率部起义,潍县解放以后彭亦取被安排到了徐集乡政府做了副乡长。彭亦取到这么一个小乡镇做副乡长确实有些不合乎他的身份,但彭亦取毫无怨言,他非常明白,即使打潍县县城他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但是也不能抹煞他曾经干过国民党反动派的事实,况且他当年确实剿杀过共产党。如今天下尽归共产党,共产党不但不计前嫌,而且还给了他一官半职,让他有个安生的日子过,他已经感恩戴德了。

不久前政府划成分闹土改,彭亦取的一个堂叔被划成了地主。本来这事儿与他牵扯不大,可他堂叔的招供对彭亦取极其不利,堂叔说他当年在村里置办了这么多土地,都与彭亦取有关。堂叔知道自己来日不多,牵出彭亦取,本意是想他那个身为副乡长的侄儿能出手捞他一把,可是这个家伙想得太简单了,斗地主乃当下大势,谁又能救得了他?况且他的侄儿如今只是个小小的副乡长,芝麻粒儿一般大小的官职。

想当年彭亦取的堂叔乃是一介草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力广置土地,甚至是横行乡里?他确实是沾了彭亦取的光,彭亦取当年可是国民党正规军324团的团长,他有这么一个侄儿,说出来吓唬谁谁也害怕,连那些土匪流寇都卖他面子,更别提平头老百姓了,他连买带吓唬,没用多久,就置办了一大批产业。俗话说: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直到解放区闹土改的时候,他才深刻地体会到这些年苦心竭力扒拉来的产业,成了他闯进阎王殿的敲门砖。

事实上彭亦取应该是冤枉的,他的堂叔当年打着他的旗号贪婪敛财,彭亦取其实并不知情。土改小组的工作人员到徐集乡政府抓彭亦取,他听他们说明了来意,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做任何解释,乖乖地跟着他们走了。他似乎早就知道他今天的下场,心态坦然。

彭亦取和他的堂叔被同时批斗。那天徐集乡政府大院里人山人海,院门口、墙壁上都挂满了巨型横幅,横幅上写着“分田地、均财富”“打倒地主阶级”等等之类的大字。批判小组人员先照章宣读了一通党的政策,既而又罗列了彭家叔侄俩不可饶恕的罪行。工作人员慷慨激昂的腔调鼓舞起了在场所有贫苦百姓的愤怒情绪,人们振臂高呼着打倒地主的响亮的口号,恨不得即刻冲上批斗台,把眼前的这两个罪恶份子狠狠揍上一顿,也好出出压抑在胸口的恶气。

土改小组的陶组长对着身边的两个工作人员说:“先把彭亦取带下来。”两个人快步走到批斗台中央,将跪在地上的彭亦取架了起来,拖到了土台边侧。陶组长面向台下挥着胳膊大声喊道:“乡亲们,地主可不可恨?”现场声势滔天,仿若有一万个声音大声附和:“可恨……”陶组长大声喊叫:“那我们该咋办?”众人又一起应和:“打他……”既而,台下人群中飞出数不清的破鞋、土坷垃、甚至是小砖块,接二连三地向着台上跪着的彭堂叔砸去,有几个人还跳上土台,围着堂叔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工夫,他就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至此,乡亲们愤怒高涨的情绪才稍稍平静了些。陶组长见火候差不多了,一摆手:“把他抬下去。”两个工作人员把鼻青脸肿的彭堂叔抬下了土台。陶组长又一摆手:“把彭亦取架上来。”两个工作人员又把彭亦取拖到了土台正中央。

刚才陶组长示意乡民们打砸彭堂叔的时候,为什么要把彭亦取撇出来呢?其实这是他蓄意为之,原因是他得到过县土改领导的特别提示:不要把彭副乡长整得太过份了,他毕竟是个乡长,况且当年为了解放事业立下过汗马功劳,给他留点儿面子。县土改领导对陶组长所说的这番话,是冯县长对他口授的。冯县长和彭副乡长当年并肩作战,战友情谊非同一般。

陶组长指着站在身侧的彭亦取,对着台下大声吆喊:“乡亲们,今天让大家伙儿都看看,什么是大军阀,什么是国民党反动派,这就是……这样的人可不可恨?”台下有人应和:“可恨……”陶组长将腔调提高了一个分贝:“咱们该咋办?”台下稀稀落落地应和:“打他……打他……”然而只有人喊,并没有人朝着彭亦取扔破鞋、坷垃、以及砖头,更没有人冲上土台拳打脚踢。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陶组长扭头盯着彭亦取冷冷一笑,说了一句:“彭乡长,人缘不错嘛!”的确如此,彭亦取的人缘是不错,人们都知道他当年是抗击倭寇的英雄,也都知道他在解放潍县的时候立下了汗马功劳,更知道他担任徐集乡乡长的这段日子里兢兢业业不辞辛劳,做了许许多多得益于老百姓们的好事儿。

可是这不是他的表功授勋的大会,而是批斗会。批斗会就得批斗,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不能本末倒置。陶组长如此琢磨着,眼珠滴溜旋转,最终在台下的一个乡民的身上定住了。那个乡民臂弯里挎着一个铁桶,看来他是出门打水的,临时参加了这场热闹非凡的批斗大会。陶组长快步走到台沿儿,朝着那个乡民一伸手:“老乡,把水桶借给我用用。”那个乡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把铁桶递到了他手里。陶组长提着水桶走到彭亦取身侧,举起水桶毫不犹豫地罩在了他的脑袋上,随后朝着大家伙儿喊道:“彭副乡长是个要头要脸的人,这样罩起来就不怕丢人现眼了,我就不相信大家伙儿没有恨他的,有恨他的,抓紧说……”

陶组长话音刚落,从台下冲上来了一个光着脚丫子的男子,很显然,他的一双鞋子在刚才批斗彭堂叔的时候,都当做武器扔到了台上。赤脚男子快步跑到彭亦取身侧,照着他的小腿肚子踢了两脚,边踢边骂:“你个鳖孙,还我儿子的命来,我两个儿子啊!都跟着你打仗打死了!”台下的一众乡亲见有人率先表范,既而又冲上来了好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围着彭亦取拳打脚踢。还有人专照着套在彭亦取脑袋上的铁桶下手,砸得铛铛直响。

彭亦取的脑袋上顶着一个大铁桶,并不知道何人踢他打他,但他能透过铁桶底部的缝隙看清踢他的鞋子和脚丫子,那是些形形色色的鞋子和脚丫子,还有露着脚趾头的破袜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双皮鞋,这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尖头黑皮鞋,黑皮鞋专照着他的脚踝猛踢,所踢的力道奇大,每一脚踢下来,都疼得他呲牙咧嘴几乎不能站立,最终坐在了台面上。那些破袜子、烂鞋子、臭脚丫子踢了他几下之后就消失了,而这双尖头皮鞋却重重地踢了他十几下,他能从皮鞋所踢的狠劲儿中感受到那个人对他的仇恨……

一刻钟后现场安静了下来,陶组长见再也没有踢人的乡民冲上土台,便取下了罩在彭亦取脑袋上的铁桶。彭亦取脸色煞白,一副极端痛苦的表情,他拨楞着脑袋望着台下的乡民,他没看他们的脸,而是打量着他们的脚丫子。他在人群中发现了那双尖头黑皮鞋,顺着那个人的小腿、大腿、臀部慢慢往上看,最终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正是他当年任324团团长的时候,担任他贴身警卫员的陈不算。他不知道陈不算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刚才在人窝里并未发现他的身影。彭亦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转移了目光,他不想多看他一眼。在彭亦取看来,世态炎凉,心情极度灰败。然而陈不算却有他的想法,他专程从口埠乡政府赶过来参加他的批斗会,而且还上台狠狠踢他,实际上只为了向所有人传达一个信息:我恨这个人,要与他彻底划清界线。

一个月后,彭亦取在口埠村南的烈马地执行了死刑,他被执行死刑的第二天上午,益十区阳河村老坟地召开了一场万人公审大会,公审对象是大汉奸徐振中。抗日战争结束以后,徐振中即护送国民党山东政府主席去了济南府,何主席对他备加赏识,连续升官加爵,一九四八年解放济南时徐振中被俘获,既而押解回了益都县。此时此刻徐振中脖颈上挂着大纸牌,脑袋上顶着一盏高筒帽,跪在老坟地里接受人民的审判,愤怒的人群朝着他扔砖头、砸坷垃,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还没接受完审判,就被大家伙儿乱砖砸死了。

来良贵和高灵芝成亲已有些时日,当两人鱼水交欢的激情冷却之后,现实中面临的残酷势必摆在了来良贵的面前。首先是要娃崽儿的问题,良贵爹等着抱孙子,整天叨叨他。来良贵觉得很冤枉,他不是不忙活,且忙活得四肢无力几乎虚脱,可媳妇的肚子就像条死鱼一般,坚持瘪着就是不见鼓涨。其实高灵芝又何尝不着急呢?她也想给来良贵生个一儿半女,她知道只有给来良贵生了娃崽,她这个乡长夫人的位子才能算是坐牢了。按说三十多岁的女人生娃儿为时不晚,可对她来说却成了一桩难以完成的艰巨任务。

高灵芝不生崽子,她一直怀疑是自己的身子添了毛病。想当年跟董仁周厮混,两个人没少干苟且之事,那个老东西曾说过给她一百个大洋让她给他生个娃崽儿,不过并没有成功。当时的董仁周有这个想法是很正常的,前些年他的独生子被共党白绫判决,董仁周老年丧子痛不欲生,一直想着再添个娃崽儿,而他家里的黄脸婆早就过了生育期,高灵芝若是给他生个娃崽是再好不过的事。高灵芝看在钱的份上最终还是答应了他,从此以后她便一门心思给他生娃崽儿,孰料任董仁周如何忙活,高灵芝怎么配合,她的肚子就是不给她争气。董仁周一直忙活到阳气大损,到死也没完成他这个宏伟而又完美的育人计划,而高灵芝也是白做了三年的大洋梦,所有梦想最终都随着老东西的驾鹤西游烟消云散了。

如今高灵芝又面临这个棘手的问题了,这次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她下半生的命运,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成功。高灵芝偷偷去了同福春大药房,拿了些中药按期煎服调补身子。来良贵和高灵芝的感情之所以出现裂痕也不单纯全是为了生不出娃子,还有那个已经生出来的娃儿的因素,也就是祝金桂和高灵芝的娃儿高小球。自从高灵芝嫁给来良贵以后,十四岁的高小球一直住在崔马村,和年迈的姥姥相依为命。高小球也想跟着娘去口埠生活,可是娘不同意,主要是后爹不让他去。高灵芝特别听来良贵的,来良贵说什么她不敢有半句顶撞。来良贵和高灵芝没成亲之前,他知道她有个十几岁的娃儿,但他也不想刚有了媳妇就看着这么大的一个儿子整天在他面前晃;更重要的是那个娃儿的面貌长得那么像他爹,他想起那个被砍了头的金桂就觉得瘆得慌。这些问题本来成亲之前来良贵就该考虑到的,可他那一刻真的是被高灵芝的风骚迷惑了,当时的他哪里听得进爹的劝告?如今二人感情降温,一切趋于平淡,他的大脑也逐渐恢复理智了。

高灵芝做了来良贵的老婆不得不踏进来家门槛,也不得不面对公爹那张终日耷拉着的阴沉面孔,翁媳之间的关系亦随着时间的推移日趋紧张,从开始的互相摔脸子,一直发展到后来的公开指责。前些日子良贵爹就守着众乡亲的面把高灵芝大骂了一通,骂她是狐狸精,放着骚气迷惑他的儿子,还说她是占着窝不下蛋,耽误了儿子传宗接代的大事儿,摆明了是掐断他们来家香火的。高灵芝倍感委屈偷偷抹眼泪,即使如此她仍然每日大量服用药汤调补身子,以求能和来良贵生个娃崽。半年下来高灵芝的身子越补越虚弱,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仿若患了重病,全然没了往日的那种迷人风韵。她这般模样来良贵也不愿意挨乎她,每夜抱着被褥与她分开单睡,高灵芝怀孕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二人的感情也从此急剧降温。

某一天凤桂正坐在堂屋炕头上纳鞋底,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她抬头打量,见门口站着两个人的身影,二人背对着亮光所以看不清面相,只能模糊地看清身形的轮廓——一个妇人领着一个少年。立于堂屋门口的一个头发杂乱躬背弯腰的妇人,凤桂一时认不出是谁,但那个少年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了。“祝小球?”凤桂轻喊一声,把鞋底放进针线笸箩,从炕头上缓缓立起身子。那一刻,她似乎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了,扭头盯着那个妇人轻喊道:“大娘,快请进来啊!”凤桂知道小球一直跟着他的姥姥生活,所以她以为眼前的这个妇人是高灵芝的母亲。然而,那个妇人却毫无反应,牵着娃儿的手仍然默立在门口,不搭话,也不迈动脚步。凤桂以为老人上了年纪,耳朵有些聋了,或是没听到,便穿鞋下炕,向着门口走去。走到近前她才发现,那个看上去显得苍老不堪的妇人哪里是什么小球的姥姥,却是小球的母亲高灵芝。凤桂看着她如此这般造型,心里还是不由得感到惊讶,纳闷地问:“灵芝,你这是咋了?”高灵芝并未直面回答她的问题,腔调哀哀地说:“凤桂,我娘死了,这个娃儿没人照看,我把他带过来了,麻烦你把他送到祝家吧!”凤桂牵起娃子的手,看着高灵芝说:“快进来坐吧!”

“不坐了,家里忙,我先走了。”高灵芝说着扭身向着门外走去。她走到院门口,却蓦地顿住身子,慢慢扭过身形,用荡满幽怨的眼神先看了看娃子,又瞅瞅凤桂,“祝小球以后就托付给你们祝家了。”说着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凤桂能听出高灵芝刚才说的那段话的微妙之处,她称呼小球为祝小球,不再叫他高小球,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事儿。今日她如此称呼难道是想放弃小球的抚养权?这也没什么不可能,她如今已经找了新婆家,那家人并不待见这个娃子,而娃子的姥姥刚刚身故,这个娃子便没了去处,她送到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凤桂不再多想,只是牵着娃子的手进了屋,给他做了些饭食,看着他吃下去,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高灵芝来凤桂家送娃子,原因并不单纯只是她母亲亡故娃子没了去处,更让她感到绝望的是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原来一个月之前她在自己煎服的草药里发现了一块奇怪的药根,其貌乌黑,状若罂粟疙瘩。当时她感到惊异,喝了近一年的中药,她能确定从来没发现过这样的东西,便拿到药房咨询陈掌柜。陈掌柜看了也很是惊讶。高灵芝看着掌柜惊慌的神情,就觉得此药根定有来源,便问他这是什么药。掌柜说这叫“乌头草”。乌头草是一种麻醉药物,倘若长期服用,就成了一种慢性毒药,久而久之,会使人逐渐心律失常,最终导致心脏衰竭而亡。听完药房掌柜陈豁子地介绍,高灵芝神色惊恐,到底是谁想要害自己的性命呢?她瞅着陈掌柜局促不安的神情,就觉得他肯定知晓其中内幕,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钱票递到了他手里。陈掌柜思虑再三,最终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是你公爹两个月前托付我给他买的,他当时只说是给你们家养的猪用的,也不知道他听谁说的,猪吃了这种药材只睡觉不乱跑,容易长膘……”陈掌柜说到这里深深叹息,“我也没想到他会给你服用。”

高灵芝闻言顿时脸色苍白,表情呆滞地出了药房门口,她并未朝着口埠南村的方向走去,而是去了崔马村。高灵芝回到家,见娃儿正坐在炕沿上,手里端着一个瓷碗,给卧病在炕的娘喂着米粥。娃儿朝着高灵芝打了一声招呼:“娘——”炕上的灵芝娘似乎也听到了外孙的这声喊,操着近乎呻吟的声音问:“灵芝,是你回来了吗?”高灵芝神情恍惚,仿若灵魂出窍,并未回答任何人的招呼,只是一推房门进了西房屋。她打开炕柜上挂着的一把绿锁头,从里面取出了一把驳壳枪塞进了腰里,随即又转身出去了。谁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口埠乡政府对面新开了一家饭馆,房门之上悬挂了一副蓝底黄字的牌匾,上书四个楷体大字——大众饭馆。某一天来良贵下了晚班,独自走进饭馆喝酒。他找到一处较为偏僻的座位刚刚落座,一个女子手拿纸笔站在了他面前,声音甜甜地问道:“这位同志,你吃点儿啥?”来良贵抬眼打量她。这是一个看上去颇为养眼的女孩儿,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上身着一件莹白衬衣,下身穿一条浅蓝色的肥脚裤,一条系着外腰的黑皮带束着她纤细的腰肢,凸显着她玲珑妙曼的身材,脸蛋儿更是漂亮,白净净的肤色、水灵灵的眼睛,整个人看上去既透着一股秀气。

女孩似乎认识他,盯着他问道:“你是来乡长?”来良贵笑着反问:“你认识我?”女子笑着说:“俺叫迟咩菊。来乡长你忘了?两年前你们村的张大婶子还给咱俩提过亲呢!”来良贵挠挠后脑勺,凝眉思索片刻最终慢慢有了印象,盯着迟咩菊问道:“你是二府村的?”迟咩菊优美一笑,朝着他妩媚地点了点头。来良贵想起来了,两年前爹曾对他提起过这档子事,那时他还没和高灵芝成亲,正处在狂热的热恋期,他当时根本没把爹的话当回事,如今看着眼前的迟咩菊,他真有些后悔了,当初应该见她一面才好啊!这女子比家里的半老徐娘好多了,况且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来良贵不由得轻叹口气,接过迟咩菊递过来的一瓶二锅头,倒了满满一大杯,端起来一饮而尽。迟咩菊似乎瞅出了他神情郁闷,笑吟吟地说:“我可听说了,来乡长娶了崔马村的村花为妻,这日子肯定过得比蜜甜。”迟咩菊的这番有意无意的话,来良贵听了浑身不自在,他不搭话,只是又倒了一杯酒,仰起脖子把酒一口砸进肚子。

来良贵喝了一通闷酒,到前柜结了账,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他的酒喝得有些急,脑袋浑噩步子不稳,身子突然栽倒下去。大众饭馆门口铺了一些小碎石,倘若他这么摔下去,肯定会磕得破相。迟咩菊早就发觉他喝醉了,来良贵走出饭馆的那一刻她一直紧跟其后,摆好姿势防备着他随时摔倒,果然不出所料,就在来良贵即将倒地的瞬间,她往前紧赶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迟咩菊的这一抓虽然缓和了来良贵倒地的力度,但他仍然昂面朝天摔在了地上,并且带着迟咩菊也倒了下去,而她倒下去的瞬间又不偏不倚地趴俯在了他身上,高隆的酥胸紧紧黏在了来良贵身上,来良贵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抱住了。两个人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借着饭馆透出来的朦胧灯光打量着彼此模糊不清的脸庞,来良贵猛地扳住她的脑袋,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迟咩菊沉沉问道:“你干啥?”来良贵烈酒攻心,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理性了,扳住她的脑袋还想亲,却被她奋力挣开,她娇喘着低低说道,“来乡长,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又是国家干部,你这样做觉得好吗?倘若让原乡长知道了,他会怎么处分你?”迟咩菊的一番话仿若蜂蛰,在来良贵的紧要部位狠狠蛰了一口,他打了个激灵,顿时觉得四肢无力,紧抱着她的双手随即松开了。迟咩菊即刻站起身子,转身向着饭馆门口走去,但她并未进屋,远远地站着看着他。来良贵在地上躺了一会便坐了起来,接连长吁了几口气,稳了稳神儿,这才重新起身走到停在路边的自行车跟前,踢开撑子,顺着土路推着车子踉跄而去。刚走几步,听到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来乡长,你喝多了酒,可要慢点儿走。”来良贵闻声顿了顿脚步,那一刻他觉得心里很暖,而且还感到鼻子酸酸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或是被她的那句关心的话感动了,抑或是为自己当年的错过而感到气恼。他又重新迈开步子,自顾东去了,身影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迟咩菊一直看着他走远,才转身进了饭馆。

转天下了晚班,来良贵又神使鬼差地来到了这家饭馆,自行车的车把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朝着这个方向奋力地扭着。来良贵又在老位置坐了下来,迟咩菊将手里的抹布往柜台上一放,走到他身边笑着问道:“来乡长,今天吃点儿啥啊?”来良贵抬头瞅她,脸上露出些许歉意:“小迟,昨天的事对不起了,我实在是喝多了。”

“没事儿,我知道你是喝多了。”她抛了个很美的微笑。“还是要感谢你,昨天要不是你,我还不一定会伤成什么样呢!”来良贵的语气带着感激。迟咩菊爽朗地笑了:“来乡长别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有义务保护每一位醉酒的主顾安全离开酒馆儿。”来良贵笑着点了点头,又点了一些酒菜,自顾吃起来。自此,来良贵成了大众饭馆的常客,每天不看迟咩菊一眼就觉得像是缺了点啥,而且还有一个更奇怪的感觉,迟咩菊给别的男主顾端酒菜的时候,只要跟他们多说几句话,他就会从心底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醋意。

某一天中午,来良贵正在办公,文书陈不算踏进了他的办公室,盯着他说道:“来副乡长,县城来了几个公安,正在原乡长办公室等你呢!让你过去协助调查一桩案子。”来良贵疑惑地问:“啥案子?”陈不算摇摇头:“不知道,你过去看看吧!”来良贵去了乡长办公室,见联帮椅上坐着两个头戴白盖帽身着白警服的公安人员,原正义正端着两杯热茶往他们手里递,原正义抬头看看推门进来的来良贵,对其中的一个公安人员说:“这位就是来良贵同志。”一个公安指着对面的一把木椅表情严肃地说:“来良贵同志,坐吧!”来良贵坐定之后,公安人员打开手里的一本蓝色封面的小记录本,说道:“请你谈一谈,你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家里的一些情况。”来良贵纳闷地说:“今天我出门的时候,家里没什么情况啊!我爹这几天身体一直不太好,我走的时候还在炕上倒着呢!最近我老婆一直在喝药,为了要个娃儿,她已经喝了快一年的汤药了,咋啦?同志,发生啥事啦?”握着记录本的公安瞅了瞅另一个公安,又把目光投向来良贵,语气沉重地说:“你家里发生命案了。”来良贵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神情惊讶地问:“啥命案?”公安朝着他压压手:“你别激动,坐下听我说。”来良贵慢吞吞地坐在了椅子上。公安说道:“你老婆死了,被枪打死的,打死她的人可能是你爹,我们正在做调查。”来良贵登时目瞪口呆,呆懵的神色不啻于被人突然打了一记闷棍,身子无力地疲软了下来。公安人员询问了大半个时辰,做好笔录便回了县城。

来良贵还坐在椅子上保持着埋头揉发的姿势,一副极端苦痛的神情。原正义心里也很难受,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拍拍他的肩膀说:“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别在这里待着了,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抓紧回去处理一下,至于你的工作,我先让陈不算同志替你干着。”来良贵眼睛红肿,盯着原正义操着沙哑的嗓音说:“谢谢乡长,我这就回去。”说着转身出了门。原正义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没过几天,公安人员就把案情查实了:良贵爹下药欲谋害儿媳高灵芝,被其发觉,二人扭打在了一起,其间高灵芝拔枪威胁,被良贵爹返夺枪将其打死,其作案动机明确,高灵芝无生育能力,不能给来家添续香火。良贵爹本人对此事供认不讳。益都法院又将此案上报给了潍县中院。解放之初,对这样的人命案正是严厉打击的时期,良贵爹先是下毒药害人,阴谋败露又持枪杀人,性质恶劣影响极坏,最后判处良贵爹死刑,立即执行。

一个月后良贵爹被公安人员拉到冢子岭西边的烈马地行刑。那天好多人都去看,良贵爹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插着高高的亡命牌,迈着铿锵的步子,貌似走得很有气度。执行枪决的公安人员是个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来良贵认识他,他去县公安局递交档案材料的时候和他曾有过几次交际,他叫聂爱光,益北乡聂家屯人氏。聂爱光是执行枪决的老公安,他熟练地拔掉插在良贵爹后背的亡命牌,照着他的小腿肚子使劲踹了一脚,良贵爹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聂爱光举起长枪抵在了良贵爹的后脑勺上,随即扣动了扳机,良贵爹缓缓倒了下去,蹬了蹬腿便没了声息。

执行枪决的公安人员退出烈马地之后,来良贵上前收尸。爹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地上,后脑勺上的弹洞正汩汩往外窜冒着鲜血,他瞅着那个弹洞联想到了爹长在后脑勺上的胎记。爹的后脑勺上有块若铜元般大小的红色胎记,他还是娃童的时候,爹每次抱着他,他趴在爹的肩膀上就会看到那块胎记,他觉得好玩,伸着舌头舔它,爹痒痒得直笑,他用指甲盖轻轻抠它,爹疼得照着他屁股拍两巴掌。他问爹那是什么,爹说是红钱,是福份,是财神爷烙在他后脑勺的印记,还说他这辈子注定是大富大贵的命。现在看来这块胎记并不是什么福份,倒成了公安人员打枪眼的靶子……来良贵趴在爹的尸体上悲痛不已,紧一声慢一声地哭嚎:“爹啊!是儿子害了你啊!悔不该不听你的劝告啊!”

正如是:

苍天不眷人间事,红尘诸生竟执迷。似缘非缘情虚缈,旦夕终了须别离。

相处难,相恋易,自古多情悲哀祭。恩怨情仇缘未尽,却是夫翁害家媳。

再烂糟的事也有平息的时候,一年后来良贵娶了二府村的迟咩菊,迟咩菊嫁给来良贵的第二年就怀孕了。自从她怀孕之后,来良贵就不再让她去餐馆务工,专心在家里静养保胎。时间过得飞快,清明节那天,也是迟咩菊的预产期,来良贵本来打算带着迟咩菊去县城医院,迟咩菊却不同意,说现在还没啥感觉,要他先去给爹上坟,上坟回来再去医院也不迟。

来良贵将准备好的祭品和烧纸放进一个篾箢,挎着箢子去了来家老坟地。来家老坟地在口埠村西北的一片荒地里,坟地里长满了粗细不均的柳树。良贵爹的坟墓就在一棵一抱多粗的柳树底下,一座硕大的黄土堆,黄土堆前竖着一块青石墓碑。阳春三月,春风送爽,坟地里的柳树吐出了新绿,柔软的枝条迎着煦风左摇右摆,给这片荒凉的坟地增添了些许生机。来良贵将盛着祭品的洋瓷碗于墓碑前一字摆开,从箢子里拿出烧纸点燃,手握一根木棍挑着火纸,口中默默念叨:“爹啊!清明节到了,儿子来给你送钱了,你吃好喝好,保佑咱们家平平安安……爹啊!告诉你个好消息,小菊马上就要生娃娃了,咱们家就要添人口了,爹在天有灵,保佑顺利生产……”

来良贵言尽于此,平地忽地旋起了一阵疾风,把那堆燃烧的纸钱尽数刮了起来。带着火苗的纸钱在空中随风旋转,飞起了足有一丈多高,他昂头看着飞扬的火纸正感到莫名其妙,一片夹挟着火星的纸灰正糊在他的左眼上,他忙伸手揉搓,却越搓越痛,痛得他都睁不开眼睛了。来良贵心想,纸灰可能进到眼睛里去了,必须要用清水把它洗出来,想到清水,他睁着还能睁开的右眼向着墓碑望去,墓碑底座有一处小凹坑,凹坑里有一小汪水洼,水洼里浸着一根枯黄的叶子,那是一枚去年掉落在那里的柳叶。来良贵蹲下身子,双指捏着那枚湿叶轻轻糊在了左眼上,这一招果然奏效,顿感疼痛减轻了不少。过了一阵子,他慢慢睁开了左眼,忽然看到爹的坟堆顶上升出了一团白雾,白雾忽地化作一道白光,向南疾射,瞬间就没了踪影。

来良贵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揉揉眼睛再看,他看到了一幕从没看到过的恐怖景象:脚下的这片墓地突然变得嘈杂不已,像口埠大集那样嘈杂喧嚣,来来往往躘踵着一些奇貌怪状的人,有呲着獠牙狠笑的,还有垂首默泣的,一个秃头青袍的汉子向着他慢慢挪步,走到近前朝着他呲牙一笑:“来良贵,你敢偷泰山老母的红彩,你得罪神灵了,你会不得好死……”来良贵猛然想起了小时候与刘青玉在云门山顶的泰山老母庙偷盗银钱的那档子事儿,他慌忙将视线从青袍汉子身上移开,扭头西望,见一盘石磨正不断旋转,磨缝里流下黏糊糊的血水,磨眼中杵着一颗血淋淋的女人头颅,那颗头颅突然睁开眼睛,朝着他大声呼叫:“来良贵,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我命来!”来良贵看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前妻……

来良贵害怕极了,连供祭品都没收拾,箢子都没挎,撒开脚丫子向家跑去,只用了两刻钟就跑到了家里。堂屋里站着来良州。来良贵盯着他打了声招呼:“大哥,你咋来了?”来良州焦急地说:“你咋刚回来,你媳妇快生了!”西房屋里传来迟咩菊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号声,还有张大婶子连续不断的鼓励声。来良贵去上坟的时隙,顺便去了趟张大婶子家里,把张大婶子喊了过来,老婆即将临产,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不放心。张大婶子琢磨着假如迟咩菊真要生产,担心一个人照应不过来,又把来良州叫来了。

来良贵听着内房传来的阵阵哀号声,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正着急不已的当隙,屋门吱呦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门口杵着一个人的身影。来良贵一时没看清来人是谁,盯着黑影问:“谁?”黑影笑呵呵地说:“你咋不认识我了,我是爹啊!”来良贵打了一个激灵,定睛细看,果然是爹,他还穿着被执行枪决时的那身囚服,面貌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胡须比以前长了很多,脸色苍白如纸。来良贵脱口而出,“爹?你不是已经死了吗?”爹笑嘻嘻地说:“谁说我死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想看看我孙子。”来良贵盯着黑影说:“你别在这里吓唬人了,阴阳两隔,你不能再到这个家里来了。”爹盯着来良贵语气平静地说:“儿子,爹没死,这不是回来了吗?原来我给你当爹,我当得连窝囊带冤枉,这回我给你当儿子,我要当得体面些……”黑影说着,将挡在身前的来良贵一拨拉,身形一闪进了西房屋,与此同时,房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既而传出张大婶子的一声呼喝:“生咧!生咧!是个男娃!”

来良贵掀开门帘一步跨进了房屋,盯着张大婶子大声问道:“我爹呢?”张大婶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问吓呆了,瞪着他问道:“良贵,你咋啦?什么你爹啊!你看见啥啦?”来良贵急乎乎地说:“我看见我爹进来了。”张大婶子冲着外屋喊了一声:“良州,进来,快把你弟弟弄出去,别叫他在这里吓唬人了。”来良州进了房屋,把来良贵拉到了堂屋里。来良贵盯着来良州问:“大哥,你刚才看见我爹了吗?”来良州说:“你别神神叨叨的了,胡说啥啊!我刚才看见你一个人在那里说胡话,一口一个‘爹’地叫着,你到底是咋了?”来良贵急躁躁地说:“大哥,我爹回来了,真的是我爹,你咋不信我呢!”来良州说:“你是不是最近很辛苦,累得有些魔怔了,这个世界哪有什么神鬼啊!”

一个时辰后,张大婶子和来良州相继回家。迟咩菊刚刚生产身子极度虚弱,微睁着眼睛看着身侧的新生婴儿,苍白的脸上荡着一丝幸福的神情。来良贵看着酣睡着的婴儿陷入了沉思,刚才爹分明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往屋里一扎随即消失无踪,既而娃儿就出生了,想到这里他感到无比恐惧,自己为什么能看到这些呢?他琢磨着,或许刚才是“鬼眼”上身了。来良贵小的时候,曾经听村里的老人们讲过关于鬼眼的故事。鬼眼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当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内心极度愧疚或者无比恐惧的时候,他就会因此失眠而导致精神极度匮乏,这个时候鬼眼就会轻而易举地俯贴上身,庄户人都把这种现象称为“时气低”。

迟咩菊盯着来良贵说:“你给娃儿起个名字吧!”来良贵说:“我哪里会起名字啊!明天我去一趟西村,请瞎汉先生咱儿子起名。”翌日来良贵起了个大早,提着一盒点心出了门。他准备到村西的瞎汉先生家里求名。走到南门位置,见南门石狮子旁侧坐着一个侏儒先生,正不紧不慢地打着一副竹板,反复念叨着一句话:“算命唠!知祸福,测未来……”来良贵本来已经走过南门,却又神使鬼差地退了回来,走到侏儒先生的身侧打量许久,毕恭毕敬地问道:“老先生,你会算命吗?”侏儒先生抬头看着他微微颔首。来良贵看到他面相的那一刻不免陷入了沉思,觉得眼前这个侏儒似曾相识。

来良贵便把他清明节那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侏儒先生一直眯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脸色由平静慢慢转为凝重,听来良贵讲完话之后,慢慢睁开了眼睛:“你是开了鬼眼了。”来良贵问:“啥叫鬼眼?”侏儒先生说:“开了鬼眼的人,能看到阴曹地府的景象,开鬼眼要具备四个条件,首先是鬼节巳时,其次是纸灰灼目,再者是墓碑晨露,最后是柳叶漂目,这四个条件你都恰巧做到了,不开鬼眼才怪呢!”来良贵有了些惊恐:“这可咋办啊!”侏儒先生说:“莫怕,这种开鬼眼有个好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过了一个时辰,人的眼睛就恢复如初了。”来良贵闻言方才长吁口气,盯着侏儒先生又问:“我亲眼看到我爹扎进我媳妇的房间,之后婴儿就诞生了,这是咋回事儿呢?”侏儒先生说:“你爹是急着投胎做人恁!可我还没听说过,有公爹投儿媳妇的胎的……这还要怪你啊!清明节那天,你不该在你爹的坟前提你老婆生娃儿的事儿啊!”

来良贵后悔不已,做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先生,有什么补救的措施吗?”侏儒长叹一口气:“倘若是流鬼附身相对好办些,做做法事也就行了,怕就怕这种冤鬼脱生,它与娃儿已经融为一体,想把它驱逐出去,又谈何容易啊……看来,你爹是有冤情,死不瞑目啊!”来良贵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恐的神色。侏儒先生紧盯着他复杂多变的面部表情,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这样吧!我给这个娃儿起个阳刚一些的名号,看看能否驱除贴俯在他身上的冤鬼。”来良贵连忙致谢,随即报了娃儿的生辰八字。侏儒先生大拇指的指尖娴熟地点着其余四指的指节,口中默默念叨了一番之后看着来良贵问:“叫来宝英如何?”来良贵念叨了一遍又问,“为啥叫来宝英呢?先生能否给解释一下。”侏儒先生说:“宝英啊!宝贝嘛!英雄嘛!”来良贵赞许地点头:“好,就叫来宝英了。”

来良贵回到家后把侏儒先生给婴儿起的名字跟迟咩菊一说,迟咩菊念叨了几遍却紧蹙眉头:“这名字不好……”来良贵问怎么了。迟咩菊说:“我念叨几遍你听听!来宝英,来宝英……”来良贵听了几遍也蹙起了眉头,挺好听的一个名字,却越听越像是“来报应”。

来良贵瞅了瞅酣睡着的婴儿,盯着迟咩菊问:“小菊,这娃儿身上有啥记号吗?”来良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来良贵如此问,迟咩菊仿若返过神来:“有啊!儿子的后脑勺有一块胎记!”边说边掀开了遮盖在婴儿身上的被角。来良贵俯身察看,见婴儿的后脑勺果然有一块若指甲盖般大小的红色胎记。来良贵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恐慌的神色,眼前幻化出儿时的一副画面:他趴俯在爹的肩膀上,发现了爹后脑勺上的红胎记,伸出舌头舔它,爹痒痒得直乐;他又用指甲盖扣它,爹疼得直唉吆,抬手打他的屁股……来良贵喃喃嘟囔:“咋回事儿呢?难道,真是爹……”迟咩菊不知道此时此刻来良贵心里所想,讷讷地问:“你咋啦?”来良贵说:“咱爹也有这么一块胎记!”迟咩菊喔了一声,笑着开了一个玩笑,“咱们这娃儿别不是爹脱生的吧!”来良贵狠狠顶了一句:“闭上你的乌鸦嘴!”那一刻他恨不得狠抽她的臭嘴两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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