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凤桂喜欢独坐在院门口的藤椅上看夕阳。她很享受夕曛照在她身上的感觉,夕阳很艳,把凤桂树的树冠辉映得红彤彤一片,仿若一棵闪着金光的菩提树;夕照很暖,暖出她记忆深处不断跳跃的画面,像一张张泛黄褪色的彩色照片,照片的底幕是一片动感的大红色,像翻涌不止的鲜血,又像是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
刘继忠站在了凤桂身后,关切地说:“娘!天晚了,快回家吧!别再着凉了!”凤桂扭头盯着他说:“继忠,你叫你二舅明天来一趟,帮我换门!”
直到第二天未时时分,祝银桂才带着木匠工具来到了凤桂家里,凤桂并没有怪罪他,反而意味深长地问道:“二弟,为啥这个时辰才来啊?”银桂会意地说:“这个时辰过来换门正合适,你最近不是喜欢夕阳嘛!换了门,不耽搁你看风景!”凤桂笑了笑说:“嗯!还是二弟懂我的心思!”
银桂进了堂屋,一刻钟后扛着一扇门板出来了,正是那扇凤桂一直下榻的门板,自从刘青玉身故之后,她就一直在这扇门板上睡觉。银桂摆弄门扇是行家里手,很快就将院门口的那扇梧桐木门卸了下来,换上了这扇榆木门板,他又握着抹布将两扇木门擦洗一新,看着坐在矮凳上的凤桂说:“二姐,换好了,你看看中意不!”凤桂看着这对映着夕照的院门长长嘘了口气,如释重负,由衷地说了一句:“嗯!这才是原配嘛!”
凤桂瞅着这对门板,眼前幻化出一个清晰的身影,那是小战士刘兴国的身影。想到那个刘兴国,他又想起了他的儿子刘兴国,刘兴国脑袋上戴着一顶虎头帽,正朝着她张着双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娘……”她一想到刘兴国,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想到那个人,耳畔就盈荡起了一个声音,那是原正义的声音:他的骨灰带回来了,埋在赵铺村东的那片老坟地里……那一刻她打定主意,明天要去办一件事。是夜,凤桂躺在西房屋的炕头上辗转难眠,自从刘青玉身故之后,她就从来没在这座炕头上睡过觉,如今躺在这座土炕上,她不得不想起了刘青玉,侧目西望,望着柜顶上的那个琥珀色的妆奁呆呆出神……
翌日一早,凤桂从柜顶上抱下了妆奁,又掀开柜盖取出了一个碎花包袱,从包袱里取出了一顶虎头帽,那顶虎头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显得有些陈旧,那是她生了大儿子刘兴国以后,用了将近一个月的工夫精心刺绣出来的。凤桂将虎头帽和一摞纸钱放进碎花包袱,随即挎着包袱抱着妆奁出了院门,又顺着弄巷一直西去,出了村子,眼前就是蛤蟆窝那片火红火红的高粱地。
金秋阳月,高粱谷飘香。益北乡平原的深秋有它独特的季节魅力,成片成片的高粱铺满了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一棵棵高粱稞子挺直了纤细的腰杆,把棺材岭都遮挡了起来,只在稞子顶端若隐若现着一丝丝泛黄的土线。抬头望,几只黑色的矫燕于澄空盘旋飞舞,时不时传来啾啾的哀啼之声。
凤桂毅然抬脚迈进了连接着赵铺村的东西小土路。她对这条土路太熟悉了,土路比起以前窄了许多,以至于两侧的高粱都把小路遮挡掩盖,几乎都找不到了。凤桂顺着土路向西而去,发现紧挨着土路北侧的圆土坟还在,不过比起以前小了不少。凤桂走过圆土坟的当隙,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惧怕心态,向西走不远眼前便豁然开朗。土路南边是一片宽阔的槐树林,大小槐树造型各异地生长着。地上杂草丛生,杂草间裸露着一个个的坟堆,凤桂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李政泽的坟墓。因为那片杂乱的坟圈子里只有他的墓前立着一块粗糙的青石墓碑,其上篆刻了九个醒目大字:革命烈士李政泽之墓。
太阳映射着这片熟透的高粱地,也辉耀着这座青幽幽的墓碑。凤桂紧紧环抱着碑石,感受着阳婆给它的温度,就像是感受着一个人微热的体温。她怀抱着墓碑的时隙,一只燕子栖落在了碑顶,收了翅膀瞪着她。凤桂朝着它伸出了一只手,那只燕子不但没有被惊飞,反而朝着她悲凉地啼鸣了几声,眼神充满了哀怨。凤桂盯着那只燕子,嘴里默默咕哝了一声:“真是只灵燕奥!”凤桂这句言语激活了她记忆深处的一个闪念,耳畔回荡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一对灵燕啊!它们比翼双飞,飞得潇洒自如,它们之所以凄风苦雨不分离,是因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它们共同的目标却又如此简单,便是繁衍生息……凤桂神情淡然地盯着栖落在碑顶的那只燕子,嘴里又嘀咕了一句:“真是只孤燕奥!”她又回忆起了当年端鬼子炮楼的前天夜里,她和李政泽的那番谈话,李政泽说,他的代号叫孤燕,他说他很喜欢这个代号,孤燕,一只孤独的燕子,一只独来独往的燕子。
凤桂环抱着温热的墓碑,将脑袋歪在碑石上,嘴里念念有词,双颊滚下了串串泪珠,那一刻她眼前晃动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踎在仓储房门口熬胶的身影,那个握着枪指着董武脑袋的身影,那个一身孝服哭哭啼啼的身影,那个朝着手榴弹奋不顾身扑过去的身影……既而这些身影缓缓腾空,化作一张憨憨的笑脸,朝着她微微笑着。她在坟堆前跪下来,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把泥匙,双手握着匙把在松土上刨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土坑,随即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妆奁。妆奁里码放着一些方楞石戳儿,她将所有的石戳字面朝上整整齐齐地摆放进了土坑,有意无意地朝着土坑看了一眼,只看了这一眼,神情陡然有了些凝重,土坑里那些整齐排列的石戳仿若活泛了起来,在她的视线里不断幻化,与此同时,她的脑海里映入了两行清晰无比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凤桂曾经无数次摆弄这些石戳儿,企图解开石戳上的文字之谜,却一直未能遂愿,然而这次无意地摆放,却意外解开了这个谜。她也想不到,她一直解不开的石戳文字,竟然是李政泽曾经对她提过的那两句诗词。李政泽曾说这些石戳是他爹留下来的,现在凤桂却不这么认为了,她更相信这些字是李政泽刻上去的,而且还是专门为她刻的。
凤桂填平了土坑,又从碎花包袱里取出一顶虎头帽和一摞烧纸摊放在了地上,随即点燃,握着木棍认认真真地挑着那些燃烧的纸钱,烧纸和虎头帽幻过火花之后,变成细碎的灰屑慢慢腾空,像一只只黑色的精灵,围在凤桂周遭翩翩起舞。凤桂点燃纸钱的那一刻,栖落在碑石上的那只燕子或是被火苗儿惊着了,扑闪着翅膀重新飞上了天空,但它并没有远去,而是在墓地的上空来回盘旋。
凤桂挑着燃烧的纸钱轻轻说道:“政泽哥,有档子事儿我一直瞒着你……我之所以一直没告诉你,是觉得我对不起你,兴国……他……他是咱俩的娃子啊!可兴国没活成,他……死了,兴国……死了!”凤桂不断重复着这套说辞,早已控制不住自己悲痛的情绪,声音越来越高。
李政泽的坟墓紧挨着一片茂密的高粱地,凤桂只顾着伤心悲痛,全然没有防备隔墙有耳。
自从来良贵害病身故之后,陈不算就接替他的职位成了口埠乡乡长兼革委会主任。陈不算偶然发现了凤桂抱着妆奁急匆匆往西赶去的身影,他就觉得她肯定要去做什么事,便悄悄尾随,之后藏匿在这片茂密的高粱地里听动静。凤桂哭坟时陈不算并未听清她嘀嘀咕咕说的啥,直到凤桂失声痛哭,不断大声重复着一句话:兴国死了。陈不算的表情骤然间严肃起来,心中暗忖:这个祝凤桂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打诳语说“中(兴)国死了”,这不是典型的反革命吗?想当年,他的两个表哥都死在刘汉玉手下,山不转水转,没想到事隔三十年,还是让他等到了这次报仇的机会,这回一定要下个狠手,依着这事儿把祝凤桂和他的儿子们都拉上台批斗。
祝凤桂对陈不算的行举全然不知情,高亢的哭声最终慢慢变成了低低地絮叨:“政泽,好好睡吧!有咱们的娃儿陪着你,你就不觉得孤单了,以后每年的祭节,我都会来给你上坟的……”凤桂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顺着田间小路向着口埠村赶去,那只盘旋在天空的燕子,扇动着翅膀一直跟随着她的步伐……
凤桂回到家时落日垂悬,她取下拨门匙子拨开门闩,双手搭上门板正欲推开,却猝然间顿住身形,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嗅到了那丝熟悉的异香,噢!或许是院子里的凤桂树开花了。她双手缓缓推开院门举目西望,一轮大如磨盘的阳婆正搁置在低矮的土墙头上,凤桂树通身裹着红彤彤的光晕,正像一棵金光闪闪的菩提树。艳光透过叶片缝隙拉出一条条笔直的红丝线,无数鲜活的飞尘在光线中翩翩起舞,恍若活跃着无数个细小的精灵,光线俏皮地点着她的眸子,愰着她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夹袄,正像阳婆捏着细针于她的夹袄上灵巧地穿针走线……她半眯着眼睛凝神细看,那棵凤桂树上果然缀满了一簇簇楚楚临风的金黄色的瓣蕾。光圈儿闪过,土墙头上显现出一个娇小的影子,她定睛打量,那只燕子正栖落在墙头上,歪斜着脑袋瞅着她……
此时,街巷口忽然传来断断续续敲打竹板的声音,那清脆的声响在狭长的弄巷里来回逛荡,碰撞着土墙返着微弱的回音,竟如此动听悦耳。街巷口彳亍出一个弓背驼腰的侏儒老者。老者头发花白,颚下银须飘扬。他一手打着竹板,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黑乎乎的葫芦,边走边将葫芦递到唇边,昂起脖子狠灌了一口,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欣慰,随后陶醉地长啊一声,喃喃说道:“这才是纯正的益北红啊!”只喝了这么一口酒他似乎就过足了酒瘾,倚着墙根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微休双目品砸着美酒的余香,脑海里翻腾出了一个又一个清晰的画面。
刘老三喝了半辈子益北红,只品尝出了酒香美味儿却没品出美酒真正的妙处,更没解开酒坛隐藏的秘密;侏儒先生不但早就解开了酒坛的秘密,而且还品咂出了益北红的不同寻常。喝了益北红之后,他感到全身凝聚无穷的神力,做出了许多近乎创造奇迹的壮举——他曾经背着昏迷不醒的逃儿徒手攀上一丈多深的枯井,曾经奋力掀开冢子岭掐脖树底下埋着的那盘石磨,而最令他引以为豪壮的是二十年前,在益都县城西土地庙的那次杀人事件。那天天空乌云密布,霡霂菲菲,他冒雨坐在青石上,双目紧紧盯着眼前的一条山涧小路。这条小路是胡林谷通往县城的唯一要道。他要做一桩从来没做过的事,一桩对他来说惊天动地的大事。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有了些忐忑,昂脖多喝了几口益北红。午时时分,一匹快马由胡林谷方向疾驰而来,跑到土地庙附近时被路面上早就拴好的一道绳索绊倒,骑马人重重摔下马鞍,随即昏迷不醒。他没有半点犹豫,从青石上挺起身子,佝偻着腰身走到骑马人身边,将手里攥得发烫的一根细绳猛地套上他的脖项,随即用力拉紧,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虓勍威猛,双臂掼聚了无穷神力。
侏儒先生想起此事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于青石上小坐片刻又顺着弄巷打着竹板儿踟蹰而去,佝偻的身影正像一只脱去了螺壳的蜗牛,一拱一拱地拱进了十字路口的那片艳光里,身着的一件粗布素袍晕染夕照蓦然流光溢彩,天空中传来他不断吟诵的一首诗,一首只有他自己意会的藏头诗:不论富贵梦,算计总成空,归宿终有处,天道早注定……
谓曰:
凤桂玲珑悬枝蔓,霁晴娇蕊蹁跹。情愫茕孑孕黄花,凌风与君缱绻。
芳心零落归何处,泪盈默许妆奁。倥偬伶俜寄霏霙,飘曳菊月川原。