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泽忙着手里的木工活儿,眼睛却不断朝着南墙根瞟去。南墙根的桂花树底下站着祝凤桂。此时的祝凤桂也扭头瞅着东屋门口的李政泽。俩人短暂的交眸,充满深情,瞬间都收回了目光。二人谁也没留意祝世交紧盯他们的目光。
祝世交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能从俩人的眼神里看透他们的心思。他高仰脖子将茶壶里最后一口茶水砸进肚子,猛地从摇椅上站立起来,转身向着堂屋走去,留下身后的竹摇椅前仰后合,吱呦乱响。其实祝世交早就看出来了,李政泽和凤桂相互爱慕已久,可他并不同意这桩亲事儿。
李政泽的父亲早年是印章匠人,李政泽三岁那年父母染病接踵身故,好心的邻居把他领回家抚养。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穷得连房舍都没有,住的是一间公家的破马号。如此家境,祝世交怎么能让亲生闺女嫁给这么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人呢?闺女嫁过去还不是跟着他吃苦遭罪?
祝世交快步进了北屋,祝孙氏正忙着做午饭,把切好的白萝卜片儿倒进灶塘上礅放着的一口氤氲着水蒸汽的八印大锅里去。祝世交于锅台上磕磕烟袋锅子,沉闷地问道:“南村张媒婆咋这段日子不来了?她不是说给凤桂寻了一门亲事吗?”前些日子南村张大婶子跑来说媒,说给凤桂踅摸了一户大户人家,伶牙俐齿把对方说得天花乱坠。
祝孙氏只顾低头把一簸箕萝卜片儿倒进大锅里,并未抬头看祝世交一眼:“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大闺女刚成亲,你就急着把二闺女嫁出去。”祝世交白了她一眼,怒哞哞地说:“丹桂嫁到杨家亏了吗?杨丰智是有名的包子匠,我把闺女推到火坑里去了吗?再者说了,我急着把二闺女嫁出去事出有因,你不晓得那个斜愣眼心里打的啥谱吗?”祝世交说的斜愣眼就是董武。“你小声点儿,别让斜愣眼听到!”祝孙氏小心翼翼地说着,提起厚重的木锅盖扣在锅口,曲腿坐在蒲团上,抓起一把麦糠填进灶膛,另一只手拉着风箱前仰后合地开始摇晃身子。风箱被她拉得呱嗒呱嗒响,紧促的声音仿似给站在身边咄咄逼人的祝世交下了逐客令。祝世交很识趣,恨恨的眼神瞅瞅祝孙氏,转身向着屋门口走去。他的手刚刚搭上门把手,正欲拉门,厚重的门扇却被外面一股大力猛然推开了,那杆两尺多长的大烟袋正挑在他嘴巴里,门扇推着烟锅猛地一顶,烟嘴直直向着他喉管深处戳了进去。
“窝——”祝世交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想是烟嘴戳得深了些,疼得他神情痛苦地揉捏着嗓子干呕了几声,抬头踅摸推门的那个人,正是他的小子祝铁桂。祝世交瞅着站在门口搭着门扇懵着眼神的铁桂,举起手里的烟袋照着他的脑瓜顶敲了一下,或是敲得巧妙,铛得一声,像是敲打在了锅沿儿上,其声清脆。“哎吆!”祝铁桂一个健跳退后几步,疼得呲牙咧嘴直吸溜,揉搓着头皮挤眼撇嘴,操着尖利的嗓门儿大声驳斥了一句:“爹!干吗打我?”“小王八羔子,你是想谋杀生父啊!你若是推门再急一些,这烟袋杆子就把我的嘴戳穿了!”祝世交揉搓着脖子,烟袋锅子哆嗦着,看样子还想打,却被身后的祝孙氏将烟袋一把夺了去:“你打娃子怎么没轻没重,这玩意儿敲脑壳多疼。”
祝世交表情痛苦,指指门外的铁桂又指指自己的喉咙,此时他觉得还是少说话为妙,嗓子眼疼得犹如针刺火燎,嘴里积攒的一口唾沫不得不下咽,唾沫走过嗓子眼儿的时隙,疼得他又是一阵五官乱抖的表情。铁桂见娘已经把烟袋抢在手里,爹的手里没有了打人的器械,也就不再怕他,边朝着娘走去边委屈地说:“娘!给我敲了个大包,你摸摸,这里……”
铁桂低头给娘看脑瓜顶。娘抬手爱惜地摩挲着他的头顶,果然在那一块摸到一个像鹌鹑蛋一般大的肉疙瘩,护犊心切的娘抬头盯着祝世交,想责怪他一番,但看着他揉着脖子痛苦的表情,终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扭身盯着铁桂数落起来:“你这个娃子也真是,都这么大了还这么毛愣愣的,你着急跑个啥子嘛!”铁桂揉着脑瓜顶说:“我……我大姐来了。”
凤桂站在院子里的凤桂树下,早就听见门外有牲口嘶鸣之声,慌忙迎了出去,见来的是大姐丹桂和姐夫杨丰智,甜甜叫了一声:“姐姐!姐夫!你们来啦!”院门外站着的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便是杨丰智,他手里牵着一头小毛驴,驴背上绑了一根七八尺长的横叉木(旧时女子骑驴,为了安全起见,于驴背横绑一根木棍,一是提防驴子掉进枯井,二是防备毛驴摔倒伤了主人)。一个美女子侧坐在驴背上搭着的一条大红褥子上,脖项上围着一条红围巾,身着整套大红衣裳,头上插着一朵小巧的红绸缎千层花,修尖的小脚上蹬着一双尖头红布鞋,白玉脸微施粉黛,柔柔弱弱,一副俏模样儿,此女子便是凤桂的姐姐丹桂。丹桂比凤桂大三岁,二人容貌颇为相像,只是丹桂的身形比妹妹略胖了些。
丹桂和杨丰智成亲有些日子了,今天是中秋佳节,小两口商量好了双双回娘家探亲,和娘家人吃个团圆饭。杨丰智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听着凤桂的呼叫并未搭话,只是一边往树上拴着毛驴,一边回头朝着她傻笑。凤桂紧赶几步来到毛驴身侧,双手搀住丹桂欲把她扶下来,丹桂一个小跳蹦下驴背,凤桂慌忙伸手把她架住,笑吟吟地说:“姐姐穿着这一身红真是漂亮!”丹桂笑着说:“怎么着,妹妹羡慕了?用不了多久,你也会穿的……”
姊妹二人并排踏进院门,杨丰智紧紧跟上。“姐姐,你这包袱里装的什么好东西?怎么还感觉热乎乎的。”凤桂捏了捏软软的粗布包袱。“咱爹喜欢吃你姐夫蒸的包子,所以我们特地蒸了一屉笼,给爹娘尝尝。”丹桂笑着说。凤桂扭头看着杨丰智,抿嘴一笑:“姐夫!你这个女婿当得可真称职,懂得讨老丈人欢心。”杨丰智“嘿嘿”憨笑两声,挠挠头皮没言语。丹桂扭头瞅着杨丰智,语气有些微啧:“妹妹问你话呢!怎么就会傻笑。”凤桂扯扯丹桂的衣襟:“别这样,我姐夫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我晓得。”丹桂白了杨丰智一眼,回头看着凤桂:“还老实人,老实人知道拿着包子哄人开心?当初要不是他的包子讨了咱爹的欢心,我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闷葫芦!”凤桂咯咯地笑了:“看来姐夫的闷葫芦里是藏着香包子恁!姐夫,我说的对吧?”杨丰智仍然不说话,只是嘿嘿地憨笑。
姊妹二人说着话的工夫已经进了院子,院子里的后生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不约而同地扭头打量。这姊妹俩可是口埠村的一对桂花,美妙的姿色十里八村没人能比。那些后生们大都是光棍汉,又有哪个不会贪恋美色多瞅上几眼呢?
正如是:
桂蕾并蒂花月容,金莲影双醉秋风。
若非寻常青庭现,皆疑瑶台歌舞姈。
院子里的徒弟们都凝神细看,就连东屋门口的李政泽也忍不住朝着这里张望,所有的呆板脸都像是向着阳光扭转的向日葵,随着二人的巧移金莲缓缓转动着脑袋。此时的董武正躬腰垂头,不紧不慢地拉动着手里的锯,似乎并未为之所动,实则不然,没有谁能比他看得更清楚了,这小子的一对斜愣眼总是给人造成视觉上的错觉。别看他目光斜视,看东西却是格外清晰,且比正常人的视力还要强上几倍。
此时的董武早把缓步进院的如花儿一般的姊妹二人盯死了,嘴角竟然垂下了一缕口水。蹲在他旁侧的一个后生手握墨斗,瞅瞅院门口走进来的二位美女子,又看看董武的一副馋模样,随手举起一块木条戳戳他的大腿,戏谑道:“武哥,看傻了?”这个后生叫宋士华,口埠北村人氏。董武愣了个神,嘴角一吸溜,把口水重新嘬进嘴巴,瞪了宋士华一眼:“别胡说八道,快干活!”凤桂早就察觉了董武色眯眯的眼神,与他擦身而过的当隙故意轻咳了一声。
凤桂和姐姐踏进堂屋,觉得屋里的三人表情不对付:爹揉着脖子一脸痛楚,铁桂搓着脑门龇牙咧嘴,娘站在他们中间,双手揽着铁桂的肩膀,表情严肃。“你们这是咋啦?”凤桂把众人挨个打量一番问道。祝世交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指指自己的喉咙轻啊几声。跟在姊妹二人身后的杨丰智进了屋,看着祝世交亲切地喊了一声:“爹!”杨丰智这样惜话如金的老实人能叫这么一声爹很难得,祝世交亦是想应答,喉管里却是隐隐作痛,终究是没说出话来,朝着杨丰智苦笑一下,微微点头算作回答。“爹!我给你捎来了你喜欢吃的肉包子,杨丰智亲自给你包的。”祝丹桂指指凤桂手里提着的碎花布包袱。祝丹桂一提这个祝世交更来气,喉咙疼得如此厉害,看来是无福消受了。他心里窝火,快步走到祝孙氏身边,从她手里一把夺过长烟袋,扭身去了院子。“娘,我爹这是咋啦?”凤桂看着爹疾步外出的背影问道:“刚才铁桂进屋急了些,撞到了他的烟袋,烟嘴或是顶着他的喉咙了。”娘扭头瞅着丹桂,“大妮儿,别再提包子的事了,看来这次他是吃不成了,吃不成,他还会不恼?”娘从丹桂手里接过包袱,转身放在了灶台上的一个盛着煎饼的大笸箩里。
灶口红彤彤的,虽然多久没填麦糠,灶膛里依然窜着微弱的火头。八印大锅的盖缝里氤氲着一缕缕的蒸气。锅里炖了满满一锅的猪肉萝卜片儿,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味。祝孙氏瞅着铁桂说:“娃子,喊他们来吃饭吧!”铁桂应了一声,走到门口,朝着院子亮开了嗓子:“哥哥们,都来吃饭了!”院子里的乒乓之声随即停了下来,徒弟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陆续向着屋门口走去。
且说祝世交踏出屋门扭身去了东边的仓储房。他走到仓房最里角,手搭一块巨大的油布,轻轻掀开了一角,露出一樽黑乎乎的大物件,他瞅着那个物件出了神。那可是祝家世传的一件宝贝——金丝檀棺。檀棺所用木料世所罕见,它经过祝家三代人地精心打磨,其价值已经无可估量。这口万工棺更像是一件令世人惊叹的工艺品,棺盖镂空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大图案,四周又配以线条流畅的四方祥云飞禽走兽,栩栩如生。棺首是一个立体狮首,狮首口衔一颗镂空雕刻的圆珠。那颗圆珠是活的,能在狮口自由旋转。狮首下面有能活动的二门神龛,上置灯台。棺体围满雕花图案,皆是古典名著、民间故事、天宫神仙、等等,譬如八仙过海、梁祝化蝶、寿星献桃;也有动物,都是古代神兽,譬如貔貅、麒麟、饕餮等等;也有植物,譬如松柏、牡丹、荷花等。
祝世交听他爹说,当年爷爷的棺材铺子的生意做得很大,县城里的达官贵族都不远百里跑到他家订制棺木,就连京城里的皇亲国戚都慕名而来。祝世交的爷爷当年花重金买了一块金丝檀木,花费毕生心血做了这口棺材,爷爷临死时嘱托世交爹用这口檀棺把他盛殓入葬。世交爹是答应了这件事的,岂知他却动了私心,并未用这口檀棺将其入殓,而是连夜赶制了一口楸木棺材把世交爷爷下了葬。二十年前世交爹弥留之际拉着祝世交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用这口檀棺殓他下葬,祝世交当时虽是满口答应,但他也犯了跟爹同样的毛病,也学着爹的做法瞒天过海,连夜做了一口楸木棺材把爹埋了。祝世交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有两个,一是对檀棺情有独钟,实在是舍不得,二是对爹心存怨气。世交爹平生嗜赌如命,正因如此世交娘被他活活气死了,祝世交小的时候,娘经常为了爹赌博的事和他吵架,爹和娘的对骂武斗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那时候他就对赌博恨之入骨。世交爹死的时候祝家已经是家徒四壁,祝世交咬咬牙把这口值钱的檀棺留了下来。
这正是:
百灵翘楚魁紫檀,麒麟饕餮万工棺。
馥郁沁腑幽魂醉,龙凤欲腾映菡萏。
祝世交每天都会跑到仓储房观摩这口棺木,这已经成了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墨守成规的习惯。感觉檀棺哪里不尽如意,当即握着铁鐕锤头精心敲打一番……檀棺是他无比喜爱的一件宝贝,他甚至想象着自己作古以后躺在檀棺里,众人围观而表现出的惊讶表情。但让他顾虑的是,他百年之后,他的儿子们会不会乖乖听话把他殓于其内,儿子们会不会也像他当年欺骗他的老子那样欺骗他。祝世交考虑再三,决定不把这口棺木的来历告诉他任何一个儿子,以免发生他当年所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儿子们都知道他珍藏的这口棺材,只是不知道它的真实来历。祝世交曾经编过一套谎话:这是你们祖爷爷专门给我留下来的,你们要遵循祖宗遗愿,等我百年之后用它殓我。
四个儿子除了老大和老二,其余的似乎都信了他的话。这个并未让祝世交心情愉悦,因为信了他的话的都是他尚未懂事的娃子;不信的都已经有了成熟的思维方式。这本来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他的儿子们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揣摩出一万个为什么来:祖师爷精心打磨的这件宝贝,为什么自己不用呢?为什么不留给爷爷反而留给爹呢?
祝世交手捏油布重新将棺木遮盖严实,信步走到靠在墙边儿的一条长凳近前蹲上凳面。将握在手里的长杆烟袋叼于嘴巴,满口咬住烟袋末端的深绿色的翡翠烟嘴儿,手法娴熟地解开腰垂的绣花荷包的袋口,从袋内捏出一撮儿蜡黄的烟丝,填着力进铜头烟锅,掏出打火石点上。他只是神情陶醉地狠嘬了一口,就表情极端痛苦地叩叩咔咔咳嗽起来,貌似非得把脾肺咳出来不可。刚刚被烟袋杆子戳攮的喉管丝丝阵痛。他揉揉其痛难忍的喉管,赌气将刚点上的烟袋向着凳面猛地一磕,扭身出了仓储房。着燃的烟丝便都散落于地,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祝世交出了仓房来到院子,嗅了嗅由堂屋飘绕出来的饭菜的浓郁香味儿,转身向着院门口走去。他心里窝火,喉咙疼得厉害,无福消受祝孙氏做的美味佳肴,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眼瞅着大女婿带来的肉包子却不能享用……祝世交万万没料到,他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却给祝家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东厢房门口的李政泽正忙着沾板。门侧礅着一尊泥墩小火炉,炉口上支着一把黢黑的砂锅,砂锅里的松胶被熬成了黏糊糊,库查库查地泛着金黄色的浓泡泡儿,氤氲着丝丝袅袅的水汽,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沤粪味儿。火炉旁侧的两条长凳上担了一排光滑洁亮的新鲜木板。他握着毛刷子,将热乎乎黏糊糊的松胶仔仔细细地涂抹在一块木板的边侧,认认真真地将两块木板对接在一起。他正忙着做这一切的时候,蓦然听到噗嗤噗嗤的急促的脚步声,抬头打量,见祝世交倒背着双手,握着烟袋杆子摇摇晃晃地迈出了院门。他神情疑惑地暗自咕哝:“师父这是咋啦?”
这个当隙,一直站在屋门口的凤桂见爹出了院子,抬脚走到李政泽身边:“政泽哥,先吃饭吧!下午再干。”她声音很小,透着委婉柔情。李政泽抬眼看着她笑了笑,墨黑的眉毛挑了挑:“你们先吃吧!熬一锅松胶很麻烦,得一鼓作气刷上,冷了还得重新熬。”他拿着毛刷蘸蘸黏松胶,在一块木板上又仔细刷起来。凤桂没挪步子,低头看着他说:“政泽哥,今天是中秋佳节,我娘可是特地做了好吃的呢!”“我知道!可我真的丢不下手里的活,你先回去吃饭吧!我得等一会才能过去。”李政泽回道。凤桂没再说话,默默转身向着屋门口走去。李政泽抬头看了一眼她走去的背影,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儿。
刚才两人说话的这一幕情景却被站在屋门口的一个人看了个清楚,那人见凤桂往屋门口走来,扭身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