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和祝家是为口埠村的两大家族,董家稳居第一大家族的地位多年来无可撼动。董仁周不但身居口埠村保长之位,经营着一家偌大的米铺,他儿子董武还私设赌窖,也是日进斗金。当时民国禁令赌博,可董仁周却手眼通天,自从靠上了益北区总区长吕信这个大靠山之后,他家的赌窖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只要按时上供,自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
口埠村第二大家族便是祝家。祝家掌柜祝世交做的一手好木工活儿,早些年祝世交的爷爷是开棺材铺的,生意做得不温不火。手艺传到祝世交的爹那一辈,老爷子觉得做棺材铺生意没有前景,主顾相对挑剔,贫穷人家都用不起,舍不得花费几个棺材板儿钱。世交爹观局势察商机,觉得做运输用具更有前途,便改行专做木车轱辘。木车可是每家每户梦寐所得的宝贝,也是生活中的必需品,兵马驶载、商贾调运,夏收秋获、粮米入囤,成婚下礼、出门串亲,又有哪一项离开车辆的运载?木车轱辘的手艺传承到祝世交这一辈,祝世交自出机杼、苦心孤诣,硬是把车轱辘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远近驰名。“祝记车轮”的名号也是美誉八方,成了响当当的硬招牌。但凡提及,那可都是伸着大拇指赞不绝口。祝记车轮用料精挑细选颇为考究,全部采用无疤结的上乘红枣木精制而成,轱辘通体没有一枚铁钉,都用铆榫扣压而成,轮圆不差分毫,做工甚是精密。用它安装的各种车辆,即使盛载上吨的货物,依然如履平地。
祝家宅邸豪奢气派,青砖碧瓦的挑翅门楼,虎头瓦镶嵌的波浪形墙头,踏进门楼迎面便是一座青砖到顶的影壁墙,墙前面栽了一大片泼势的拔节竹。竹子有一丈多高,竹春时节,竹叶愈发浓郁黑亮,茂密的叶子铺遮着影壁墙墙头。北望是一长遛东西走向的大瓦房。影背墙后面种着一棵凤桂树。正是桂花绽开的时节,金黄的花朵竞相绽放,团团簇簇争奇斗艳。凤桂树底下立着一个窈窕女子。那女子俏脸颊红,楚楚动人,白底蓝花的夹衣凸显着她玲珑的身形,高竖的衣领紧束着她狭长纤嫩的粉项。
这正是:
唯美壮月中秋季,最是凤桂怒放时。
古院盈香清新处,玲珑少女并树倚。
祝世交育有四子二女。大女儿丹桂,前不久嫁给了辛家村的包子匠杨丰智;次女凤桂豆蔻芳年,尚未婚配。四个儿子分别唤作金桂、银桂、铜桂、铁桂。除垂髻之年的铁桂仍在学堂就学外,其余三子都在家跟着祝世交学木匠。祝家大院嘈杂不已,乒乒乓乓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帮年轻的后生们分散于院子的角落,正各自忙着手里的木工活儿,有的推木刨,有的凿铆口,有的弹墨线……每个人都专注着手里的活计,似乎并没有人留意凤桂的举动。
祝世交一手握着长烟袋,一手满把攥着一盏紫砂茶壶,走走停停,正给徒弟们指点着手艺。他敞门收徒,如今出徒的弟子少说也有几十人。凡是从他这里出去的,打着“祝木匠”的旗号,做出来的木制品没有让人不满意的。祝世交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学徒须交五块大洋,教徒授艺三年为限,还得看学徒者是不是做这个的材料。感觉学不出手的,退钱走人,毫不留情。他很注重“祝木匠”这块老字号招牌,所以也是悉心授艺,毫不保留。
祝世交在院子里转了一大圈儿,把徒弟们挨个打量一番,于堂屋门口站住身子,倒背双手瞅着一个正拉着木锯的后生眉头紧锁,这个后生便是口埠村保长董仁周的公子董武。董武身为董家独生子,家中产业无数,按说没必要跑到祝家来学这门子手艺。董武到祝家学手艺另有所图,他对貌美如花的祝凤桂情有独钟,早被她迷惑得神魂颠倒,每日不看上一眼就觉得魂不守舍,所以他跑到祝家学艺纯粹是为了祝凤桂而来的。董武在祝家学艺已有半月,每日里都能看到心上人祝凤桂,跟这个比起来,那五个大洋的学徒费又算得了啥。董武对祝凤桂可以说是痴心一片,不过他这份执着劲儿属于“烧火棍子一头热”,平日里祝凤桂根本就不拿正眼看他。
董武长着一对斜愣眼,连正光都不走的眼神,如何能做得了这般细密的手工活?其实祝世交也明白这小子来学手艺的真实意图,收他为徒实属无奈,既然自己开门收徒,又有什么理由将他拒之门外呢?况且他爹董仁周还是口埠村的保长,可是得罪不起。祝世交琢磨着,董武在这里混天熬日头,满够三年打发走了也就是了,所以精湛的手工活从来不让他做,就让他锯锯木头打打杂。岂料这小子连锯木头都是问题。此时的董武正一只脚踩着顶在长条凳上的方楞木,双手拉着一把铁锯,眉眼歪斜,看上去表情吃力。看似他面对木头,实则目光全瞥在师父那里。他见祝世交犀利的眼神瞅他,愈发忸怩不安,走锯的频率也愈发杂乱无章,重拉一锯轻拉一锯,愣把锯口拉成了斜面。
“别锯了!”祝世交早就站在他的身侧,狠狠吼了一声。这小子被祝世交蓦然间的一声嚎吼吓得打了个激灵。他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朝着祝世交呲牙咧嘴笑了笑。祝世交说:“董武,半月就学这么个手茬儿?连锯都不会拉?”董武嬉皮笑脸地说:“师父,可能我就不是干这个的材料,嘿嘿!”“那你是干什么的材料?难道只会耍钱?”祝世交将烟袋往腰里一插,茶壶往凳面上一放,随手抓起木锯,“过来,好好看着!”董武乖乖地看着祝世交手里拉锯的把式。祝世交边拉边说:“这拉锯不是让你用蛮力。身子要端正,眼睛要直视,手腕要凝力,要的是你的走心。”说着话的工夫身子几个仰俯,把胳膊粗的方木锯成了两截。祝世交把木锯往长凳上一放,扭身走了。
董武走到长凳跟前,朝着祝世交的背影扮了个鬼脸,重新摆好架势,歪歪扭扭地拉起了木锯。他貌似直面方木,目光却把南墙根的一幕情景看得清清楚楚——那里有棵桂花树,树底下站着祝凤桂。
祝世交没再回头,走到院子正中的竹躺椅上倒下来。躺椅前后摇晃,发出“嘎吱吱”的声响。他将紫砂壶嘴探进围满胡须的嘴巴,瘪着腮帮使劲嘬了一口,享受地吐出一团热气,又将烟嘴咬在嘴巴里狠狠嘬一口,吐出一团浓白雾。
祝世交长着一对鹅蛋般大的招风耳,听觉亦是极其灵敏。他的耳朵微微抖动,听着身侧各个方位传来的刨钉凿卯的响声,夸张地翕动着鼻翼嗅着院子里散发的浓郁木香,脸上荡漾着陶醉的神情。在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一堆堆的方木,以及打造成品的木轮车、躺椅、红木柜、风箱,才是他生命的全部。即使满院萦绕的浓郁的桂花香味,也钻不进他的肺腑。
茶壶很小,嘬了几口也就底朝天了。祝世交回头朝着内屋喊一声:“孩他娘,续水!”少许,屋里走出一个中年小脚女人,此人便是祝世交的婆娘——祝孙氏。祝孙氏手里提着一把热气腾腾的生铁水壶,走到祝木匠身侧,两手攥着铁壶把手,倾斜着水壶身子,欲将热水倒进祝世交高举着的紫砂茶壶里去,却是倒得急了些,热水正溅在祝世交的手腕上,烫得他浑身一抖,茶壶亦随即打了一个激灵。他急躁躁地“唉呀”一声,眼睛盯着祝孙氏一瞪:“你个臭娘们儿,想烫死我啊!”
祝世交像是吃了枪药,逮谁冲谁叫嚷,显然还没从刚才教训董武的那份闷气里转回情绪。祝孙氏看出了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搭话,只是稳住铁壶,重新对准方向,壶嘴里的水流画了一条优美弧线,缓缓射进茶壶口。祝世交瞅着婆娘转身进屋的身影,嘴里仍恨恨地咕哝:“不长眼色,一辈子不出茬的娘们儿。”他形态慵懒地举起茶壶,咬住壶嘴轻轻吸溜一口,吧嗒吧嗒嘴皮子,旋转脑袋向东望去。东厢房北边有一座草席遮顶的简易仓库,里面堆积了不少已经做好的木质成品。房门口叠压了一大摞木轮车轱辘,还有四五个刚刚做成的木风箱。
车轱辘和木风箱两大物件一般由祝世交亲自来做,他觉得交给谁都不放心。他想这辈子或许不会有人能超越他的手艺了,但是蹲在东厢房门口正忙碌着的那个后生却打破了他的想法。他叫李政泽,赵铺村人氏,一十有八,长得浓眉大眼,身材高大魁梧,面相俊朗。这小子头脑灵活,一年前投到祝世交门下,好像是天生做木匠的材料,只须半年已然学得了木工的精髓。一个月前祝世交把车轱辘和风箱的差事交给他去做,这小子做得又快又好,做出来的成品比起自己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正是李政泽的“出手”,才让祝世交有了现在这份品茶摇椅的闲情逸致。
祝世交还记得他来拜师的一幕情景:去年凤桂盈香时节,院门口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说是来学做木工的。祝世交说想学手艺须交五块大洋,小伙子一脸愁苦,说拿不出这么多钱,祝世交欲赶他走,正待返身进院的当隙,后生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口声声哀求祝世交收他为徒,还说只让他试试手,若是觉得不行再赶他走亦不迟。祝世交觉得他态度诚恳,带他进了院子。
祝世交想故意刁难李政泽,好让他知难而退。他走到西屋门口,喊停了正在推着木刨子的一个徒弟,指着那条放了木板的长凳看着他说:“你来试试吧!”
李政泽应着,快速走到长凳上坐定,探脚踩住固定木板的绳扣,不慌不忙拿起木刨,先将木刨底面朝上举到眼前,眯缝着眼睛瞄瞄刀刮的平线,随即双手紧握木刨把柄,腰打躬身前倾,有模有样地推起了木刨,每一次推拉用力均匀,其声亦是清脆悦耳。薄薄的木片花儿由来回拉动的木刨口簌簌而落。片刻的工夫,木板已然被他打磨得平整光滑。
祝世交一直没说话,看着他不急不缓的手茬也是出神,连手里的烟袋都忘了嘬,烟锅里的烟丝早就灭了火。须臾,李政泽将木刨往板面上轻轻一放,缓缓站身朝着祝世交笑笑说道:“祝师傅,行了。”“小伙子,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这个手艺?”祝世交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我曾经看师傅们干过,不过从来没上过手。”李政泽回道。祝世交微微颔首神情赞许。不得不说这个后生的确有料,甚得祝世交喜欢,他有了收下这个徒弟的打算。自从祝世交开门收徒授艺,李政泽是首例不收学费的徒弟,迄今为止亦是绝无仅有。
且说祝世交扭头打量着东厢房门口,李政泽正专注地做着一口风箱。做风箱是项高端的木工活儿,一般人做不了,就连祝世交也不是准把准的成功。风箱做工要求甚为严格,刨板必须平整,卯榫必须密实,不然做出来的风箱透风撒气吹不出好风。他众多弟子之中能做出好风箱的也只有李政泽一人。他做的风箱质量上乘,是为集市上的抢手货。这让祝世交感到惊讶亦很欣慰,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份吧!祝世交盯着李政泽的目光本来是满满的欣赏,忽儿却慢慢变了表情,脑袋慢慢旋转,眼睛顺着他的目光向南墙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