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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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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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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北原》连载

第四十一章 花冠营二雄潜逃兵 古城街陌路施恩情

李政泽喝了一碗米粥,身上有了些气力,开始断断续续地讲他这些年的经历。

十多年的光阴似乎一晃即逝。那天李政泽被师父逐出师门,他一直在家等着凤桂的消息。虽然他觉得他和凤桂的缘份越来越渺茫,但他对她的感情是刻骨铭心的,而且他相信凤桂也同样深爱着他。李政泽并未等到凤桂的消息,却等来了一场天降的祸事。那天夜里,他住的马号突然闯进去了几条端着长枪的黑影,他们握枪指着李政泽的脑袋呵斥他抓紧穿衣服。李政泽刚想问什么,却被一个人狠狠捣了一枪托:“少他娘的废话,快起来,跟我们走!”李政泽被这两个人押到村中街的老楸树底下,发现地上还蹲着好几个双手抱着脑袋的人,都是本村跟他年龄相仿的青年壮汉。一个士兵清点了人数,把他们赶上了一辆绿皮军车的后斗。

军车一路向北,整整颠簸了一夜,翌日黎明时分把他们拉到了一座营房。李政泽定睛打量,见偌大的一座院落,整齐排列着一排排土墼垒砌的低矮草屋,四周围了一圈一人多高的墼墙。墼墙走向方正,墙体上随处可见坍塌的窟窿,隐约显露着墙外白花花的土地。李政泽瞅着墙外白花花的土地心生疑窦,以为外面下了一层霜雪,可如今不过是竹春时节,又怎么会下霜呢?后来他才搞明白,那是覆在地面上的一层盐碱。此处地处渤海之滨,隶属滨州之北,有一个颇具诗意的称谓:花冠营。花冠营地处花冠小镇的正北方,是国军八十八独立旅的宿营地。

日出东方是李政泽从小就认定的一个大自然的基本规律,然而,那轮朝阳却裹着湿漉漉的晨雾从军营南墙头蹦跳了出来。李政泽纳闷不已,不过是走了一夜的路程,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嘴里暗暗咕囔:奶奶的,这是啥鬼地方,连太阳都不听话了。后来他才知道,朝阳并不是初升南天,问题就出在这座院落上,原来这座看似正南正北的军营大院并非正确的方位走向,四处墙角分别朝着东南、西南、西北、东北,人站在这座院子里难免会失了方向感。

李政泽后来才知道,在赵铺村打了他一枪托的那个膘肥体壮的家伙竟然还是个长官——三营一连的连长雄定海。

李政泽和他的一个赵铺村的同乡周来生被分到了雄定海的连队。雄定海领着一帮新加入的士兵向着一连营房走去,他身形健壮魁肥,大脚板踏着泛着白碱的浮土噗噗直响,踩踏起的白尘围绕于侧,仿若腾云驾雾的巨灵神一般威武雄壮。李政泽抄着手紧跟其后,身侧走着的周来生胳膊肘捣捣他,神情沮丧地轻问:“政泽哥,咱们还能回家吗?”李政泽轻声安慰道:“先别急,看看情况再说。”周来生哭丧着脸回了句:“哥!我想回家!”

雄定海领着他们来到军营东北角的一座低矮的土房前,一掀门帘进了屋,李政泽和周来生也跟了进去。贴着墙根儿是一溜儿长通铺,通铺上间距匀称的置放着三张小木桌,木桌边侧杂乱无章地摆放着一些盛着酒的茶缸,桌面正中央散摊着一些生花生。每张木桌的周围都坐满了歪戴盖帽、军服不整的士兵,炕头前的屋地上履舄交错,浓烈的酒味和刺鼻的脚臭味揉和混杂,于这间营房内飘绕弥漫,身处其中,仿若站在了捂粪池的边缘。众士兵见雄定海进来都起身打招呼,嘴里接连不断地喊着:“连长好!”雄定海朝着他们随意摆摆手,脱鞋上炕盘起双腿,端起木桌上的一把茶缸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周来生踏进屋门左顾右盼不知所以,李政泽却不以为然,旋转着脑袋开始打量房内的状况。

墼房南墙上有两个糊着纱纸的大窗户,窗纸泛着闪亮的光晕。一束窄窄的阳光由窗缝照射进来,光带里有无数鲜活的细尘在翩翩起舞,光影正投到屋子南边的一张长条桌上,木桌右侧支着一座拓墼垒砌的圆筒炉灶,灶囊里堆积着一些旺盛燃烧的粗木柴,灶口喷着红彤彤的火苗,窜着一股浓黑的烟雾。离着火苗一尺,吊着一把黑黝黝的生铁大水壶,水壶没有壶盖儿,壶口氤氲着缥缥缈缈的水雾,吱吱地响个不停。西墙根整整齐齐地倚着一排长枪,大多是九六式小步枪,中间位置挂着一把三八大盖。那把三八大盖应该是把新枪,看上去铮明瓦亮,琥珀色的枪托,黑黝黝的枪管,比别的枪长出半尺有余,立在一堆小步枪之间,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李政泽瞄着那些枪械眼睛里射出闪亮的光芒,盯着那把崭新的三八大盖凝神端详,不由得伸手触摸,手指刚刚触到枪管,忽听得一声呵斥:“把手拿开!”李政泽循声望去,见坐在炕沿上的雄定海满脸愤怒,朝着他吹胡子瞪眼。李政泽毕竟年轻气盛,不服气地问道:“看看咋啦?”雄定海大骂一声:“菜帮子,你是找死!我的枪你也敢动?”从炕上一跃而起,蹦下地面,他巨大的份量猛跺屋地,仿若把整座墼房都跺得摇晃不止,李政泽还没搞明白什么情况,直听“啪”得一声脆响,感到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周来生奔过来,挡在李政泽前面,瞪着雄定海厉声质问:“你咋随便打人?”李政泽也大声喊:“你敢打我?”疾步大跨,一把揪住雄定海的衣领想把他扳倒。

雄定海双手攥住李政泽的手腕顺势往前一带,反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周来生一个闪步挪到雄定海身侧,双手掼力紧紧抱住了他的熊腰,二人一起用力打算把雄定海掀倒,雄定海双脚犹如扎根一般,身子岿然不动,他一只手勾住李政泽的脖项,一只手揪住周来生的衣领,猛然大喝一声“嗨——”只听得“噗通噗通”两声响,李政泽和周来生双双被摔在了地上。雄定海抬起一只脚踩着李政泽的脑袋狠狠地说道:“小子,既然你们分在我的连队,以后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听话,如若不然,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之后周来生的腰疼了好几天,想是被雄连长摔着哪一块了。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这段日子周来生无时无刻不想着逃出花冠军营,而李政泽却慢慢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他早就听战友们说了,雄定海这个人虽然脾气暴躁,但却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百步穿杨的神枪手。李政泽喜欢枪械,他想留下来跟着雄定海学习打枪。功夫不负有心人,李政泽的诚恳终于打动了雄定海,雄定海破格收他为徒,悉心传授枪法,短短一年,李政泽已经是八十八独立旅有名的神枪手。

转年菊月,雄定海在一次战役中不幸饮弹牺牲,上锋随即给三营一连调来了一个新连长,新任连长姓啥,李政泽并不感兴趣,只记得他的名字与“混蛋”谐音,便背后里叫他混蛋连长。混蛋连长是山东枣庄人,是八十八独立旅旅长窦运初的亲外甥。混蛋连长仗着他是窦旅长的亲戚,目中无人,根本不把众弟兄放在眼里。在井陉故关战役中,李政泽彻底看清了混蛋连长的丑恶嘴脸,这家伙不但目中无人,而且胆小如鼠,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混蛋连长命令士兵们冒着鬼子的枪林弹雨往上冲,他却蜷缩在战壕里瑟瑟发抖,混蛋连长朝着李政泽和周来生一挥手:“你俩为啥不冲?”周来生悲哀的眼神瞟了瞟身侧趴俯着的李政泽,抱着枪猛地跳出了战壕,却被李政泽採着脚踝一把拖进了战壕里。李政泽盯着混蛋连长冷冷问道:“凭什么我们去送死,你不动弹呢?”混蛋连长举枪对着李政泽的胸口威胁道:“你敢抗命不遵?这是命令。”李政泽冷冷一笑,突然抬手把他举着的枪一拨拉,高扬枪托照着他的脑门儿狠狠打了下去,同时嘴里高喊一声:“你个混蛋东西,命令个逑!”这一枪托打得颇重,混蛋连长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像死猪一样直挺挺地栽在了地上。李政泽从地上捡起混蛋连长的短枪别进腰里,朝着周来生以及一帮兵士们一挥手:“兄弟们,咱们不给这个混蛋卖命了,都逃命去吧!”说着跳出战壕朝着反方向冲去,众兵士抄起手里的步枪紧紧跟了上去。

八十八独立旅督战连的士兵就埋伏在战壕后方一百尺的山坡上,督战连的任务是监督前方作战的士兵,倘若有人胆敢做逃兵直接开枪打死。不知道为何,李政泽这帮人向后方逃窜的时候,督战连的士兵并没有向他们开枪射击,看来他们也不喜欢那个混蛋连长。

李政泽和周来生插进密林没命地奔跑。二人昼伏夜出,身上的钱花完了就乞讨,一路打探向南而去。由井陉故关到益北乡少说也有五百多公里的脚程,他们走了整整半年才回到了故乡。周来生看着远处缥缈的岭线高兴不已,兴冲冲地说:“政泽哥,咱们终于回来了。”他能看得出来,映入他视野的是赵铺村东的棺材岭,那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太熟悉了。李政泽却没有多少兴奋,沉沉说道:“咱们不能回去,花冠军营的人很可能正撑着口袋等着我们往里钻呢!”周来生听了觉得有理,便沉默下来。

李政泽猜得没错,花冠军营的人早就赶到赵铺村了,乔装打扮成货郎商贩的样子,每日围着二人的屋宅转悠。他们怎么会如此重视此事呢?原来李政泽打晕的那个混蛋连长晕了就一直没再醒过来,而死了的混蛋连长可是窦旅长的亲外甥啊!当时和李政泽一起做逃兵的士兵被抓回去了几个,士兵们经不住严刑拷打,把李政泽打混蛋连长一枪托的事儿和盘托了出来。窦旅长大发雷霆,将所有拘捕的逃兵以及督战连的士兵全部就地正法,同时下了一道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那两个临阵脱逃、杀害长官的逃兵抓回来法办。

周来生叹了口气:“政泽哥,咱们去哪儿落脚呢?”李政泽说:“去益都县城,天大地大,总有咱们兄弟吃饭的所在,不过我得先去一个地方。”他说的那个地方便是口埠村,而他去口埠村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他心里一直牵挂的心上人——祝凤桂。两人去了口埠村以后,李政泽让周来生前去打探凤桂的下落,他觉得周来生在口埠村毕竟是一副新面孔,谁都不认识他,探听起事来相对安全一些。机灵的周来生用了大半个下午就把李政泽想知道的事探听了个明白。凤桂早就和口埠南村的刘青玉成亲了,而且两人还生了一个娃儿,起名刘兴国,只不过她的娃儿不久前刚刚去世了。李政泽听了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脑海蓦然晃动起了一幅熟悉的画面——那幅他一直珍藏在心底的画面。

夜深人静,皎月高悬,董家院门外的墙角里隐蔽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午夜时分,散了场的赌徒们陆续从董府大门走了出来,分散回家。李政泽指着一个顺着集街向北直去的黑影轻声对周来生说:“那个人就是宋士华,依计行事,去吧!”周来生应诺一声,提着长枪悄悄尾随了过去,后来便发生了宋士华被一个自称“共产党”的神秘黑影“枪指说教”的事情。

且说周来生跟着宋士华向北而去,李政泽却悄悄摸进了董府。董武刚刚吹灯倒下,一个黑影倏然跳上炕头,一把短枪抵上了他的后脑勺。黑影有意拿捏着粗哑的嗓音沉沉说道:“起来。”董武惶恐不已,从炕头上坐起身子,背对着黑影哆哆嗦嗦地问道:“好汉,你要劫财,尽管说个数。”黑影说:“我不劫财,只要你做一件事。”董武惶惶回道:“好汉尽管吩咐。”黑影厉声说:“宋士华倘若自愿离开你的米铺,你不能为难他,更不能日后报复他,能做到吗?”“能能能!”董武连连应口,他那一刻感到疑惑,这个人跟宋士华什么关系?怎么管起他的事来了?黑影沉沉说道:“我不怕你敷衍我,有的是时间陪着你玩,我就待在口埠村不走,暗中监视你,倘若你违言,随时取你狗命……马上给我装一袋高粱米,快点儿!”董武赶忙应口:“好说好说,这个简单,不过粮食都在仓储房,我得去那里给你装米。”黑影说:“下炕,去仓储房。”

董武在黑影的枪抵之下去了院子东侧的仓储房,装了一袋高粱米正欲转身往他的手里递,黑影低喝一声:“不许回头。”董武吓得忙扭转回了脑袋。黑影把米袋接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往背上一搭转身出了仓储房,身形一闪就不见了踪影。黑影跳出董府墙头之后,董仁周和北管家才闻声跑进了仓储房,董仁周盯着董武问:“武子,发生啥事儿了?”董武黯然回道:“没事儿,都回去睡吧!”言罢,举着油灯进了寝室。

那天夜里董武彻夜未眠,越思量越睡不着觉,他觉得他这辈子活得窝囊,小时候先是被史大风摔歪了眼睛,好不容易熬到史大风被剿灭,他儿子史洪生又接了班,还得继续给他们月月上供。这些年倍受流寇侵扰不说,如今又冒出这么一个神秘人暗中监视他,虽然他一直没正面看他的身影,但他能从他故意拿捏的腔调中听得出来,这个人绝不是割他左耳的刘汉玉,也不是割他右耳的祝银桂,那么这个神秘人会是谁呢?

李政泽背着一袋高粱米出了董府,与等在巷口的周来生汇合。本来李政泽想连夜将米放在刘青玉的家门口,但他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扭头问周来生:“兄弟,你打听到刘青玉家的住址了吗?”周来生回道:“大哥没特别嘱托,我倒是把这档子事儿给疏漏了,只听说他是口埠南村的。”李政泽闻言放缓了脚步,急着赶过去也没用,口埠村这么大,半夜三更的到哪里去找刘青玉的家?想打听街上也没人啊!两人一直走到集街南首,在南牌坊立住了脚步。

往东南方向看,不远处的冢子岭顶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正在风中左摇右摆,恍若一点跳跃的鬼火。来生看着那点光亮眼神专注,幽幽地问道:“政泽哥,那是啥地方?”李政泽说:“史洪生的匪窝。”周来生来了兴致:“我可听说了,那小子拉着一帮队伍过着逍遥的日子,不如咱们兄弟两个去抢了他的营盘,也过过那种快活的生活,凭着你的一杆快枪,莫说益北乡,就是整个潍县又有哪个是你的对手?”李政泽笑了笑:“你小子想啥呢!什么时候想着落草为寇了?那可是遭人唾骂的行当,咱们可不干,要做就做惊天动地的大事,给刘青玉家送去粮食,你就跟着我去县城闯一闯。”周来生说:“可是,这黑灯瞎火的怎么送粮食呢?咱们又不知道刘青玉的家在哪儿。”李政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中暗忖:如今也只有先找一处栖身之所暂住,等明天打听好了住址再送过去了。他主意打定,便说道:“咱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宿再说吧!跟我走。”他想起了口埠村西的那间废弃的马号,想起那间马号,他就不由得想起了祝凤桂。那间马号果然还在,而且那堆麦秸垛也在,两人便撕扯了些麦秸草铺在地上合衣躺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过丑时,夜空无尘,中天悬挂着一弯皎月,由马号敞口流淌进来一缕月光,将二人全身都染满皎洁之色,像是给他俩盖了一条银被。蛐蛐似乎就在耳边啼鸣,此起彼伏,吵得李政泽有些烦躁,他翻了个身,嘴里使劲咳嗽一声,那些夜虫即刻停止了鸣叫。夜虫停止啼鸣,蛤蟆窝地里的蛤蟆的叫声便清晰起来,叫声“乌拉乌拉”地连贯在一起,也没个断点儿,这个夜似乎不安生,然而这个夜似乎又无比宁静。

李政泽昂面朝天倒在麦秸草上,目光透过马号敞口眺望着悬挂中天的皎月,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夜晚,那天夜里没有如此皎洁的月光,而她的身子却比染了月色还要洁白……李政泽触景生情,默默念叨了起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周来生盯着他问:“你念叨的啥?”李政泽微微一笑:“诗歌!”周来生操着惊讶的语气问:“你还懂诗歌?”李政泽又朗然复念了一遍,盯着他问:“你懂啥意思吗?”周来生沉默少许,朗然回道:“这个挺简单嘛!沧海啊!你和水曾经是一家,何必互相为难;高山啊!你和云本是一家,何必互相算计,咋样?我说的对吗?”李政泽冷冰冰地回了句:“睡觉。”扭头不再搭理他。

李政泽闭着眼睛回忆着往事,慢慢进入了梦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外面噼里啪啦的响声把他惊醒了,他晃了晃还睡着的周来生:“快起来,下雨了!”周来生起身揉了揉眼睛,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发呆。马号里开始漏雨,并且越漏越厉害,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李政泽从小住这样的马号已经习惯了,没太当回事,可周来生触景生情有了些伤感,眼睛都湿润了,哀哀地说:“大哥,咱们有家不能回,这样的日子得熬到啥时候啊!”李政泽看了看他:“你最好听我的话,倘若你现在回家,很可能被他们抓回去。”

周来生没回话,只是起身向着马号敞口走去,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轮日头悬挂东天,他突然喊道:“政泽哥,快来看,棺材岭上有个女人!”李政泽闻声也走过去观看,果然见棺材岭顶上晃动着一个女人的身影,由于离得远看得并不清楚,李政泽瞅了好久才喃喃地问:“她干吗呢?”周来生语气不甚确定地说:“像是……寻死吧?”李政泽手遮凉棚又端详良久,操着疑惑的口吻说:“不像……我看她倒像是在那里看风景……”

李政泽正说着话,一个中年汉子搀扶着一个老女人神情慌张地从马号前面的土路上急匆匆跑了过去,他们奔跑的方向正是口埠村西的棺材岭。李政泽思量着:周来生也许说得对,岭顶的那个女子或许真是寻短见的,而刚才跑过去的那两个人或是与岭顶的那个女子有关联吧!李政泽有了想去一探究竟的想法,刚抬脚迈出马号,却听到周来生喊了一声:“政泽哥,那边又来了一个人。”李政泽循声东望,见弄巷深处摇晃过来了一个男子,那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脚步躘踵,貌似喝醉了酒,边摇晃还边哼哼唧唧地唱:“喝支烟,抽壶酒,醉了不知今日愁……”李政泽朝着来生说道:“兄弟,过去问问。”周来生朝着那人迎面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客客气气地问:“这位大哥,打听一下,请问到刘青玉家怎么走啊?”

“刘青玉?”那人狠狠打了个酒嗝,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地嘀咕,“刘青玉是谁啊!名号听上去咋这么耳熟呢?”周来生见醉汉一脸懵相,盯着他又问:“大哥,我打听的这个人,他媳妇是北口埠村的,叫祝凤桂。”醉汉顿时恍然大悟,瞅着周来生笑了笑,反而指责起他来:“你这个小兄弟问个路也整不明白,你早说祝凤桂家不就知道了嘛!还提什么……溜青鱼……谁认识那个鳖孙啊!”说着狠狠打了个酒嗝儿,半眯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扭身往前一指,“喏,顺着这条巷子一直往东走,过了集街,路北边第一座朝东的小门楼就是。”周来生赶忙致谢,随后又返回马号,叫上等在那里的李政泽,二人一个提米,一个背枪,顺着巷子向东直去。

正所谓:

烟雨霏,陋室嗔痴杯,古镇冷雨醉莫归。

醉莫归,潇珠挂帘幕,不知今时醉为谁?

晴霁澄空伤情尽,莫教天公不作美。

浊酒穿肠少忧虑,一笑长歌魂畅飞。

销愁郁,若思归。再臆清平事,两耳不闻悠闲对。

卿思去,君复来。只问今时雨,神仙难比忘时醉。

李政泽二人来到醉汉指引的小门楼前。李政泽决定亲自把粮食送进去,他走到门边,躬腰将脸贴在门板上,眯着一只眼睛透过钥匙拨孔向院子里望去,院子西墙根儿倚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装着一轮琥珀色的木车轱辘,他对那轮轱辘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当年在师父家里做的成品;院子东西横扯着一根晾衣绳,其上搭着一件红色的棉袄,看着那件棉袄,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幅温馨的画面:凤桂穿着一件红棉袄,抄着手倚着门框,笑眯眯地瞅着他做工的身影,眼神里充满无限柔情,他也时不时地偷偷看她,每次交眸,他都迅速收回目光,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旁侧的周来生轻声说道:“政泽哥,咱们最好先确定一下这是不是刘青玉家,我觉得刚才那个人喝醉了酒,说的话不是太可信。”“错不了。”李政泽非常笃定地应着,随即拨开门闩,轻推院门悄无声息地迈进了院子,先扭头望了望北屋门口,见屋门洞开,并没有什么人影,便将粮食放在北边的一小堆柴火垛上,转身又退了出来,重新把门闭上,从外面拨好门闩,二人便钻进了巷子。

两个人顺着村中街道一路南行,拐上了羊益官道,撒开步子直往西南方向而去,于掌灯时分赶到了益都县城北郊。周来生背着一杆长枪在县城里转悠总归是招眼,二人商量着把长枪藏在了城郊的一座较隐蔽的柴垛里,随后进了县城。二人在县城的街道上瞎遛达,口袋里没钱,肚子里没食,又举目无亲,倍感无助。两人遛达到了一条南北大街,但见此处人流攒动,甚是繁华。李政泽思量着,这里或许就是相传中县城里的古城街吧!

古城街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乃明朝洪武年间山东指挥司所设之处,南北通达的路面全部采用当地所产的石灰岩铺就,三尺见方的大石板因为时光的浸润散着黑黝黝的光泽;古街两侧的店铺林林总总,店铺门口灯笼高悬,灯笼上写满各式各样的店铺名号;街道两侧挤满了林林总总的摊位儿,练摊的商贩个个是能工巧匠:剪纸、糖塑、绣花,做得都是拿手的绝活儿;亮开场子表演的艺人个个身怀绝技:说快书、抖空竹、踢花毽,引得围观者击掌叫好。李政泽和周来生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慢慢挪着步子,脑袋左摇右摆,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缕浓香扑鼻而来,二人同时深吸一口长气,不约而同地扭头西望……街道西侧有一棵粗大的老槐树,槐树底下有一家包子铺,包子铺的生意甚是兴隆,排队买蒸包的顾客排起了一条长龙,包子铺门口支着两座炉灶,炉灶上屉笼高叠白雾氤氲,香味正是从那里飘绕出来的。周来生扯扯李政泽的衣襟悄声说:“政泽哥,这就是有名的老槐树煎包吧!”

老槐树煎包以这棵老槐树而得名,所谓“鲁境无死槐”,是说山东省内的槐树寿命长久。就说这棵古槐,已近两千年的历史,虽是树干空枯,蒲散的树冠却是枝繁叶茂,展示着强大的生命力。老槐树旁的这家清真水煎包铺乃是百年老店,煎包铺做的牛肉包子如拳头那么大,小巧玲珑白白嫩嫩,咬一口满嘴流油余香绕口。

有诗曰:

肇秋长街人几寥,老槐乘荫胜春潮。

蒸包引揽南北客,只教浓香荡碧霄。

周来生死死盯着包子铺再也挪不动脚下的步子,李政泽看着他贪婪的眼神心中暗忖:这小子是真饿了。他又何尝不是呢?此刻他也实在是饿得迈不动腿脚了。二人正盯着煎包铺踟躇慢行,一只大手搭上了李政泽的肩头,既而传过来一个沉音:“兄弟,想不想吃包子?”李政泽循声扭头回望,见身后杵着一个中年汉子,国字脸、浓眉毛、大眼睛、一身灰色长衫。中年汉子笑吟吟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兄弟,想不想吃包子?我请你们吃。”

二人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见有人请客吃包子,谁都不客气,李政泽刚想张口致谢,周来生却急着说:“如此,谢谢大哥了!”他话音还未落定,已然快步冲到了包子铺前,冲着老板高喊一声,“掌柜的,来十笼煎包。”十屉笼能他吃得了吗?他觉得他能吃得了,现在的周来生觉得肚子空空荡荡,莫说十屉笼牛肉包子,就是十座大山也能装进去。中年汉子一直坐在二人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俩吃完了包子,起身向着前柜走去。李政泽盯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表情蓦然间严肃起来。

中年汉子付了包子钱,又扭头瞅着二人说道:“你俩还没地方住宿吧?若不嫌弃,就去我那里暂住吧!”周来生捂着圆鼓鼓的肚子撑得呲牙咧嘴,他狠狠打了个饱嗝儿,扭头瞄着李政泽,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李政泽朝着中年男子一抱拳:“如此就叨扰大哥了。”那人笑笑,头前带路,顺着古城街向北直去,李政泽二人随后紧紧跟上。李政泽抬眼瞅瞅前面走着的中年汉子的背影,胳膊肘轻轻捣捣身侧的周来生,压低声音说:“多留个心眼,这个人不是一般人。”周来生疑惑地看着李政泽低声问道:“咋啦?”李政泽低低回道:“他腰里别着家伙……”刚才那个汉子从马扎上起身的时隙,李政泽发现了他腰里别着的那把驳壳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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