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雪中送炭给了凤桂两块大洋。有了这两块大洋,青玉两口子就张罗着去益都县城给镯儿看病。
青玉十六岁那年曾经和来良贵去过一次益都县城,当时是绕着县城外围直接去了云门山,所以对县城里的状况并不熟悉,他思量着光玉曾经在县城里的醉仙阁酒楼耍过钱,觉得他应该熟悉县城里的情况,是夜就去了大哥家里跟他商量,光玉拍着胸脯说:“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去县城有五十多里地呢!徒步还不知道走到啥时候,一会儿我去趟王大骡子家里,借他家的驴车用用,这些年我跟他走动多一些,求他这点事儿,想他也不会推诿。”刘青玉微微颔首:“新麦儿还小,就不带她去了,明天我把她送过来,让大嫂帮着照看照看!”
翌日清晨,王大骡子扬着长鞭赶着驴车乘着朝阳在羊益官道上奔跑,挂在驴脖上的铜铃铛摇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应和驴蹄踩踏地面发出的得得声,听上去其音欢快。驴车上坐着抱着镯儿的凤桂,刘青玉和刘光玉坐在车尾。正是暮商时节,冷冷的雨丝夹杂着丝丝寒意拂临着广袤的益北平原。这样的鬼天气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今年很少见到那轮久违的太阳,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它的样子。驴车一路颠簸,一个时辰后终于赶到了县城城郊。凤桂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到大县城,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断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她从没见过那么长的石拱桥,没见过那么高的钟鼓楼,没见过那么长的青石板街巷。
驴车终于在县人民医院门口停了下来,刘青玉便打发王大骡子赶着驴车回去了。刘青玉抱着眯眼不睁的镯儿向急诊室跑去,凤桂和刘光玉紧跟其后。刘青玉第一次来医院,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抱着闺女串了好几个门也没找准地方,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子,跑过去气喘吁吁地问道:“妹子,打听一下,看病的屋在哪儿?”白衣女人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屑地朝前努努嘴,鼻孔里挤出两个字:“那儿。”随即扭头摆着垂耷的屁股走了。“这是啥态度?”刘青玉暗暗在心里骂道。他无心搭理那个傲慢无礼的女人,抱着镯儿进了诊室。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圆边眼镜的中年男子给镯儿察看了一番病情,看着面前站着的青玉、光玉和凤桂,语气带着责怪地问:“娃儿都病得这么严重了,怎么才来给她看病?”青玉嗫嚅道:“这个……”又迫不及待地反问:“大夫,我家闺女患的啥病?”眼镜大夫白了他一眼:“难说,先让她住院吧!”刘青玉紧着问道:“这,这住院得花多少钱啊?”眼镜大夫漫不经心地说:“很难说,看病情而定吧!治好治不好的,至少得五块大洋。”大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刘青玉有些懵,紧着又问:“大夫!你这是啥意思?怎么治不好还花费这么多大洋?”大夫把面前的那张正写着字的处方往旁侧一推,眼镜片后面透出两道犀利的光芒,盯着刘青玉问道:“你到底有没有钱?这病还治不治?”一旁的凤桂胳膊肘轻轻捣捣刘青玉,忙不迭地说:“治!治!”“想治疗,就先交一块大洋。”眼镜大夫嗤得撕下一张处方笺,往刘青玉手里一递,便再也不搭理他。凤桂忙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递到刘青玉手里,嘱咐道:“你去交钱吧!”刘青玉应了一声踏出了诊室门,光玉也跟着走了出来。刘青玉一脸愁苦,咕哝道:“什么破大夫,说话嘢气死人了。”光玉说:“三弟,这年头就是这样,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咱们先把住院费交了再说吧!”
镯儿总算是在医院住下了,还没等刘青玉松口气,大夫又把他叫过去了,通知他今天所交的一个大洋快花完了,要他明天一早再到住院处交两个大洋。刘青玉眼珠子瞪得老大:“啥?我今天中午刚交了一个大洋,怎么半天不到就用完了?”眼镜大夫抬眼瞅他,语气带着轻蔑地说:“这是住院,你以为是在你家呢!给你家丫头用的可都是上好的西药,娃儿都病成这样了,再不急救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实在没钱就走人。”言罢转身走了。刘青玉听了他的话有了怒意,刚想反驳,却被身侧的大哥拉着走了。
是夜,兄弟二人踎在医院过道的走廊里,光玉瞅着一脸愁苦的青玉问道:“三弟,你还有几块大洋?”青玉摸了摸口袋,沉沉回道:“就一块了。”光玉叹了口气:“明天两块大洋的住院费可到哪里去淘置呢?”医院走廊里一片死寂,墙角蜷缩着几个病人家属,他们身上盖着几条破被子,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声,像是几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几个身着白大褂的大夫和护士像幽灵一样在暗黑的廊道里飘忽穿梭。刘青玉双手抱着脑袋长吁短叹,一时无计可施,须臾,他扭头看着身边的光玉问:“大哥!你说的醉仙阁酒楼在哪儿?”“咋啦?你还想赌?”光玉有些惊讶。“赌!”青玉语气决绝,“为了娃子的命,再赌一把。”“行!”光玉一咬牙,随即骂骂咧咧,“这个狗逼社会,是把人逼上梁山啊!我带你去。”
刘青玉悄声迈脚踏进了镯儿的病房,娃子已经躺在凤桂的怀里睡着了,由于呼吸不畅打着微微的鼾声。青玉摩挲着镯儿发烫的脑门儿,盯着凤桂问道:“娃儿咋样了?”凤桂扭了扭僵硬的身板,轻声说:“刚才咳嗽了一阵子,刚刚睡着了。”青玉眼睛里透出一股清亮,盯着凤桂说:“大嫂有个哥哥在县城里做生意,我俩去一趟,看能不能借些钱来。”凤桂语气带着怀疑:“大嫂的哥哥?他是做什么的?”青玉回道:“听大哥说,他叫马玉成,在县城里开着酒楼。”凤桂神情愈发疑惑:“以前咋没听大哥说起过?”青玉说:“我也是刚刚听大哥说的,你甭管了,好好照看闺女,我们去去就来。”青玉转身出了病房,与等在门口的刘光玉走了。凤桂看着青玉快步离去的身影,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青玉刚走,凤桂怀里的镯儿就慢慢醒了过来,她睁着一双无力的眼睛瞅着凤桂,轻轻问道:“娘!我爹呢?”“你爹出去淘置钱去了!镯儿,你想吃啥!一会儿你爹回来,我让你爹给你买。”凤桂轻声说。“娘!我想吃桃酥饼干。”镯儿有气无力地说着,微笑着闭上了眼睛,须臾,她突然呼吸紧促起来,脸憋得通红,张着嘴“哇哇”地吐了两口鲜血。凤桂吓坏了,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大夫,大夫,快来啊!我闺女这是咋了?”眼镜大夫跑了进来,翻了翻已经瘫软在凤桂怀里的镯儿的眼皮,轻轻摇了摇头,低沉地说:“不行了。”凤桂话带哭腔,大声质问道:“她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咋就这样了?”眼镜大夫冷冰冰地说:“你们送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已经尽力了。”言罢转身出了病房。那一刻的凤桂感到很无助,她抱着身子逐渐冰凉下来的镯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滚落。那晚,她就那么抱着镯儿坐在病床上,呆滞的眼神透过窗口望着外面雨濛濛的世界坐了一宿,她在等着刘青玉回来,等着告诉他女儿临死前给他提的一个小小的请求——吃一口桃酥饼干。
兄弟俩一路小跑,一袋烟的工夫已经赶到了醉仙阁。醉仙阁本来是一处豪华气派的酒楼,地处益都县城古城街北首,地理位置优越,是专门供那些土豪劣绅玩乐的所在。刘青玉抬头打量,这是一座颇为奢华的青砖青瓦的二层古楼,朱牌匾赤挑檐,圆木门柱青石台阶,门口挂着四盏像磨盘那般大的大红灯笼,灯笼迎在风中四下摇摆,晃动得很是厉害。
门口杵着一胖一瘦两个门生,胖门生伸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站住!干啥的?”刘光玉说:“来这里能干啥?耍钱呗!”胖门生把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眼神有些轻蔑,语气有些不屑:“耍钱?有钱吗?”光玉心里暗暗发恨,典型的狗眼看人低,正想跟他争辩,门厅内走出一个蓄着中分头的中年男人,笑着说:“让他们进来。”门生恭恭敬敬地回了句:“是!老板。”刘光玉认识他,他就是醉仙阁酒楼的老板马玉成,便快步走到他近前,伸出手套近乎:“原来老板姓马啊!我老婆也姓马,五百年前你们可是一家啊!你们是一家,那咱们也是亲戚唠!”亏刘光玉想得出,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也好意思说出口。马玉成瞅着刘光玉微微一笑,露出一嘴闪亮的大金牙,犹豫片刻,伸手握住了刘光玉的手:“刘老大!欢迎光临啊!咱俩是不是亲戚不重要,我可对你印象深刻啊!”马玉成怎么会忘了这个傻瓜呢?七年前,这个傻子三五天的时间就在他的赌楼扔上了一百多个大洋,别看他穿得破衣烂衫,出手却不是一般的阔绰。
醉仙阁一楼的赌厅颇具规模,偌大的厅堂里摆设了十几张红木大圆桌,圆桌转圈儿围着各种身份的赌徒:妆扮妖艳的富家小姐官家太太,穿着华丽的纨绔子弟高官富商,也有一身素衣的平民百姓……耍什么的都有:推牌九掷骰子钓金花,吆吆喝喝吵吵闹闹,其声喧哗嘈杂不已。光玉领着三弟直向捻红钱的桌子走去,他俩对这个熟谙,所以亦热衷于这种赌术。光玉对这张桌子太熟悉了,七年前就是在这张桌子把满满一口袋的大洋输了个精光。
刘青玉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手指不断翻转着那枚已经被他揉搓得有些发烫的大洋,并未急着出手,只是站在桌子旁不动声色地暗暗探摸虚实。一个身着素服的年轻后生刚赢了一把,高兴地把桌面上的大洋一划拉,往口袋里一装,看着众人说:“不玩啦!不玩啦!今天婆娘不在家,我得回家看娃子。”言罢,转身离开桌子向大厅门口走去。站在门口的马玉成早把这一切看得清楚,他走到胖门生身侧轻声嘀咕了几句。门生瞟了后生一眼,既而一摆手,又过来几个壮汉,尾随着那个后生出去了。半个时辰后打手们又回来了,朝着马玉成暗暗做了一个手势。马玉成会意,微微点了点头。
刘青玉看得明白,心里已然了然了几分,胳膊肘捣捣刘光玉轻声说道:“大哥!在这里耍钱,赢了钱也别想带出去。”刘光玉并未留意刚才的一幕,盯着青玉疑惑地问道:“咋啦?”青玉压低声音说道:“刚才那个赢钱的后生挨揍了!”光玉又问:“你咋知道?”青玉小心翼翼地说:“别问了,小心引起他们的注意。七年前,多亏你在这里输了钱,倘若赢了钱,怕是也要挨一顿揍。”光玉有了些惧意,话音开始颤抖:“那咋办?咱们不玩了,走吧?”青玉语气决绝:“不,既来之则安之。”他沉思了片刻,又说,“大哥,一会儿你瞅个机会先脱身,到古城街老槐树底下等我,一个时辰后我去找你。”刘光玉微微颔首,站在赌桌边装模作样地看了片刻,随即轻咳两声向厅门口踱去。
胖门生盯着光玉笑着打招呼:“哎!兄弟!咋刚来就要走啊!还没见你下注呢!”光玉笑着说:“我兄弟玩着呢!我去取点儿大洋,一会儿还回来。”光玉跨出了厅门,顺着古城街向南直去。光玉出了厅门之后,青玉也向着厅门口走去。胖门生看着他问道:“你也不玩了?也没见你下注啊!”青玉双手捂着肚子,一副痛苦的表情:“突然肚子疼,先去方便一下,过会儿再回来哈!兄弟,茅房在哪儿啊?”“那里!那里!”胖门生不耐烦地指了指南边,看着青玉小跑的身影,蹙着鼻翼横横地说,“有‘白水’吗?跑到这里装大爷,还肚子疼,我看是想脚底抹油吧!”
一袋烟的工夫青玉又回来了,这很让胖门生吃惊。青玉说:“我就是闹肚子跑茅子,咋会不回来呢?”又嬉笑着问,“兄弟,刚才你说的‘白水’是个啥啊?”胖门生表情轻蔑地看着他,不屑地说:“乡巴佬,这个都不知道,白水就是白银,大洋呗!”刘青玉忙点头哈腰:“喔!知道了,知道了!”刘青玉跨进门厅的当隙,不动声色地瞟了瞟门侧立着的几个打手。马玉成也站在一群打手们中间,瞅了一眼刘青玉,旋即收回目光,似乎没太把他当回事儿。
青玉重新回到捻红钱的赌桌旁侧,瞪圆眼睛全神贯注地瞅着庄家手里提着的旋转的铜钱,看样子,他是准备出手了。“面儿!一个大洋。”青玉喊了一声,随手把那枚被他攥得有些发烫的大洋拍到了桌面上。扣着铜钱的洋瓷碗慢腾腾地掀开了,现场欢呼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刘青玉这次一把赢得了三个大洋。“再来!再来!押宝了,押宝了。”庄家提着红线,激动地坐在椅背上大声吆喝。刘青玉凭着一双敏锐的眼睛,玩这种赌术从来就没有失过手。但是今晚不同,他能感觉到四周有无数双像狼一般的眼睛正悄悄地盯着他,所以他耍钱的手法也是别出花样儿,与以往不同。先赢两把,再故意输上一把,如此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就觉得口袋沉甸甸的。他把手插进袋囊,指头捏着那些大洋大体估摸了一下,觉得差不多有二十个了,镯儿看病的钱是绰绰有余了,便开始思量着退身之策。刘青玉虽然输输赢赢,但他总归是赢了钱的,站在门口的马玉成早把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甚至能估摸出刘青玉口袋里所装的大洋的数量,他对他格外留心。马玉成暗暗瞅着赌桌旁的刘青玉,悄声对身侧的打手们说:“注意穿长袍的那个小子,他可没少赢。”一个打手低声应道:“看到了,放心吧老板,他跑不了。”
刘青玉似乎玩得过于投入,额头上渗出细碎的汗珠,他将长袍胸前的疙瘩扣逐个解开,随即脱下长袍搭在了椅背上。此时庄家又在喊:“押宝,押宝!”刘青玉从椅背上搭着的长袍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往桌子上一拍:“背儿。”此言刚落,却蓦地捂住肚子表情痛苦地喊了一声,“哎呀!不行,又要出来了!我得去一趟茅房。”扭身向着厅门口跑去。
“哎!兄弟,你的长袍还在这里呢!不怕我们偷你的大洋啊!”庄家喊道。“不怕不怕,我信得着大家伙儿!”庄家又喊:“这一把,我们是先开啊!还是等你回来啊!”青玉边跑边大声回道:“当然等我回来啊!”刘青玉刚跑出厅门,打手们迅速围拢到马玉成身侧,一个打手厉声问道:“老板!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