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月末的一天上午,祝孙氏从家里捎带了十几个红纸染色的嫣皮鸡蛋,又到集上特地买了一摞芝麻烧饼和一小袋糯米,去了南村刘家。祝孙氏瞅着躺在炕上的凤桂先是关切的问候一番,既而问道:“咋不见青玉,他干吗去啦?”
“一大早就不见人了,或是赶集去了吧?这些天他不和我搭腔,或是嫌弃我又给他生了个丫头……”凤桂哀叹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忧郁。娘拍拍躺在凤桂身侧的刚刚出生的小丫头轻声说:“他就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这生男生女是两个人的事,咋还怨上你了?他不晓得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道理吗?”凤桂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是咋的了,生新麦儿、镯儿、逃儿的时候他可不这样。”娘回道:“原来他是憋着不说,如今你接连给他生了三个丫头,他还憋得住吗?”凤桂悲哀地说:“我也想生男娃啊!可是……”她欲言又止,那一刻她想起了殇折的儿子刘兴国。娘见闺女掉泪心里也不好受,抬手擦了擦凤桂的眼角:“闺女,哭个啥子嘛!不怕,以后遇到啥困难就跟娘说,只要娘还有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们这一家子人。”凤桂微微点了点头:“娘!你给这个丫头起个名儿吧!”娘使劲摇着头:“我不起了!给镯儿起个名字吧,那丫头还不在了。”凤桂说:“娘!你说啥子嘛!娃儿生下来各带命数,镯儿不在了也不能怪你取的名字不好啊!你就再给这个起一个吧!”娘沉吟良久:“刘青玉不喜欢这个丫头,咱们反而要把她高高举起来,我看就叫她‘举儿’吧!”凤桂说:“行,就叫举儿。”
祝孙氏说得没错,此时的刘青玉正满腹牢骚,他抱怨凤桂又生了个丫头,拿着皮弹弓围着口埠南村转了一圈儿,打了几只麻雀,随后抱着那坛子益北红去了大哥家里。刘光玉抬头看见三弟站在屋门口,扔了手里正忙着的活儿起身说道:“三弟,想找我喝酒?”刘青玉拉了一把马扎坐下,将酒坛子和麻雀放在了矮桌上。刘光玉瞅着那坛子益北红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这坛子酒爹珍藏了将近半个世纪,和三弟舔了也有些年头了,今天他终于有口福品尝了。刘光玉说:“行!今晚我就露一手,烤一道美味,咱们好好打打牙祭。”旋即领着木生和水生去了院子,少许又回来了,双手抱着一大团湿泥巴。他先将泥巴和匀了,掰成一个个像鸡蛋那般大的小泥团,既而挥着巴掌将泥团拍成像饺子皮一样的泥饼子。刘青玉看着他的举动有些纳闷:“大哥,你做啥啊?”
“包肉馅饺子!”刘光玉边说边将麻雀包进泥皮,仔细地捏了个严实,又抬脚走到灶台跟前,将拳头大的泥团扔进了灶膛,他把所有的泥团扔进灶膛口之后,拍了拍马兰花的肩膀嘱咐道:“婆娘!再续些麦糠,多烧一会儿火。”
刘光玉这套烧泥团烹麻雀的手艺是偷偷学来的,想当年盖他住的这栋房舍的时候,刘老三和刘汉玉曾经去时河村的坟场偷扒坟砖,结果误打误撞救了时河村赵家已经入土的儿媳妇的性命,赵老头跑到刘家专程登门致谢,当时他也在场。赵老头对刘老三表达了诚挚的谢意之后,又无奈地诉说了儿媳妇喜欢偷吃“烧泥团蒸鸡仔”的癖好,且把制作过程做了详细描述。刘光玉很有心,将赵家儿媳妇烧鸡的手法默记于心,一直没有机会实练,如今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事实证明,他首次做的“烧泥团蒸麻雀”的味道鲜美无比,堪称人间绝味儿。
兄弟二人围着矮桌就坐,浅斟小饮说着话。大约过了两刻钟工夫,刘光玉起身去了土灶,他握着掏灰耙将灶膛里的几个烧得黑乎乎的泥巴蛋蛋掏了出来,又用木插一起盛了,倒在了矮桌上。泥蛋蛋儿于桌面上骨碌碌地滚动,像被烧焦的土豆窜着黑烟。刘光玉抓起一个黑蛋蛋使劲往桌面上一拍,被烧焦的泥团啪得一声四分五裂,露出其内氤氲着微微热气的麻雀。屋里即刻弥漫着一股子诱人的异香,三个娃子都不由得同时瞪大了眼睛,就连马兰花也翕动着鼻翼瞪了瞪眼睛。刘青玉扭头看着那帮早就垂涎欲滴的娃子指着桌子说:“喏!每人一个,拿去吃吧!”娃儿们紧着应答,水生和多生眼疾手快,先各自抢了一个泥团抓在手里。那些泥团刚刚出灶,温度很高,他俩不断倒手把泥团颠来倒去,宁可烫手也不舍得让它掉在地上。木生最后一个走过来,从桌面上抓起两个泥团,返身走到灶膛口踎下,举起一个泥团在灶台上轻轻一拍,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鸟雀。他又仔细认真地摘去鸟毛,将处理好的鸟雀递到娘的手里。马兰花“嘿嘿”地笑着,一口将鸟雀填进嘴巴里,高鼓着嘴巴夸张地咀嚼着,脸上挂着美美的神情。水生和多生虽然早抢到了泥团,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吃,如今看着木生这么熟练地剥去了泥团,都攥着泥团朝着木生伸了过来:“哥哥,给我剥,给我剥。”木生接过泥团仔细剥去覆于其表的干泥,拔光鸟毛递到他们的手里。看着他们吃得有滋有味儿,这才拿起地上仅剩的一个泥团,剥皮拔毛,随后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桌面上只剩下两个泥团,正够光玉兄弟俩一人一个。兄弟两个每人拍了一个泥团就着麻雀喝酒,大洋瓷碗端着,碗里的酒咣咣当当,颇有水泊梁山英雄好汉的架势。刘青玉抬眼看着蹲在灶膛口吃麻雀的一帮娃儿们触景生情,无比哀伤地慨叹道:“大哥,你真是好福气啊!有三个男娃,一个比一个懂事,而我却是三个丫头,凤桂……也只会给我生女娃,我这辈子看来是要绝户了。”刘青玉醉态十足,他觉得爹留下来的这坛子益北红酒劲奇大,比岳父给他喝的二锅头劲头大多了。
连刘青玉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酒量,迄今为止他喝过五次场面酒:第一次是跟大哥对饮,趁醉到董家赢了一百八十个大洋,从而如愿以偿地到北村祝家下了聘礼;第二次是因为娶亲的银钱没处淘置,几番找寻大哥不见,心情不好偷喝了爹珍藏的益北红,趁醉翻越刘光玉家的墙头时,不慎失足跌落,却无意间救了大哥一命;第三次是儿子刘兴国殇夭之后,他醉得不省人事,气得凤桂爬上棺材岭寻死;第四次是在北村祝家跟岳父喝的斗气酒,醉了以后握着皮弹弓打毁了岳父祖传的木墨斗,把不待见他的岳父震慑住了;第五次是在扈家官庄东湾沿喝的壮胆酒,醉了以后冒雨下了湾底,从湾水里一鼓作气摸出了七颗断颅……不过这些事他都记不清了,只要是醉酒后所做的事他都印象模糊,这是他的一个与生俱来的毛病,绝不是佯装出来的。如今,他想和大哥一醉方休,只有醉酒才能消除此时心里的憋闷。
兄弟二人酒兴正酣,屋门“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屋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向着门口望去,凤桂掐着腰站在了屋门口,她刚刚生产,身子还极度虚弱,一手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凤桂之所以强撑着身子到大哥家寻刘青玉,是担心他和刘光玉再出去耍钱。这弟兄俩只要凑到一起,再喝点儿酒,肯定会做这样的事。
凤桂盯着刘青玉厉声质问:“青玉,长能耐了你!为啥不回家?”坐在矮凳上的刘青玉仿若没听到凤桂的呼喝,端起大碗朝着光玉说道:“大哥,继续……喝酒!”不等大哥应声,“咕噜”又灌了一口。凤桂一步抢过来,怒哞哞地说了一声:“喝个逑!”抱起酒坛狠狠往地上摔去。酒坛里本来也没多少酒了,“哗啦”一声碎了一地的瓷瓦片儿,坛子里的余酒也尽数洒了。凤桂只是摔了酒坛子,并未摔刘青玉手里的洋瓷碗,她知道大哥家里也不富裕,这样吃饭的物件摔不得。刘青玉见她竟敢摔了珍藏了几十年的益北红,禁不住怒目切齿,腾立起身子,借着酒劲儿双手扳住凤桂的肩膀猛地一推:“你这个臭娘们儿,跑到大哥家里来撒什么野!”凤桂身子虚弱,再加上她猝不及防,一屁股礅在地上,胳膊肘正磕在门槛上,顿时感到整条胳膊都没了知觉,坐在那里爬不起来了。刘青玉似乎还不解恨,指着她忿忿地骂,“你以为你是谁啊?这些年我敬着你,不稀得惹乎你,是让你给我传宗接代的,如今你接二连三地生丫头,我要你有啥用!”刘青玉真是喝醉了,竟敢动手打老婆,此时所说的牢骚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那天夜里,刘青玉喝得酩酊大醉,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的家,直睡到翌日午时方醒。刘青玉是被一阵紧促的敲门声惊醒的。他刚刚打开院门,刘光玉一步跨了进来,手里握着一根绛色丝绸,盯着刘青玉神情矍然地说:“三弟,你认字多,快看看这是啥!”说着把绛绸递了过去。
想当年刘青玉曾上过西村瞎汉先生开办的私塾学堂,虽只上了半年,但还是认识了几个大字。他攥着被酒浸得湿漉漉的绛绸凝神细看,不禁暗暗吃惊,见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有百人之多。诸如:崔马姚凤之,口埠李文君,张坡王道义,二府王志安,等等等等,绛绸右下角有一行清晰的杏黄小字——冢枀攫白水。履长寅揭竿。
刘青玉凝眉不解,抬头看着刘光玉问道:“哪儿弄的?”刘光玉回道:“今天早晨我打扫屋地发现的。昨天夜里凤桂摔了酒坛子,洒了的酒滋浸了这块绛绸,才显示出了这些字。”刘光玉所说的这些事刘青玉一件也想不起来了,他醉酒忘事的毛病不是装出来的。刘青玉又把绛绸上的人名仔细辨认一番,嘴里默默念叨着:“这些人有的还活着呢!”刘青玉叹了口气,“真是想不到,这坛子酒的秘密在这里,原来这上面有许多人名啊!可怜咱爹一辈子都没解开这个谜底……”
兄弟两人又开始讨论“冢枀攫白水。履长寅揭竿”的意思,无奈二人悟性有限,任他俩琢磨得脑袋昏涨也是枉然。刘光玉揉揉有些疼痛的脑袋说道:“这根绛绸你收着吧!改天找西村的瞎汉先生帮着看看。”刘青玉轻轻颔首,将绛绸小心折叠随手装进了口袋。
刘光玉叹了口气随即转移了话题,盯着刘青玉语气忧虑地说:“三弟,你这次真是惹了祸端了!凤桂被你这一推,跌得可是不轻快,昨天夜里就回了娘家了,你就等着挨收拾吧!”“我昨天夜里推她了吗?”青玉一脸纳闷。刘光玉说:“三弟,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装出来的?凤桂昨天非得要回去,我怎么也劝不住,还是我把她们娘四个送过去的。这回你岳父可是发了大火了,你自己惹的事自己解决吧!我要赶集去了。”刘光玉抬脚出了院门。刘青玉也跟着大哥去了集市,似乎没把光玉所说的这番话放在心上。
冰月二十八。破曙时分。天空扬起纷纷扬扬的雪花。严冬至末,祥霙兆瑞。这是今年最后一个口埠大集,集市上喧嚣嘈杂,分外热闹。突降的大雪丝毫没有妨碍人们赶年集的高涨热情。刘青玉兄弟各买了一摞过门钱,随着拥挤的人流向着南门的鞭炮市挤去。烟花爆竹总是要买一些的,年夜里燃放一点也是图个吉利,新年的好兆头都凝聚在年夜里的这点响声和光亮上,所以夹紧肚子挨上几顿饿也要买一些燃放;买不起鞭炮就买火泥墩子;连火泥巴墩子都买不起的话,那只能在大年夜里敲桌子了。大年夜里总要听点儿响,不然年神就不会光顾这个家,买不起鞭炮的穷苦人把木桌搬到院子中央,挥舞木棒使劲敲打桌面,充当爆竹的响声。敲桌子也有讲究,先点燃纸糊升里的插香,再引燃纸钱升天,既而握着双棍敲击桌面,敲九九八十一下,多一下少一下都不行。
刘青玉兄弟二人挤到响货市的时隙雪霁天朗,蔚蓝色的天宇一片澄澈。二人在响货市场来回溜达,最后踎在卖泥墩子的摊位前和商贩讨价还价。此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刘光玉的肩膀:“刘老大,干吗呢?”刘光玉回头打量,却是来良贵和肖秃子,遂回道:“来这里能干吗?买点儿响货呗!”来良贵笑了笑:“刘老大,闲着没事儿,耍两把去?”刘光玉摆摆手,没好气地回道:“不去不去,没钱。”来良贵凑了上来,笑嘻嘻地说道:“大过年的闲着也没啥事,咱们耍两把,也不图赢什么钱,只为了乐呵,消磨时间。”刘光玉是个一提赌钱就上瘾的人,他有些犹豫了,盯着来良贵问道:“到哪里去玩呢?”来良贵回道:“去我家啊!我家里清静。”刘光玉回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刘青玉问道:“三弟,去不去?”此时的刘青玉心里憋屈,回应得也很是爽快:“去,干吗不去?”
兄弟俩泥墩子也不买了,跟着来良贵顺着羊益官道向东而去。此时的刘青玉正是满腹牢骚没处释放,正好耍耍钱解解心中的闷气。刘青玉虽想耍钱,但是手里却是一枚铜板也没有,他胳膊肘捣捣身侧的刘光玉,刚想说什么,刘光玉仿若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早就了然他的心思,即刻回道:“三弟莫忧虑,大洋我有的是。”刘光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四个大洋拍到刘青玉手里,神秘地笑笑,“三弟,凭你的本事,赢光那两个人,这四个大洋足够了。”刘光玉特别相信三弟,他永远忘不了多年前刘青玉在董家地窖赢光所有人钱财的那档子事。
刘光玉怎么会有大洋呢?原来前些日子他们去益都县城醉仙阁认亲,大舅哥马玉成给过他一个木箱,箱子里除了一些锦缎衣物和被褥之外,里面还有五十个大洋。刘光玉虽白得这些东西,但他并不领马玉成的情,觉得这些大洋是他八年前在醉仙阁酒楼输的那些钱,马玉成本来就应该全数返还给他的,这次却只是还了他一半。
来良贵领着三个人进了家门,良贵爹正站在猪圈旁喂猪,见这个败家子儿进了门,像门神一般地护住了猪圈门,他以为儿子又领着人来逮他的小猪崽儿。来良贵这样的事办过好几次了,他领着董武就来逮过好几次猪崽儿,猪圈里那两头老母猪可是良贵爹的命根子,可是它们下猪崽儿的速度根本跟不上来良贵输钱的速度。良贵爹虽然不识数,但他眼瞅着老母猪身边的猪崽儿见少,却又点不清少了几只,自从董武死了以后,他才发现猪圈里的猪崽儿不再折耗了。来良贵瞅着良贵爹说道:“爹,你甭害怕,他们不是来捕猪崽儿的,是来耍两把的。”良贵爹应着:“耍吧!耍吧!只要不逮我的猪崽儿就行。”
四个人进了屋围着木桌坐定,来良贵盯着刘青玉说:“三哥!今天咱们可不玩捻红钱了,都知道你眼神儿好,玩那个我们谁都不是你的对手,今天咱们换种玩法,掷骰子,咋样?”刘青玉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说实话,他真没玩过这个,他甚至见都没见过,但仍然回道:“客随主便,你愿意咋玩就咋玩。”
“行,三哥痛快。”来良贵说着从木桌底下取出了一个黑乎乎的竹筒,从里面倒出了两个骰子,“看好了,我开摇了。”这小子手法娴熟,说着话的工夫,握着竹筒的手猛地一抄,已经把两个骰子抄在了竹筒里,把手举过头顶“哗啦哗啦”地摇着,然后猛地往桌面上一扣,贼一样的眼神儿打量了一下众人,“好了,押宝吧!”说实话,捻红钱凭的是眼力,而掷骰子凭的就是听力了。刘青玉的眼力有他的独到之处,但是听力却是不敢恭维,如今也只能是瞎猜了,他见刘光玉拍到桌面两块大洋喊了一声:“大!”也学着他的样子掏出两块大洋往桌子上一拍,喊了一声:“大!”
“押好了我可就开了。”来良贵慢慢往上抬竹筒,屋里开始吵闹起来:“大……小……”来良贵猛然惊喜地大笑:“哈哈,小啊!”把桌面上的钱一划拉,“再来。”
连续赌了两把,刘青玉口袋里的四块大洋就已经输光了,他看着刘光玉说道:“大哥,再借给我几块大洋用用。”刘光玉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拍在他的面前:“三弟,随便用,这玩意儿咱家里有的是。”这小子还在装大头。又玩了几把,刘光玉口袋里的大洋也输没了,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众人环顾一圈:“等着,我回家取钱去。”说着抬脚走了。刘光玉是赌红了眼了,回到家将箱柜里的大洋全部倒进口袋,转身向着院门口走去,却又蓦然顿住步子,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塞到了枕头底下,这才扭身出了院门。他刘光玉这个神神叨叨的行举不难理解,过年了嘛!总得留下几个过年钱。
刘光玉又去了来家,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大洋,大大方方地往刘青玉面前一拍,豪气地说:“三弟,随便用,这玩意儿,咱家里有的是。”这家伙看上去挺大方。来良贵和肖秃子眼珠子瞪得比嘴巴都大,这小子哪来的这么多的大洋?没想到他是深藏不露啊!虽是惊讶,心中窃喜,看来要发横财了。四个人从早晨开始摆赌局,一直忙活到夜半三更,最后刘青玉兄弟输了个精光。刘光玉朝着来良贵伸出手,恳切的目光盯着他说:“良贵,借我十个大洋用用,明天一早还你。”来良贵伸出双臂将桌子上的大洋一划拉:“不借不借,你不是说家里有的是这个玩意儿吗?回家取去啊!”
“你?”刘光玉一瞪眼睛,要翻脸。肖秃子起身圆场:“哎!哎!哎!大哥,愿赌服输,想玩明天再来,今天时候不早了,咱们就此打住。”
刘光玉兄弟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已是夜半三更,巷子里很宁静,静得连狗都忘记了吠叫,不知道谁家院子里的树上高挂着一盏气死风灯,豆大的火头并没有什么光亮,很像一只盘旋在树梢翩飞的萤火虫。有几家门户的门楼上挑着几盏大红灯笼,晃着仿若活了的光亮,辉映着他俩蹒跚行走的身影。只不过是一天的时间,兄弟俩五十多个大洋就不翼而飞,两个人的心情都沮丧到了极点。青玉问:“大哥,你那么多的大洋,哪儿来的?”光玉说:“我大舅哥马玉成给我的,那本来就是我的大洋。”青玉想起了认亲的那天马玉成搬到木车上的那个木箱,盯着刘光玉问:“你家里还有大洋吗?”
“没了,他就给了我这么多。”刘光玉一脸沮丧,看着刘青玉反问一句,“你家里还有吗?”刘青玉凝眉思索,边走边说:“我回去想想办法。”
刘青玉回到家,连灯都没点便合衣钻进了被窝,满脑子琢磨的都是钱的事,能有什么办法呢?刘青玉倒在炕头上久久难眠,眼睛倏然一亮,想起了木柜上的妆奁。他还记得成亲的那天晚上,凤桂从妆奁里一把抓出了八十个大洋。刘青玉爬起身子,借着月光盯着柜顶上的妆奁呆呆出神,此时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凤桂的声音:我要给你约法三章,一不许赌钱,二不许动我的妆奁,三……如今输红了眼,青玉也顾不得许多了,什么狗屁约法三章,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刘青玉划根洋火点燃了灶台上的煤油灯,双手搬起柜顶上的妆奁使劲摇了摇,里面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妆奁里的响声对他的诱惑已经大过一切,他从堂屋取出一把斧头,照着妆奁上挂着的一把绿锁头狠狠劈了下去。锁头应声而落。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妆奁低头望去,表情瞬间石化,妆奁里全是一些方方正正的石块儿。
刘青玉随手捏起一块石块举到煤油灯前映着火头仔细打量,凝眉念叨:“什么鬼东西?难道这是宝石?”他打量了好一番,才看清楚这是一些石戳,石戳闪着幽暗的光泽,越看越像是青石块,北村铛铛庙里的关公像就是这种石头品种,所以他并不感到陌生。他又仔细辨认着石戳上的刻字。刻字大多模糊不清,他竟然认出了好几个:山、水、却、云……”他不断念叨着这些字,企图从中揣摩出些什么,可这些字天上一个地上一个,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牵连,任他费尽心神也没把这些字组成一句有用的句子。刘青玉感到无比懊恼,将妆奁里的石戳又扒拉了一通,终是没找到他想要的大洋,便把妆奁盖扣上了,又把那把已经被他砸坏的绿锁头挂在了锁鼻上。
刘青玉将妆奁重新摆上柜顶,躺在炕上目不交睫,苦苦思索着大洋的事儿。他这辈子有两桩事让他绞尽脑汁,第一桩是置放在柜顶的这个妆奁,如今妆奁之谜算是解开了;另一桩是酒坛绛绸上的那行他一直解不开的字,那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刘青玉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