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阁的打手担心刘青玉趁机开溜,问马玉成怎么办。马玉成瞟了瞟刘青玉刚才坐过的椅子,瞅着搭在椅背上的灰色长袍轻声回道:“不管他,钱在这里,他会回来的。”打手们也瞅了一眼椅子上的长袍,都不再说话。大约等了两刻钟的工夫仍不见刘青玉回来,马玉成有些惴惴不安了,指指椅背上的长袍,对着身边的胖门生说:“过去看看。”门生应诺一声,迅速走到椅子近前,把长袍提溜了起来,伸手摸进长袍口袋,表情却蓦然间呆滞了。原来,长袍的两个口袋都无袋囊。“老板!让这小子骗了,袍子里没钱!”胖门生着急地喊道。“快追!”马玉成气急败坏地吼道。醉仙阁里随即冲出来了七八条壮汉,都手抄棍棒,兵分两路,顺着古城街向着南北两向追去。然而,两刻钟的工夫并不短,怕是连个鬼影儿也找不到了。
刘青玉玩了个金蝉脱壳。他进了醉仙阁观察情况,发现这里分明是家黑店。七年前大哥多亏是输光了钱走的,倘若是赢了钱不但拿不走分文,还铁定挨一顿揍。但是今天他想赢钱,他眼前总是晃动着一张轻蔑的面相,耳边回旋着一个刺耳的声音:你有钱吗?没钱别治病!滚蛋!穷鬼……其声像村北关帝庙敲响的生铁钟,在他耳边嘤嗡作响。他眼前又晃动起了镯儿娇小的身影,镯儿一只手高举着他给她做的风陀螺,摇摇晃晃地向着他跑来,嘴里甜甜地叫着:“爹……爹……”
“哎!哎!丫头,慢点儿跑,别摔了!”他踎身伸手将她抱住,随即转了一个欢快的大圈圈儿,“镯儿,想吃啥?爹给你买!”
“爹啊!我想吃桃酥饼干!”镯儿甜甜地应着,随即甜甜地笑了。想到这里,青玉心里极其难受,他要给镯儿治病,想尽办法也要弄到治病的钱,而想弄到这些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再赌一把。可是,怎么样才能把赢了的钱带出来呢?这是令他无比头疼的一件事儿,苦思冥想,灵机一动,豁然开朗,刚才他佯装去厕所,实际是在茅厕里对着袍子做了手脚,刚才在赌桌旁貌似往长袍口袋里装钱,其实那只是他打的一颗烟雾弹,大洋早就通过长袍袋口装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刘青玉兄弟二人向着医院跑去,刘青玉心里高兴,笑着对光玉说:“大哥!镯儿的命终于有救了。”光玉高兴地回道,“我就知道你能行,三弟神通广大。”青玉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洋朝着光玉递了过去:“大哥,这些钱你拿着,给你的娃儿们买点好吃的,可千万别再赌了。”
“喔!给我这么多干吗?镯儿不是还要看病吗?”光玉想伸手接,却没好意思。“我口袋里还有,镯儿看病的钱够了,你拿着吧!”青玉把大洋拍进他的手掌。“三弟,谢谢你了!”
光玉声带哭腔,眼里噙着泪花儿。他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娃子们也已经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有时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好赌的这个毛病,想起七年前三弟分给他的一百多个大洋,倘若不是输了,现在过得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呢?会不会手里比现在宽绰?
青玉神情忧虑地说道:“大哥,凤桂坚决反对我赌钱,倘若她知道这些钱是赢来的,就她那倔脾气,宁可不给镯儿看病,也不会花这些钱。”刘光玉的表情也忧虑起来:“是啊!这可咋办哪?”青玉说:“所以,你要帮我圆好这个谎,咱俩得事先编一套说辞。”光玉说:“这么多的大洋,总不能说是马路上捡的吧?”青玉回道:“出来的时候我对凤桂说了,说跟嫂子的大哥借的,这谎既然撒下了,只能接着往下圆。你就说马兰花的大哥是这个醉仙阁的老板,这些钱就是从他这里借的。”刘光玉眼珠子瞪得溜圆:“啥?你这个谎可是撒大发了,凤桂若是认真起来,可咋圆场?”刘青玉不以为然:“就是随口一说的事儿,她能当什么真?你尽管按照我的意思说就是了。”刘光玉有些为难:“三弟,你大嫂是咱爹从南门捡来的,这事凤桂也知晓,你大嫂懵然冒出一个有钱的大哥,凤桂能信吗?”刘青玉回道:“捡来的就不兴有衬钱的亲戚了?你听我的就是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进了医院走廊。青玉悄然推开病房门,见凤桂背对门口坐在病床床沿上,他快步走过去,嘴贴其耳语调轻快地说:“凤桂,告诉你个好消息……给镯儿治病的钱大哥帮我们借到啦!”
“是啊!弟妹,这回儿好了,钱的事不用愁了,没想到你嫂子在县城还有这么一个有钱的哥哥,嘿嘿!”光玉接着话茬高兴地说道。
兄弟俩自顾说话,凤桂头也不回,仿似一樽泥塑。青玉感到纳闷,迈步走到凤桂对面,垂头打量,见她目光呆滞,瞅着黑洞洞的窗外发愣。青玉低头看,见她怀里抱着的镯儿紧闭双眼,脸如苍纸。青玉心里一紧,伸手搭上了娃儿的额头,手掌贴上去的瞬间,猛然抽回了手。他被刚才触摸到的那丝冰冷震颤了,急躁躁地问:“娃儿这是咋啦?”凤桂没作答,眼睛里却蓦然扑簌簌地滚下了两串泪花。青玉又问:“你倒是说啊!咋了嘛?”
“她——死——了!”凤桂声若游丝,每个字单蹦出口,字字如针,刺痛着刘青玉的耳膜。刘青玉不知道凤桂是怎么说出这三个字的,她的嘴皮子甚至都没动一下。青玉蓦然呼喝一声:“闺女,爹回来了!”已然泣不成声。站在他身后的光玉也抹起了眼泪。凤桂早已泣不成声,边哭边说:“娃儿临走的时候……问你……问你去哪了,还说……想吃桃酥饼干……”
青玉感觉到胸口犹如插了一把刀子般疼痛,他临进赌场时眼前曾经晃动过镯儿的身影,她伸着手跟他要桃酥饼干。正所谓父女连心。如今听凤桂说起,更觉悲戚,朝着凤桂双膝跪地,将脸紧贴在镯儿冰冷的脸颊上,声泪俱下:“镯儿,爹来晚了,爹对不起你啊!”
这正是:
父女心通有灵犀,一夜赌银方就医。
天堂再无人间苦,来世莫患穷家疾。
已过辰时,益北乡平原大地仍然一片阴暗,天空乌云密布,仿若泼了墨一般的黑,天地之间翻滚着浓浓的气雾。口埠冢子岭刘家祖坟地里杵着两个人的身影。刘青玉手持铁锨挖了一处小土坑,将镯儿裹着毛毯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摆进坑里,又在她身上遮了一条破褥子,随之立起身子,握着铁锨准备埋土,却蓦然顿住了动作,盯着镯儿的尸体呆懵出神。过了好一阵子,他又慢慢蹲身,伸手抓起镯儿苍白冰冷的小手,从她的手腕上褪下了一个银镯子。站在旁侧的凤桂盯着刘青玉的举止怒哞哞地喊了一声:“你干吗?”刘青玉眼神怯怯地盯着凤桂:“这个,这个能值些钱……”凤桂语气决绝地吼道:“放回去。没了镯子,她还是镯儿嘛!”
刘青玉乖乖地把银镯重新套进镯儿的小手腕,随即握锨铲土,培了一座小小的坟头。青玉和凤桂蹲在坟茔前,地上摆了三个洋瓷大碗,碗里盛着满满的都是桃酥饼干。凤桂手握柴棍儿,轻轻挑拨着地上燃烧的纸钱,嘴里默默念叨:“闺女,爹娘给你买饼干了,你吃好喝好,一路走好……”燃烧的灰烬被湿漉漉的晨雾压着,围着坟堆打着转儿,在地面上不断盘旋,三个大碗里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碎纸灰。
刘青玉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上旋转的纸灰,忽儿灵魂出窍,仿佛看见镯儿正坐在坟堆上,双手抓着碗里的饼干贪婪地啃着,嘴角沾满了饼干碎沫,正一脸幸福地看着他微笑。新麦儿跪在爹娘身边,瞅着爹娘的泪眼发呆,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却晓得她的妹妹躺在了这堆黄土之下,或是永远也见不到了。见爹娘哭得痛心,她也跟着哭,哭了一通,抬起一双泪眼瞅着凤桂轻声说:“娘!我想吃饼干!”
凤桂抹了一把眼泪,摩挲着她的头顶柔声说:“闺女,一会儿咱们回去吃,家里还有!”新麦儿轻轻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碗里的饼干,或是实在忍不住美食的诱惑,不由自主地伸手欲拿。刘青玉乍然厉喝一声:“你干吗?别跟你妹妹争食吃!”举起木棍在她的小手背轻敲了一下,新麦打了个抖,慌忙缩回了手,怯怯的眼神瞅着他,张开嘴哇哇大哭。凤桂忙把娃儿揽进怀里,侧头瞅着刘青玉怒斥道:“你干吗?咋还打娃儿?”刘青玉没说话,不断挑动着手里的木棍,以使那堆还泛着火星的纸钱燃烧得更透彻一些。
其实,从那天开始,新麦儿接连吃了好几天饼干,吃完了刘青玉就给她买,为了娃儿他从来就不心疼钱,只要口袋里有钱。
口埠南村刘青玉家的窗口上抹着一丝淡红的光晕。凤桂怀里搂着新麦儿,朝着躺在身侧的刘青玉说:“他爹!镯儿不在了,你借的钱也用不着了,趁早还给人家吧!”青玉慵懒地翻了个身,长长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了睡意,漫不经心地搪塞道:“我知道,早睡吧!”随即吹灭了炕台的煤油灯,狭小的西房屋顿时阴暗下来。
凤桂蓦然问了一句:“那些钱不是你又去耍钱赢来的吧?”青玉不由得微微抖了抖身子,好在屋里漆黑一片,凤桂并没有察觉到他这个细微的举动。刘青玉稳了稳心神说道:“别瞎猜啦!我跟你一起去的县城,与你寸步不离,哪里得空去赌钱?”凤桂纳闷地问:“可我一直想不通,你说这些钱是大哥的大舅哥借给你的,大嫂当年只不过是个要饭的,又哪来的这么有钱的大哥呢?而且,还一把给了你十个大洋……”刘青玉不屑地说:“谁规定的乞丐就没有能亲戚了?实话告诉你吧!大嫂的大哥马玉成在县城里可是做大买卖的。”刘青玉顺口胡诌,编造得挺有水准,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凤桂似乎来了兴趣:“噢?做什么大买卖啊?”青玉眨巴眨巴眼睛,他得顺口往下诌,不能让她听出破绽:“醉仙阁知道吗?那可是县城里的头号大酒楼,就是大嫂的哥哥马玉成开的。”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青玉这套谎话编造得挺有水准,可他不该直接说名道姓,和盘托出确切地址,当时他也没想到凤桂信以为真,日后循着这个地址前去查探,惹出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凤桂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儿,遂坚信不疑,语气也欢快起来:“还有这档子事儿?想不到大嫂还有这么个能大哥,改天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呢!”青玉不耐烦地搪塞着:“好了好了,得空儿就去,睡觉吧!”他貌似睡着了,打起了颇响的呼噜。
一九三八年开岁伊始,春寒料峭。虽然已经嗅到了春天的味道,但寒尾始终没有过去,天空飘扬起了像麦麸皮儿那般大小的稀碎雪花儿,纷纷扰扰地盈荡着益北乡平原大地。大地覆上了一片银白,北风一吹,浮雪滚动,地面忽而变白忽而变黑,其色没了定数。刘青玉家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那是凤桂生的第四个娃儿,是个丫头。
最近外面一直在传:口埠村来鬼子了,就驻扎在北村的老磨坊。传言中的鬼子真比恶鬼还要可怕,比冢子岭的土匪史大当家凶残百倍,不但肆意横抢蛮夺,而且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糟蹋,简直就是一群畜牲。凤桂琢磨着,这是一群什么样的魔鬼啊!其实,口埠村的乡亲们对“鬼子”这个称号并不陌生,他们很久以前就听闻了鬼子的大名,只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在鲁中平原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有一条德国人建造的铁路线,这条横贯东西的铁路被称为胶济铁路线。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人借口对德宣战,从德国人手里强夺了这条铁路线,并迅速占领了益都火车站。从此以后,胶济铁路线就成了鬼子的运输专线,这条铁路连接济南、青岛、烟台等城市,是一条横贯山东的运输大动脉,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二丫三个月大的某天上午,有人砸刘青玉家的院门。刘青玉知道最近鬼子闹得凶,家家关门闭户,特别是女人,出门脸上都要涂满锅底灰,鬼子见了粮食就抢,见了女人就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刘青玉叮嘱凤桂躲在里屋别动,他打开了院门,见门外立着董仁周父子,二人身后站着两个身着黄色军装的士兵,每个士兵都挎着一把刀刺闪亮的长枪,这是刘青玉生平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日本鬼子。自从鬼子来到口埠村以后,董仁周父子就做了汉奸。鬼子每到一处新地界,首先物色有钱有势的当地富户落脚。益北乡这一带要说有钱有势,董家当仁不让。吃粮有董记米铺,粮食取之不尽;花销有董家赌窖,大洋用之不竭。于是乎,董家成了鬼子要拿下的首选,想要拿下董家非常简单,只须三八大盖往他的脑门儿上一顶就万事大吉。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什么鬼心眼也比不了手里的枪杆子。钱财、粮食总归是次要的,首先得保住消耗这些身外之物的活口。董仁周这几天在口埠村领着鬼子一直走街串巷挨户登记,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刘青玉心里七上八下地敲着鼓打着锣。
站在董仁周身后的两个鬼子一脸横肉,目光凶狠地盯着刘青玉,刘青玉慌忙挪移目光,盯着董仁周赔着笑脸说:“保长,有啥事吗?”董仁周盯着他问:“刘青玉,皇军要在口埠北村修炮楼,你是出钱啊!还是出力啊?”
“这……”刘青玉瞟一眼鬼子凶悍的眼神,嗫嚅着说道,“这年头,穷苦人家哪来的钱呢?”
“那你的意思就是出力唠!我给你登记了,刘青玉,壮力。”董仁周举笔在一本小本子上划拉着,边划拉边说,“明天辰时在北村关帝庙集合,到时候可别找不到你。若是点名不到,皇军发怒,神仙都救不了你。”他又扭身走到对面,抬手敲起了王大骡子家的院门。
刘青玉关了院门返身进了西房屋,看着坐在炕沿上的凤桂说:“刚才董保长领着鬼子来了,说要去北村修炮楼。”
“不去!”凤桂横横地一口回绝,怒哞哞地说,“给那帮杂碎建碉堡,安固了他们的王八盖子好打咱们中国人啊!”刘青玉瞅瞅她:“收收你的倔脾气不行吗?不去又有啥办法呢?难道看着鬼子杀人啊!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景,能活着最重要……如今的口埠村不太平,我看这样吧!明天一早,我把你和两个娃子送到辛家村她大姨家里躲一躲,那样的小村,鬼子暂时不会去。”凤桂问:“明天一早你修炮楼,咋送我们娘仨?”刘青玉站起身子:“我这就去推车子,你马上收拾收拾,咱们连夜启程。”
正所谓:
年复一年蹉跎景,日复一日难安生。
荒馑未脱寒饥迫,恶鬼再掠苦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