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桂和刘青玉赶到了河滩,发现了站在河滩上的刘光玉,疑惑地问:“咱爹呢?”刘光玉指着远处一汪挤满了人的大水洼说:“那儿呢!”凤桂手遮凉棚盯着恍若一面明镜的水洼认真打量了一番,扭头盯着刘光玉抱怨道:“大哥,你咋叫爹去打水啊?”又看着青玉吩咐道,“快下去,把爹替换回来。”刘青玉刚想往里走,却被光玉喊住了:“三弟,你别去了,爹已经往回走了。”凤桂循声望去,见爹提着水桶正向着岸边走来,一瘸一拐的身影挪得极其缓慢。
刘老三提着一桶水上了岸,毕竟上了年纪,在湿泥里跋了这么两趟来回,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凤桂把毛巾递到他手里:“爹!你别去了,在这里歇着,让光玉和青玉打水。”
刘老三叹了口气:“他们不摸门道啊!我担心他们不行。”刘老三挣扎起了身子,还想往水洼里走,却被凤桂拉住了:“爹!你别逞能了,这把年纪了,累出好歹来,那就得不偿失了。”凤桂扭头瞅着青玉和光玉说,“你们兄弟俩下去打水。”两人应诺一声,绾起裤腿脚下了泥浆。爹瞅着兄弟俩插在软泥里稳稳当当的身影,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欣慰。他扭头北望,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向着张大婶子的位置望去。张大雷已经找到了她,正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一手握着挑在肩膀上的扁担,一手搀扶着她向着河堤慢慢走去。爹似乎是放下心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掌灯时分,一家人才把水挑到了冢子岭垦荒地。爹拿着葫芦瓢将水一瓢一瓢地舀进埋过种子的土坑。一瓢水浇十几个土坑,浇灌得很仔细认真。凤桂和青玉在后面跟着,将浇了水的土坑盖上浮土,这样做可以预防水分快速蒸发。
一处渗完了水的土坑里蹦跳着一条像洋火梗那般长的小草鱼儿。凤桂发现了它,脸上荡着喜悦,将它捧在手里,快速向着刘老三跑了过去。她瞅着刘老三恳求道:“爹!能给我留一点儿水吗?”
“咋啦?”爹停下了手里的活。
凤桂将捧着的双手朝着他晃晃:“爹!我想把这条鱼带回家。”
爹将手里握着的水瓢递给了她。水瓢里还剩了丁点儿浊水。凤桂把草鱼放进水瓢。小鱼晾了好长时间,乍然见水扭着身子想撒欢儿,无奈那些水很有限,浑水顿时泛搅成浆。凤桂虽然感到疲惫不已,但看着这条重获生机的小草鱼,脸上荡起了愉悦的神情。
众人回到家时夜幕浓重。凤桂先把葫芦瓢里的小草鱼放进一个盛了水的陶罐,随后抬脚去了大哥家里,她牵挂着儿子刘兴国。兴国还在大哥家的炕头上沉沉睡着,凤桂弯腰轻抱于怀,在他的小脸蛋上轻亲了一口,随即与大嫂辞别,抱着儿子回了家。
翌日天还未亮,刘老三起了个大早,招呼大家再去弥河挑水。凤桂听到爹的喊声,欲挣扎起身,却觉得身子沉甸甸的仿佛坠了一个秤砣,半点儿动弹不得。刘青玉把她按下了:“你别逞能了,今天就不要去了。”他迅速穿好衣服,跟着爹出了门。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凤桂的奶水突然就没了。
爹领着光玉和青玉再次返到弥河西岸,举目东望,每个人都傻了眼,昨天印在河床上的几面“镜子”如今都消失无踪。经过这些天大家伙地舀刮,再加上河泥的渗浸,那些水一夜之间便都没了踪影。爷仨挑着空水桶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路上遇到很多正急匆匆往弥河赶的身影,娄驼子推着木轮车与他们正碰了个迎面,他诧异地问道:“刘老三,你们怎么回来了?”刘老三说:“娄掌柜,别去了,弥河里的水没了。”“没了?昨天还有不少呢!”娄驼子似乎不相信,语气带着怀疑,他打量着爷仨扁担上挂着的空水桶眉头一蹙。刘老三没搭话,只是领着儿子往回走,娄驼子的木车并未放下,扭头瞅着刘老三远去的身影,又转回了头,迈步朝着弥河方向继续走去。
冢子岭垦荒里的种子吃了几扁担水终于窜出了嫩芽,刘老三跪在地里磕头求拜老天爷赏点雨水,然而老天爷并不听他的,烈日似乎愈发肆虐,要把整个益北乡大地烤焦。刚刚窜了芽儿的禾苗五天后又枯死了,刘老三眼睁睁的看着却是毫无办法。连弥河都干了,还能从哪里淘置水呢?
转眼到了幸月,天气说冷就冷,大雪纷扬。那是个难熬的冬天,没有口粮,人们吃野草啃树皮,扒光了外面的树皮再扒家里的。刘老三家南墙根的榆树树皮已经被一家人吃光了,远望上去像一根脱了裤子的滑溜溜的大长腿,骑着墙头踩着白雪,斜叉在冷风中瑟瑟直抖,看上去竟让人生怜。
刘青玉踩着墙头握着镰刀扒更高一些的树皮,他在准备今天晚上的饭食,这些树皮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顿果腹粮了,因为树皮已经基本上快扒到树顶了。众多能吃的树皮之中属榆树皮最好吃。刘老三很有经验,将榆树皮剁碎,用石磨磨成粉末,起初掺和一点玉米糊糊面,做成鸡蛋那么大的窝头,后来糊糊面没有了,就只做纯粹的树皮窝头。刚开始刘青玉还吃得津津有味,从霜序一直熬到嘉月伊始,最后实在是受不了了。整个冬季他都频繁地跑茅厕,踎在茅厕行恭又不畅,肚皮鼓涨着像是秋后准备下籽儿的母蝈蝈。
院子里的凤桂树多喝了刘青玉的几泡尿竟然神奇地活了下来。如今刘老三瞄上了它,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抚摸着嫩嫩的躯干,蹲在凤桂树旁侧臆想着它的树皮的滋味儿。祝凤桂琢磨透了爹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爹!凤桂树不能吃,树皮有毒啊!”刘老三回头瞅她,将信将疑。凤桂肯定地点点头:“爹!桂树皮有毒,真不能吃。”刘老三最终相信了她的话,握着镰刀走开了。刘老三真是慌不择食了,连擀面杖一般粗的小树苗都不放过。凤桂并不知道桂树皮有没有毒,正是她的这番谎言,才使这棵树得以保留了下来。
刘青玉又拿着皮弹弓出门了,想打点野味儿给家人充饥,转遍了整个口埠村也没打下一根鸟毛。并不是他的弹弓不准了,而是根本就没发现一只停栖在树上的麻雀。
大旱大灾的年月,连鸟儿都躲得远远的。
刘青玉没打到鸟儿,手里却多了几块新鲜的榆树皮,也算是有所收获。刘青玉看着凤桂和她怀里抱着的娃儿觉得揪心。凤桂吃了三个多月的树皮,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她怀里抱着的刘兴国因为缺失奶水的喂养,瘦骨嶙峋,已经没有刚生下来白白胖胖的样子。
“凤桂,这样下去可不行,大人吃不上倒是无所谓,可不能苦了娃子!”刘青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都快碎了。
凤桂端起洋瓷碗,给兴国喝了一口稀薄的小米汤,这碗漂着几粒小米的米粥是凤桂娘俩特供的口粮。她神情忧郁地说:“明天我再去趟娘家,看看还有没有余粮!”自从凤桂断奶,兴国一直喂着米粥维持生命,而这些小米还是凤桂前几天去娘家时,娘偷偷给她灌的。她知道这也是娘家最后的一碗小米了。娘家也有一大帮兄弟,那么多张吃饭的嘴巴,哪里有什么余粮。祝世交的木匠铺子早就不做了,徒弟们也都遣散回家,连吃饭都是问题的年景,谁还有心思买什么木器?
刘老三叹了口气:“这次大饥馑,我听说政府发放了赈灾粮,都被董保长私藏了起来,原来两个大洋一升的高粱米,现在卖四个大洋,简直大发国难财,这父子俩就是一对狼心狗肺的东西。”刘老三越说越气,胡子直抖。“爹!董家父子这么猖狂,政府就不管吗?”凤桂问道。刘老三啃了一口树皮窝头,五官扭曲地使劲咀嚼着,恨恨地说:“管?他们可是穿一条裤子,这些年董家暗开赌场,谁不晓得?也有人举报,政府装模作样来查一番,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长夜漫漫。刘家西房屋的炕台上灯火跳跃,灯旁放着一个盛了水的陶罐,一条小鱼儿在水里慵懒地扭着身子。兴国啼哭一通,如今已经倒在被窝里睡着了。凤桂盘膝坐在炕头上,面前守着一个针线笸箩,正就着昏暗的灯火缝制着一件深绿色长袍。她将针头在头皮上蹭蹭,扭头瞅着躺在被窝里搂着儿子的刘青玉,语气沉沉地说:“他爹!兴国连续多日吃不饱饭食,想是落下毛病了,每到睡觉前总是哆嗦一阵子,还浑身出虚汗,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了。”刘青玉没搭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他似乎也是无计可施了。凤桂将手里的长袍往炕席上一放,掀开席子取出一枚大洋放在炕面上,盯着他说:“我这里还有一个大洋,明天你到董家粮铺买些高粱米,怎么着也不能饿着娃儿啊!”
翌日,刘青玉揣着凤桂给他的一枚大洋出了门,刚走到刘光玉家门口,刘光玉恰巧从院门口走出来,肩膀上扛着一把镢头。青玉问:“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到冢子岭去挖一些草根,听说那里的草根少有人挖,又多又肥。”刘光玉一边返身闭门,一边回道。长时间忍饥挨饿,刘光玉面黄肌瘦,狭长的脸庞眼窝深陷。他家有个不抵事的婆娘,家里又有三个不懂事的娃儿,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他身上,这些年他是吃不饱饿不死地活着。
刘青玉神情不安地说:“大哥!冢子岭有土匪,别人都不敢去挖野菜,唯独你敢去,是不是不想活了?”刘光玉的话音有了哭腔:“有啥法子呢?家里五张嘴都等着吃饭,小娃子最近大便都带血,可能是饿过头了。”青玉说:“大哥,冢子岭你别去了,我这里还有一个大洋,准备去买些粮米,你跟我一起去,买了匀你一些,先给娃子们吃饭。”刘光玉思量片刻,既而点了点头。兄弟二人顺着空荡荡的集街向北走去,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董记米铺。
米铺里除了站柜的宋士华和坐在太师椅上品茶的董武并没有什么人,看上去生意萧条。贫苦人拿不出钱买粮食,更何况董家粮米卖的可是天价。店铺正中置放着两排大木斗,木斗里盛满了五谷杂粮,闻着这淡淡的米香味儿,刘青玉的肚子又咕噜噜地唱起曲儿来,他把手里的米袋往柜台上一拍,盯着柜台后面的宋士华说:“买米。”宋士华刚想张嘴问话,坐在太师椅上的董武将手里的茶碗往桌几上一礅,打了个哈哈说道:“青玉,看来是有钱了啊!”言罢,起身走到青玉身边,朝着宋士华摆摆手,“你去忙吧!这里我来招呼。”宋士华应了一声,去了米铺后院。
董武从柜台上取出一把木升,舀了半升粮米倒进布袋,左手往青玉的面前一摊,“一个大洋。”刘光玉瞅着木升疑惑地问:“董少爷,你上哪儿淘置的木升,我瞅着比平常的小很多,你的买卖公平吗?”
“我董家用的就是这种木升,不买拉倒,我还不想卖给你们俩呢!”董武说着,将已经倒进布袋的粮米,毫不犹豫地抖擞进大木斗,把空布袋往柜台上一甩,“到别处去买吧!我这里不伺候了。”刘光玉把空布袋猛抄于手,瞪着董武怒哞哞地说:“不卖拉倒!我们凭着钱还买不到粮食了?”拉着青玉转身向门外走去。董武大声说:“刘老大,你还别说,这年头还真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恁!你打听打听,这方圆几十里,除了我董家米铺有粮卖,哪里还有卖的?”他的一番话把已然走到门口的两兄弟镇住了。这小子说得没错,方圆几十里之内,还真没有能开张的粮铺了。董武奸诈的斜愣眼侧瞅着二人顿立的身形,不屑地说:“买半升米又能怎样?用不了多久就吃完了,你们兄弟若是有钱,不如咱们再赌一把,倘若你俩再像上次那样大获全胜,赢它百八十个大洋,又能买多少米呢?”董武知道眼前的这两个穷鬼并无多少钱财,他执意拉着他俩耍钱,也是别有用心。
刘光玉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侧脸瞅着青玉问:“兄弟,咋样?”刘青玉不断摇头:“不行。我坚决不会再赌了。”刘光玉哀哀地说:“兄弟,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再不赌一把,我们两家也没个活路了。”青玉嗫嚅道:“可是,我,我答应过凤桂的……”
董武听着青玉的这番言词,眼睛蓦然一亮,眨巴眨巴奸诈的小眼神儿:“若是你们肯玩几把,我就白送你们一斗米。”刘光玉乞求的眼神盯着刘青玉:“兄弟,就耍一把,弟妹又不会晓得,再说咱们也是为了糊口。”刘光玉见三弟有了些犹豫,转身朝着董武一摆手,“你先把米给我们盛上。”董武说到做到,果然舀了一斗米,大大方方地倒进了刘青玉的布袋里。刘青玉不再犹豫,将米袋往肩膀上一搭,咬牙说了一句:“走。”董武阴冷一笑,朝着后院喊了一嗓子:“宋士华,出来。”宋士华由后门进了米铺,盯着董武问:“武哥,啥事儿啊?”董武说:“你看好店铺,我和刘家兄弟耍两把去。”三人随即出了米铺,向着董府走去。三个人刚刚拐进东西弄巷,宋士华就闪出了米铺门口,撒开脚丫子向南跑去。
正所谓:
不再赌,不再赌,无奈肚子饥咕咕。
倘若苍天赏饭食,谁恋地窖谁嗜赌。
不想赌,不想赌,豪门官绅屠狗猪。
无奈饭时端空碗,就其香味咽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