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泽一行人由枋子里合力抬出北富贵的尸体扔进路边的一口枯井。李政泽瞅了瞅深不见底的枯井仍不放心,又将井口的一堵土堰墙推填了进去,这才重新抬起棺材,继续向着胡林谷方向赶去。
正所谓:行到山穷处,默看云起时。西边的金斗山正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中。夕阳如一个滗去蛋清的大蛋黄儿,散着红彤彤的光晕,山顶正中的玲珑庙宇清晰可辨,丰腴的山体通染着琥珀色,远望上去,整座山体正像是少妇裸露于天地之间的一个巨乳,傲挺耸立。湛蓝澄澈的天空飘着几朵悠闲的棉花云,一朵形似婴儿的云霞悠悠荡荡地飘过顶峰的小庙宇,正像婴儿努着小嘴儿嘬着乳头,贪婪地吸吮着……
正所谓:
西望漠远天,落日余晖艳。澄穹绾霞姿,际脉醺透染。
黑松涛阵阵,山脉起延绵。朱曦一挂彩,落幕渺青烟。
醉嗅野菊味,艾香轻漾漫。人间耸金斗,天堂缥仙山。
李政泽曾经在金斗山休养过将近半年的时间,对眼前的这座山峰怀着别样的情感。然而这次时间紧,任务重,他打消了去金斗山拜会梁墩儿的想法,决定趁着天色尚早把药材尽快送到胡林谷县委。李政泽不知道,其实梁墩儿的游击队早就不在金斗山了,冯益之在胡林谷成立中共县委之后,梁墩儿就拉着队伍去了胡林谷驻扎。
山路错综蟉虬,李政泽凭着记忆找到一条夹杂在土岑峁岭之间的沟壑,六个人踩着杂乱的砾石迤逦前行,半个时辰后又拐上了金斗山北麓的一条山路。凤桂第一次走出益北平原,第一次踏进群山环抱的风景之中,不免有些心旷神怡,她微闭双眸聆听着千啼百啭的鸟鸣之声,醉嗅着空气中的艾蒿茴香,神情舒爽地眺望着远近相映的葳蕤麓薮,完全陶醉在一种世外桃源的时空里,刚才敌人盘查以及哭丧带给她的懊恼心情如今业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翻过金斗山山脚,胡林谷已经遥遥在望,六个人不觉都长舒了一口气,脚步也随之轻快起来,然而他们谁都没有发现,两侧峁梁上正悄悄围下来了一群人。
李政泽当头领着快步赶路,拐过一道山涧顿然停住脚步,迅速从腰里抽出驳壳枪朝天一举,嚎喊一声:“停——”跟在后面的五个人既而停止步伐,随着李政泽的目光一起向前看去,只见前面狭窄的峁罅间杵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顶千疮百孔的破斗笠遮挡着他的整张脸,一身青袍,腰里系着一条黄牛皮武装带,脚上蹬着一双黑帮千鞋,大开双腿,左手掐腰,右手拄着一把插了刀刺的长枪,枪管上绾着一根迎风嚯舞的朱红绸带,雪亮的刀刺映着骄阳,反射着一道炫目的光晕。
李政泽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凤桂往身后一扒拉,旋即举枪对准了挡在他前面的这个人。而抬着棺木的四个人也以最快的速度将棺木放到了地上。张泽一脚踢开棺盖,躬腰从棺内摸出三把长枪,迅速扔到了王权和宋士华手里,三人握枪对准了前面的这个陌生人。祝铜桂没有枪,顺手抄起抬棺杠,摆出架势怒视前方。
李政泽扯嗓高喊:“好汉,你是干什么的?能否通报姓名?”那人并未直接回答李政泽这个问题,却高念了一通老掉牙的说辞:“此树是我栽,此山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李政泽身后的张泽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手里的长枪一抖,喊道:“我们没时间跟你扯皮,让开!”斗笠汉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胳膊,将弯曲的食指含进嘴巴,打了一声呼哨。尖利的哨声于山谷里来回幽荡,再看两侧的丘壑峁梁,蓦然扬起漫天尘土,几乎是瞬间的工夫,三四十个手挺长枪的壮汉便把李政泽这帮人围了起来。这些人的长枪枪筒上都绾着一根艳红绸带。
一个秃头大汉从这帮人里闪出身形,慢慢踯躅到棺材跟前,低头查看了一番,又缓步走到李政泽身边,低沉沉说道:“看来你是主事的了,叫你的人把枪都放下。”李政泽没搭理他,脑子却在迅速旋转琢磨着应对之策。秃头汉子显然已经察觉到他的心思,手里的短枪一举,抵住李政泽的眉心,“快点儿,不然打死你!”李政泽随即一挥手,招呼众人把长枪都放下了,铜桂也放下了手里横握的杠棍。
凤桂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秃头汉子,觉得这个人看上去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再一琢磨有了印象,他不就是朱绺子吗?凤桂成亲上坟时曾经和这个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朱绺子和二哥刘汉玉在一起。凤桂往前迈了一步,盯着朱绺子问:“你是朱大当家的吗?”秃头汉子正是朱绺子,而那个头戴斗笠的汉子便是髻髻岭红枪会三当家,人送绰号“斗笠翁”的张曰良。朱绺子扭头打量凤桂,神情疑惑。凤桂见朱绺子盯着自己的眼神充满疑惑,紧着说道,“我是刘汉玉的弟媳祝凤桂啊!在口埠村冢子岭上坟的时候我们见过面,朱大当家不记得了吗?”朱绺子盯着凤桂仍然凝眉打量,眼神依然是满满的疑惑,他这个表情真不是装出来的。当年他和刘汉玉去寿光县搭救朱之武,路过口埠村,在刘家老坟地的确见过刘汉玉的弟媳妇,不过那个女人肤色黝黑,黑得都难辨五官,绝不是现在这个白白净净的样子。凤桂见朱绺子只是瞅她却不说话,便高声问:“我二哥刘汉玉呢?”朱绺子并未直面回答凤桂的这个问题。张曰良走到朱绺子身边低声问道:“大哥,咋办?”朱绺子一挥手:“先押到山上再说。”张曰良挥手一声招呼:“把人押走!”又指指那口棺材,“把棺材也抬上山。”
此时的李政泽可谓心急如焚,棺材里装着部队急需的药品,胡林谷县委的冯书记等着接这批货,口埠药房的原正义还等着他们的回信。他们闯过了日本人的层层岗哨,却没料到会落入土匪的手中。想到这里李政泽满腹懊恼,扭头瞅着凤桂问:“你认识这个人?”凤桂说:“嗯!他就是朱绺子。”李政泽疑问道:“朱绺子?”随即陷入了沉思。半年前他上金斗山疗伤,金斗山游击队队长梁墩儿曾经和他聊起过这个朱绺子,梁墩儿说:“冯书记正打算收编这支土匪队伍,只是做了几次工作都没有成功,朱大当家不情愿加入游击队,而他手底下的那个三当家刘汉玉却有这个意向。”李政泽问:“倘若他们不肯归顺,也不能由着这帮土匪祸害乡民吧?”梁墩儿说:“土匪咋啦?我也是土匪啊!土匪也分好坏,朱绺子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干了这么多年的土匪,从没祸害过穷苦百姓,抢的也都是当地的土豪劣绅。”李政泽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梁墩儿说:“冯书记说了,现在全民抗战,联络所有武装力量,枪口一致对外,只要有他那个三弟在,朱绺子就有争取过来的可能性。”梁墩儿如此说,李政泽不再多言,他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来,她对朱绺子抱着很大的信心。半个时辰的工夫,李政泽这些人已经被众匪押到山上。李政泽一路思考,考虑着如何把他们被山匪扣押的消息送出去。
土匪占据的这座山寨叫髻髻岭,地处胡林谷西北方,与胡林谷相距不到二十里。髻髻岭地处庙子乡地界,是益西区最高的一座山峰,海拔九百三十米。相传明朝的唐赛儿曾在此处安营扎寨抗击明军,如今山顶上还遗留着石寨遗迹。朱绺子拉着队伍进驻髻髻岭,便把那座破败的石寨重新修缮,这伙土匪啸聚于此,成了气候。
朱绺子是南张楼村人氏。南张楼在口埠村的正北方,两村相聚不到十里。朱绺子本是贩驴出身,早些年他跟着二叔到潍县贩驴,赚了钱之后便在村里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驴肉馆,取名:朝天驴肉馆。朱绺子和他妹妹朱绺红经营着朝天驴肉馆,生意还算兴隆,也就在那个时候他们兄妹认识了刘汉玉。朱绺子之所以和刘汉玉结为异姓兄弟,还源自于一次轰轰烈烈的大事件。某天掌灯时分,朝天驴肉馆内座无虚席,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了一帮手持棍棒的打手,进门不问青红皂白挥棒就砸。身高体健的朱绺红正站在柜台处,见此情景不由分说,从柜底抽出一根木棍照着一个打手的脑袋就砸了下去,正在厨屋干活的朱绺子手持一把菜刀也冲了出来,狂啸一声,挥刀照着一个打手的脑袋就劈了下去,那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朝天驴肉馆里顿时乱作一团,然而这兄妹俩岂是这么多人的对手?终因寡不敌众渐渐败下阵来。
此时饭馆里的吃客早就四散逃离,只在墙角还端坐着一个身形剽悍的年轻壮汉,此人正是刘汉玉。刘汉玉正抱着洋瓷碗不动声色地喝着驴肉汤,忽见朱绺红身后的一个打手,正高举棍棒照着她的脑袋打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刘汉玉像一只虓勍的猛兽,呼啸而起,抄起手里的洋瓷碗猛地倒扣在了打手的脸上,顺手躲过一根棍棒,照着这伙人横扫猛抽。朱绺子见有人帮忙,抖擞精神重新应战。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三人拼命打杀,十几个壮汉也不是对手,半刻钟的工夫那些人便作鸟兽散。打手们临跑出驴肉馆的当隙,其中一人或是认出了刘汉玉,指着他大骂:“刘汉玉,你这个王八羔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等着,看我大哥怎么收拾你!”
刘汉玉原本只想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喝碗驴肉汤,没想到这帮人突然闯了进来,搅了他的雅兴不说,还明显的以众欺寡,刘汉玉平生最恨恃强凌弱的人了,路见不平一声吼,怒火中烧的他遂大打出手,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绝对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是继承了他爷爷刘铁拳的那股子血性了。
宗银明为何会跑到南张楼村打砸朱绺子的驴肉馆?源起于他的妹妹朱绺红。朱绺红虽身魁体健,却不失美貌,属于那种大美人的类型。朱绺红和她哥哥是一样的脾性,快人快语,个性彪悍。那天朱绺红去口埠赶集,巧遇二府村的宗银城,宗银城领着一帮兄弟在集街上闲逛,一眼就看到了正买着胭脂香粉的朱绺红。朱绺红杵在人堆里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很是招眼,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容貌又长得脱凡出众,宗银城不觉动了心机,凑过去搭讪:“姑娘,在下有意请你喝两杯,不知可否赏光?”没想到朱绺红无比爽快地答应了。宗银城喜出望外,领着朱绺红随即去了口埠村最好的一处酒馆:和天酒楼。
宗银城的一帮兄弟们在厅房吃喝,他和朱绺红在一个雅间里喝酒。开始的气氛还算融洽,不管宗银城问朱绺红什么,她都一一相告。酒过三巡,宗银城便表露心迹,说对朱绺红一见钟情,有意纳她为妻。朱绺红笑了笑说:“看宗大哥的年纪,不会低于四十岁吧!你这个年岁的人,是想娶我做妾吧!”朱绺红快人快语,毫不留情地撕下了宗银城的面皮,宗银城有些坐不住了,轻咳一声没了言语。酒过三巡,宗银城瞅着朱绺红动了坏心思,终是把持不住了,猛扑过去把她牢牢抱住了,又使得一个绊子将她摁倒在地,嘴巴在她的脸上狂嘬乱啃。
朱绺红不喊不叫,这座和天酒楼除了宗银城和他的兄弟们并没有别人,她知道即使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出手相救,只是奋力挣扎,最后竟然骑到了宗银城身上,嘴巴紧紧咬住了他的耳朵,宗银城疼得杀猪一般地嚎叫。他的嚎叫声惊醒了外屋的兄弟们,众人“呼啦”一声闯了进来,只见满嘴是血的朱绺红一手勾住宗银城的脖项,一手握着一把短刀,锋利的刀刃抵着宗银城的喉管,而宗银城的左耳却不见了,顺着脸侧滴淌着鲜血。众人看到这个架势都惊呆了,这个身形高大的美女子分明就是一只彪悍的母老虎。
朱绺红狠狠地骂着:“都他妈的给我闪开,不然我要了他的狗命!”手里的尖刀递了递力,顺着宗银城的脖项流下来了一溜鲜血。宗银城大声喊:“退后,都给我退后!”他那帮兄弟便都退了出去,朱绺红抵着宗银城出了和天酒楼。外面天色尽黑,她退出老远,觉得安全了,这才松开宗银城,撒腿跑了。临跑的那一刻还在宗银城的大腿补了一刀,并顺手抢走了他腰里掖着的钱袋子。她扎他一刀是怕他追赶,抢他的钱袋子是为了得到这次受辱的补偿。
宗银城疼得连嚎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打了一辈子鹰,今天让鸡啄了眼,丢了一只耳朵,腿上扎着刀子,真可谓痛不欲生。宗银明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坐起来,宗银城恨恨地叫嚣:“带着兄弟们,去南张楼村的朝天驴肉馆找她!”宗银城早把朱绺红的姓名、住址打听得一清二楚,这是朱绺红亲口告诉他的,这个丫头是怎么想的,既然做这样的事情,怎么还对他如实相告呢?这就是朱绺红的性格,她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她也懒得去思考下一步会发生什么,走一步算一步,怎么痛快怎么来,痛快了掏心掏肺,不痛快大打出手。
那帮人在宗银明地带领下当即去了南张楼村,进了驴肉馆就是一通猛砸。岂料半路里杀出个刘汉玉,不但没赚到半点儿便宜,反而枉送了宗银明的性命。
且说南张楼村朝天驴肉馆。地上躺着一具死尸,那是被朱绺子剁开脑壳的宗银明,而朱绺红也受了伤,腿上挨了一棍子,朱绺子蹲在妹妹身侧察看了一番伤情,确定无大碍之后,起身朝着刘汉玉抱拳致谢:“兄弟,多谢你出手相助,敢问尊姓大名?”
刘汉玉应了一声:“口埠南村刘汉玉。”又抬头盯着朱绺子问,“这帮人是啥来头?”
朱绺子摇摇头。刘汉玉说:“我看死了的这个人像是二府村的宗银明。”朱绺子问:“宗银明是谁?”刘汉玉回道:“宗银城的弟弟,宗银城是二府村的保长,那小子可不好惹,手底下有一帮兄弟,整日为非作歹,如今你杀了他弟弟,他岂会善罢甘休?”朱绺子沉吟良久,说道:“如今之计,我们也只有一走了之了!”又盯着刘汉玉问,“兄弟,跟我们一起走吧?”刘汉玉摇摇头:“你们走吧!我没事儿!”朱绺子说:“兄弟,我刚才听到那帮打手里有人喊出了你的名号,你也不安全了,他们肯定会去口埠村找你。”刘汉玉闻言沉思不语,他觉得朱绺子说得有道理,自己不回家尚且无事,回了家反而会给家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况且那个宗银城心狠手辣,杀了他的亲弟弟,他岂肯善罢甘休?刘汉玉牙一咬:“行,我跟你们同去。”又问,“咱们去哪儿呢?”朱绺子思索了片刻,说:“不若咱们去投靠冢子岭的史洪生,他干了这么多年的土匪了,政府军都卖个面子,一直相安无事,这个人应该来头不小。”刘汉玉一口回绝:“不行。我早就听说了,史洪生和宗银城交好,况且他守着一座坟冢做大王,成不了大气候。”朱绺子又说:“那咱们就去臧台投奔徐振中,那也是个当世枭雄。”刘汉玉摇摇头:“徐振中也是守着坟冢做大王,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朱绺子说:“徐振中和史洪生可不一样,我听说他识文断字,颇具儒雅之风,做事光明磊落,对手下的兄弟更是情同手足,他在臧台土台竖起了‘替天行道’的大旗,投奔者趋之若鹜,已经拉起了一竿子上百号人的大队伍。”刘汉玉淡然一笑:“他还学水泊梁山呢!听上去这个人似乎很有脑子。”一拍大腿,“行,就投奔他了。”坐在木凳上的朱绺红盯着朱绺子问:“大哥,还去二叔那里辞行吗?”朱绺子说:“我看算了吧!咱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三人乘着浓重的夜幕打马北去了。
史洪生守着冢子岭做绺子,营房建在岭脚,徐振中守着臧台做霸主,营房却直接建在台顶。这就是这两人性格上的不同,前者为人低调,当然也胸无大志,只想求一时平安;而后者却相对狂妄,志比天高。他认为做人须做人上人,高踞臧台土台顶,可以俯瞰整个益北乡,当然,他的目标也绝非此一隅小地。
徐振中见有人投奔,热情相迎,将三人迎入聚义厅热茶招待。刘汉玉暗中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见他满脸敦厚温和相,看上去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禁不住暗暗思量,这么小的一个少年,能领导着这么一群彪汉,肯定好本事。第二天刘汉玉就见识了徐振中的真本事,这人果然有两下子,三指厚的青石板,他挥掌一劈就能劈成两断;两丈多高的旗杆,只须十几秒钟他就能攀爬到端顶。徐振中非常赏识朱绺子和刘汉玉,待他们也是不薄,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一个小队长的职务,每人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徐振中豁达待人的秉性使得朱刘二人当时就下了决心:跟着他干下去。
一个月后的某日早晨,朱绺子见刘汉玉坐在炕沿上颦蹙不悦,似乎有满腹心事,便问道:“兄弟这是咋啦?”刘汉玉叹了口气:“咱们杀了宗银明,我担心宗银城不会善罢甘休,会去口埠村找我家人的麻烦。”朱绺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莫虑,这个好说,咱们现在就去请示徐司令,我陪你去一趟二府村,把那个宗银城收拾了也就是了。”二人对徐振中说明来意,徐振中朗然说道:“你俩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今天夜里你就带着兄弟们去一趟二府村,收拾那个宗银城。”是夜,刘汉玉率领着五个兄弟各跨一匹快马直奔口埠村,朱绺子本来想陪他同去,刘汉玉没同意,因为那个时候朱绺红的腿伤未愈,他要朱绺子留下来照顾令妹。刘汉玉去二府村路过口埠村,便去了家里,恰巧遇到董武那帮人到大哥家里闹事,无意间救了大哥一命。呵退了董武一帮人后,刘汉玉又带人直奔二府村,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宗保长家的高墙大院,当夜就结果了宗银城的性命。
时光飞逝,转眼半年,臧台军营发生了一桩谁都预想不到的事情,也正是这桩事情,使朱刘二人彻底看清了徐振中的真实面目。前些日子朱绺红回张楼村探望二叔,带回来了一个噩耗,说臧台的士兵去南张楼村抢粮,不但强抢了二叔家的两头毛驴,还痛打了二叔家的两个儿子一顿,更令人可恨的是,为首的那人还杀了二婶。朱绺子闻讯登时呆萌。二叔虽然不是朱绺子的亲二叔却胜似亲二叔。朱绺子十二岁那年爹娘双故,正是二叔老两口收养了他们兄妹,二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朱之文,小儿子朱之武。朱绺子兄妹和这两兄弟感情颇深。朱绺子闻听队伍里有人杀了他视同生母的二婶,禁不住怒火中烧,当即找到徐振中诉冤,要求惩办逞凶者。徐振中听了也是气愤不已,把手下所有头目即刻召集到了议事堂,他一拍桌子骂道:“谁他娘的这么不长眼,敢杀朱队长的婶娘,谁啊?给我站出来。”他吆喊了几声,议事堂里鸦雀无声,并无人应答。徐振中勃然大怒,“奶奶的,敢做不敢当,叫我查出来,剥了他的皮……”站在徐振中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往前挪了两步,俯身悄声耳语:“抢驴杀人的是徐队长。”徐振中闻言扭头朝着身后的中年人眨巴眨巴眼睛,没了言辞。
这个中年人姓柳名旭东,是徐振中的老师,而柳旭东所说的那个徐队长,正是徐振中的族弟徐琳。徐振中在朱良乡高等学府上过两年学,柳旭东是他的老师。徐振中天性聪颖且志向高远,颇得柳旭东的赏识,师生之情甚笃,他结业之后便在臧台拉起了一彪人马,每日里横抢蛮夺,为非乡里,附近民众苦不堪言。柳旭东闻听此事后决定赶赴臧台,在他眼里,徐振中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之徒,只要给他指一条明路,他的队伍就能弃恶从善。徐振中果然听从了柳旭东的建议,当即立下了军令:有擅自强抢乡民者,立斩不饶。徐振中恳请老师留在军营做他的参谋,柳旭东考虑再三,决定辞去高等学府教授职务,留在营中帮助徐振中。他琢磨着,留在这里比待在学府的意义要大,能够时刻提醒徐振中弃恶从善,改良这支匪兵,也算是做了一桩造福桑梓的大善事。
此时的徐振中听了柳旭东的一番耳语后面露难色,盯着柳旭东问:“老师,这是真的?”柳旭东点点头:“嗯!你今天早上喝的驴肉汤便是。”徐振中问:“咋不早说?”柳旭东回道:“我也是刚刚知道。”徐振中又问:“你说咋办?”柳旭东说:“按军律,当斩!”“这……”徐振中吞吞吐吐,瞅了瞅下面人窝里站着的徐琳,又把目光转向了朱绺子,语气温和地说,“朱兄弟,你先消消气,容我细查,查实了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朱绺子却大手一挥,凶狠的目光瞅了瞅人窝里站着的徐琳,朝着徐振中高声叫嚷起来:“大当家的,有什么好查的,杀我婶娘的人就在这群人里,我早就知道是谁了,刚才你也说了,说要剥了他的皮,你可不要徇私枉法啊!”徐振中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扭头盯着身后的柳旭东大声说:“柳参谋,这事儿交给你去办,好好查查,是谁做了这桩恶事,查出来严惩不贷,军法从事。”随即又朝着众人一摆手,“散了散了!”随即起身出了议事堂。
朱绺子见徐振中如此,再也压制不住他的火爆脾气,一个箭步冲到徐琳身侧,伸手猛地勾住了他的脖颈,嘴里大声叫骂:“狗日的,杀我婶娘,我要你偿命。”徐琳也不甘示弱,双手抱住朱绺子的腰身,大声回骂:“杀了又咋样?还轮不到你这头笨怂猪在这里撒野。”两人当即摔打在了一起,最终被议事堂里的众人分开。刘汉玉强拉着朱绺子出了议事堂,朱绺子边走边跳着骂:“姓徐的,我跟你势不两立,你等着,我一定剥了你这身狼皮……”议事堂里的徐琳被柳旭东强按着,也蹦着高地骂:“笨怂猪,你给我等着,看看谁先剥了谁的皮,我一定亲手剥下你这张猪皮……”
是夜,朱绺红兄妹和刘汉玉围坐在寝室炕头上,炕头上摆着一张小木桌,木桌正中央置放着一盏煤油灯,灯侧放着一把驳壳枪,那是朱绺子的配枪。朱绺子怒哞哞地说:“此仇不报非君子。”刘汉玉安慰道:“大哥,这事儿急不得,须从长计议,徐琳和徐振中可是堂叔兄弟,而且两人的感情非同一般。”朱绺子蓦然一拍桌子:“我不管他俩是啥关系,今天夜里,我必定会要了他的狗命,替我婶娘报仇雪恨。”朱绺红也在旁侧帮腔:“我要亲手剥下那个畜牲的皮,祭奠我婶娘在天之灵。”朱绺子盯着刘汉玉问:“你到底帮不帮我们?”刘汉玉语气决绝地说:“大哥说的这是啥话,大哥的婶娘就是兄弟的婶娘,你说怎么办吧?”朱绺子一把抄起了桌面上的驳壳枪,腾然起身:“能咋办,这就去取他性命!”刘汉玉也从腰里拔出短枪:“走!”
正待此时,突然响起了紧促的敲门声,朱绺红拉开了寝室木门,从外面闪进来了一个黑影,众人定睛打量,却是徐振中的随身参谋柳旭东。柳旭东进门并不多言,盯着朱绺子声音焦躁地低声说:“你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快些逃命,徐琳正调集大队人马,准备包围你们的营房。”刘汉玉闻言吃了一惊:“什么?大当家知道这事儿吗?”柳旭东摇摇头:“可能不知道。”刘汉玉恨恨地说:“这家伙也太狂妄了,竟敢瞒着大当家私自调兵?”柳旭东冷冷一笑:“大当家虽然不知道这事儿,你咋知道不是他暗授的呢?再说了,徐琳调兵,什么时候请示过徐司令?”朱绺子破口大骂:“这个徐振中太他妈的阴险了,他们兄弟是蛇鼠一窝,咱们跟他们拼了。”挥枪正欲冲出房门,却被柳旭东一把拉住了,急躁躁地说:“就凭你们三个人,怎么能斗得过外面的百十号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先逃命要紧!快走!”朱绺子终于消了火气,三个人迅速出了房门,遁入茫茫夜色之中。临出房门的那一刻,刘汉玉回头盯着柳旭东问了一句:“柳参谋,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柳旭东只回了两个字:“正义。”刘汉玉又问:“我们走了,你怎么办?”柳旭东说:“放心吧!他们临时不会把我怎么着。”那一刻的柳旭东也看透了他这个学生的真实嘴脸,开始考虑退身之策了。
刘汉玉三人趁着夜黑逃出了臧台营房,他们并没有明确的去处,朱绺子考虑再三决定投奔益西区的张曰良。想当年,朱绺子跟着二叔去益西区贩卖生驴,曾经救过张曰良的性命。张曰良以采草药为生,某一日他攀爬到髻髻岭南崖采药,失足跌落崖底,恰巧朱绺子从此处路过,将他背到了山下,送到了孙家岭村的一家药房,张曰良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张曰良醒过来之后,对朱绺子千恩万谢,两人当即结为异姓兄弟。现如今的朱绺子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琢磨着只有先投靠他,日后再做打算。朱绺子一行三人到了庙子小镇打听,才得知张曰良已经落草为寇,占据髻髻岭干起了土匪的行当。朱绺子闻听此讯喜不自禁,思量着这次来找他算是找对了,终于有一方落脚之地了。
张曰良之所以落草为寇,是因为他也犯了人命官司,髻髻岭的匪兵只有八个人,号称八大金刚。张曰良经常带领着八大金刚下山掠夺钱财,在益西区一带颇有些名头,因其脑袋上常扣一顶斗笠,便得了一个“斗笠翁”的绰号。张曰良见朱绺子突然造访,欣喜不已,设宴款待朱绺子一行人,席间他醉醺醺地说:“俺们正愁没个主心骨呢!大哥来了正好,以后这头把交椅就由你来坐,领着兄弟们奔个好前程。”朱绺子抱拳回道:“兄弟的美意大哥心领了,我们走投无路前来投奔,愿做山寨一卒,与兄弟们共患难,绝不敢造次,兄弟莫再强人所难。”张曰良便不再说。众人一直喝到夜半时分方才尽兴。
翌日一早,张曰良又找到朱绺子交心,依旧跟他商议让他做山寨头领的事。朱绺子觉得自己初来乍到,担心张曰良手下的八大金刚会不服气,张曰良笑笑说道:“大哥多虑了,我以前经常对他们提起你,大家都敬佩大哥的为人,兄弟我才疏智短,怕耽搁了兄弟们的前程,由你带领我们往前走,兄弟们才能有个奔头,你莫再推脱了。再说,凭着咱俩的交情,谁做这个老大都是一样。”刘汉玉也在旁侧帮腔:“难得张二哥一片盛情,大哥就答应了吧!”朱绺子便不再推脱,当即应承下来。朱绺子做了山寨老大以后,将他们带来的所有钱财倾囊相授,以此购买枪械招兵买马,没用半年,髻髻岭的匪兵由原来的八大金刚扩展壮大到了百十人之众,兄弟们也都使上了汉阳造。汉阳造虽然不是什么好枪,但有这套家伙什儿在手总比拿着大刀长矛觉得硬气。朱绺子又命令手下所有的兄弟都在长枪上系一根红绸,给这支队伍起了个响亮的名号——红枪会。成立红枪会的那天朱绺子亲自给众兄弟们讲话,他挥着大手振振有词:“兄弟们,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咱们红枪会绝不抢穷苦百姓的一针一线,老百姓们过得都是穷日子,他们哪有什么油水啊!要抢咱们就抢土豪劣绅,抢一次咱们就能吃半年!”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朱绺子的麻烦事来了,上山找他谈判的人一拨又一拨,最先过来找他的是益寿县组织部长柳旭东。朱绺子和刘汉玉看到柳旭东的那一刻都感到惊讶,柳旭东不是给徐振中做军事参谋吗?怎么成了益寿县的组织部长了?原来,九年前朱刘二人逃出臧台军营之后,柳旭东措辞退身,说家中老母病重,无人照应,恳请放他回家以尽孝道,徐振中虽百般不情愿,但还是遵从老师的意思,放他走了。柳旭东回到家之后就带着老母离开了益北乡,凭着他对徐振中的了解,倘若徐振中查实他撒了谎,肯定不会放过他。之后,柳旭东加入了共产党,在益十区沙窝村建立了党支部,发展党员,与敌人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鬼子驻军益都县城之后,他被任命为益寿县组织部长。这次上髻髻岭说降红枪会抗击日寇,组织上本来另有人选,是他主动请缨来的,他说和髻髻岭上的大当家三当家相熟,而且他对他俩当年还有救命之恩,上山说降的机率很大,他的这个说法得到了上级组织的认可,便委派他上了髻髻岭。
刘汉玉和朱绺子热情款待柳旭东,柳旭东直接了当说明来意,刘汉玉爽朗地说:“柳部长当年对我们兄弟的救命之恩,我们没齿难忘,这次你亲自前来,我刘汉玉没啥好说的,只要大哥同意参加共产党,我刘汉玉誓死跟随,绝无二话。”柳旭东又把征求的目光扭向了朱绺子,朱绺子是个说话办事直接爽快的人,然而这次却出乎预料地犹豫起来:“这个嘛!一码归一码嘛!柳部长的救命之恩,兄弟铭记于心,只是加入你们的队伍……还得从长计议啊!”柳旭东想说服朱绺子加入游击队的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灰头土脸地退出了髻髻岭。
朱绺子为何是这种态度呢?原来前不久,髻髻岭二当家张曰良曾对他说过,说324团的团长彭亦取有意造访,还答应给他们枪炮和大洋。朱绺子知道,彭亦取是张曰良的表哥。朱绺子没上髻髻岭之前,张曰良手下兄弟们的枪支都是彭亦取给他们提供的。柳旭东退出髻髻岭的当天下午,彭亦取就上了山,他盯着朱绺子开门见山地说:“素闻红枪会是一支义勇军,如今倭寇入侵,民不聊生,我辈当持械卫国,义不容辞啊!”朱绺子也是单刀直入:“我们倒想打鬼子,可手里真没有上好的家伙什儿啊!凭着手里的这几杆烧火棍,吓唬吓唬老百姓还可以,真拉出去跟鬼子干,等于以卵击石。”
彭亦取爽朗一笑:“这个好说,我们324团有的是好枪械。倘若朱大当家同意加入我们团,枪械由我们提供,莫说三八大盖,就连掷弹筒小钢炮都应有尽有。”朱绺子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们就跟着彭团长干了。”彭亦取说到做到,没用了几天,张曰良就从将军寨拉回来了一车枪械,还外带一箱大洋。那些枪械虽然不是什么新玩意,但比起他的兄弟们用着的这些汉阳造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
朱绺子是个生意人,他觉得比起柳旭东的放空炮,彭亦取馈赠的这些大洋和枪械更加实惠。朱绺子欣然接受彭亦取的收编,将红枪会更名为324团加强营,他本人被任命为加强营营长,队伍仍然驻扎在髻髻岭,由朱绺子具体指挥。彭亦取听张曰良说过朱绺子的脾性,这个人吃顺不吃戗,得处处顺着他才行。朱绺子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既不想杀鬼子,也不想招惹共产党,更不想和国军发生摩擦,一心只想着他的兄弟们的安全。这些年拉起这么一杆子人马的确不易,已经搭上了他所有的家当。所以他不想靠拢任何人,只想踏踏实实做他的山大王。
要说彭亦取怎么会上髻髻岭拉拢红枪会呢?又怎么会在将军寨成立了游击队呢?这其中还有典故,其实这个时候的彭亦取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日军侵略中原之后,山东省国民党主席韩复榘选择不抵抗策略率军逃跑,鬼子轻而易举地攻占了济南府,随后又一路长驱直入向东攻打,不几日打到了淄博县城脚下,益都县县长裴九斤大惊失色,慌忙将益都县最有名的几支武装力量召集到一起开会,研究对策,其中有警察署的曾悼,保安团的胡彪,324团的团长彭亦取,以及驻扎在益北臧台的徐振中。
裴县长将在坐的众人打量了一圈儿,腔调无限悲凉地说:“日军已经攻克了淄博县城,即将兵临益都城下,是退是守,我想听听诸位的意思。”徐振中首先慷慨发言:“我主张,打鬼子,我手下的兄弟们早就憋不住劲儿了。”裴九斤盯着徐振中微微一笑:“徐司令勇气可嘉啊!我知道你是益北乡一方霸主,可徐司令知道吗?韩主席几十万军队都退军了,就凭着你区区千人,能和日军对抗?”裴九斤话音刚落,彭亦取腾地站起身子,大声说道:“我赞同徐司令的意思,我们绝不做亡国奴,我的324团与鬼子势不两立。”
裴九斤又看了看彭亦取,脸上浮现出愁容,无奈地说:“好吧!咱们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支持抗击的举手。”彭亦取和徐振中举起了手。裴县长又说,“支持投降的举手。”曾悼和胡彪举起了手,当然还有裴九斤自己。裴县长一挥手,“好了!意见很明显,少数服从多数,开城投降。”裴县长话音刚落,彭亦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冷冷说道:“你们愿意做汉奸是你们的事儿,我们324团绝不做鬼子的汉奸走狗。”裴县长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瞪着彭亦取怒斥:“彭团长你这是啥话?这可是权宜之计,我们这么做是为了等待时机……”彭亦取毅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搞你们的权宜之计,我这就率军打鬼子去。”言罢又盯着徐振中问,“徐司令,你愿意跟着我同去吗?”徐振中郎然回道:“彭团长,我跟你去。”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县委大门,
彭亦取和徐振中退出县委大院之后,二人各自调兵遣将,324团和臧台军又合兵一处,这支三千人的队伍于益西山区的一条山路埋伏起来,这里是鬼子进驻益都县城的必经之路。然而他们太过于轻敌了,日军不是“儿童军”,鬼子也不是“鬼影子”,这是一支装备精良、作战勇猛的军队,当鬼子如雨点儿般的炮火把他们据守的阵地炸了个底掉儿的时候,这支三千人的队伍已经是溃不成军,失去了有效的战斗力。彭亦取仍然率领着324团的残部奋起抗击,而徐振中早就率领着他的队伍逃之夭夭了。324团孤军作战,再加上武器装备远远不够,只打了半天就已经损失惨重,再也坚持不住了,只得向着将军寨方向撤退。鬼子并未追赶,继续向着益都县城挺进。鬼子入驻益都县城之后,将宪兵司令部设在了县委大院,彭亦取随后把团部设到了益西区的将军寨,发展武装力量继续抗日。与此同时,逃回臧台的徐振中也高举起了抗战大旗,成立了益都县抗日逢卫军第一大队,他担任第一大队长,其族弟徐琳担任第一中队长。实际上从那天开始,益都县形成了三种政权:以赵经民为首的中共抗战民主政权,政府驻扎在益三区的胡林谷;以彭亦取为首的国民党益都县抗日政权,政府驻扎在益二区的将军寨;以裴九斤为首的伪政权,政府仍然设在益都县城的县委大院。
某一日,髻髻岭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人通报了自己的名号,说是从南张楼来的,有要事面见大当家。据守山门的士兵随即向朱绺子禀报,朱绺子一刻也没耽搁,亲自下山迎接。来的这人正是朱绺子二叔家的大儿子朱之文。朱之文带来了一个令他气愤的消息,他和弟弟前些日子去潍县贩驴,途径寿光县,被当地驻军323团的士兵拦截住了,他们不但强抢了兄弟二人的两头毛驴,还把这兄弟俩揍了一顿,朱之武脾气暴躁,当即与他们厮打起来,打伤了一个团部士兵,那些人便把朱之武扣押在了寿光县驻军团部。朱之文无奈,只得跑到髻髻岭求助朱绺子。
朱绺子闻听此事火冒三丈,怒道:“这是啥狗屁队伍,不琢磨着打鬼子,专门欺负自己人。”猛地一挥手,“集合队伍,下山救人!”他话音刚落,彭亦取和张曰良一前一后跨步进了议事堂。彭亦取问明情况,盯着朱绺子说道:“朱营长,你们现在可是国民正规军,做事怎么还这么没有章法?手下的士兵说调就调?”朱绺子盯着彭亦取没好气地回道:“依着彭团长的意思,我调遣我的队伍,还得跟你商量商量?”
朱绺子蛮横的语气激起了彭亦取压抑的愤怒,他声音高亢地说:“你既然接受收编,这支队伍就不再属于你一个人的,有什么行动应该开会决议。”朱绺子一拍桌子:“决议个球,我兄弟被你们的人抓去了,生死未卜,你还在这里跟我谈什么决议,大不了你把你的枪械拉回去,我不跟着你们干了。”彭亦取刚想再顶两句,却被身边的张曰良拉住了,彭亦取遂“哼”了一声,扭头不再搭话。张曰良看着朱绺子说:“大哥,彭团长说得也不无道理,从这里去寿光县城,少说也有七八十公里,咱们拉着队伍兴师动众地过去有些招眼,很不安全。”一直站在朱绺子身边的刘汉玉扯了扯朱绺子的襟角,低声说:“二哥说得对,我看这事不宜鲁莽,应从长计议才好。”朱绺子见所有人都劝他,遂不再说话,面部表情却是从没有过的难堪。
是夜,朱绺子找刘汉玉诉苦:俗话说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自从要了324团的枪械,咱们像龟孙子一样处处受人管制,这日子过得真他娘的憋屈。
刘汉玉回道:“大哥,我觉得二哥说得对,这样贸然调动队伍是有些不妥。”朱绺子问道:“那我兄弟就不救了?”刘汉玉说:“当然要救!就咱俩过去。”朱绺子纳闷地问道:“就咱俩?咋救?”刘汉玉回道:“324团和323团同属国军,你现在好歹也是324团的营长,拿着彭团长给你的任命函过去救人,肯定能管用。”
朱绺子微微点头。
刘汉玉又问:“这事儿是否向彭亦取说一声?”朱绺子摆摆手,不以为然地回道:“说个球,甭管他。”
翌日辰时,朱绺子和刘汉玉正准备下山,被早就等在山门口的彭亦取拦了下来。彭亦取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朝着朱绺子一伸:“这是我给323团谭团长的一封亲笔书函,你带上。”朱绺子伸手去接。刘汉玉将信封接在手里,微微一笑:“多谢彭团长了。”
朱绺子二人下到山脚,刘汉玉回头瞅着尚立在山顶的彭亦取和张曰良不无担心地说:“大哥,咱俩都下了山,山上会不会出事儿?”朱绺子不解其意,纳闷地问:“出啥事儿?”刘汉玉直言不讳地说:“他们会不会反叛?”朱绺子略一沉吟:“那个彭亦取我不敢保证,不过我相信张曰良,俺俩是过命的交情。”
朱绺子和刘汉玉快马加鞭,巳时时分便赶到了口埠村。路过冢子岭刘家老坟地的时候,发现了正在上坟的刘青玉和祝凤桂,后来就发生了凤桂说教汉玉的事。
刘汉玉与青玉两口子辞行,和朱绺子去了寿光县323团部,他们找到谭团长说明来意,并递上彭亦取给他的亲笔书函。谭团长当即放人,不过那两头驴却讨要不回来了,它们早已变成这帮人肚子里的一坨粪便。
朱刘二人下山之后,彭亦取真动了挑唆张曰良取而代之的心思,他盯着张曰良问道:“表弟,髻髻岭上的队伍是你一手拉起来的,你怎么会把寨主之位拱手让给他呢?”
张曰良说:“朱大哥救过我的命,当年若是没有他出手相救,我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彭亦取说:“这又如何?他当了这么多年大当家,也算是对得起他了,我担心他这种脾性会把手下的兄弟们给害了。”张曰良摆摆手,语气决绝地说:“大哥不必再说了,我不会做对不起朱大哥的事。”彭亦取瞅了瞅他,神情有些疑惑,他不明白他这个表弟为何会对朱绺子如此忠心耿耿。谁也不知道张曰良的心思,自从他第一眼看到朱绺红就对她动了倾慕之心,可令他懊恼的是,朱绺红对他似乎并不感兴趣,却对刘汉玉频献殷勤。
此事让刘汉玉同样觉得头疼,刘汉玉虽然从未谈过感情,更未接触过男女之事,但他不傻,他能感觉得出来,这个女人是喜欢上自己了。刘汉玉对她没有半点那种感觉,她或许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什么样类型的女人呢?刘汉玉琢磨着这个问题,脑子里自然而然浮现出凤桂的身影。凤桂是他的弟媳妇,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未来的老婆就应该是这样的女人,直爽不失温柔,尤其是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婉转动听,让他不由自主有一种想接近她的欲望。想到这里刘汉玉就不由得脸红,他觉得他这个想法很龌龊,但他一想到朱绺红这个母老虎的时候便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正当刘汉玉千思万想之际,屋门嗵得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门虽被推开了,却没有多少光亮透进来,狭窄的门口堵着一个高大威猛的身板子,刘汉玉抬头打量,正是朱绺红。刘汉玉惊讶之余热情相迎:“妹子,你咋来了?快请进!”朱绺红爽朗一笑,大大咧咧地说:“跟我装啥啊!”头也不回,反起一脚把门踢上,既而向前一步大跨,猛地搂住了刘汉玉的脖颈,顺势把他摁在了炕头上,胳膊肘抵住他的下颚,硕大的胸脯将他牢牢压住,刘汉玉就觉得身上压了一座泰山,呼吸都有了些困难。她喷火的一对大眼死死盯住身子底下压着的刘汉玉,大眼一闭,噘着嘴巴就糊了上来,笑着说:“俺就不信你是个金刚罗汉……”刘汉玉的脸蓦然红了,低低哀求:“妹子,别这样!”使劲喘了几口粗气,四肢凝力猛然挣脱朱绺红的搂抱,跳下炕头弹出了老远。朱绺红在炕头上保持着原姿趴了一段时间,既而俯在炕席上失声痛哭,边哭边诉:“俺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咋这么不待见俺呢!呜呜……”刘汉玉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墙角挠着头皮嗫嚅道:“妹子,你别误会,你是个大,大,大美人儿!可俺,俺心里已经有人了!”朱绺红哭泣一通,随后起了身子,拉开门一声不响地走了。二人在石屋里闹腾的时候,门外一直站着一个人,他贴着门板听了会儿动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人便是髻髻岭的二当家张曰良。
翌日,朱绺子的贴身警卫喊刘汉玉,说朱大当家有请。刘汉玉向着议事堂走去,远远看见朱绺红和张曰良正站在议事堂门口的野漆树底下交谈,两人本来站距较远,朱绺红一眼瞥见了正朝着他们走来的刘汉玉,迅速走到张曰良近前,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嘴里甜甜叫了一声:“曰良哥!”表现出极其亲昵的样子。刘汉玉路过二人身侧的当隙只是微微一笑,打了声招呼,抬脚迈进了议事堂。刘汉玉刚踏进议事堂大门,朱绺红就将趴在她怀里正享受着幸福的张曰良一把推开了,同时嘴里暗骂了一句:“没心没肺的的东西!”张曰良感受着朱绺红阴晴不定的情绪变化,愕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