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暮春,凤桂的第九个娃儿出生了,仍然是个男娃。村西的瞎汉先生赐名:义儿。这也是凤桂生的最后一个娃儿。政府闹土改之后,刘青玉不但重获了冢子岭的半亩地,还按人口在村西的蛤蟆窝又分得了一亩良田,他终于如愿以偿了。某一日,凤桂一家人正围坐在小木桌旁吃饭,院门梆梆地响了起来,刘青玉随即起身去了院子拔开了门闩,门外站着两个人,正是原正义和来良贵。
刘青玉很惊讶:“原掌柜?”来良贵瞅着刘青玉笑着说:“还叫什么原掌柜?这可是咱们口埠乡的原乡长。”刘青玉把二人让进院门,回头朝着堂屋高喊:“凤桂,看看谁来啦!”凤桂端着碗立在堂屋门口打量许久,蓦然显现出一副惊喜的神情:“原正义?”原正义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藏青色中山装,大踏步进了院子,朝着堂屋走来,他身着的那件中山装瘪着一支袖管,正随着他快速迈动的步伐胡乱摇摆。
原正义走到堂屋门口,凤桂盯着他的空袖管儿表情惊讶地问道:“原掌柜,你……你的胳膊?”原正义淡淡回道:“被国民党吃掉了。”凤桂哦了一声,神情沉暗地说:“打日本人你都能毫发无损,没想到……”原正义不以为然地说:“国民党反动派可比鬼子难打啊!打不倒他们,咱们的战争就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胜利。”他瞅着凤桂手里端着的洋瓷大碗,笑着说,“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我们是赶上饭时了,怎么?不请我们进去吃点儿?”凤桂笑着说:“快屋里请吧!”众人进了屋,原正义瞅瞅围坐在桌子周遭的一大群娃儿,笑着说:“这么多小鬼头啊!”凤桂盯着新麦问:“麦儿,吃饱了吗?”新麦儿点点头。凤桂摆摆手,“吃饱了,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玩去!”新麦儿领着弟妹们出去了。
原正义扭头瞅着那帮娃儿的背影,语重心长地说:“凤桂,这些年养活这么多娃儿可真是不容易啊!”说着拉了一把凳子坐下了。凤桂从灶台上拿起一个空碗,舀了一碗棒子面地瓜粥端到他面前:“是啊!这些年可没少受罪,饥一顿饱一顿的,但愿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有了。”“不会了!如今咱们穷苦人翻身做主,这日子只能是越过越红火!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原正义说着端起碗喝了口粥,又从桌面上的笸箩里拿了一个窝头咬了一口,赞许道,“嗯!味道还真不错。”凤桂笑了笑,又瞅着来良贵说:“良贵兄弟,你也喝碗粥吧!”
来良贵应诺着,也坐在了桌子旁,端着凤桂给他盛好的棒子黏煮粥喝了一口,抬起头看着凤桂说:“嫂子,我得感谢你啊!”凤桂问:“感谢我啥咧?”来良贵的眼圈儿蓦然红了:“当年若不是嫂子给我指引了一条明路,参加了共产党,我来良贵哪有今天啊!”凤桂笑着说:“你这是说的啥话,那都是你的造化,我只是点拨了一下,你这个娃子聪明,知道该走什么样的路。”
来良贵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朝着刘青玉递了过去:“三哥,这个你拿着。”青玉盯着那张纸问道:“什么东西?”来良贵说:“当年我赢你们家冢子岭那块地,咱俩写的字据。”青玉笑了笑:“土改都过去了,还要那个有啥用?”来良贵一脸愧疚:“三哥!我对不起你啊!当年我赢你的那些大洋,包括你家的那片地,都是我作弊赢来的,我……”刘青玉闻言先是一震,既而朗然一笑:“兄弟,算咧算咧,都过去了!别提那档子事儿了。”
原正义瞅着刘青玉和来良贵的行为举止有些莫名其妙,盯着来良贵问道:“来副乡长,你俩这是还藏着啥秘密啊?”来良贵说:“乡长,没啥事,都是些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原正义朝着来良贵摆摆手:“既然是陈芝麻烂谷子就不要说了嘛!抓紧喝粥。”来良贵于桌子前重新坐定,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地瓜粥。凤桂瞅着来良贵忽然问道:“对了,咋没见李政泽呢?”来良贵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抬眼看了看原正义,沉默不语。凤桂心里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原正义喝了一口粥,语气沉沉地说:“李政泽同志打淮海战役的时候……牺牲了!”凤桂闻言不啻于晴天霹雳,顿时目瞪口呆,紧瞪着原正义问道:“他是咋牺牲的?”“为了救我!”原正义使劲嚼着一块咸菜疙瘩,嘴巴里嘎嘣直响,好像是咬碎了一口钢牙,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一幕惨烈的战斗场景。
四年前,原正义一帮人端了口埠村的鬼子炮楼之后,他接到上级命令,与来良贵、祝铜桂一同去了前线。后来,他们三人被编进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原正义在野战军山东兵团第九纵队担任副政委,来良贵做了连长,祝铜桂成了一名普通的解放军战士。
一九四八年良月新初,淮海战役打响。山东兵团十九纵队奉命东进海州,他们先在临城与正面阻击的敌人发生血战,王权和张泽也在这场战役中壮烈牺牲。十九纵队从临城一路东进,直到第四天掌灯时分才赶到海州朐阳门一带,与国民党两个兵团的部队于朐阳门发生激烈交火。国军以石棚山作为防体,占据有利地势,与十九纵队展开残酷的拉锯战,队长王玉山和政委郝海东在这次战役中壮烈牺牲。
作为副政委的原正义随即上位,全权指挥这支队伍,他率队苦战,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原正义正进退维谷之际,野战师部调拨十三纵队紧急增援。原正义惊喜地发现,这个纵队的队长竟然是李政泽。这对患难与共的兄弟一别三年不见,原正义为李政泽感到高兴,他觉得这些年李政泽是真正成长了,都做了团队长了。
原正义、李政泽、祝铜桂、来良贵,这帮人久别重逢紧紧抱在一起。然而这样残酷的战事容不得他们叙旧,大家伙儿迅速投入了紧张的战斗之中。午夜时分,胶着的战事有了短暂的平静,原正义和李政泽商量着暂且停止攻击,让战士们稍作休息,补充体力弹药,待到拂晓时分,一鼓作气拿下石棚山。
战士们倚着山石作为防体,从背囊里取出干粮开始吃饭。静夜无声,静得都能听到彼此的咀嚼声。原正义觉得那是自己生平第一次体会如此安静的夜晚,白天的喊杀声还在他的脑子里回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旁侧的石缝里竟然传来蛐蛐的叫声,低低沉沉的像是叫丧。圆月终于冲破了黑烟的遮挡,一缕月光无遮无拦地撒下来,整片山野流淌着一片银色的光晕。
原正义捣捣身侧的李政泽:“政泽,想家吗?”李政泽微微一笑:“我哪里有家啊!”原正义说:“你还真是一只‘孤燕’恁!等战争结束以后,我给你介绍个媳妇,生一大群娃子,那个时候,你这只‘孤燕’就不再是孤燕了,应该是‘群燕’了……”李政泽轻哼了一声,语气充满无限遐想:“锁阳同志!有那么一天吗?对了,你为啥叫‘锁阳’啊?”原正义笑了笑:“锁阳是一味中药,我喜欢这味中药,也喜欢这味中药的名称,锁阳……多有诗意啊!能把阳光锁住,锁在天上,锁在心中,锁在这个清朗的世界里……”
李政泽听着原正义仿若朗诵诗歌一般的优美说词脑海里充荡着无限遐想,眼前晃动起一个女子的柔美身姿,脑海深处蓦然流淌出了一首诗词,禁不住念叨出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原正义笑着问:“你还懂诗?”“就会这一首!”李政泽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你知道啥意思吗?”原正义抿嘴一笑,望着满天的繁星,语气充满无限感慨:“我知道这首诗,是唐朝诗人元稹的《离思》,我是这么理解的,曾经的恋人现在很难再在一起了,只有曾经的那个人才是心中最好的,别的人都比不上她……咋突然想起这首诗啦?是不是藏着心上人啦?”李政泽忙摇摇头:“没有!没有!”原正义打趣地说:“我猜你小子跟我一样,也是个雏儿。”李政泽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晃动着一幅经过二十年时光洗礼却毫不褪色的画面,那幅画面无限唯美,仿如夕阳中翩翩起舞的红蜻蜓,他抱着心爱的女人跑进了口埠村西的马号,把她轻轻放在了软绵绵的麦秸草上……那是他第一次做那种事,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做过那种事儿,他的生命中没有别的女人,只有她。
原正义并不知道李政泽此时此刻的心里所想,从他的神情上却能揣摩出个大概,知道他陷入了幸福的回忆之中,不忍心打扰他,扭头打量着身边的那帮战士们,他大约估摸了一下,大约还有三四百号人,昨天还生龙活虎的八百多名战士,经过一天的血战如今就减员过半了。他又扭头向着石棚山北坡打量,映着月光看着山野上散布的尸体心里蓦然潮润起一股悲怆,耳边盈荡起凤桂曾经问过他的那句话: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呢?是啊!为什么要打自己人呢?这么多鲜活的生命死的死伤的伤,到底为啥啊?他想了一阵子,抬头看着石棚山峰顶,明月辉映着黑黝黝的城墙垛口,他仿佛看到了那座古老的城墙上布满了一个个深深的弹坑,映着流淌的月光,越看越觉得这座城墙像是一座冥楼。
原正义正恍惚间,李政泽朝着他递过来了一个酒瓶:“喝一口!”原正义接过酒瓶,笑着问:“小鬼犊子,从哪儿鼓捣的?”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红酒,随后将酒瓶往身侧的来良贵的手里一递,“来,叫同志们都喝一口。”来良贵喝了一口,递给了身侧的祝铜桂,祝铜桂又传给了另一个战士。
丑时刚过,战士们端着枪猫着腰悄悄向着山顶摸过去,即将爬到城墙底下的时候,架在城墙垛口的重机枪又哒哒哒得响了起来。两支队伍打了一天半宿的攻防战,石棚山山麓早就被炮弹翻了个遍,硝烟久漫不退,使得这片山野烟雾缭绕,给战士们的偷袭创造了极佳的天然条件。原正义明白必须抓住有利战机一鼓作气拿下阵地,挥着短枪一马当先向着峰顶冲去,战士们也冒着枪林弹雨往上冲,冲到一处被炸开的城墙豁口的时隙,敌人愈发疯狂阻击,架在垛口的两挺重机枪喷出密集的火舌,把战士们死死压在山坡上动弹不得。
原正义狠狠盯着两处窜着火舌的垛口低低喊道:“政泽,打灭它!”原正义知道他的枪法准。李政泽托起了手里的三八大盖,朝着城墙垛口放了一枪,机枪火舌顿然停止喷射。原正义刚站起身子想要冲上去,城墙上又传出刺耳的哒哒声。李政泽趴在地上,只觉得子弹贴着头皮嗖嗖飞过,打得他身边的尘土噗噗飞扬,他再次举枪瞄准城墙上的火苗处,只听得啪得一声枪响,机枪口再次停止了喷射。正待此时,一颗窜着黑烟的手榴弹滚在了来良贵的脚底下,来良贵眼疾手快,本能地弹跳起来,一脚把它踢了出去,手榴弹不偏不倚正落在原正义脚下,而此时的原正义正举枪和对面城墙上的敌人开火,并未留意这颗落在他脚下的手榴弹。趴在原正义身侧的李政泽把刚才的一幕看得清晰,大喊一声:“闪开!”随即一个猛跳弹了过去,同时将原正义猛地一推,他正打算抬脚踢飞那颗手榴弹,手榴弹却轰得一声爆炸了。被炸飞出去的原正义只感到臂膀一阵剧痛,一条胳膊已经血肉模糊,他大呼一声:“李政泽!”爬起身子跑了过去,看着眼前的一幕,原正义瞪圆了眼睛,心如刀绞。李政泽的下半身已经炸没了踪影。
原正义将奄奄一息的李政泽抱在怀里,大声呼叫:“政泽,你醒醒啊!”李政泽缓缓睁开眼睛,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原正义忙把头低下去,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李政泽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说了三个字:“小,心,眼……”随即闭上了眼睛。原正义根本就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抱着李政泽的尸体大声呼喊:“政泽,你不能死!醒醒啊!”原正义悲愤交加,把李政泽的尸体放在地上,大声喊道,“同志们,为李政泽同志报仇,冲啊——”山坡上响起了震彻山谷的喊杀声,同志们个个势若猛虎,潮水般涌上了石棚山山顶……
凤桂听原正义说完,眼睛里早就噙满泪水,许久,她语气忧伤地问:“那……我三弟呢?”原正义沉默了片刻,表情窘迫地轻咳一声,说:“他也……牺牲了。”凤桂盯着原正义无比惊讶地问道:“铜桂是咋牺牲的?”原正义幽幽回道:“他……他是被你二弟打死的?”
“啥?”凤桂闻言不啻于晴天霹雳,眼睛瞪得溜圆,呼吸都有了些急促。
石棚山攻坚战已经接近尾声,胜利在望。就在祝铜桂带领着战士们即将冲上石棚山顶的当隙,从一座隐蔽的地下碉堡里乍然窜出了一串密集的火舌,把冲锋陷阵的战士们挡在了城墙豁口之外。想要炸掉碉堡必须跨过城墙上这道炸出来的豁口,而这道只有尺许宽的豁口已经被那挺重机枪死死封住。现场的每个战士都明白,谁第一个冲出去就是一个死。
原正义胳膊受伤仍然不下火线,从一个战士手里猛地夺过炸药包,正欲跳出豁口,却被堵在豁口边侧的张排长挡在身后,张排长从原正义手里一把夺过炸药包,往身侧的祝铜桂手里一递:“你负责炸碉堡。”然后高喊一声,“同志们,跟我来!”随即纵身跃过了豁口。祝铜桂和来良贵随后紧紧跟上。
只不过是瞬间的工夫子弹就把第一个跳出豁口的张排长打成了马蜂窝,他并未即刻倒下去,而是双手拄着长枪支着摇晃的身子强撑硬立。他之所以如此,是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堵遮挡子弹的盾牌,好让后面更多的同志跳过城墙上的生死垛口。然而他终究是支撑不住,歪歪扭扭地跌栽于地。紧跟其后的一个战士登时身中数弹,他和张排长表现出一样的壮举,任密集的子弹在他身上狂喷乱射,像一个旋转的陀螺被子弹打得原地转圈,只是不肯轻易倒地……那个战士终究也缓缓倒下。
排在第三个位置的是臂弯里夹着炸药包的祝铜桂。此时的祝铜桂离着碉堡的枪眼尚有丈余远的距离,这么远的距离他不可能把炸药包塞到枪眼里去,必须还要再往前跑几步才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然而此时此刻的每一秒钟都在和死神赛跑,每一寸迈动的脚步都在和生命抗争,敌人又岂能轻易地让他往前多靠近半步?第二个战士倒下去的那一刻祝铜桂只觉得前胸一阵“噗噗”乱响,无数发子弹已然穿透他的身体。他感到呼吸紧促,身子轻飘飘地摇摆不定,眼前幻起一片金星。祝铜桂没有长枪支撑身体,所以倒地的时间要比前面的两位快一些,臂弯里夹着的炸药包却始终没有松开。跟在他身后的是来良贵,祝铜桂倒地的瞬间,来良贵迅速趴俯在了地上,从祝铜桂的尸体旁侧抱起炸药包,以肘支地匍匐前行,打算再次炸碉堡。然而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碉堡里的重机枪哑了火,来良贵趁机一跃而起,正打算把炸药包塞进碉堡口,却被原正义一嗓子喊住了:“等等!”
原正义一直站在豁口处密切关注着敌人的龟盖碉堡,很是纳闷儿。碉堡内仿若发生了什么状况,机枪眼忽打忽停,很可能那挺机枪出了问题,若不是机枪断断续续地喷射,就凭着这么几个人当肉盾,很难冲到碉堡近前,如今他见机枪突然哑火,及时喊住了即将炸碉堡的来良贵。碉堡里的机枪始终没有再次响起,原正义一挥手,已经冲过豁口的战士们把龟盖碉堡包围了起来。原正义挥着短枪朝着碉堡喊:“里面的人出来,缴枪不杀!”喊了好几声,龟盖碉堡里没有任何动静。许久,碉堡里竟然隐隐约约飘出了一丝低沉哀号之声。原正义又高喊了几声,碉堡敞口处才高高举起了一双手,既而缓缓探出了一个人的脑袋,一个身着国军军服的军官慢慢站起了身子。原正义看得清晰,那个人正是祝银桂。祝银桂糊满烟尘的脸挂着满满的沮丧,布满血丝的双眼噙着泪水,口中不断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是我杀了三弟,是我杀了三弟啊……”几个战士随即跳进碉堡搜索,在碉堡内发现了十几具国军的尸体。
正所谓:
会师朐阳门,关隘弥硝烟。眺望尸遍野,血溅石棚山。
诗意臆冥楼,浴红夕阳染。俯首望同志,却入鬼门关。
临危一声吼,震怒英雄胆。兄弟本无仇,只恨此时见。
只因各为主,生死拔刀现。旦夕殒性命,魄散荡青山。
祝凤桂听着原正义的叙述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滚落脸颊,声音颤抖地问道:“那……他们的遗体呢?”原正义语气沉沉地说:“我把他们的骨灰都运回来了,祝铜桂的骨灰我交给了你爹,李政泽的骨灰是我亲自埋葬的,葬在赵铺村东的李家老坟地了……”原正义的手里一直端着那个喝完了粥汤的洋瓷碗,继续说道,“你二弟和三弟的事儿,我没告诉你爹,我担心老爷子上了年纪受不了……”祝凤桂全身禁不住开始颤抖,刘青玉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里,她哆哆嗦嗦地将水杯举到唇前,高高扬起了脖项,水还没喝下去,屋里却响起一阵牙齿碰撞杯沿而发出的紧促的铛铛声。
原正义见凤桂情绪激动,便低声安慰道:“他们的血是不会白流的,正是祝铜桂、张泽、王权、梁墩儿这些同志的流血牺牲,才换来了我们今天的生活!”凤桂微微抬起头,盯着原正义问:“梁墩儿……也牺牲了?”来良贵点了点头。
朐阳门战役胜利之后,原正义又接到一项新的任务——配合中共华东军区,解放潍县县城。原正义率队赶往潍县县城的路上,却因为胳膊伤情恶化,被紧急送往后方医院治疗,后来不得不做了截肢手术。原正义做截肢手术后的第五天,来良贵就到后方医院探望他。原正义盯着来良贵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潍县解放了?”
“解放了!”来良贵点了点头,语气悲怆地说:“不过……不过,梁队长牺牲了!”原正义大吃一惊:“这是真的吗?”来良贵说:“是真的,她的遗骨,还是冯书记亲自埋葬的呢!埋在了髻髻岭……”原正义愈发惊讶:“髻髻岭?”原正义知道,梁墩儿的丈夫刘金福牺牲后埋在了金斗山,她应该埋在金斗山才对啊!难道他们夫妻没有合葬?来良贵说:“冯书记说了,他是遵照梁墩儿同志的临终遗嘱,将她葬在髻髻岭议事堂门口的一棵野漆树下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事情还得从抗战胜利的那一年说起。却说当时的吕信升任为益都宪兵司令部的司令长官,椅子还没坐热就被梁墩儿率领的游击队俘虏了。共产党优待俘虏,按照上级指示,这些降兵将分成两批处理,日军暂且扣押在部队,由省委日后做统一处理;而伪军则当场处理,愿意回家的发放大洋任其回家,愿意留下的就发放军服加入共军队伍。保安团和警察署的士兵只走了很少一部分人,他们大都愿意留下来参加共军。这些人参军打仗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在队伍里起码还能吃饱,回家怕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保安团的降兵里夹杂着一个躬背垂首的身影,梁墩儿清点俘虏的时候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他就是吕信。梁墩儿一手托着花名册一手握着钢笔,看着垂着头的吕信说道:“你怎么混在伪军的队伍里?”吕信抬眼看了看梁墩儿:“我本来就是中国人。”梁墩儿说:“你可是宪兵司令部的司令,一级战犯,我们要把你交给省委处理。”吕信说:“他们是日本人,回到日本有家可回,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回日本能去哪儿啊!”“这是上级的命令。”梁墩儿说着,朝着身后的两个战士喊了一声,“把他拉出来!”
转天,吕信与其他的投降日军被送到了省委。五天后,冯益之找梁墩儿谈话:“组织上正在调查吕信。听上面的意思,他想要投靠咱们的队伍,不过现在还不明确,虽然吕信做过宪兵队司令,但他毕竟是在中国长大的。”梁墩儿说:“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大汉奸啊!也杀过不少共产党。我可听说了,想当年扈家官庄湾沿头的杀头事件,他指令手下人一口气杀了八九个咱们的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冯益之说:“据我所知,当年他在扈家官庄杀的并不是咱们的同志,而是冢子岭的土匪。”言至此又微微一笑,安慰道,“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组织上会有明确安排的。”
胡林谷游击队经过这次战役以后声势壮大了不少,队伍由原来的几十号人猛增到了现如今的四百多人。队伍也有了一个正规番号——五纵支队。某一天,队伍里来了一个新战士,正是吕信。吕信参加了五纵支队之后,担任了队伍里的机枪手。吕信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还有一手奇准的枪法,特别是打歪把子,更是无人能及。自从吕信加入队伍之后,梁墩儿一直表现得闷闷不乐。冯益之早就察觉到了她的神情变化,找了个机会给她做思想工作:“有啥心事,跟我说说。”梁墩儿沉闷地说:“吕信加入咱们的队伍,我想不通。”冯益之说:“有啥想不通的?日本人给咱们留下这么多武器,咱们得找个内行人教咱们好好使唤,将来咱们与国军之间肯定会有一场大仗要打,到时候肯定用得着他。况且吕信还会讲日语,我听说这次咱们与日本人谈判,他可是立了大功……只要吕信改过自新,全心全意干革命,就是咱们的好同志,上面既然把他安排过来,自有他们的道理,咱们要服从命令。”
时光荏苒,转眼三年。五纵支队接到上级命令——解放潍县县城。只要解放了潍县县城,盘踞在昌乐县、寿光县、高密县的国军就会不攻自破。五纵支队的任务是配合城内做内应的324团攻打西城门,而华东军区的大部队负责攻打东、南、北三处城门,于明日拂晓时分发起总攻。解放潍县县城前夕,彭亦取决定率领着324团起义。五纵支队此番攻打潍县县城的任务与三年前的攻打任务有着太多的相似,上次是配合324团攻打益都县城的日军,这次是配合324团攻打潍县县城的国军。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欢呼雀跃,比起上次的欢呼有过之而无不及。冯益之信心满满地将整装待发的队伍扫瞄了一圈儿,情绪激动地挥着手大声说道:“同志们,这次咱们一定要把国民党反动派彻底消灭,解放潍县县城。”
寅时时分,五纵支队已经赶到了潍县县城的西城墙外,战士们趁着浓黑的夜幕悄悄埋伏了起来。冯益之趴俯在荆棘丛里,昂首高望着南天,苦苦等待着那颗发号施令的信号弹。冯益之的身侧趴俯着梁墩儿,梁墩儿身侧趴俯着架着重机枪的吕信,吕信圆瞪双眼严阵以待,看样子这次他是下定决心要杀敌建功。
正待此时,城南的天空突然窜起了一颗照明弹,照明弹拖着尾烟于高空爆炸,映亮了县城的大半个天空,同时也映亮了梁墩儿眼前的这堵巍峨高耸的城墙。
“打——”冯益之短枪一挥,下达了战斗命令。一时间“噼噼啪啪,轰隆轰隆”的枪炮声响成一片。吕信率先打响了那挺歪把子,他一手紧紧攥住抵在肩胛处的枪托,一手紧紧扣住扳机,嘴里随着“哒哒哒”的枪响发出“啊啊啊”的叫声,脸上的表情更是狰狞可怕,那对平常总是半眯着的小眼睛如今瞪得浑圆,充满了斑斑血丝。重机枪剧烈抖动着狂吼乱叫,把他的身子顶得左右摇晃,枪筒里喷射出一连串红彤彤的火舌。吕信果然是个名不虚传的神枪手,歪把子枪口所指之处,城墙上的国军纷纷中枪,尸体由垛口像秋风扫落叶般纷纷掉落。他似乎是杀红了眼,嘴里的“啊啊”声突然变成了狂暴地叫骂声:“打啊!打死这些支那猪……”他之所以这样骂,全然忘记了现在的身份,把他又当成了想当年的日军宪兵司令。一直趴在吕信身侧的梁墩儿侧目瞅了瞅他,脸上掠过一丝愤恨的表情。
这场惨烈的战役打了将近一个时辰,西城门仍然没有攻破,双方参战士兵损失惨重。东天的太阳早就升起一竿子多高了,这本来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然而战场硝烟弥漫,那轮太阳变得黯淡无光,躲在铺天盖地的黑烟后面若隐若现。五纵支队的战士几次冲锋都被架在城垛上的机枪扫了下来,城门口堆满了同志们的尸体,堆得像一座小山。此时,城墙内突然传来密集的枪炮声,城墙上的守军顿时变得混乱不堪。原来,彭亦取率领的324团已经攻到了城墙下。冯益之见时机已到,挥枪冲出了隐蔽点,大喝一声:“同志们,冲啊!”吕信将那挺已经打得发烫的歪把子往手里一提,紧跟着冲出了隐蔽点。梁墩儿也握着短枪跟了上去。
城墙上的国军仍然负隅顽抗,五纵支队的战士们冲出去的那一刻,被架在垛口上的一挺重机枪扫倒了一大片,冲在前头的吕信眼疾手快,将敌人的机枪手打死。此时,城墙上的国军已经被共军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吕信作战勇敢,怀里抱着歪把子一路突突,第一个踏着台阶向着城墙上冲去,梁墩儿也紧紧跟上。城墙上横七竖八地倒满了国军的尸体,梁墩儿大喝一声:“缴枪不杀!”还活着的国军都乖乖地举起了手里的长枪,而此时的吕信似乎是杀红了眼,朝着已经缴械投降的国军再次扣动了歪把子的扳机,歪把子枪口发出“哒哒哒”的清脆的响声,无数已经缴械的国军纷纷倒地。梁墩儿见此景况,朝着吕信大喊道:“快住手,他们已经投降了,不能杀俘虏!”吕信哪里听得进去,手里的歪把子仍然朝着国军喷射着火舌,同时面目狰狞地呼嚎着:“杀!杀死你们这些支那猪……”
站在吕信身侧的梁墩儿突然眉头紧蹙,慢慢举起短枪指向了吕信的太阳穴,既而果断地扣动了扳机,随着啪得一声枪响,端在吕信手里的歪把子随即哑火,正待此时,从对面国军的人窝里突然飞过来了一颗冒着烟的手榴弹,正落在梁墩儿脚下,梁墩儿还没反应过来,手榴弹就轰隆一声爆炸了。手榴弹爆炸之后,随后赶到的冯益之将血肉模糊的梁墩儿抱在怀里,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梁墩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冯……书记,把我……埋到……髻髻岭上去……”
刘家堂屋里的气氛无比凝重,原正义收回放远的思绪,叹了口气:“这些事儿,都是冯书记告诉我的,没想到,在胜利即将来临之际,梁墩儿同志却牺牲了……”原正义抬手一挥,朗然说道,“好了,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扭头盯着刘青玉说:“青玉,今天我可是带着委任状来的啊!”刘青玉有些纳闷:“委任状?”原正义微微点了点头:“是的,经乡政府研究决定,由你担任口埠村的村长及贫协主任!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啊?”刘青玉慌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不干……”原正义的脸色有了些沉意:“刘青玉,这些年你的觉悟怎么不长进啊!我告诉你,这是乡政府决定的,你还非干不可了!”刘青玉一脸苦相地说:“乡长,不是我不干,是我干不了啊!再者说了,张大雷不是干着民兵队长嘛!让他干村长就行!”刘青玉真不想干这个村长,他从心里忌惮,忌惮这个像北庙铁鼎那样忽冷忽热的时局,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最好,跟着人出风头,说不定哪天就送了命,譬如说张大雷的联防八兄弟。
原正义盯着青玉说:“他干啥不是你说了算,是我们说了算,他干民兵队长行,干村长不合适,我们还就是看好你了,你不干咋知道你干不了?当年炸鬼子炮楼的时候,你也是推三阻四,结果到了战场干得比谁都漂亮。你尽管放开手干,我相信你……你不但要干村长,我们还准备发展你入党呢!”刘青玉腾地跳了起来,摆手摇头:“不不不,我可不加入!”刘青玉是落下病了,一提起“共产党”三个字他就想起二十年前在扈家官庄砍杀共党脑袋的那档子事儿,那一幕血腥的场面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梦魇般挥之不去抹煞不掉,他可不想加入这个党那个党。
原正义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又气又恨,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扭头瞅着新麦儿问:“丫头,你家里有酒吗?”新麦儿瞅着原正义诧异地问道:“有啊!原叔叔,咋啦?你要喝两口?”原正义指着刘青玉说道:“让你爹喝两口,给他壮壮胆,让你爹气死了。”原正义想起了凤桂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刘青玉不喝酒就是老鼠胆,喝了酒敢上天捅窟窿”。刘青玉见原正义真生了气,思量许久说道:“乡长,这村长我干,这酒就免了吧!”原正义点点头:“嗯!这还差不多,我就是要看看,你喝醉了酒是什么德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来回腔,刘青玉毕竟没喝那口酒,所以他也没答应加入他们那个党,从那天开始他就成了口埠村的村长及贫协主任。贫协主任的职责就是把村子里的穷苦百姓做个统计上报乡政府,再由乡政府组织人员调查,按每个人的贫困程度做相应的补贴。刘青玉担任口埠村村长的消息不胫而走,他家里一时间热闹非凡,那都是村里的一些贫苦人来他这里主动要求登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